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和尚

第十八章　三个小和尚

仆固怀恩之死，为敦煌带来喘息之机。回纥从敌军变成盟军，吓阻了吐蕃军队的攻城，唐军就乘机加强工事巩固了城防。三大势力相持，谁也吃不掉谁，敦煌处于战力平衡状态。

战力平衡是一种恐怖的平衡，有如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剑。可是，敦煌人却享受这种日子。上溯千年，敦煌何时得到如此重要的地位？在中原人眼中，敦煌是汉文化的边缘，边陲小城。有雄心的从这里远征化外之地，胆子小的在这里把口设卡。汉代，这里只是一个敦煌郡。入唐，这里只是一个沙州。可现在，这里是河西乃至西域的中心城市，大唐西部陇右道的军政重镇！

莫高窟的修窟工程，又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好似进入和平年代。李氏窟率先重修，窟主李大宾特意寻找李承寀参加典礼，就当那乞丐皇帝是敦煌王吧，敦煌李氏也就算是皇族了。可惜，那乞丐已经不知去向，也许饿死了？正在尴尬，周鼎来了。沙州最高行政长官为家族窟巡礼，李氏怎不受宠若惊。

周鼎也在收买人心。这些敦煌人，表面对战乱不在乎，实际心怀恐惧寻求安慰。要不，为何不扩建住宅和商铺，偏偏要大修只赔不赚的佛龛？不过，周鼎还是要给他们这个面子，外来官员执政河西，首先需要赢得大户的支持。

莫高窟最大的客户永远是阴氏，阴祖的北大像至今无人能及。近来，阴伯伦又在莫高窟大举兴建道观，还让养女阴纯从尼姑变成道姑。面对敦煌人诧异的目光，阴伯伦暗中得意：你们不是说我阴氏是风派家族吗？可我偏偏投资道教，证明我是纯种的汉人，绝不投机！胡人在敦煌最倒霉，可我就敢收留安门物的女儿，证明我是救危扶困的君子，决不势利！遗憾的是，投资道教可以公然进行，收留安昭却要隐瞒身世，免得招惹排胡麻烦。两大善事一阳一阴，没有带来足够的荣誉，阴伯伦未免心有不甘。这时安昭说了，养父是天下最好的好人，安昭愿意放弃安姓放弃胡人血统，变成地地道道的汉人，变成地地道道的阴氏女儿，阴纯的父亲就是阴伯伦！养女的态度，给养父带来安慰，有一个人能够证明我阴伯伦的道德人品，这就够了，我们父女鄙夷那些见风使舵的敦煌人！

养女心中，却在钦佩生父的见识，安门物说生存要靠巴结别人！这诀窍百试不爽，就连狡猾的阴伯伦也要上当。这就是人性的弱点，谁都不承认自己的缺点，特别不认那最严重最明显的缺点。只要你敢于把他的缺点说成优点，那他就心甘情愿地接受你，哪怕你颠倒黑白。

饱尝人情冷暖的安昭，鄙夷所有的敦煌人。鄙夷那个康秀华，两家都是胡人，你康家为何对我安家落井下石？鄙夷那个氾国忠，向来照顾弱小，可河西排胡你就不管我了？鄙夷那个朱泚，虽然不论种族，却是追逐权力的势利眼！惟独不能忘怀那个张谦逸。尽管他投机不如康秀华钻营不如朱泚干练不如氾国忠，却总是令人难忘。为何？就因为他对我好。虽然他没有为我做任何事情，但他就是对我好！这敦煌人人都在争斗，胡女的生存越来越难，反正也要巴结人，与其巴结那些欺负自己的人，不如巴结善待自己的人。

那张谦逸真的可以托付终身吗？安昭又得算命了，铜钱卜，耆草卜，安昭作了一百零八种占卜，越算越不敢相信任何卦相。下下卦安昭不肯信，算命的目的就是要改变噩运。上上卦安昭也不能信，自身难保的孤女凭什么指望有个好婚姻？不信也要算，安昭无休无止地算命解卦。战乱不断，世事难料，只有这变幻莫测的推演，才能给人带来一丝安慰……

就在敦煌人人偷安的时候，郭昕却勇敢地离开和平，奔向战场，奔向大唐最边远的节镇安西。身为朝廷任命的安西节度留后，郭昕有义务赴任就职，无论那安西是多么遥远，多么危险。

大唐的西域领土，依天山山脉分为南北两路。北庭节度使管辖天山北路伊、西、庭三州，安西节度使羁縻天山南路焉耆、龟兹、于阗、疏勒四镇。安西都护府位于龟兹，一个遥远的胡人小国。听说那里是丝绸之路与天山通道的交叉点，听说那里汉人很少胡人很多，听说那里离外国更近离中原更远。异域履职给郭昕带来无数忧虑，那里的人们亲唐还是亲胡？那地方有无农田有无树木？那化外之地有无文字有无音乐……

从敦煌出发，郭昕放回了朱泚，人家是神策军的十将，皇帝的人。郭昕要来张谦逸，这是河西的十将，郭昕用得起。张谦逸去过北庭都护府，对路途很熟，第一站是大戈壁西边的伊州，第二站是火焰山旁边的西州，第三站就是大草原之中的庭州了……如今，这条熟悉的道路出现异常，西州和庭州之间，出现一座屯集重兵的城堡，回纥可汗牟羽金帐南移，驻扎于此。

这城堡位于一条大河的中央河洲，河流从两边流过，把河洲切成峭壁，形成一座不用砌砖却有最高城墙的城堡。偌大的城堡布满房屋，高大轩敞的佛寺，层层叠加的住房，不用一块砖石，都是从生土掏挖而成。张谦逸诧异，回纥到此驻扎是应唐皇之邀，不过数月而已，怎能修建这样宏大的工程？还是郭昕熟读史书，这里本来就是交河古城，汉代以后废弃不用，想必是回纥可汗重新启用了。

回纥城堡礼貌地接待郭昕，大唐现在是平等相处的友邦了，牟羽反而不再计较面子。回纥可敦仆固黄花更是超度热情，郭昕是女友咸安的情人。

在回纥飞骑护送下，郭昕从交河古城南下，抵达大唐天山军驻地，进入天山北口。险峻无比的山路，一段繁花似锦，一段白雪皑皑，一段曲径通幽，一段怪石嶙峋。这样的地形，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万一吐蕃进占北庭，在这里卡口子也能保安西不丢。出了天山南口，还有一个张三城，大唐在这里设有“守捉”。这双重防御措施令郭昕感慨，多年苦心经营，方有今日大唐西域。高仙芝、

二十世纪初的交河古城

封常清，这里走出多少名将，我郭昕不能辜负前辈！

安西都护府下辖四镇，每镇设有都督府。渠黎都督府驻扎焉耆，郭昕到此就开始履行职务，向国王和都督传达朝廷命令。出了焉耆再次进入天山，这段山路更短更险，出口叫做铁门关，真个是山口如关，关城如铁！这样险峻的地形，派个无能将领也守得住。

出了铁门关，路程像春游一样轻松。孔雀河水流充沛，河岸绿树成荫，出产世上最甜的香梨。孔雀河汇入塔里木河，这条河更大更长，好像永远走不完。漫长的旅程一点儿不寂寞，沿岸都是胡杨，中原绝无的怪异树木。粗壮的树干枯黄皲裂，拗曲张扬，树叶比柳短，比杨厚，有的嫩黄，有的葱绿，一棵树上有不同颜色，一条枝桠有不同叶形。这些胡杨就像历尽沧桑的老人，向新来的郭昕讲述人生的况味。

古老的胡杨林，渐渐变成青翠的白杨林，那白杨林中，就是龟兹了……

风物，人情，都有一种异域的感觉。

汉人很少，胡人很多，胡人又说着不同的语言。如果说敦煌是人种博览会，这里就是人种滋生地。砖木房子很少，土坯房子很多，土房也能成塔成楼。如果说敦煌是万国建筑博览会，这里就是建筑试验场。这龟兹的人种和建筑好像不是外来汇聚，而是本土滋生。

异域安家，郭昕现在就是这里的地方长官了。叔父郭子仪教导，做地方长官，一要保卫一方安全，二要得到居民拥戴。到了这龟兹地方，郭昕以为，这里的地势防卫不难，难在风情万种。西出阳关无故人，自己这个中原人，在异域举目无亲啊……

西部风情各异，敦煌堪称醇厚。敦煌自古人称善国神乡，乐于容留难民，诚于礼佛敬香。

河西各州接连陷落，各地唐官汉户纷纷出逃，东向长安路断，只有向西投奔敦煌。敦煌城很快塞满外来人口，掉下一片树叶就能砸到一个官儿。

佛门净地也添丁进口，昙旷大师新收三个不到十岁的小徒。

洪辩，汉人。建康军使吴绪芝率残兵退入敦煌，把科举无望的儿子送到寺院学画。

法成，吐蕃人。父亲是吐蕃派驻敦煌转运茶叶的官员，早早把孩子送到寺院学佛。

翟法荣，突厥人。父亲是打造河西第一刀的老铁匠，非让儿子到寺院挖窟。

无论学佛学画还是学挖洞，三个小男孩都能找碗饭吃。战乱年月前程难料，出家就是最好的就业。

这一日，三个小和尚做毕功课，返回自己的禅房休息。说是禅房，其实就是个洞窟。这莫高窟分为南北两区，南区的三百多洞窟都是佛龛，北区的二百多洞窟就是僧人和工匠的住房。三个小和尚回到同居的禅窟，却发觉洞内已经有了新的主人。一个面孔黧黑的老和尚，正在闭目打坐。招风耳，朝天鼻，高眉骨，突下巴，五官都往一起凑，这老僧比猴子还像猴！

《罗摩衍那》的神猴——哈努曼胸像
印度国家博物馆藏

“看什么？”闭目老僧似乎能够透过眼皮看人，“没见过你猴祖宗？”三个小和尚未免反感，这人怎么不懂礼貌？

“告诉你们吧，猴子是人的祖宗！读过《罗摩衍那》吗？”三个小和尚顿时气馁，那《罗摩衍那》是天竺古经，人人皆知却人人不懂，这老僧若是读过，也算半个罗汉了。

“《罗摩衍那》写了一个神猴，本领通天彻地。那神猴和雪山魔女交配，就有了我们这些叫做人的动物！”

“真吗？”

“非得释迦牟尼说的你们才信？我悟空说了还不算？”三个小和尚吓坏了，这悟空竟敢直呼佛名？

“出去出去，你们进来太挤。”“这里本来就是我们的地方。”

“哪儿写着了？这墙上有你们的名字吗？”“这洞窟都是师父分配的，不用写名字。”“谁说洞窟不写名字？你们看看南区那三百洞窟，哪个没有供养人的名字？”

三个小和尚无言以对，那南区的佛窟确实都有供养人的名头，那些人还要按月供应香火灯油呢。可这是北区，光秃秃的禅房，谁写名字呀。

说不过老僧，三个小和尚无家可归，只能露宿河边，商量对策。反复讨论还是没得主意，师父讲经总说佛教世界众生平等，根本没有主人的概念嘛。

这时那悟空又来了，袈裟脏得没颜色，腰间围着豹子皮，脚上一双破军靴，只有头上的金箍大概还值些钱。

“小家伙，你们不要埋怨我抢地盘啊，我比你们年纪大，谁的年纪大谁就是这里的主人。”

“不对，谁先来谁就是主人。”

“先来？你洪辩来敦煌才几天？你吴家本是中原南阳人，你父为何跑到河西来做官，你父当官当在建康军，为何退入别人的防区？”小洪辩傻了，这老僧连我吴家身世都知道，简直神了。

“再说你法成，你吐蕃抢占大唐的河西，人家敦煌人不把你赶走就算客气了。”小法成慌了，这神僧千万不要再说下去，我父是吐蕃大臣尚结赞派到敦煌卧底的！

“再说你翟法荣，你说着突厥话，长着胡人脸，为何不敢承认？”翟法荣不敢搭腔，翟家从来不提自家血统，汉人排胡，蕃人排突厥。

老僧得意洋洋：“我悟空就不怕别人排斥，我天生就是异己！”

“你没有父母？”

“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没有祖宗？”

“我就是祖宗！你们看我长得这个好模样，像不像天竺神猴哈努曼？”

“你不是神猴你是和尚，你不讲理我们告你师父去！”

“师父嘛，我倒有过一个，我陪他去西天取了一趟经。你们不认得他？西域人管他叫唐僧，中原人管他叫玄奘。”

三个小和尚登时升起敬意，这悟空居然是玄奘大师的徒弟，那就比昙旷师父辈分还高，简直就是现世的活佛！

心服口服，三个小和尚不但让出禅房，而且打扫干净，还要给人家打洗脚水……

郭昕到龟兹也是外来户，却没有遭遇谁是主人的问题，龟兹人根本不操这个心。从古到今，这里都是外来人当都督，外来人比本地人强悍。

龟兹人天性不操心，敌人来了怕什么，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降。收成不好怕什么，有粮食就吃烤馕，没粮食就吃瓜果。郭昕鼓吹战备，人家说这里的城墙已经修了两百年。郭昕打算训练军队，人家说这里的成年男人已经被大唐调光。不管郭昕抓什么大事，龟兹人却只顾跳舞唱歌。下地劳动唱歌，工间休息跳舞，晚上还要篝火晚会。无论西边的粟特九姓国还是天竺波斯大食大秦，所有的异域乐舞都是先传到龟兹，由这里的高手将其融会贯通，再往中原传播。龟兹就是歌舞之乡，梨园领袖唐玄宗编的九部大曲，其中龟兹乐、破阵乐等三部都是出自龟兹。中原丝竹乐温柔缠绵，力度欠缺。龟兹乐则配器齐全，弹拨打击吹奏各种乐器一齐上，歌舞都添精神。

部下不听招呼，敌军又远隔千里，郭昕一时间找不到治理良策，只能抓住张谦逸闲聊。龟兹的汉人要么土生土长要么来自河西，去过长安的只有一个，这张谦逸还认识咸安公主。

张谦逸却躲着郭昕，那人三句话不离咸安。想起那公主张谦逸就后悔，自己怎么把别人的女人干了？

张谦逸越怕谈咸安，郭昕越是追着谈咸安，两个外来户到了这生僻地方，除了谈女人还能谈什么？

这种空谈女人的日子，实在难熬。终于有一天，一个活灵灵的真女人，出现在郭昕面前……

舞娘娜娜，巡演来到龟兹。

娜娜不但会跳胡旋舞，还懂音律，而且熟悉多种语言文字。郭昕欣赏哪首龟兹乐曲，娜娜立即将其记谱，而且教导郭昕弹奏。郭昕创作安西战歌，娜娜立即将其翻译为多种语言，而且教导士兵传唱。娜娜就是知音，娜娜就是红颜知己，自从龟兹有了娜娜，孤独的郭昕不再寂寞。

整日整夜同娜娜泡在一起，这种日子让郭昕非常愉快。要是在长安，泡教坊女肯定遭到同僚非议。西域不是中原，西域有西域的道德规范。娜娜的大篷车舞团，行规是“不问出处，只看上坐。”不管你来自什么低贱的群落，只要你的演出受到观众欢迎，你就是角儿！郭昕欣赏这不问出处，因为郭昕自己现在也是个外来户，体会到计较出处不利于移民之间的团结。可郭昕又忍不住关注娜娜的出处，这女子实在太神秘。

从娜娜的歌舞风格看，同天竺的吉普赛人相似。可吉普赛人肤色黑，而娜娜却肤白如雪。白人来自西方，有人猜测娜娜是逃婚的波斯公主，有人猜测娜娜是大秦皇帝的逃奴，可娜娜又说得一口流利汉话，还带有关中口音。以娜娜的姿色和才具，就是放在长安皇家教坊也是顶尖角色，这样的艺人怎么在大篷车中混？

郭昕判断，这娜娜的身世定有隐情，可又不好打问，人家强调不问出处……

自从郭昕有了娜娜，张谦逸就摆脱了谈咸安的苦恼。可没了苦恼又没了趣味，生活太淡了。

眼看郭昕躺在娜娜怀里吹箫，张谦逸心里撮火，你把我俩的咸安忘了？不对，那咸安没有我的份，人家长安公主只是在穷途末路玩弄穷鬼，一次就过，早把你忘了！你张谦逸能巴结，你巴结到封大帅，也当不上驸马，你还得回你的敦煌。

想到敦煌，张谦逸思乡情切，敦煌有个安昭啊！只有那小胡女才需要自己的帮助，只有需要自己的女子才是自己的命中注定……

敦煌的三个小和尚，每天早晚粘在悟空大和尚身边听故事，白日的功课少了，寺庙的打扫懒了。师兄摩诃衍气坏了：你们忘了，玄奘大师百年前就圆寂了，这悟空要是他的徒弟，不就一百多岁了？

三个小和尚仍不怀疑悟空。跟着玄奘走遍西域和天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征服妖魔鬼怪无数，悟空大和尚偌大神通，活个两百岁也不奇！

摩诃衍担心师弟受骗，只得向师父报告，那悟空讲的不是取经故事，而是冒险故事！昙旷却吩咐摩诃衍不必干涉。悟空当然不是玄奘的大徒弟，两人不是同代人。可是，虽不同时却能同步，悟空走过玄奘经历的所有地方！这种冒险精神，不亚于那些闭门苦读的僧人。这些历险故事，蕴藏深刻的佛理：求佛并非坦途！从这个道理上说，悟空也可以算是唐僧弟子。悟空的取经故事虽属神侃，取的总还是佛经；悟空取经虽然转遍西天，最后总还是回到敦煌。为僧心中有佛祖，为人心中有祖国，这是修行正途啊。

现在正是敦煌受难的时候，让小僧们找点儿乐子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