联军大会战

第十一章　联军大会战

长安城下，战旗如风。安禄山的大燕国旗飘扬着白骆驼，大唐联军的旗帜却是百兽共舞，牦牛、狼头、大象、飞龙……

军旗的图像，往往采用族群崇拜的图腾符号。胡商全靠骆驼长途运输，胡将安禄山就采用极品“明驼”作军旗。驮重物行高原惟有牦牛，白牦牛就是吐蕃的图腾。那狼头是突厥各部的军徽，草原上吃羊的狼最厉害。南方热带的南诏以大象为尊，笃信和平的天竺奉牛为神。只有大唐军旗最怪，一种世上没有的动物，这龙相是猪头、虎目、鹿角、马鬃、狼耳、蛇身、鸟爪、鱼鳞，难道汉人有八个部族的图腾？

龙旗下的主将是大唐天下兵马副元帅郭子仪，儿子郭暧，侄子郭昕，数十郭家小将挺枪护卫。值守帅旗的郭昕职责重要，却总是分神——身边有个女将。

银盔银甲，英姿飒爽，御马亲征的大唐公主夺得阵前两军目光，李咸安的眼睛却始终关注郭昕——今天我要让你看看我是谁！

郭昕非常惭愧，这么一个平易可人的皇家女儿，却被自己斥为下贱？但愿今日我有机会英雄救美……

统帅联军的郭子仪威风凛凛，尽力掩饰心中的忐忑。从洛阳到潼关，唐军连战连败，士气低落。现在旗下兵马虽多，但旗号混乱语言不通，怎么统一指挥？

燕军主帅安守忠也不敢轻敌，汉将虽不足惧，可今天的对手是多国联军。听说那大食军人乐死忘生，听说那大秦军队擅长摆阵……

“噌呤呤！”一串响箭排空而来，箭尾系着的红绳满天飘舞。瞬间，响箭纷纷落地，排列整齐的箭尾红绳标示两军阵线。

飞鸣镝，大战开始！

燕军大将李归仁出阵挑战，耀武扬威。

唐军也该出个先锋，郭子仪示意郭暧出战，马璘却拨马抢前，两员大将马头相交互不相让。

马璘急了：“郭令公，你朔方军要和我西部军争抢头功吗？”

郭子仪只得令郭暧退下，让马璘去打头阵，正好看看西部军的战斗力。

那马璘是个急性子，拍马上前抡刀就砍。李归仁举枪一格，差点儿被大力震落手中枪！这才知道，西域军将不是养尊处优的长安禁军，不可小视。

战鼓咚咚响，两员能征惯战的大将杀得难解难分，这气势激起双方士卒的斗志，呐喊声高过战鼓。

杀声鼎沸中，一骑悄然而出，西域国王白孝德不待元帅号令擅自出击。坐下大宛马飞驰如风，白孝德绕个大弧线，直掠对方阵前。阵前燕军以为这紫髯碧眼的来将是自己人，不提防被白孝德把脑袋割下一排！

背后生乱，李归仁无心恋战拨马回撤。马璘哪里肯放鞭马急追，迎面撞上如雨的敌箭，一支箭插入左眼，马璘就带着这箭继续追击，一刀刺穿李归仁后心！

唐甲骑　宋·李公麟《免胄图》局部

抓住战机，敏锐的郭子仪立即发令，唐军全线出击，气势如虹，终于有了反败为胜的时机！

进攻的快感使人发狂，惟有郭昕保持冷静，护卫咸安公主啊。那女子明明武艺不强，却偏要胡打乱砍，就像在撒气，就像在找死！郭昕知道这都怨自己，都是自己伤害了人家。郭昕尽力跟随公主，可混乱的搏杀又把两人冲散，公主在哪里？

双方混战一团，战场旗帜纷乱，牦牛抵住明驼，明驼撞上狼头，眼看大龙就要缠住明驼……突然，龙旗的背后又抄来一股明驼！

郭子仪判断，这新来的是安守忠埋伏的侧翼包抄部队，于是赶紧调兵防御。双方兵力相当，胜负转换全在调动得宜。安守忠的范阳军是老部队，指挥起来如臂使指。郭子仪的杂牌联军却顾此失彼，这里的龙旗已经陷入包围，那边的战旗却各自乱摇……

战局瞬息万变，唐军帅旗陷入重围岌岌可危，郭昕挺枪护卫郭子仪，咸安公主又舞刀护卫郭昕，郭昕再回头照料公主，唐将寡不敌众眼看帅旗不保……危急中郭暧冲入，带众将掩护父帅先撤……

郭子仪拼命杀出重围，却突然勒马不前——身后的龙旗乱了，战旗倒了，眼看明驼就要压倒一切……

手下这二十万联军，就是大唐现有的全部本钱，如果自己单骑逃脱，那就是封常清的结局！郭子仪回马再入重围，刚刚救得咸安公主，自己却再次被众多敌将围困。

眼看就要成为俘虏，那就是哥舒翰的下场，一代名将被当众羞辱！郭子仪单手持枪，腾出一手拔出佩剑。

正在保护咸安公主的郭昕，突然发现叔父企图自刎，只得放弃这头杀向那头……

长安激战，河西也打起来了，安门物从敦煌赶往武威，兑现安禄山的战略计划。

安门物是个胡商。作为九姓胡人，有责任复国昭武。作为国际商人，离不开丝绸之路。九姓胡立国昭武那是遥远的过去，真正打动人心的还是商业利益，战火一起，安门物的交通命脉就被斩得七零八落。商业利益不允许丝绸之路长期中断，丝绸之路不允许中国大地长期分裂，不管胡人还是汉人，谁能统一中国商家就支持谁。安禄山起事所向披靡，已经占据富裕的中原，外强中干的大唐只剩下西部荒漠地带。东面的长安已经姓安了，西面的葱岭还有一个安国，一旦河西也姓了安，整个丝绸之路那就都安了！

河西起事，最佳地点不是敦煌而是武威，安门物在武威有权有兵。凉州是胡人聚居地，河西安氏世袭“萨宝”，半商半官，有条件积累更多的商业资产，又把触角伸向京城。原籍凉州的安禄山，凭借武威安氏的人事关系和财力支援，结交京官巴结皇族。河西安氏又借助安禄山的官场势力，把财路扩展到中原地带。敦煌人只知安门物是敦煌首富，武威人只知安门物是武威首富，安门物的志向却是丝绸之路首富！

安史之乱打乱了安门物的宏愿，河西节度使由姓安的胡人换成姓杨的汉人，眼看武威萨宝也不姓安了。这时，看跌的行情却转向看涨。大唐京城陷落，李氏皇帝更迭，河西与中原的联系被吐蕃遮断，凉州赤水军早已入关勤王，武威的防务全靠一支第二武装——萨宝手下的商团。

敦煌壁画　商旅遇盗图
图中商人有戴白色尖顶毡帽者疑为“萨宝”。唐代在中国的外商，以昭武九姓人最多。昭武九姓,是中国南北朝、隋唐时期对西域锡尔河以南至阿姆河流域的粟特民族和国家及其来华后裔的统称。唐代又称“九姓胡”。主要有康、史、安、曹、石、米、何、火寻和戊地九姓。《隋书》记载，九姓的祖先是月氏人，原居祁连山昭武城（今甘肃临泽），为匈奴所破，迁居葱岭，分为多个小国，其王均以昭武为姓。 ——蔡鸿生：《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

就在长安大会战的前夜，河西节度使杨志烈离开武威赴敦煌调兵，武威当晚发生政变，萨宝安门物和兵马使盖庭伦联手，杀掉河西节度留后周佖。凉州起事成功，安门物立即派出密使号召各地响应，河西各州都有胡商势力，只要西头的敦煌响应东头的武威，那么，中间的甘州张掖、肃州酒泉、瓜州晋昌，就不敢不从……

凉州起事，长安会战，两地作战远隔千里，却命运交关。就在安门物的密使奔向敦煌的同时，长安会战进入关键时刻。

走投无路的唐军统帅郭子仪正在引剑自刎，耳边突然响起尖利的鹰哨声，一群猎隼从天而降，又抓又啄，令人防不胜防！

双方的厮杀缓和下来，就能感到大地的震颤，又能看到远方旗帜飞舞。只见那飞鹘旗飞舞如风，比明驼更快，明驼抄了龙旗的后路，飞鹘又抄了明驼的后路……

飞鹘，飞翔的鹰隼，正是回纥军旗。援兵及时赶到，唐军精神大振，转危为安的郭子仪率军反击！

回纥行军图

明驼旗下的安守忠并不惊慌，回纥骑兵不过三千人，无关大局。部署部分兵力防御后路，主力继续围剿郭子仪！

哪里料到回纥的厉害。

战场是个运动场，双方兵力的对比并不等于各自的兵员总数，而是取决于直接交手的数量对比。全局兵力处于劣势的统帅，如果善于调动部队，就能在接敌的局部形成优势，从而以少胜多。别家打仗靠指挥，飞鹘骑作战根本不等号令，哪里有强敌阻隔部队立即分散转向，哪里敌军虚弱部队立即集中攻击，一切由基层作战单位自行处置，人人都有最佳作战感觉。

回纥飞骑不过三千，由于灵活机动，就翻成六千、六万！战场各种旗帜翻飞，惟有飞鹘旗最快，最快也就最多，到处都有飞鹘旗出现，飞鹘旗飞到哪里哪里的明驼旗就披靡倒覆……

这一战，大唐联军斩杀敌兵五万。

这一战，大燕军连夜退出长安。

长安。皇宫。今夜又是灯火通明。麟德殿，世界最大的宴会大厅，同时容纳四千人就餐。

大唐皇帝今晚在这里欢宴收复长安的功臣，各国各方各部队的军官受邀出席，回纥则无论官兵全军出席。这场会战号称多国联军，其实主力并不多。突厥、吐蕃、南诏、天竺、大食、大秦的军队并未赶到，举旗的也就是几百个使团的卫兵，吓唬吓唬对手。西部军和朔方军当然有战功，但首功还是要数回纥，仆固怀恩领来牟羽的三千铁骑，扭转了整个战局。

客人来自各地，口味各有所好，御宴也特意尊重客人的生活习惯。回纥、突厥等草原客人喜好羊肉，西域白孝德和尉迟胜口味相近，大食使臣也加入这边席面。郭子仪等朔方将领和南诏使臣，坐席就有猪肉。马璘、段秀实等西部将领和吐蕃使臣塞囊则坐在中间，两种食品都喜欢。

无论哪个席面，客人都不敢开吃，主人还没动筷子呢。大唐皇族今晚也放下架子，四十七岁的皇帝李亨，带着三十二岁的太子李豫和十六岁的皇太孙李适，祖孙三代，恭恭敬敬，向外来贵宾敬酒。皇族三人最先走向回纥王子，立下头功的牟羽是今晚最受尊敬的贵宾。

牟羽是个豪爽人，见了年龄相近的李豫，抱着肩膀就灌酒。见到年少的李适，抓一把羊肉就往嘴里塞。没料到那小皇孙紧闭嘴巴，就是不吃！这下弄得回纥王子没面子，突厥使臣就在一旁起哄。负责外事的韦应物没得办法，宴会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另一席面的郭子仪看得清楚，吃不吃羊肉那是个人习惯，看不起异族却是大唐贵族的毛病。郭子仪上去，抓起一把羊肉抹到牟羽嘴里！

这汉人不见外？牟羽高兴了，也给郭子仪嘴里抹了一把羊油。旁边的小李适一脸痛苦，这羊油太膻！郭子仪却是高高兴兴。草原习惯，给客人嘴里塞肉是尊敬的表示。

双方元帅带头抹油，席面顿时活跃起来。蒙着伤眼的马璘不管御宴的规矩，从猪肉席拿来一盘，从羊肉席拿来一盘，两只大手各抓一块开啃。这下，回纥官兵都乐了。出发前可汗提醒，到了天可汗那里可不敢乱来失礼。进了这大殿也有些发怵，别乱了规矩让人笑话。现在好了，这汉将带头手抓，大家都上吧！

无论朔方还是西部，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全场军人相互敬酒，混坐一团，大吃大喝。这场面看得李亨百感交集，我大唐军将怎么也变得如此不顾礼数？这就是华夷混同之过啊！罢了罢了，我大唐现在没有资格跟外夷讲面子。我父皇自以为天下第一，不是把京城丢了？现在我虽然收复了京城，但安禄山大敌未除，我还得低首下心求人啊。

一手拉牟羽，一手拉李豫，李亨将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你二人结为兄弟如何？”

这让牟羽喜出望外，天可汗的儿子同自己是兄弟，回纥还有何人敢与我争锋？就是长兄叶护也得让我几分！

“大哥！”牟羽当即向李豫拱手下拜，“你长我幼，你是牟羽的大哥！”

望着牟羽与儿子对拜，李亨觉得自己很有面子。想当年，太宗皇帝曾认突厥为父，而今自己比对方大了一辈！

牟羽又跪拜李亨：“天可汗父亲，我回纥飞骑愿为大唐夺回东都，活捉逆贼安禄山！”

认干亲要的就是这个实际功用！李亨高兴地搀扶牟羽起来。那回纥丞相顿莫却凑上来，似乎无意地提醒：“回纥人有个习惯，猎手出马要带回猎物。”

这是讨价呢！李亨不免紧张起来，中原陷落，税收断绝，二十万联军不要说薪水赏金，就是每日的粮草也困窘。

这时仆固怀恩过来：“回纥可汗和亲大唐公主，将领们都很光荣呢。”

李亨登时醒悟：土地值钱，女人不值钱。拿出一个仆固怀恩的女儿充当公主和亲，就换来回纥三千骑兵！

李亨当即许诺牟羽：“打下洛阳，土地城池归我，财帛子女归你。”

买卖即刻成交，牟羽的部下都能得到女人，李亨的国库没有损失一文钱。

下步还要彻底打败安禄山，那就还要依靠这回纥兵马，倚重回纥全靠那个和亲公主，那又要抓住这个仆固怀恩。可怎么酬劳他呢？他的职务仅次于郭子仪，不好再升了。李亨随着仆固怀恩的目光找去，发现一个女子——咸安公主。

在帝王的天平上，女人永远比政权轻。李亨小声对仆固怀恩说：“打下东都，我把咸安公主嫁给你。”

登时换来感激涕零：“仆固怀恩愿意为陛下去死！”

交出个女子就能打败安禄山！这高明的策略，让李亨洋洋自得。这时却看到，那咸安公主走向郭昕，两人亲切地交杯而饮。这情景又使李亨警惕起来，刚刚许下的这门亲事，笼络了胡将，却得罪了汉将？打安禄山既要靠军力，也要靠忠诚，这郭子仪也是得罪不得啊……

踌躇不定的李亨，不禁为自己悲哀起来。贵为帝王，却要处处小心，既要琢磨怎么笼络外夷，还要琢磨怎么笼络下属，而且还要拿出皇室女子做交易，真是丢尽面子！

“西方二烽——西方二烽——”

高声军报打断了宴会的欢乐，西部诸将的酒杯都停在半空，老家出事了？

皇帝轻松地摇摇手，举杯示意继续饮酒。

全场又欢闹起来。管它什么西方二烽，不就是几个小毛贼！大唐国本不在西部在中原，稳住长安，夺回东都，回头再向西不迟。

“东方平安火——东方平安火——”又有烽卒闯入报告，“安禄山死了！安禄山死了！”

全场霎时安静，这好消息来得太轻易。原来是安军内讧，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杀掉！

“这是上天对逆贼的惩罚！”李亨向天举杯，“我大唐军队立即直捣东都，全歼逆贼！”

大太监鱼朝恩领头高呼：“天助大唐——”

“天助大唐——”全场同声欢呼。

满场狂欢，李亨更是志得意满，战局全按我的计划进展！

那军师李泌建议先不攻取长安，而是围城打援牵制敌军，派奇兵直捣河北抄安禄山的后路。待到全歼安军主力，那时再收复长安。可臣下哪知帝王心思，我不取京城别的亲王未必不取，那皇帝宝座可是人人想坐。幸亏我乾纲独断先取长安，才有今日这大明宫御宴……

这一晚，李亨一直腰身微躬，头颅微低，谦逊得都累了。现在好了，上天为我除掉大敌，现在还有谁能让我低头？李亨挺直身板，高昂头颅，以天可汗的高傲姿态，接受番邦的祝贺。

那牟羽端着酒杯大大咧咧地过来，李亨反感扭头不顾。牟羽只得转向太子，李豫也装没看见。牟羽进退失据抓住皇孙，小李适一把打掉人家的手！

看着牟羽的尴尬，李亨有些幸灾乐祸，谁让你刚才那么傲慢，现在该我傲慢了！

想到傲慢不禁警惕，太宗皇帝总是提醒帝王不可傲慢。父皇傲慢误国，我现在傲慢也许会贻误什么？

想来想去，找不到真正的威胁。那造反的大燕国群龙无首，那强悍的回纥和吐蕃都是我的外甥，这满场的文臣良将都是我的死党，我这天子头上再没有别人了……不！还有一个太上皇。

李亨招手，唤来韦应物……

高官应酬，小兵喝酒。麟德大殿的角落，三个青年聚首。河西十将张谦逸、朔方十将朱泚、安西十将李晟，三个小军官歃酒结拜，李晟是张谦逸收的兵，张谦逸是朱泚救的人，桃园三结义，朱泚当大哥。

三人正在激动，来了个大官韦应物，好不容易在四千人中找到几个青年。韦应物年轻时曾在李隆基身边当值，现受李亨委托，为太上皇挑选兴庆宫郎将，你们自愿报名吧。

张谦逸认为朱泚定去兴庆宫，他早就想暗杀李隆基！没想到朱泚却推托起来，张谦逸虽然想报仇却没有那个胆量，于是这美差就给了李晟。

李晟随韦应物走了，张谦逸回头就埋怨朱泚：“你把为封大帅报仇的事给忘了？”

朱泚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不用我动手，那李亨会指使李晟干掉他老爹！”

“那可是弑君大罪？”

“弑君人自己就是君！”

如雷震耳，张谦逸被这从未想到的道理震撼。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五常你一下违背了两纲！可人家违背了纲常自己就掌握了纲常，那就名正言顺？

张谦逸看到，那为纲的君王，正在傲慢地接受臣子的祝贺，就连小皇孙也一身傲慢。

封常清教我忍辱负重，他们却在傲慢，难道帝王傲慢就不会惹来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