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不红也不白的玫瑰

第三话　一朵不红也不白的玫瑰

女孩子的身体曲线，

是世上最美最美的线条，

你竟然把它藏起来！

1.

风平浪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几天。

一天中午，我正在宿舍里午休，韩文馨突然回来了。她一脸倦容，看上去像彻夜未眠的样子。我忙问：“怎么了？”

她坐到我的床沿，看着我，不说话，只是眼眶里突然有泪水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我急了，接着问：“到底怎么了？别哭，好好说，是不是跟康明勋吵架了？”

她摇了摇头，嘶哑地说：“可可……我，我可能怀孕了！”

我一听大惊失色：“检查了吗？确定了吗？康明勋这小子呢？别哭别哭，小心身子，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还没检查，不过我前几天就感觉不对劲了，今天去买试纸自己测了一下，两条杠杠呢！可可，我好怕，康明勋回老家了，我只能来找你商量。”她边说边流泪。

我只有拍着她的背，竭力安慰她：“试纸也不一定准的，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你放心，康明勋回来之前，我会照顾你的！”

韩文馨点了点头，又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可可，我想……能不能，今天就去医院检查？早点确定下来早安心！”

我义不容辞地答应了，然后从床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打开电脑：“让我先上网查查，这附近哪家医院比较好！”

医院很快查到了，离学校不算太远，打车过去很方便。但是去医院，没有足够的现金肯定底气不足，万一要做手术……具体需要多少钱我又不清楚，只是猜想应该多多益善吧。

我借故对韩文馨说：“你先坐着，我把这本书还给隔壁宿舍了就陪你过去……答应了下午还人家的。”抄起一本书我就往外跑，到楼梯间才想起，如果去找宇文浩，他必定会问起这笔钱的用途，到时候我是撒谎呢，还是老实交代呢？撒谎呢，一时慌乱间竟编不出个合理的理由，老实交代的话更不好，这可是韩文馨的隐私啊。

于是一拐弯，我转到了307室门前，咚咚咚地敲门。

George睡眼惺忪地拉开门，我先把手里的书往他怀里一塞，气急败坏地说：“两千块钱，借我，快！”

“抢劫？”他疑惑不解。

“别管那么多了，快拿来，十万火急！”

他没办法，只好转身去拿钱包，打开数了数，只有八百元，我一看，急得直跺脚，这够吗？

他却不慌不忙地晃到柜子前：“你怎么了？急成这样！”一拉开柜子又摸出了十二张给我。

我一把抓过来，说了声：“谢谢啊，尽快还你！”就丢下他跑回了宿舍。

在校门口，我拉着韩文馨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而去。到了医院门口，下车正要进去时，后面有一只手用力地拉住了我的手臂，我回头一看，惊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George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居然跟踪到这里来了！

“你跟踪我？”

“你拿了那些钱，又急着出门，我担心有什么事，所以过来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他解释道。

这下轮到我哑口无言了，只好抱歉地看看韩文馨。没想到韩文馨倒是爽快得很，直接说：“我可能是怀孕了，所以来做个检查。希望你替我保密。”

George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继而非常体贴地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请放心。让我陪女士们上去吧，这种场合，总要有Gentleman在场的。”

可能事到临头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吧，坐在候诊大厅里，韩文馨反倒轻松起来，没有了先前那种焦急害怕的神情，还悄悄开起了玩笑：“小老外挺在乎你的嘛！”

我却没心情搭她的腔，心里乱糟糟的，如果真的怀孕了，那麻烦就大了，康明勋又不在，我们要作什么样的决定呢？

这种时候George发挥出了他应有的作用，挂号，交费，又带着我们上楼找到了妇产科。医生简单询问了几句，又开了几张单子让我们交费，先做个B超。于是George又是一番跑上跑下地交费，最后，我们把韩文馨送进了B超室，在外面紧张不安地等待。

我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医院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举目只见到处是毫无生机的白色，听着不远处手术室中传来的痛苦呻吟声。这时，一双温暖的大手有力地牵起了我的双手，温柔地展开我因为紧张而捏紧的拳头。

2.

韩文馨确实怀孕了。

她走出B超室时轻松地一笑，不禁让我舒了一口气，可她马上又冒出了一句令我心惊肉跳的话：“都快两个月了！”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才刚刚走出医院，韩文馨就扶着墙干呕起来，George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几瓶矿泉水和一袋话梅。韩文馨用矿泉水漱了漱口，含了颗话梅，才似乎好点儿。

她生怕别人看出端倪，坚持不肯回学校，让我们把她送到校外她和康明勋的小屋。那是学校旁边小区里的一栋高层住宅，他们把窝安在了第十六层B座。一室一厅，不算大的空间，却布置得格外温馨，大概因为韩文馨这人颇有公主情结，屋里到处都是粉红色和Hello Kitty的图案，东边的一整面墙上都贴满了他们在一起时阳光灿烂的笑容。

他们真的生活得很幸福！

这番检查让韩文馨整个人彻底放松了，她进门就倒在床上，抱歉地说：“我可要睡一会儿了。你们别走好吗？陪陪我！”

看到我俩都点了头，她才放心地合上了眼睛。我替她拉上窗帘，盖好被子，然后拉着George轻手轻脚地去了客厅。

坐在沙发上，我们各有所思。

良久，George才轻声问我：“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怎么处理？”

我想了想：“一般情况下，会打掉吧！他们目前还是学生，又没结婚，而且也没有足够的收入来负担一个新生命。”

George的脸色顿时变了，他提高了音量：“打掉？这么简单就决定一个生命的生死？虽然它还很小，很小，但他也是一个生命，他也想努力来到这个世界上！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你们中国人……太残忍了！”

我拼命示意他小声，小声。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低头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忍不住抬头小声说：“你看，他们相爱，也很幸福，这个孩子，是幸福的结晶，是上帝给他们的礼物，他们不该拒绝。你说的那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如果他们需要帮忙，我会帮忙的！”

我扯了扯他的手，轻轻地说：“George，我们中国人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冷酷无情。相信我，他们会作出自己的选择。这个选择将会影响他们的一生，很多事情都会因此而改变，所以，我想无论他们怎么选择，我们也应该尊重，对不对？”

韩文馨一觉睡到晚上七点多才醒过来，我们又陪她出去吃饭。

饭桌上看到她胃口不佳，George充分发挥了他的表演功力，不停地耍宝、讲笑话，讲他在美国大学里的种种趣事，又新鲜又有趣，直逗得韩文馨开怀大笑，我在旁边不停地为她夹菜。这顿愉快的晚饭竟吃到了九点多才结束，韩文馨也在不知不觉中吃了不少东西。

饭后，我们送韩文馨回家。坐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George起身告辞，韩文馨悄悄拉住我，求我陪她住一晚，我欣然同意，George于是自己走了。

3.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中午出门匆忙，竟忘了带手机，想借韩文馨的手机打电话给宇文浩，却记起韩文馨并不知道我们和好之事，于是只得作罢。

深夜睡在床上，我们又像从前睡在宿舍一样，几乎卧谈了一宿。

“可可，下午你和George在客厅说的话，我都听到了。George说得有道理，刚开始，我虽然又担心又害怕，但是检查完之后，我反而想开了，这个孩子是我和康明勋两个人共同创造出来的，我们三个是一体的，或者说，正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我觉得我和康明勋的联系更紧密了。”

我听得深受感动：“文文，你的意思是想留下孩子？”

“这当然还得跟康明勋当面商量，你知道，如果真要留下孩子，还有好多具体的事情要面对呢。”

我激动地一把抱住她：“太好了，文文，你要当妈咪了，我，我要当阿姨了！你放心，有什么事情，我一定会帮你顶着，义不容辞！还有George，还有……”

“还有谁？”

我险些脱口说出宇文浩的名字，想了想，改口道：“当然是全班同学了，谁让我们是一个这么光荣这么团结的班集体呢！对了，借你的手机用用，我要马上把这一喜讯告诉George，他一定高兴死了！”

黑暗中，韩文馨把手机递给我：“第一次见到George的时候，还觉得这小老外仗着自己长得帅，人挺傲慢的，没想到几次接触下来，发现他又细心又体贴，真是国宝级的呢！可可，你得好好把握机会哦！”

“什么机会呀，人家在美国还有好几个女朋友呢！”我边发短信边说。

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没来得及起床，就听见有人咚咚地敲着门，是George。

他手上提着两大碗稀饭和一大杯鲜榨橙汁：“快起来，吃早点了。一会儿还要上课呢！你看，我买了新鲜的橙汁，上课的时候要是想吐啊，就喝一口，一定很舒服。”

韩文馨朝我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真的是又细心又体贴。

吃过早点，我们一路嘻嘻哈哈地去了教室。George今天对韩文馨分外照顾，过马路时以自己高大的身躯挡在她左边护卫着。在大教室里，我们三人坐了一排。趁老师还没来，George又发挥特长，专拣一些在美国时的奇闻逸事讲给我们听，逗得我们大笑不断。

突然，教室里的气氛似乎变得不一样了。抬头一看，宇文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讲台上，正一脸严肃地盯着我们三个人。

我赶紧敛起笑容，也示意旁边的两个家伙严肃起来。宇文浩盯了我足足有几十秒钟，突然走下讲台，来到我面前，敲了敲桌子，轻声但是严肃地说：“你，出来一下！”

站起身时，我看到了韩文馨关切询问的眼神和George吐着舌头不以为意的表情。

在走廊上，宇文浩问我：“昨天你去哪里了？打你手机好几次了也没人接。”

“哦，昨天出门有急事，忘了带手机。”

“你整晚没有回宿舍，去哪里了？”

我该怎么回答呢，如实回答吗？这样会暴露两个秘密：一是韩文馨与康明勋校外同居的秘密，二是韩文馨怀孕的秘密。虽然我敢肯定宇文浩不会泄密，可我答应过韩文馨不告诉任何人的。

就在我犹豫间，又听到宇文浩说：“宁可，你回答我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打你的手机打到自己手机没了电，跑到你宿舍去敲门又不见人，我就这样一直站在你们宿舍楼下，看着你的窗户，直等到凌晨一点也没见亮灯。宁可，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有些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

宇文浩见我不想再回答，就挥挥手：“你进去吧，我们下课后再谈好了。”

随后他也跟着进来，再次回到讲台上，说：“同学们，今天刘教授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参加，这节课由我来给大家上，今天我们来解读张爱玲的一篇传世佳作——《金锁记》。”

这时，George轻轻把他的笔记本推到我面前，上面写了几个笔画很幼稚的字：“他批评你了？”

我对他摇了摇头，然后耳朵里就听见讲台上宇文浩说：“下面，我想请一位同学来分析一下《金锁记》中曹七巧的性格特征。就这位同学吧，叫George陈是吗？请站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George陈的中文阅读水平大概就相当于一个小学毕业生吧，读张爱玲那种半文半白的文字他已是十分吃力，何况要他去概括曹七巧这个现代文学史上极有深度的女性人物的心理？他一着急，说话更是断断续续，最后便干脆耸耸肩，说了声“Sorry，我不会”。

我十分清楚，宇文浩也并非故意为难他，只是看到George把笔记本推给我，才一时冲动要他回答问题的。看到George承认自己不会，宇文浩也不再追究，继续讲课。

一节课，我把大半的心思都放在韩文馨身上，随时观察她的表情，一旦她露出想吐或是不舒服的样子，我就立刻及时地把橙汁送到她手上，或塞一颗话梅过去，当然了，这都是在课桌底下进行的。归根结底，在她和康明勋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之前，这件事还是不要露馅儿为好，说起来，未婚先孕毕竟比未婚同居情节要严重多了。

这节课上宇文浩讲了些什么，我几乎没听进去，倒是好几次捕捉到他的眼光，它恶狠狠地从我身上扫过，似乎对我的心不在焉十分不满。

那堂课，别的人我不清楚，至少我、宇文浩、韩文馨和George陈，大家是上得心神不宁的。

下课后我借口要回宿舍换件衣服，请George帮我送韩文馨回住处。韩文馨自从知道自己怀孕那刻起就变得格外黏人，这会儿好说歹说也不愿意放我走。我再三答应她半个小时内就赶过去和她一起吃午饭，并且陪伴她直到下午康明勋回校。

送走他们，我转身直奔宇文浩的宿舍。

4.

这次宇文浩既没有躲在门后伏击我，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坐在椅子上看书，而是站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看着我进来，也不开口说话。

我自知理亏，迎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他叹了口气，抚摸着我的头发：“宁可，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我答应过给你自由的，可一旦你离开我的视线，我又患得患失……就拿最近来说，你知道我指的是George陈来了之后……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开好远。刚才在课堂上看你和他们聊得那么开心，我不禁扪心自问，是我老了吗，我和宁可有代沟了吗？为什么宁可从没在我面前这样开怀大笑过呢？”

我把头从他的胸口挪开，看着他，认真地说：“我看，你不是老，是到更年期了！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以前的宇老师可不是这样的！”

他捏住我的鼻子，说：“好啊，敢取笑我！老实交代，昨晚你到底去哪了，做了什么？”

我挣脱他的怀抱：“我说了你会相信我吗？”

“当然。”

“那你不要问了好吗？我不想对你撒谎，可眼下我真的不能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清楚的，不用太久。”

宇文浩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好吧，我相信你！”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那个George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科研室的女生每天都在讨论他，还说你俩成天耗在一起。”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请你再相信我一次嘛！”

“宁可，你的小秘密越来越多了，这可不是个好现象！”说完，他猛地一把抱起我，“不过，现在我可不想那么多了，只想拿回上次你许诺给我的东西！”

我心里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脸上立刻升起了一片红云，一边挣扎一边说：“别，别，现在可是大白天的。”

“谁规定了大白天不行啊？”他轻轻把我放在床上，然后回身去拉上窗帘。

想到韩文馨还在等着我，也不知道这会儿她吐了没有……于是趁宇文浩不备，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门边，拉开门，嘴里说：“太对不起啦，宇老师，恐怕您还得耐心等上一阵子才行。”说完就跑。

宇文浩连忙追上来，想拉住我又怕被走廊上路过的人看到，于是低声下气地讨好我：“我等，我等还不行吗？留下来陪我吃午饭，好吗？”

我望着天花板，想了想：“不好意思啊，宇老师，您得提前预约，才能跟我共进午餐。现在啊，我还得去赴约呢。”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

5.

此刻，用“身在曹营心在汉”来形容我的心情大概是最贴切不过了。只是，如果韩文馨知道，在我心里她甜蜜温馨的小窝只相当于“曹营”的话，可能会把我踢出去吧！

丢下宇文浩赶到校外与韩文馨和George一起吃饭，我心里其实颇有些愧疚，只好安慰自己说，我跟宇文浩还有一辈子的饭要吃呢，而现在是韩文馨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万万不能在这紧要关头重色轻友。

饭后我们三个人窝在客厅里聊天，韩文馨开玩笑似的问George：“听可可说，你在美国有好几个女朋友，是吗？”

George坏笑了一下：“是的。不过她们也有好几个男朋友，甚至……女朋友。”

韩文馨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为什么要同时有几个呢？你们美国人都这么不专一吗？”

“当然不是，我们对爱情和婚姻，是很忠诚的。不过，你知道，我以前是学艺术的，还做过模特，身边的人都是漂亮的，都是年轻人嘛，荷尔蒙在起作用。”

George曝光了自己的恋爱经历，自然也不肯吃亏：“你们呢？也说给我听听吧，让我也见识一下，中国的爱情。”

“唉，我就恋爱了这么一次，想不到，就这么定了终身了，亏大了！看来，实现浪漫爱情的伟大理想，就只有寄托在可可身上了！”说完韩文馨恶意地将目光转到我身上，George也扭过头来看我。

“哎呀，哎呀，聊天聊了这么久，口都渴了，我去倒杯水！”

说完我要起身，却被韩文馨一把摁在沙发上：“就你那纯洁得像张白纸一样的恋爱经历，还不好意思抖出来？”

“是，孕妇大人，要讲您讲吧，我得给您倒杯水去，渴着您了倒没什么，渴着小宝宝了可不行！”

在厨房里，我听到客厅里韩文馨像说书先生一样滔滔不绝：“宁可以前的男朋友啊，你知道是谁吗？哈哈，就是今天抓你起来回答问题的那个冷面博士啊！嘿，他们认识三年多了，我敢说，连手都没拉过。可怜啊，宁可以前就像只小跟屁虫，跟着博士整天在科研室进进出出。”

George扑哧一笑：“后来？”

“很古老的话题：出现第三者了呗。唉，可可，那个女的叫什么来着？！”见我不搭腔，她又接着八卦，“甭管叫什么吧，反正是博士在国外认识的，其实也算不上第三者，两人回国之后就不再联系了。真可惜啊，当时整个学校里头谁不知道可可和宇文老师是一对儿呀，可没想到这么禁不起考验，随随便便一个女人就把他们给拆散了。”

我听不下去了，冲进客厅：“韩文馨！你打哪儿听来的这番鬼话？我们才不是因为柳眉而分手的呢，我们是年龄差距太大了，想法也不同，所以才分手的好不好！”

她摆摆手：“好吧，好吧，随便因为什么，反正是分手了。”然后她转过去郑重地跟George宣布，“我们全班十个人里头，就剩宁可还单身了！”

那天吃完晚饭，将近晚上八点钟时康明勋才赶回来，小两口一见面，自然有很多悄悄话要说，我和George很识趣地告辞了。

回学校的路上，George突然问我：“那个博士，他还爱你的，是吗？”

“啊？”

“啊什么呀，就是你的前男友啊，他还爱你吧？”

我不说话。

他又自顾自地说：“我能感觉到，他还爱你。因为没有人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有敌意。不过，你知道为什么，他又爱你，又被别的人吸引吗？”

这个问题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脏。是啊，宇文浩跟我相识多年，跟柳眉却不过几面之缘，他为什么会被她吸引？我苦笑了一声：“大概因为对方是大美女呗！”

“错！”George停下脚步，“很错很错！宁可，我还以为你聪明，没想到你笨得很，连自己为什么会失败都不知道。”

我心里有点恼火，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确实没有深究过这个问题：“那你说说为什么。”

他摇了摇头：“其实，张爱玲早就告诉我们了，红玫瑰与白玫瑰啊，得到了红玫瑰的，觉得白玫瑰更好，得到了白玫瑰的，又觉得红玫瑰更好。宁可，你就是白玫瑰啊！”

想不到他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课后谈起张爱玲来倒是滔滔不绝，于是我问他：“既然如此，那我永远也无法阻止他去渴望一朵红玫瑰了？”

“还是，错！如果你本身是白玫瑰，让你去做红玫瑰，是不可能的，但是，你能把自己变成粉红色的玫瑰。据我多年的经验，红玫瑰不可怕，粉玫瑰才是真正的杀手！中国话怎么说，杀人如麻？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博士，他就是遇到了一朵粉玫瑰。”

他的这番歪论简直要令我捧腹大笑：“那么请问，我怎么才能变成这样一朵粉玫瑰呢？”

他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摇摇头叹气：“中国有句话，好像叫任重而道远，说的就是你。不过你放心好了，我是学美术的，又见过无数美女，一定能改变你！”

6.

次日一早，我还抱着被子做着春秋大梦，就听见有人使劲拍门。开门一看，竟是全副武装的George，他穿着运动装和球鞋，冲我露齿一笑：“快来，我们去跑步！”

“什么？大清早的，我还没睡够呢！”

“那么，你就安心发胖吧！发胖了，你的博士就会跟你Say bye-bye了。快点，相信我，一个星期就行！”说着就伸手拉门把自己关在外面，并隔着门大声吩咐道，“给你五分钟！”

我虽然不情愿，又好奇地想知道，一个星期内他究竟能把我变成什么样。

跟着他踏上了校园的塑胶跑道，那时旭日初升，校园里还有薄雾未散，绝大多数人还深陷在香甜的睡眠里。跑道上倒是有几个早起的老年人在晨跑，还有一群可爱的老人穿着雪白的唐装，在专心致志地打太极。

我深吸一口这新鲜甜美的空气，忍不住大声说：“初夏的早晨真美好啊！”

“所以，你不会怪我把你拉出来了吧？”George边说边跑了起来，我也迈开步子，紧随其后。

四圈下来，George还像没事的样子，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背后也汗透了，朝他摆摆手，一屁股跌坐在旁边的草坪上，死也不愿意起来了。

George也坐下来。

我问他：“粉玫瑰都是天天跑步，保持身材苗条的吗？”

他嘻嘻一笑：“不是。不过经常运动，可以让身体健康，让人感觉轻松，心情也会变好，这样，才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啊！”他站起来，伸手拉我，“走，去吃早餐吧！然后我带你去购物，你那衣服，该换一换了！”

我不以为然：“我的衣服有什么不对？T恤和牛仔裤，在学校里大家都这么穿的啊！我总不可能穿了晚礼服去上课吧？”

“衣服不是不对，是穿的人有问题。这么肥大的T恤和裤子，Oh，MyGod！在美国，只有最肥胖的中年女人才穿！女孩子的身体曲线，是世上最美最美的线条，你竟然把它藏起来！”说完他不再理我，自顾自走了。

那天的购物，完全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我在George的指点下试穿了无数套衣服，穿好就站在镜子前让他评头品足。最后他替我选了一件白色的中袖针织衫和一条黑底白色小碎花的短裙，并吩咐我立即穿上。那件针织衫我本来不想买的，因为它实在太贴身了，而且领口开得相当低，以至于我一边走路一边偷偷地伸手去扯住胸口。

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令我羞得无地自容的事。

在我们路过品牌内衣专柜时，George竟大模大样地拿起一件文胸，看了看号码，大声地吩咐我说：“哎，你穿来试试！”

我感到整个商场的目光霎时间都聚焦在我身上了。我涨红了脸，低着头，接过那件文胸就钻进了试衣间。

神奇的是，一向自认为是“飞机场”的我，穿上那件文胸之后，竟然看到了起伏！从胸口到腰间再到针织衫下的蓬蓬裙，果然看到了一条迷人的曲线。虽然离“凹凸有致”尚有差距，但已足够令我着迷得不舍得离开镜子前了。直到George在外面敲了几次门，我才走出了试衣间。

George看看我，得意极了：“我的眼光果然很准，你就是这个码！”气得我恨不得抡起拳头揍他。

不过另有一件事我还得偷偷地告诉他：“这件好贵哦，比刚才买的针织衫和裙子加起来还要贵！”

他伸手敲了敲我的额头：“Oh！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当女人的？内衣，是女人的第二层皮肤，当然要贵的！放心吧，这件我送给你！”

我赶紧制止他，自己去结账。这种私密的东西，哪能让一个男生送？要是让宇文浩知道了，那还了得？

本以为“美少女变身”该就此结束了，George又把我拉到了鞋区。夏季单鞋已经上柜了，色彩鲜亮，闪闪发光。George看了看我的球鞋后，自行挑了一双白色高跟鞋递给我。

我连忙摇头说：“高跟鞋我可穿不来！”

“没有穿过，怎么知道穿不了？过来，试试！”

拗不过他，我只好脱下自己臭烘烘的球鞋，把脚伸进了那双散发着皮革气息的鞋内。站起身的一刹那，我感到自己不仅仅是变得更高了一点，内心也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George拉着我的手，说：“试着走几步！”

鞋跟虽然高，走起路来却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费力，这种舒适程度跟球鞋固然是没法比的，但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盈多了。走到镜子前面，挺胸，两腿微微并拢，我几乎不敢相信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那么成熟那么……女人。

George站在我身后，轻轻地一扯，将我的头发放下来，用手拨了一拨。他的话在我耳边像咒语一般轻轻回荡：“宁可，相信我，你很美很美，比我见过的任何女孩子都美。”

我忙将身子闪到一边，脱下鞋子准备换掉。这时George说：“别换了！我付钱，不送内衣，送鞋子总可以吧！”

“可是……”

“别可是了，我们不是朋友吗？不要推辞。我一个人到W大来进修，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说完他就掏出信用卡去付账了。

随后，George又带我去修剪了头发。他很在行地跟美发师说，我的头发又黑又浓密，不用做什么修饰，自然地披在肩上就很美了，只是刘海要稍稍剪出层次来。

做完头发，我已经有些疲倦了，George却还兴致很高，又拉我去了化妆品柜台，我急忙制止他：“我没那么多钱买化妆品了，而且，也不许你再花钱了！”

George神秘地笑笑说：“谁说我们要买？”说完就不由分说地拉我过去。

然后我就听见他无比流利、无比温柔地对导购小姐说：“小姐您好，我想给女朋友买一套彩妆。我觉得，您的妆化得特别漂亮，能给她也化一个吗？像您这么漂亮的，就是要化淡一点，自然一点的。”

导购小姐被他的甜言蜜语所迷惑，欣然答应了，然后就开始在我脸上涂涂抹抹。George在一旁也没闲着，时不时指手画脚的，又发挥特长讲起笑话，逗得那位小姐一边给我化妆，一边笑得花枝乱颤：“先生，您可真有意思！”

大功告成之后，George挑剔地端详了我一番，然后赞赏地点了点头，冲导购小姐竖起了大拇指。我这才有机会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

没错，还是我，但是变化挺大。整个人看上去气色好了很多，五官也显得精致了，如果在路上看到这样一张脸，我也会忍不住回头望上两眼的，而从前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我听到George很绅士地对导购小姐说：“谢谢您。我们再上楼逛逛，一个小时后，如果不掉妆，我们就来买。”

我心想这小子可真够损的，白白蹭了人家那么多化妆品，还离开得理直气壮，让人家小姐抱着好大的希望呢。但我也没太多心思去计较这些了，今天的这身装扮让我感觉好极了，每路过一面镜子前都不由自主地朝里面瞥上一眼。

George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才发现，你这么自恋啊！不过这样也好，只有自己觉得自己漂亮了，有自信，才能吸引住别人的眼光！好了，现在我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因为George很怀念川菜的辣味，我们就近找了家川菜馆吃午饭。George照例吃得很多，而我竟破天荒地头一次考虑起吃太辣会长痘，只动了几筷子青菜。

饭后我抢着付了账。George也不在意，让我先喝茶等他，说是要上洗手间。

谁知他这一去竟去了将近二十分钟，我不由得大为担心，他是不是又吃坏了肚子？只见他悠闲地从外面回来，手上还提了一个大纸袋。

他竟把我刚才试用过的彩妆全都买回来了！

他看我一脸惊愕的样子，赶紧说：“我答应了那位小姐的，男人嘛，一定不能叫女孩子白等！你看，她还送了一瓶卸妆水给我，叮嘱我告诉你，晚上一定要认真卸妆，不然对皮肤不好。给！”

我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我不能要，这太贵了！”

“我总不能留着自己用吧？我并不是要送给你，是为了实现对那位小姐的承诺！”说完就把整个纸袋硬塞到我手里。

我们就这样提着大包小包晃回了宿舍，走在校园里又收获了无数的眼光。我窃想，今天的目光，恐怕不全是给我身边这位大帅哥的吧。

回到宿舍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George感慨道：“我还以为改造你，至少要用一个星期呢！没想到你进步很快，现在就不同了！不过要学会一手化妆技巧，你还要多练习啊！”

“这么说我现在已经是一朵粉玫瑰了？我看，好像也就是白玫瑰擦了粉嘛！”

George突然来了兴致，他提议：“要不，我们试验一下？”

“这怎么试验？”

他故作神秘地笑笑：“跟我来！”

他一口气把我拉到宇文浩科研室的楼下，吩咐道：“你走进去，不要看他，直接找张晨，告诉她，我有事找她，然后和张晨一起走出来，去乘电梯。我在楼梯那里守着，如果他追出来，就说明我们成功了！”

我一听笑了，嘴里说“这好无聊哦”，心里却觉得很好玩，跃跃欲试。

我昂首挺胸地走到科研室门前，轻轻敲了一下门，听到里面有人说：“进来！”

进去后，我面带微笑地环顾四周，眼角瞥到宇文浩正坐在角落里。他已经吃惊地抬起头来了。

我看也不看他，径直朝窗边的张晨走过去。张晨也是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我心里暗暗好笑，脸上还得拼命忍住，弯下腰，轻声对她说：“我刚刚从宿舍过来，George陈说他有事要找你！”

张晨的大眼睛倏地一亮，忙丢下手头的稿子，站了起来：“好，我这就过去！”

轻盈地转过身，我仍然目不斜视，直接朝门口走去，然后和张晨一同走向电梯间。电梯还没上来，就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传来，是宇文浩。他看看我：“呃，那个，张晨，我给你的文件都打好了吗？”

“不是上午就打好交给您了吗？”张晨不解。

“啊？哦，那，我再找找。”宇文浩挠了挠头，又看了我一眼，还想说什么，终于转身回了科研室。

这时电梯门已开，我一进去就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张晨看了看我：“笑什么？”

“哦，没什么。就是觉得宇文浩这人很迂。”我说着敛起了笑容。这时，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George发来的：“成功！”

7.

回到宿舍楼，我和张晨在楼梯口分手，她转去307室找George，我回到自己的宿舍。

才刚刚脱下高跟鞋，打算让尚未完全习惯高跟鞋的脚好好休息一下，手机响了，是康明勋：“宁可，文文今天去找你了吗？”他的声音很着急。

“没有啊，怎么了？”

“唉，都怪我！今天谈到孩子的问题，我说劝她慎重考虑一下，她就哭了。后来趁我不注意跑出门了，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找遍了整个学校都没见人，打手机又是关机……我的意思无非是怕她只是一时冲动，让她想清楚，又不是说我不肯要孩子，你说她怎么就这么敏感呢？不，这不怪她，都怪我……”康明勋在那边又是着急又是懊恼，语无伦次。

“你先别着急，想想她可能会去了哪里。我马上赶到你那儿去。”

挂了电话，我套上鞋子正准备出门，电话又响了起来，是宇文浩，真不巧！

他还没开口，我就抢先说：“亲爱的，真对不起，我现在有急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现在我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就不能见你了吗？”他在那边有点生气的样子。

“不是，当然不是了！但我现在真的有急事。”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他追问。

“呃，这个，我不能说！”

“好吧，宁可，忙你的急事去吧！”他黯然地说。第一次，他不等我回答就挂掉了电话。

我顾不上其他，出门直奔307室，狠狠地敲门。

George陈开门，我朝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低声说：“跟我来，出事了！”

他心领神会，回头对张晨说：“我现在有点事，有空再打电话给你吧！”

张晨一脸不解，也只好站起来告辞。

康明勋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连忙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还说得好好的吗，今天怎么又有矛盾了呢？”

“其实也不是矛盾。你们知道，文文家里条件不错，她又是独生女，一向很受宠，所以她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我家里就不一样了，爸妈都在农村，收入不多，除了要供我读研，还要供妹妹念高中，日子很苦。我跟文文住在一起后，除了房租是我兼职赚来的，其余开销都是用她家里给的生活费。现在有了孩子，我们肯定要结婚的，难道结婚后还能让她爸妈负担我们一家三口吗？我想，以后的生活质量肯定会下降，怕她吃不了这个苦，所以就劝她考虑清楚。谁知道，她听我这么一说，误会了我的意思……”

“好了，好了。你也别太着急，文文现在怀孕了，有孕期反应，难免情绪会低落，一会儿她想开了就好了。现在你在家等着，说不定她会自己回来，我和George四处去找找……文文那么想要这个孩子，她不会乱来的。”

这附近虽然不大，但没有一个明确目的，我们找起来也似无头苍蝇般乱撞。结果找了近一个小时毫无结果，George提议：“这样不行的。韩文馨如果没乱跑，就肯定躲在学校里某个地方。走，我们去广播室，请他们帮忙！”

可巧，广播室里的一位播音员正好是我的师兄，跟韩文馨也认识，经过我的软磨硬泡，那位师兄只好答应下来。

“韩文馨同学，有急事找你，请速回320室。”

一连播了三遍。我不住地向师兄道谢。

果然，回到宿舍没过多久，韩文馨就推门进来了，脸上泪痕未干。

“你到哪去了？我们都担心死了，明勋他到处找你找不着。一个大男人都快急哭了！”

韩文馨委屈地说：“可可，明勋他不要这个孩子！”

“胡说！我刚刚去过你们的小窝，明勋都跟我说了。”我倒了杯水给她，“明勋虽然比我们大一两岁，但毕竟还是个学生，突然间就要升级当丈夫、当爸爸了，他当然有压力啊！男人考虑问题的方式跟我们不一样，他们会理性些。留住这个孩子就意味着以后开销的增大，奶粉啊尿片啊可都得花钱去买，这钱不都得明勋去挣吗？他又要读书又要赚钱，有多辛苦可想而知！再说，他的意思根本就不是不要孩子，他是让你考虑清楚，做好当妈妈和过艰苦生活的心理准备！”

“是吗，是真的吗？孩子他愿意要？”

“当然是真的了！相信我，明勋一定会是个负责任的好丈夫、好爸爸！好了，别让他担心了，快打电话给他！”

韩文馨点点头，老老实实地掏出手机到阳台上去了。

这时我才发现，George从头到尾没说半句话，只是定定地盯住我。

我敲了敲他的脑袋，嗔怪道：“你平时不是挺会胡说八道的吗？刚才怎么也不帮我劝劝她？害我一个人说得口干舌燥的！”

他还是不出声，看了一会儿，突然走过来，双手扶住我的肩膀，低下头在我耳边说：“宁可，怎么办？我发现自己喜欢你！”

我作势大惊，一把推开他：“少给我油腔滑调的！好好追你的系花去！”

还好韩文馨没看到，她从阳台上回来时，脸上已换上了微笑：“谢谢你们，明勋马上来接我。他让我告诉你们，今晚要请你们过去吃饭，他亲自下厨，好好地谢谢你们！”

8.

那顿晚餐吃得无比畅快。

康明勋亲手做了红烧鱼块、蒜蓉茄子和蘑菇猪肝汤，我做了番茄炒蛋，连George陈也一展身手，做了个最最简单的蔬菜沙拉，虽然都是最普通的家常菜，但是大家吃得格外开心尽兴，除了韩文馨不能沾酒，我们三个人干掉了好几瓶啤酒。

直到吃得菜都精光时，康明勋郑重向我们宣布：他明天就向学校提出结婚的申请，然后他俩会尽快把结婚证给领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又欢呼着干了几杯，祝他们新婚快乐。

离开他们的小窝时已将近晚上十一点。

走在学校的小路上，被晚风一吹，酒劲上来，我感到晕乎乎的，脚步有点踉跄。George及时地伸手揽住了我的腰，使我不至于跌倒。

回到宿舍楼梯间时，我对George说：“今天我真高兴，你高兴吗？”

“当然。”George回答。他边说边把我领到了307室的门前。

我虽然头晕晕的，却凭直觉发现走错了方向，于是推开他的手：“你睡吧，我也要回去睡觉了！晚安！”

George从身后拉住我的手，将我推在墙上，然后靠上来，低头看着我说：“宁可，听着，我喜欢你，别再装作没有听见，好吗？”说完又凑得更近了，想要吻我。

一瞬间我的酒全醒了，赶紧扭过头去，推开他，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于是丢下他，朝320室跑去。

走廊尽头的阴影里，默默站着一个人，我眯着眼睛看了看，竟是宇文浩！只见他面无表情，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看着我。显然，刚才那一幕已被他尽收眼底。我想解释什么，却再次感到全身无力，言辞贫乏，只想倒头大睡，把这一天的喜怒哀乐都置诸脑后。

我也沉默，拿出钥匙开了门。

进了门，脱下高跟鞋。宇文浩却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并没有跟进来，他始终没有说话。我走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拉了进来，关上门。

让他坐在床边后，我就匆匆去洗手间换衣服、卸妆，忙乎了大概十分钟，一心只想快点弄完了这些好上床睡觉。谁知等我一切弄好了，从洗手间出来时，才发现宇文浩已经不声不响地走了。

我知道他是生气了，换了是我，也会难以忍受的。顾不上此刻又困又乏，我强迫自己披上外套，穿好鞋子，赶在宿舍关门前的最后一刻冲了出去。

宇文浩的窗子一片漆黑，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没有回来？去了哪里？

直到我用钥匙开了门，才发现他正静静地坐在黑暗中。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黯然。

我上前去抱着他，轻轻地说：“我好困，我们睡觉吧。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回答你所有的疑惑。”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把我抱起来，轻轻地放在床上，为我脱了鞋，盖上被子，然后自己轻轻地躺在了我的身边。

我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感觉既温暖又安全，不一会儿瞌睡就如乌云盖顶般降临了。在我失去意识前，仿佛听到宇文浩的轻声叹息。

我并没有如愿地一觉睡到天亮，凌晨三四点就醒了过来。窗外的路灯彻夜通明，照得室内的一切也清晰可见。这张床本身是单人床，我一翻身，身边的宇文浩也醒了。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对视，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只见到对方清亮的眸子。

良久，我把手贴到他的脸颊上：“这段时间，你又瘦了。”

他捉住我的手，紧紧握着，还是不说话。

我轻轻一笑：“你猜怎么着？我就要做阿姨了！虽然时间还早呢。我们班那对甜蜜得死去活来的恋人啊，明天，哦不，应该是今天，就要向学校申请结婚了！”

“啊？你说的是……”宇文浩惊异得终于开了金口。

“韩文馨和康明勋啊，没想到吧？其实他们已经同居一段时间了……这次，韩文馨有了宝宝。”我简单地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给宇文浩听，包括最初韩文馨来找我，我们陪她去医院，直到后来决定留下孩子，以及昨天才发生的有惊无险的“失踪事件”。

宇文浩静静地听着，直到我说完，他才开口：“可可，你看，他们都有勇气为了孩子而结婚，我们是不是也该把关系公开了呢？”

我点点他的鼻子说：“他们那叫做被逼上梁山，不然还是秘密一桩呢！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啊！”

“谁说没到？！那个家伙，叫什么，George陈是吧，我昨晚都看见了！他要是知道咱们的关系，还敢骚扰你吗？我现在都无心备课、做科研了，就怕你跟他在一起！”宇文浩忧心忡忡地说。

“你不相信我啊？是谁前几天还口口声声地说相信我来着？”我装出生气的样子。

“不是不信你……就是嫉妒。你看，你们一起喝酒吃饭，高高兴兴的，我呢，倒好像是金屋藏娇的小妾，见不得光！”宇文浩委屈地道。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全校闻名的冷面博士，竟然道出了如此哀怨的心声。

宇文浩忙捂住我的嘴：“别笑得这么张扬，大半夜的，让人听见还以为闹鬼呢！”

“你不是一向都很忙吗？我们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大博士也有兴趣参与？”

“当然了！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再小的事情也有乐趣。再说，我那本专著也差不多完成了，现在就等出版社那边的消息了。”

“那好，我们就小范围内公开吧！下次再到韩文馨他们那儿，我带上你一起，反正他们的事今天也会公开了！不过，他们申请结婚的事，你可得帮忙说说好话。”

“你放心好了，这事绝对能成！他们导师是谁啊，出了名的好好先生成夫子啊，知道当了师公，高兴还来不及，哪会反对啊？”

才商量好，彼此心中的疙瘩也解开了，宇文浩的手就开始不老实了。

五月已是初夏，我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T恤，他的手所到之处我只觉得一阵阵酥麻，似乎有一股热流在血管中乱蹿。而他的吻也适时印上了我的脸、脖子、手臂，又从领口处印到胸口，他的呼吸已沉重得直压在我身上，他身上比我更为炙热，已微微出了一层汗。

不知不觉中我也开始回应他的热情，嘴唇湿润热切地渴求他的吻。而当他的唇终于贴上了我的嘴唇时，我只觉得身体像是滑进了一个温暖、充满了泡泡的浴缸，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呻吟。

也许正是这声音刺激了他，他的手一改温柔，急切地扯起我的上衣，不由分说地将它脱了，就当他要伸手去解除我最后一道防线时，我急促地说：“别这样，别这样，停下来！”说完一骨碌从他身子下面滑出来，坐了起来。

“怎么了？”他问。

“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我……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当妈妈！”我想到了韩文馨。

他十分懊恼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天啊，这种事还要发生多少次啊！我可不想接二连三地遭受这样的挫折！”然后又抱住我，“好吧，好吧，你说得对，下次我会早做准备的。”

我们再次躺下，外面天空已经开始灰白了。我故意把身子紧紧地贴着他，一边幸灾乐祸地感觉他身体微微的颤抖。

宇文浩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昨天是怎么回事？去我们科研室还打扮得那么妖艳！”

被他这么一问，我差点没笑出声来，却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你不是看到了吗，我找张晨有事。再说……哪里妖艳了？我又没有袒胸露臂的。”

“不是说袒胸露臂，关键是那个神态，那个感觉……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你走了以后，我们科研室的几个男生都在那里相互打听你呢！”

我的虚荣心顿时得到了满足：“难道你不喜欢我那样打扮？”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公开我们的关系这事更加迫在眉睫了。”他实话实说。

9.

次日一早，我匆匆赶回宿舍去洗澡，洗完正坐在床沿擦着头发，敲门声又响了。

George照例是一身运动打扮：“去跑步吧？”

我真佩服他的若无其事，仿佛昨晚说的话、做的事不过是酒后的一点附带消遣，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太过介怀，于是欣然应允。

那天上午韩文馨和康明勋就手拉着手来学校递交申请，不出宇文浩所料，他俩的导师成教授听到这个喜讯呵呵直笑，大笔一挥就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有了这个签名，余下的程序就不难了。

我和George陪着他们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穿梭来回，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办好了一切手续时，康明勋宣布一旦学校的户口本借到手，就和韩文馨去注册。四个人兴奋得咿呀怪叫，嚷嚷着中午再聚个餐。

商议好了我们就浩浩荡荡地拥向菜市场，一番扫荡后，George坚持付了账，说是送给两人的新婚礼物。

回来的路上，我决定给他们来个新片预告：“你们先回去，我一会儿就来，给你们个惊喜！”

George体贴地问：“你也要送他们礼物吗？我陪你去买。”

我连说不用不用：“你回去给康明勋帮忙，待会儿我要下厨大展身手！”

他们一走，我就连忙给宇文浩打了电话。他那时正坐在科研室里发呆，巴不得我这一唤，不一会儿就跑出来与我会合，手上还大包小包地提了奶粉和营养品之类的东西。

我嘲笑他：“你的动作也真快！这些都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今天一早就准备好了！不用你教我我也打算找个机会送给他们的！”他傻笑。

为我们开门的是韩文馨，她犹如见到鬼一般瞪大了眼睛，大约十秒之后才表情夸张地说：“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从厨房里出来的康明勋稍为镇定些，惊讶的表情在脸上只是一闪而过。随后，George也从厨房出来了，他手上还拿着一把菜刀。一见到宇文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那双绿莹莹的眼睛似乎凝成了冰，然后，注意到韩文馨和康明勋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于是，那个George式的招牌笑容又再次在他脸上绽放了，只是双眸却不曾融化过来。

他那一连串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我的眼睛，我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草率了？昨晚他说的难道并不只是醉话、玩笑话而已？

宇文浩倒是自来熟，一点老师的架子也不摆，已经颇有效率地跟康明勋讨论起了宝宝的名字问题。韩文馨则狠狠地掐了我一把，附在我耳边小声凶我：“你俩什么时候和好的？怎么一点口风都不露？白把你当好姐妹了！”

我拉着她的手左右摇晃：“这不是第一个就带来见你了吗？就别怪我了，以后什么都不瞒你，行了吧？”

“我倒是没什么好怪你的，你们本来就该在一起！不过，你这么突然地来一下，叫人家George怎么想？我看他挺喜欢你的。”

我这才想起，我们四个人都聚到了客厅里，唯独George还一直躲在厨房，于是赶紧过去找他。

George还在切土豆，他用不惯中式菜刀，使起来非常别扭，我一把抢过来，对他说：“我来切，你到外面去吧！”

“宁可，你和他，你们，又在一起了，是吗？”George把菜刀交给我。

“是的，其实我们一直也没分开，别怪我瞒着你，就像我对他隐瞒你此行的目的一样，这都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我有点心虚，不敢看他那双湖水般清亮的眼睛。

George苦笑一声：“我真笨，昨天还鼓励你去勾引他！”

“不，不，George，你一点也不笨，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唉，总之昨天你真的教了我很多。你知道在我们中国，女孩子会读书读到硕士，旁人都觉得她们肯定是又老土又乏味，是书呆子。要不是你，我就真成那样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开窍！”

正说着，突然听到宇文浩的声音：“我来帮忙！有土豆，太好了，我就来做个土豆炖牛肉吧！”

一听此言，我急忙把手上的刀递给他说：“给，你来切，整天听你吹嘘说厨艺了得，今天要验货了，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遛遛了！”

小小的厨房容不下三个人，宇文浩接过菜刀的时候，George已默默退了出去。

10.

吃饭时，George一反他爱耍宝的常态，几乎无话。

我们其余几个人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饭桌上竟略显沉闷。不过这顿饭真的让我体会到，宇文浩的厨艺果然不是瞎吹的，他一人包办了五菜一汤，道道色香味俱佳，热爱中国菜的George也不禁伸出了大拇指。

饭后George和康明勋两人为了争着刷碗闹开了，孕妇韩文馨同学心安理得地坐在沙发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嘴里感叹集体生活真不赖，比二人世界还舒坦，就像《Friends》里的六个人一样。

提到《Friends》，George的话匣子这才打开，他兴奋地跟我们讲起他曾亲眼见到瑞秋·格林的饰演者，珍妮弗·安妮斯顿。

“怎么样？她本人漂亮吗？看上去像电视里一样可爱吗？”作为《Friends》的铁杆粉丝，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当然漂亮，可爱极了！中国有个成语，春风下雨是吧？看到她，就有这种感觉。很奇怪，我见过许多美女，欧洲的、美洲的、亚洲的，珍妮弗算不上是最美的，但肯定是最吸引人的！她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她说话，她笑，都能让你沉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爱她的缘故！这样的姑娘，我一辈子就见过两个！”他说完就将目光投向了我。

George不是个善于掩饰的人，在场的几个人都有点尴尬，我就更心虚了。我真不知道他说的哪些话是认真的，守在他的宿舍门口，你几乎能看到W大的所有美女……如果早知道，我会提前告诉他关于我和宇文浩的事。

大家都意识到气氛有点不对劲，宇文浩拉着我的手，站起身来告辞。

韩文馨和康明勋送我们出了门，也许为了避免与我们同行吧，George没有出来。

路上，宇文浩问：“是不是我的出现让你们的聚会变得不愉快了？”

“当然不是了。他们太惊讶了，一时没适应过来。以后接触多了，自然就会发现你是个多么容易相处的老师了！再说，我们的厨艺都远远不如你！”

“我知道，我至少让George不愉快了。”

“别这么说，这事都怪我太疏忽了，我以为跟女孩子说甜言蜜语是他的习惯，所以都没往心里去！”

“你最好能找时间跟他谈谈。这孩子，我看他挺实诚！”

“咦，真难得，你居然替他说好话？”

“要是连这点公正性、客观性都没有，我怎么做学术啊？”

下午宇文浩去给学生上课，我回宿舍。路过楼梯间时，想起上午发生的事，就去敲了307室的门。

George正在用笔记本电脑跟他母亲视频聊天，他微微示意请我坐下，然后就爽快地跟他母亲说了声Bye-bye。

关上电脑，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为什么不穿我挑的衣服？”

“洗了。”

沉默。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我努力地找了个话题：“你跟你母亲，感情很好，是吗？”

“是的。我父亲是个商人，成功的商人。你知道，成功的商人都很理性，精于计算，而我母亲，她爱好艺术，性格开朗，感情细腻，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相爱……呵呵，也许，我父亲那时候还是个浪漫主义者。总之，他们的结合就是场悲剧。”

顿了一顿，他继续说：“从我懂事开始，他们就总是在吵架，那时的生活真灰暗啊。你知道吗，有一次他们吵架，因为害怕，我只好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他们吵了多久，我就关了多久……我又饥饿，又绝望。”说着，George的声音低沉了下去，神色也黯淡下来，两眼盯着地面，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出了阴影，“从那以后，我总是在家里的各个角落，都放一瓶牛奶，洗手间、厨房、我的卧室、父母的衣橱、杂物间等等。每次大扫除，用人总能从家里找出几瓶过期的牛奶，只是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眼泪忍不住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想开口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他抬眼看了看我：“我父母都是好人，也都很爱我。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相爱，对我就是最大的伤害。我过去很自闭，要去看心理医生。到现在，还不太愿意与陌生人交往。刚上大学那年，他们就离婚了，我也搬了出去，改了母亲的姓，读书的时候住在学校，做模特了自己租房子。我母亲把我看做她的依靠，不是经济上的——离婚以后她分到的财产，够她过上富裕的生活了——是精神和感情上的，她常说，我是这世上她唯一爱的人。所以，来中国之前，她很多次要求我，常常网上跟她联络。”说完，他伸手拭去了我脸上的泪水，然后用掌心捧着我的脸。

“我真没想到是这样的……我还以为……”我轻声说。

“以为什么？以为我只是个花花公子？”他微笑着。

“当然不是！只是，就像你说的，你们那个圈子里的人，难免的。”我都不知道怎么组织自己的语言。

“啊，这也不是圈子的问题，是美国人和中国人价值观的差别。在美国，男女双方有了好感就会做爱，然后，再决定是否确定关系，到要去教堂时才会说‘我爱你’。在中国，一切都反过来了！你们总是要先说‘我爱你’，然后确定关系，还有很多过程，才上床……我们做爱，是因为彼此相互吸引；而你们，是为了给两人的爱情画上句号，不是吗？还有，不要因为我不是处男，就看不起我……虽然不符合我一向的过程，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爱上你了，是的，我知道你和那个博士在恋爱，但我就是爱上你了，我不想骗自己，也不想骗你！”他看着我的眼睛，真诚地说。

“为什么？我是说，我其貌不扬，而张晨，你看，她高挑性感，而且她很喜欢你！”我问道。

“漂亮的我就一定要爱，不漂亮的就一定不爱？这是什么歪门邪道？而且，在我看来，你又漂亮，又可爱。我说过，美女我见过很多，很多。也可以坦白告诉你，发生关系的也很多，张晨跟她们比起来，很普通。可是，你跟她们全都不一样，我到W大来的那一天，剧组工作人员一走，我就很慌张。我以为我会很孤单，但你让我感到很亲切，就像亲人一样。宁可，我从来没有因为爱上任何人，而像现在这样难过！”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安慰别人从来就不是我的长项。

George将我的手拿到嘴边，轻轻地吻了吻，用他那双盛满了一池忧郁的眼睛看着我：“宁可，我知道你和宇文浩相爱，只是，能不能把你的爱，是朋友的爱，分一点点给我？像从前那样，好吗？”

在那双绿眼睛的恳求下，我着了魔似的，不停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