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贞还是背叛

第二十二章　忠贞还是背叛

杀掉最高首脑，反而振奋了敦煌。全体军民紧张备战，曾经主张撤离的避难派噤若寒蝉，吴绪芝更是分外卖力。最卖力的人还是阎朝，敌人捉住要杀，自己的朝廷捉住也会杀，阎朝无路可逃，只有坚守自己的敦煌。

特殊时期特殊政策，阎朝颁布敦煌法令——“奴婢放良”。依照大唐律令，奴隶只能从事辅助性低贱劳动，不得持有兵器。可敦煌经过数次调兵勤王，男丁奇缺。阎朝决定由官府拨出丝绢补偿主人，释放全部奴婢为良民，补充城防军。这奴隶放良是大唐多位丞相提了多次都搞不成的改革，可敦煌却得以顺畅施行。这就是战乱的好处，奴隶主也要和奴隶同生共存。

新法解放了大批强壮劳力，而且调动了全体贱户人口的积极性，为困乏的敦煌防御增添了一支生力军。垂危的敦煌振兴了，人人自觉为城防效力。向来超然中立的佛教僧团，主动捐米助粮。二十年敲钟捐米，等的就是这一天！以昙旷为榜样，向来搜刮民财的军政官员，忍痛拿出库存丝绸，一匹绢换一石粮。以官员为榜样，向来屯货居奇的粮商，踊跃卖出自家存粮。粮食奇缺的难题，居然一下化解。

更加喜人的是援兵到来。西域唐军袭击吐蕃背后，搅得尚绮心儿无法猛攻敦煌。这功劳应该归于悟空，熟悉地形的本地人都出不去，可人家悟空就有本领穿越封锁。

敦煌盛传悟空神话，那神僧的鼻子比骆驼还灵，不但能闻出沙漠中的清泉，还能闻出吐蕃军队的暗哨。那神僧兼通易容与易声，通过嗢末检查的时候，变成了尚绮心儿，安武还要给他磕头呢！对于种种传说，悟空都微笑默认，这就更加证实神僧传说。三个小和尚并不满足于传说，缠着师父讲故事。悟空绘声绘色。那尚绮心儿不好骗，他有火眼金睛！我变成鸽子飞出敦煌，他变成老鹰抓我，我又变兔子奔跑，他又变猎狗追我……

神奇的变化追逐故事，煽得小徒弟云山雾罩。三个小和尚到处向人传诵，悟空师父与尚绮心儿斗法，尚绮心儿能变七十一身，悟空能变七十二身！大人们也乐得相信，有神僧护佑，我敦煌必能平安……

西部的混乱消息，断断续续传到长安。郭昕找到一条从西域通向长安的新路。从北庭向北，到突厥故地金山再向东，到乌山回纥故地再向南，可以抵达黄河岸边的受降城。这条路线往北绕了个大弯子，却可避开吐蕃占领的河西走廊。说来惭愧，一条战略通道，却是一个舞娘发现的。三方割据，商路断绝，只有娜娜的大篷车还能通行各地，天下大兵爱美女，惟有娱乐能够穿越战线。

早年放弃西部的李适，近年在东部取得巨大成功，成功地铲除多个藩镇。正要回头向西，就得知西域仍为汉地。乘李适兴奋，李泌再次进言：何不联合回纥反击吐蕃？可李适还是犹豫，那吐蕃太强，即使联合回纥恐怕也难制胜。

这时又有一人归来，失踪多年的世家子弟杜环。杜环在怛罗斯战役被大食俘获，带到巴格达。那地方的历史比中国还早，但是缺乏文字记载，只因羊皮纸太贵。还是杜环带去大唐独有的造纸术，才降低了书籍的成本。那大食虽然是称霸西方的强国，却也受到东方吐蕃的威胁。哈里发得知杜环是大唐丞相的孙子，特意派遣杜环回国，联络大唐夹击吐蕃。

民国时期张一纯为杜环《经行记》所做笺证的书影

杜环的经历开阔了长安的视野，过去只知国内论衡，现在却需要放眼世界！李泌又出奇策：广泛联合，远交近攻。联合大食、天竺、回纥、南诏等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反击吐蕃，从西域、河西、剑南三个方向合击，不怕吐蕃强盛！李适听了非常赞赏，旋即又犹豫起来，早先的会盟已经答应尚结赞割让西部，现在不好食言。还是李泌指出，食言的正是他尚结赞！大唐割让西部的交换条件是吐蕃赶走朱泚，可朱泚是谁赶走的？是我们的李晟啊！他尚结赞打了一下就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按照盟约规则，一方食言，盟约就自行解除。既然尚结赞食言在先，我方不履约就不算失信。李泌的说法让李适安然，大唐在各国面前保住了面子。

李泌又提出第二项建议：实现联合制蕃的大战略，要害在于团结回纥；团结回纥，要害在于和亲；和亲，要害在于拿出真公主。据郭昕汇报，西域唐境全靠回纥护佑，回纥丞相竟然把反唐的可汗杀了。对于这样的忠臣，大唐应该予以和亲鼓励。可那新可汗顿莫太滑头，知道崇徽公主其实是仆固怀恩的女儿，居然向唐皇讨要真公主！

和亲虽然有助外交，在内部就有争议。总有些自矜道统的文臣叫喊，把华女送给外夷不合华夏礼仪。所以，历朝和亲时，总拿个并非皇帝嫡亲的女人充当公主，这才堵住内部人的口。现在回纥索要真公主，又会有人谴责李适给大唐丢脸。

李适是个聪明人，现在的大唐，已经不是盛世年代，已经没有实力计较面子。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保不住，还能吝惜皇家女儿？别说是真公主，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得往外拿。

想起这些皇室娇女，李适就牙疼，高不成低不就，不管高低都要花费皇家大量陪嫁。就说那个咸安公主，和亲大事还逃婚！既然郭昕汇报咸安公主避难西域，那么就让那个逃婚公主就近和亲！

李适心中充满报复的快感。你不是能逃吗？普天之下莫非唐土，你永远逃不出我皇帝的手心！李泌也称赞这是个好办法，从长安打发公主路程太远，从西域就地取材，联回纥制吐蕃就是立竿见影。至于那咸安公主喜欢不喜欢顿莫，根本不在君臣考虑的范围。婚姻服从政治，女人服从男人，汉家礼制向来如此……

长安令达西部：联合回纥，就地坚守，不得向吐蕃纳地投降。敦煌的阎朝大喜，这等于批准我杀周鼎！尚结赞大怒，这等于我玩李适却被李泌玩了我！这时又传来消息，南诏国王异牟把吐蕃特使杀了！南诏本来同吐蕃联合反唐，突然掉转枪头，幕后主使就是大唐剑南节度使韦皋，被杀的吐蕃特使正是尚结赞的儿子。向来冷静的尚结赞也被激怒，悍然发动全线总攻，大唐皇帝背信弃义，天下得而讨之！

安西都护府也接到长安指令：护送咸安公主和亲回纥。节度使郭昕懊恼无比，都是自己报信朝廷才知咸安在安西！人人都说我郭昕是个忠贞男儿，可忠贞也成问题，忠于皇命还是忠于爱情？忠于皇命就要背弃爱情，亲手送出自己的女人，那还是男人吗？忠于爱情就要违抗皇命，破坏国家的和亲大计，那还是忠臣吗？忠贞还是背叛，这是一个问题。

心绪烦乱不能言，郭昕只有鼓琴，琴声也是烦乱，躲不开这世上的问题。这时，一阵舒缓的箫声轻轻传来，不知不觉间调理了琴声的节奏，原来是咸安也来伴奏。

望着心爱的女人，郭昕手下的琴声渐渐悠扬起来，这世上有百种乐器，惟有琴箫合奏最和谐，这世上有万般人种，惟有男人和女人最和谐……

望着从忧转喜的男人，咸安公主却悲从中来。当初拒绝和亲是不肯委屈自己的情感，可保全爱情现在却伤害了自己的爱人。这世上应该只有男人和女人，为何又有忠臣和叛逆？

箫声乱了，琴声也乱了，琴箫合奏难以为继。咸安公主把玉箫递给郭昕，决绝地说：“我去和亲。”

郭昕不肯接，咸安公主又说：“我去和亲不是听从什么皇命，我是为了保全你的安西。”

“保全安西是我的责任，我是男人！”

“你能指挥回纥军吗？这时候，女人比男人管用。”咸安公主惨然一笑，把玉箫放在郭昕手中，“你的问题解决了，你可以既做忠臣，又做好男人。”

郭昕手一抖，那珍贵的和田白玉箫，铿锵碎裂……

安西危急，敦煌也危急。吐蕃围城已有十年，昙旷的寺院存米和阎朝的丝绢换米都无以为继，吃粮只能靠“周霜麦庄”了。

城外的农田变成“吐蕃麦庄”，周霜就在自家庭院种菜种麦。很快，敦煌所有的庭院、街道、广场，都成了农田。父亲被敦煌人杀掉，女儿仍无怨无悔地为敦煌效劳，敦煌人十分感动，把城中庄稼称为“周霜麦庄”。

外人尊敬周霜，丈夫阎单却把妻子看作障碍。阎单一直主张撤离敦煌，早就派家人到北庭安排住处。可近来伊州陷落，阎单预购的房产都损失了。撤离没退路，固守是绝路，惟一的出路只能是开城投降。投降？阎单又怎样面对忠贞不贰的妻子？

忙碌一天的周霜，回到家里已经筋疲力尽，连晚饭都不想吃了。这时，面前却出现一盘香喷喷——肉！敦煌断粮已久，就连军马都杀光了，丈夫居然找到一盘肉？顾不得多想，周霜香喷喷大嚼起来，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肉，肉质比兔肉还嫩，肉丝比鸽肉还短。

妻子吃肉，阎单在旁笑眯眯看着，两人忙得已经很久没有同房。眼看吃肉的妻子脸色红润起来，眼光亲切起来，阎单不由得想到夜晚……周霜发现阎单没吃，夹了一块送到丈夫嘴边。阎单紧闭嘴唇，摇摇头。

你不吃我也不吃，周霜放下筷子。阎单拿起周霜的筷子，夹肉送到妻子口中。周霜甜蜜地慢慢咀嚼，甜蜜地望着亲爱的丈夫，有了这样美满的婚姻，再苦再累也高兴……

丈夫的脸色却阴沉下来：“这也许是我俩最后的晚餐了。”

“不要悲观，我们能守住。”

“能守住也会饿死。”

周霜放下筷子，丈夫说得也是，不等周霜麦庄成熟收割，敦煌人就饿死光了。现在就是父亲周鼎在，也无处可撤了。饿死，战死，总归不过是个死。周霜亲切地望着丈夫：“不管怎么死，我俩总会死在一起。”

“为什么非要死呢？”

你想活？周霜怀疑地盯着丈夫。敦煌人心里都明白，想活只有一条路——投降。投降？那就是当亡国奴，那就是最大的耻辱！周霜早已下定决心：若投降，毋宁死！可这丈夫不敢死，他从小性格就懦弱，莫非现在打算背叛？他是敦煌守将的儿子，他若投降，这敦煌肯定完蛋！他在躲避我的眼睛，他心里有鬼？

吃饱了再跟你算账！周霜又埋头吃肉，怎么，肉里有个小爪子？这么小的爪子，不会是鸡，也不会是鸟，只有老鼠才有这样精巧的小爪子，鼠肉！

一阵恶心涌上喉头，周霜扶案呕吐。阎单轻轻拍打妻子的后背，都怪自己不小心，剥鼠皮时漏掉一个爪子。“老婆老婆，我是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敦煌现在没有别的肉了。”

“我恶心！”

“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你……”

“你还瞒我什么？”

“就这一次，以前给你送的饭里没有肉。”

“我说的不是饭菜，我说的是阴谋。你是不是背着父亲准备投降？”

阎单胆怯地看看周霜，没有否认。

周霜呆呆地望着远方，不再追问。无神的双眼，渐渐涌出泪水。失望，彻底的失望，丈夫坏了，婚姻完了，人生没有指望了……

“老婆老婆你别吓我，我改还不行吗？”

周霜低头看着手指上的戒指，结婚戒指。随时随地都在警惕叛逆，怎么也没有想到，叛逆居然是我的丈夫！周霜默默退下婚戒，递给阎单。

难道老婆要离婚？阎单不肯接：“你说怎样就怎样，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你表面听我的，心里却依然是个叛逆！周霜把婚戒丢下：“这个戒指，比鼠肉更让我恶心！”

周霜义无反顾地走了，丢下崩溃的阎单。

望着妻子决绝的背影，阎单彻底崩溃了。都怨我，是我背叛了你，是我背叛了大唐。我不配做你的丈夫，我不配做父亲的儿子，我不配做我们儿子的父亲……绝望的阎单仰头举手，把戒指丢到口中。尖利的大石在胸中坠落，剧烈刺痛！老天啊，你让石头砸烂我的黑心吧……

阎单死后，敦煌无人敢言投降。尽管周霜谎称阎单中毒而死，但敦煌人都知道，周霜因阎单要投降而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大义灭亲的周霜，就是全体敦煌人的榜样！

氾国忠带领一帮汉子持刀闯进龙兴寺，搜捕蕃僧法成！洪辩挺身而出，担保法成并非吐蕃奸细。氾国忠正要检查这个吴绪芝的儿子，你们避难派本是周鼎的人！翟法荣出来担保洪辩，氾国忠又怀疑这胡人私通突厥！翟法荣赶紧声明自己是汉人，方才躲过一劫。

氾国忠为首的义族社，所有的会员都是纯种汉人，死忠大唐，而且排斥上层人家子弟。阎朝的儿子都不可靠，充分证明所有的贵族和官员都可能卖国求荣。义族社在所有大户人家的门外放上暗哨，非但避难派不可靠，土著派也值得怀疑。阴伯伦吓坏了，再也不许安昭出门，万一他们又想起安门物的女儿？

一个最高长官阎朝，一个民间领袖周霜，两人脸色铁青，各自在城防奔走。敦煌人道，这家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公公可以杀掉亲家，媳妇可以杀掉丈夫，就知道死忠啊！

周霜不怨公公，阎朝也不怨媳妇，被杀的亲人都是叛逆。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忠义永远胜过亲情！阎朝下令，集中全城的大石头，把城门封死，防备敌军破门而入。周霜立即全城搜罗，用制作口粮的磨盘堵住人行的城门！

敦煌人豁出去了，不吃不走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