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人同行 门童丫环大小姐 六道轮回 地狱饿鬼人世间
下班后,周易刚出电梯,手机响了,一看号码,很意外是朱成碧的。周易一喜,打趣道:“女皇陛下终于召见臣了?”
朱成碧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是啊,还不八百里加急赶来伴驾用膳。”
周易低声道:“只用膳啊?臣还想为陛下侍寝呢。”
朱成碧笑骂道:“去你的,坏蛋!每天不想好事,你再这样我不召见你了。”
周易无辜地道:“谁说不是好事,古人都把这叫‘成其好事’的……成碧,今晚在哪里吃?”
朱成碧懒懒道:“还没想呢……这样吧小白,你到我们公司楼下来接我,再说。”
周易打车,来到八佰伴对面朱成碧上班的写字楼。下车后,远远看见朱成碧正和一个高瘦的男人在楼门口说着什么,那人手里还捧着一束玫瑰花。周易心中恚怒,待走近了,却意外地发现,那个高瘦男人,是高岛。
高岛也认出了周易,远远就伸出手,大声打着招呼:“周先生,久违,别来无恙,风采依旧啊!”
周易强压心中厌恶和怒火,告诫自己不要在朱成碧面前丢了风度。也伸出手,堆出笑容:“高岛君,彼此彼此。”
朱成碧也走了过来,说:“嗬,没想到你们两个挺熟的嘛,一见面这么亲热。”
高岛看看朱成碧,又看看周易,问朱成碧:“小朱,你说已经约好一起吃饭的,不会是周先生吧?”
朱成碧歪头一笑,问:“为什么不可以是他?”
高岛抽抽着脸,用一根手指挠了挠脑门儿上的板寸,说:“也是,除了他,还真不该是别人。周先生,今天下午我可是提前跟小朱的部门领导打了招呼,她才不用加班的……况且她早就答应我去吃一顿‘六道轮回’,我又比你先接到她,你又连一束花都没带——”
高岛这番夹缠不清又有些强词夺理的话让朱成碧不禁莞尔,周易则哭笑不得。本来他是不会跟高岛这种人啰唆的,奈何有朱成碧在,并且这高岛又是朱成碧的上司,不好当面得罪他,但也绝不甘心朱成碧就这样被他带走,于是也以一副开玩笑的口吻说:“我们这顿饭,是三年前我就跟成碧约好的,吃北京烤鸭,是吧成碧?”
朱成碧面露为难之色,看看周易,又瞅瞅高岛,难以取舍。高岛忽然一拍周易肩膀,说:“周先生,上次我就说要请你吃饭,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请你和小朱一起吃吧,如何?”
周易一愣,猜不透高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沉吟不决。反倒是朱成碧,一手拉住高岛,一手拉住周易,说:“好主意,人多点热闹。”
高岛拿出手机,将自己的运动版白色宝马X4.4i召来,开了后车门,让朱成碧和周易先后进去。周易本以为他会到副驾驶的位置坐,谁知高岛绕到另一侧后门,开了车门钻进去,和周易一左一右,把朱成碧夹在了中间。周易诧然,朱成碧哭笑不得。
一路上,三人都不大自然,各怀心事,彼此间也没说话。
车在一条幽静的小巷口停下,周易下车,见巷口有个不大的木牌,上书“六道轮回私家菜”几个隶书小字。
高岛和朱成碧也先后下车,高岛说:“没想到还有这么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这栋淮海路上的小别墅,怕不值个几亿?”
周易一愣,问:“怎么,你也没来这里吃过饭?”
高岛肃然道:“闻名已久。这家店,在我们东京企业家圈子里鼎鼎大名,排几个月队,才能吃上一顿。你知道店名为什么要叫‘六道轮回’么?”
周易撇嘴:“上海有很多故弄玄虚的所谓‘私房菜’、‘私家菜’,或某某‘小厨’,每天限时限量限人供应,无非是自高身价。‘六道轮回’?莫非店主以为自己是阎罗王或观世音啊!”
高岛神秘一笑,说:“据说店主美如观世音,不过没几个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这家是‘六道’情景主题餐馆,不论你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都会觉得这是自己今生吃过的最好的菜。所以,这才会引得大家趋之若鹜。”
朱成碧奇道:“这种馆子贩夫走卒怎么吃得起?”
高岛道:“这家馆子,是典型的看人下菜,收费也是因人而异。穷人也吃得起。”
周易被挑起了兴趣,说:“咱们就别站这说了,赶紧进去尝尝吧。”
朱成碧也跃跃欲试。
高岛慢吞吞道:“周先生,这家店怪规矩很多,我不确定是否能把你带进去,虽然我订的是包房。也有没经过预约慕名而来的散客,但一要有介绍人,二要经过店主的特别审核。介绍人可以用我父亲的名义,审核能通过与否,看周先生运气了。”
周易脸上一笑,说:“好啊,看看店主搞什么鬼。”心里则暗骂高岛狡猾:这家伙知道朱成碧很难在刚才那种情况下舍弃自己来陪他吃饭,才假充大度,把自己也一起带来,但这家店规矩特别,如果自己被禁止入内,自己和朱成碧都挑不出什么理,他就可以和朱成碧顺理成章地二人世界了。
大门是那种旧式的铁门,只开了左边一扇的一半,仅容一个人侧身进出。院内并无声息,无餐饮店应有的嘈杂。从外面抬头可见院内有两株高高的法国梧桐。
三人依次侧身挤进去,颇感别扭。
门口马扎上坐着一个青衣小帽、长袍马褂、唇红齿白、神态倨傲的门童,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三人,却不说话。
高岛无奈,只得先开口:“鄙人是日本高岛株式会社的,预约号是今天的三号。”
门童很居高临下地随口“嗯”了一声,眼睛却定在周易脸上,说:“三号不是两个人么?”
一向盛气凌人的高岛此时脾气却出奇地好,赔笑道:“是是,不过,临时遇到一位老友——”
门童一摆手,不容商量地道:“今天不行,我们老板娘到苏州了,没经她的眼,无法增加客人。”
高岛用爱莫能助的眼神回头看了一眼周易。周易冷笑一声,道:“什么了不得的店,还不是靠食客养着,吃你的饭又不是不给钱!”
门童骤然间面皮发紫,起身跨前一步,捏起拳头,恶狠狠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我们店评头论足!”
周易一看他的身法架势,笑了:“哟呵,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懂得甘凤池花拳。”
门童被他看破身法,也是一愕,随即哼道:“你这后生还颇有些眼力。”
周易忍不住笑:“谁后生?看你二十不到,口气却七老八十!”周易说着,下意识地摆出迎战的架势,不过心中却并未怎么提防。
那门童一看周易的架势,眼睛一亮,以左拳心外向,右掌心贴左拳背,双背成环形,于胸前自右向左划半弧。周易一见他居然摆出了“花拳”的“请手”,刚要说话,门童已侧身,左拳一领周易眼神,右拳向周易胸腹间击去。朱成碧发出一声惊叫。周易对此套拳法特色心知肚明,如何会吃他左拳的晃?左手一凝,拈花指力蓄势待发,打算教训一下这个无理少年。周易自信内力上定然要胜他一筹,所以决定硬碰硬。门童理都不理,径直用拳头碰了周易的手指,周易的手指一抹一拈,卸掉了门童拳上大部分力量,然后指尖发力一震,门童大叫一声:“痛快!拈花指!”周易这一下发力并不很大,只是想挫挫他的锐气,让他知难而退。那门童吃了周易柔中带刚的回击,不但不知趣收手,反而腰一晃,力从腰发,顺手臂直达右拳,连带着周易的指力,汹涌澎湃地再度击向周易!口中大喝道:“倒!”周易只觉得这回的力道比方才那一拳大了十几倍,刚才那一拳已经力道十足了,这怎么可能呢?幸好周易这一下并未想伤害门童,不然再加上自己和门童第一拳的部分力道,这条手臂就保不住了。周易赶紧收力并脚尖点地疾退,却不肯跌倒!门童一拳已隔着周易的左手击中了周易胸口!周易胸口一闷,忽然,小腹中的内丹一热,一股丰沛的力道瞬间从小腹抵达指尖,周易想都没想,发力回击,门童极其震惊地“噫”了一声,被震开两步,周易则飞撞在身后的大铁门上,后背又麻又痛,强忍着不叫出来。朱成碧大叫一声,过来抱住周易,一边替他轻揉后背,一边对门童怒目而视,大声道:“没见过你们这么做生意的,如此野蛮!这顿饭我们不吃了!!”说完拉起周易要走。那门童甩着右手,看着周易,似乎没听到朱成碧的话一般,喝问道:“看不出居然是个千年老妖,闯到我们年家,意欲何为!?”
周易反唇相讥:“我看你才是至少三百年的妖怪,否则就算从娘胎里练起,也不会有这上百年的精纯内力!”
那门童惶然倒退一步,咽了口唾沫,变声道:“你——真——”
忽听得一声黄莺出谷:“小今,你又得罪客人了吧?”
门童浑身一震,回头。
周易和朱成碧、高岛也跟着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着银丝滚边青色绣梅花小褂、垂着一条乌油油长过腰身的大辫子、脚穿粉红软底布鞋、身材窈窕、眉目如画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众人身后。
门童红了脸,低头,搓手,讷讷道:“我就觉得他不对劲,果然是个千年妖人——”
少女不说话,只用微嗔的双眸挑了他一眼。门童脸上更红,道:“我是帮四娘随便试试,既然大小姐来了,那让她定夺吧。”说罢躬身垂手,靠在一旁。
少女用温和的声音道:“小今冒犯了三位,实在对不住……我家小姐有请。”
周易暗暗称奇,心想一个丫环都美成这样,小姐得什么样?一抬步间,一阵古雅醇厚的筝音从房内丝丝漾出,让人心境为之一静、一清。
少女脚步轻灵地走在前头。进了正厅,但见里面清一色的样式古拙的紫檀木家具。筝声缓缓从正对门的一面四折屏风后传来,那屏风上依次画着泼墨的梅兰竹菊,意象生动,只不知屏风是用何材料做成,虽有图案,却仍薄如蝉翼。屏风后背对众人弹筝的女子头上挽着高耸的螺旋髻,细长莹白的颈部,五色间杂、金银滚边、黄色流苏的柳叶式小云肩包裹着柔美的削肩,盈盈一握的楚腰,拖地的月牙白百褶长裙,直如没有屏风间隔一样,如在眼前。多了这屏风,只是给这女子增加了几分如烟似雾的朦胧美感。
筝音戛然而止,然后,是一声幽幽的轻叹。这叹息声,任铁石心肠的人听了都不免顿生怜爱。她说话的声音如仙子般柔婉:“小女子是特地在此守候三位大驾的,不过,我姑姑赶巧不在,怕下人们招呼不周,可否请三位明日此时再来?”女子说话时,并未回头。
高岛笑了一声,道:“有你这‘大小姐’在,还不一样?明天的事情谁知道,今天既然来了,这顿饭,我是吃定了!”
女子声调稍稍抬高:“那周先生,你也要吃么?”
周易一惊,然后苦笑道:“这位小姐真是高人,居然知道我姓什么……”
女子语调内有了一丝笑意:“天上地下,谁不知周先生?不过这人间明白人少罢了……”
周易连连摇头:“小姐折杀周某了。”
女子忽然问:“周先生可还记得那个偈?”
周易疑惑地问:“什么偈?”
女子缓缓吟道:“天上有鬼,地下多仙,六道纠葛,尽在人间。”
周易不假思索:“第一次听。”
三人穿过厢房,绕过一个雕龙木柱,却见一条幽暗的走廊中出现了一部小电梯——如此古雅的房子中出现一部很现代化的电梯,给人的感觉十分突兀!
听她这么一说,朱成碧有些怕怕的,握住周易的指尖。周易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手背,说:“你只管吃,有我们两个大男人在呢。”
朱成碧咕哝道:“这家店到处透着古怪,鬼气森森的。”
高岛却有点兴奋地说:“这家店太值得一吃了,我问过十几个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不过……他们都没提有这么一部电梯,好像是在一间房内吃的六道菜——”
周易一惊,问:“真的?对了,怎么六楼还不到,都四分钟了!”电梯可以感觉出是以飞快的速度直线下降,然而,六楼,一直不到!高岛也有些紧张,去揿五楼的按钮,毫无作用。电梯就这么全速又下降了三分钟。朱成碧看着电梯的那排按钮,颤声说:“没有报警装置,也没有检修标志!”
在三个人的惶惑中,电梯继续下坠……突然,电梯顶那盏昏黄的灯泡熄灭了,在朱成碧发出一声尖叫的同时,电梯停住了!
电梯门缓缓、无声地开启。一阵阴风吹进来,让人不寒而栗。三人刚出电梯,电梯门就很响地关上了。两只碧绿的火把同时燃起,三人这才发现,居然是身处一个巨大的铁笼之中。斜刺里冲过一白一黑两个瘦骨嶙峋的尖头“小鬼”,锁链声声,就向三人脖子上套。周易和高岛很自然地将朱成碧护在中间,周易喝道:“我们是来吃饭的客人!”
周易对面的黑“小鬼”嘎吱吱磨了磨露出唇外的獠牙,狞笑道:“地狱里哪有什么饭吃,要吃也是把你们当饭!”说着手一抖,铁链已套在了周易脖子上。周易皱眉,用了五成力量,在那黑小鬼如鸡胸般突出的骨头上一推,没想到黑小鬼恍若未觉,双手一抖,铁链已缠上了周易双臂。周易这次有点火了,“谭腿”急速撩出,要把这小鬼扫倒——只听两声如枯骨断裂的声音,周易低头,骇然发现地上多了两截灰黑色的小腿骨,上面没有一丝血肉。那黑小鬼似乎吃了一惊,松开铁链,隐入黑暗之中。那边另一个白小鬼也惨叫一声,被高岛一个柔道动作“一本”远远摔出去,地上散落的,是一堆七零八落的人骨……高岛和周易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惊诧。朱成碧大叫着说:“我怕!咱们赶紧上去吧!”
忽听一阵瓮声瓮气的大笑,震得三人耳膜生痛,那声音道:“三位是稀客,到了咱们地狱,不吃点东西,本王怎么过意得去?”
黑暗中,缓步走出一个豹眼狮鼻、络缌长须、头戴方冠、身穿黑色蟒袍、右手持笏放于胸前的大汉。
周易陡然想起一个人,道:“好一身秦广王的行头!”
大汉一愣,拈须道:“没想到你我当年佛祖面前六道宴上一面之缘,你轮回至今居然还记得……”
周易微笑道:“书上都说十殿阎王中的第一殿秦广王是如此打扮的,我随便猜猜。”
秦广王豹眼转动,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不屑周易的回答,瓮声道:“当年曾蒙你招待了一顿蟠桃仙酒,如今你到了我这里,本王也不会怠慢你,你可知,这地狱之中,吃的是什么?”
周易正皱眉思索,身前的两截灰黑色的小腿骨忽然立起,一溜小跑,进入黑暗之中。那被高岛摔散架的白小鬼,吱吱嘎嘎声中,骨头重又组合在一起,挣扎着爬起身来,也跑入黑暗之中。秦广王目光瑟缩,焦躁不安。忽见黑白两个小鬼,一个端来只烧得通红的铜炭盆,一个端来只盛满铜汁的大铜镬,大铜镬放于炭盆之上,不一时,也红了,里面铜汁翻滚。秦广王回身欲走,被两个小鬼扯住。
高岛嘿嘿一笑:“秦广王,你该不会给我们喝铜汁汤吧?一般肠胃还真消受不了。”
秦广王还未答话,已被白小鬼提着身子倒转过来,在烧得通红的铜镬外沿上一按——“吱”的一声,秦广王背部的黑蟒袍就被烧出一个大洞,秦广王一声惨叫,接着空气中就弥漫出皮肉焦煳的味道。
高岛大笑:“没想到秦广王这么好客,要把自己做成巴西烤肉来招待我们!”
黑小鬼双臂运力,抓着两只铜环将大铜镬提起,白小鬼顺势将秦广王横按在炭盆上,秦广王一边大叫一边不断挣扎,却逃不出白小鬼两只无肉的枯手。秦广王大叫着:“修罗王!天帝!你们权且救本王一回吧,本王定当厚报!”
高岛和周易面面相觑,不知他在喊什么。朱成碧双手捂脸,背过身去。周易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都是假的,表演。”朱成碧只是摇头。
那边黑小鬼把铜镬高高举起,作势欲倒,秦广王双手掩口,拼命摇头。白小鬼从腰后摸出一个带钩的大铁锥,冲着秦广王捂在嘴上的两只手掌就扎了下去,秦广王一声惨呼,两只手掌已被铁锥穿透,锥尖将他的嘴唇和门牙也戳掉了,白小鬼锥再一扭一提,秦广王两只手掌被钩子钩起,血肉模糊的嘴还在含混地叫着什么,黑小鬼则小心翼翼地对着那个血肉模糊的孔,要倾入满满一铜镬热热的铜汁……周易对高岛大叫一声:“救人!”
那锅内,纵然不是铜汁,只是热水;那秦广王,纵然是资深演员,化妆无痕,演技高超,现在也有些过分了。周易的一脚是奔着铜镬去的,他能清楚地听到皮鞋的鞋底被铜镬沿儿烫得“吱”的一声,铜镬内满满的滚热铜汁都扣在了黑小鬼身上,白小鬼则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就再次被高岛一拳打散架了。然后,高岛提起秦广王,说:“我们这儿还有位女士呢,你们店这戏有点过了……哎,你们店这两个黑白机器人是哪儿定的?人工智能程度很高嘛,就是太容易散架。回头我赔你两个,多少钱?”
秦广王捂着嘴,哼哼了两声,然后手慢慢移开,高岛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嘴,笑了:“兄弟,学过川剧吧,变脸的速度挺快啊。”
周易这时也注意到,秦广王的嘴已经完好如初。秦广王一拱手,道:“可能是程序出错了,这两个机器人不听指挥,居然要把铜汁灌给我喝!”
高岛歪头,问:“怎么?莫非真如我猜的,原来程序设定的是把铜汁给我们客人喝??”
秦广王转了转眼珠,道:“其实这不是热铜汁,是海鲜汤,不信你闻闻……”
周易嗅了嗅,果真有点鱼虾的味道从扣着的铜镬旁逸出。秦广王又道:“这两个小鬼,也是用来吃的。”说完,蹲下身,拾了白小鬼一根肋骨,一折两半,骨头似乎中空,撒落一些白色粉末,秦广王高仰着头,将两截肋骨对着嘴,把里面的白色粉末尽数倾倒入口中,吧嗒着嘴,满脸陶醉状。之后又跪爬到周易面前,掀开铜镬,把只剩下下半身的黑小鬼的大腿骨扯下来,双手用力折断,从灰黑的腿骨中,流出散发着特殊香味的浓浓黑色膏状物,秦广王眼睛大亮,贪婪地用舌头左舔右吸。
高岛拉了下周易,说:“您慢用,我们吃不习惯。”
秦广王正拆了黑小鬼另一条大腿啃咬,如何有空理会二人?
进了电梯,按了“5”,高岛突然说:“白小鬼骨头里的,好像是白粉。”
周易则说:“黑小鬼骨头里的,似乎是鸦片,那味道我小时候闻过。”
朱成碧骇然:“怎么可能……这家店——莫非是黑店!”
高岛不以为然地道:“不可能,这家店,在国际上都有很高知名度,不可能涉毒,大概是用什么食品原料做的,还真像。这个扮秦广王的要是出来演戏的话,我看能拿威尼斯电影节最佳男配角!开眼界啊。”
周易心里觉得不对劲,但人家都说了是情景主题餐厅,也不好置疑什么,客随主便了。
没想到就一层楼,居然也走了足足有五分钟,而且还能感觉出电梯一直在高速运行。三个人早已见怪不怪。
电梯门开了。
外面似乎是黄昏的旷野,阴风惨惨,山、树、流水声,都影影绰绰。
一下电梯,三个人就突然感觉到——饥渴。不是一般的饥渴,是那种三天水米未进、还在一直长途跋涉后的饥渴!三个人几乎站立不稳,同时蹲下身,手扶着地,额上虚汗淋漓。
周易捂着胃,低声说:“邪门,怎么突然这么饿!”
朱成碧抿了抿瞬间焦干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好想喝水,什么水都行!我能喝下去一大桶!”
高岛则干脆坐在一丛杂草上,闭目有气无力地吼道:“随便给我点什么吃的,否则,我要吃人了!”
三人互相搀扶,跌跌撞撞向前,寻找吃喝的东西。他们相信,这家店肯定在这层餐厅准备了吃的,但说不定藏在哪里。
三人走了足足有半里路,却一丁点儿吃的喝的都没寻见,更增饥渴之感。
朱成碧几乎已经挪不动步子,用微弱的声音道:“我快渴死了……怎么明明听到有流水声,就是看不到河流……”
周易两手架着似乎有千斤重的朱成碧,用内力勉强支撑,强压着压不住的饥饿感,抱怨道:“这家店的店主真会恶作剧,这层空间到底有没有吃的!”
高岛放开朱成碧的另一只手,眼睛冒着绿光,狼一般在四处搜寻,然后,他就摇摇晃晃冲着一株槐树奔过去,然后,周易和朱成碧就看到,高岛爬到槐树上,开始啮咬树枝!槐树茂密的枝叶被他很快吃光,然后,他就开始啃食树干,树干也被他吃甘蔗般吞咽下肚。高岛伏在地上,眼睛又盯上了一块半人高的嶙峋怪石,忙手脚并用爬过去,对着怪石就是一大口,怪石立刻像干面包般缺了一块,然后,高岛就在周易和朱成碧无比诧异的注视中,把一整块巨石吃进了肚里!
高岛的肚子胀如大鼓。他陀螺般转到周易和朱成碧身前,不忘说一句:“好吃,比三文鱼都好吃……不过,我更饿了……”说着,高岛趴在地上,用手剜起一捧干土,抹入口中,翻着白眼吞下去,说:“正宗俄罗斯鱼子酱的味道,这家店真是酷毙了……哎你们两个还看什么,赶紧吃啊!这里的一切都是极品美食!”
朱成碧惊惧地瑟缩在周易怀中。周易揽着她,低声道:“我陪你去找水……”两人继续向前挪动,不知水在哪里,不知还要走多久,意识都开始逐渐模糊……陡然,朱成碧惊叫一声:“大河!好大一条河!!”
周易的神识被这一叫又附回身体,然而却饿得再也站不住,带着朱成碧一起前仆到湿滑的草地上,他也听到了水流声,很响的水流声。
此时,两人离这条碧波荡漾的大河只有五米。
周易无力地躺下来,仰望着没有星月的天空,说:“成碧,你去喝水吧,我动不了。”
朱成碧道:“好,我去,我会带水回来给你喝!”然后,朱成碧就很慢很慢,但很坚定地,向着大河爬过去。
周易感觉自己脑子里一片澄明,如镜般映射出过往的种种作为,自己穿着不同衣冠,在不同的六道时空中,匆匆的一生,无声流过,而自己,只是个无悲无喜、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看客……就在周易神志模糊的时候,忽听到从似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微弱的嘤嘤的哭声,周易勉力翻了个身,仰头看去——是朱成碧在哭,伏在河边哭,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周易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一下一下,爬向朱成碧。鼻子中,嗅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和粪尿发酵混合在一起的中人欲呕的气味,喉咙痉挛了几下,可胃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供吐出。
清澈的河流,已经变成了秽物混杂的脏水……周易喃喃道:“饿鬼道……饿鬼道……到底是高岛骗了我们,还是那个大小姐骗了我们……”
朱成碧握紧周易的手,翻过身看着他,用低哑的嗓音说:“可能是命中注定吧,没想到,我会渴死在这里……不过,居然,你会陪在我的身边……我又高兴又痛苦……我是不祥之人,早该离开你……”说着,朱成碧泣不成声。
周易伏在朱成碧身上,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说:“今生能陪你死,我没有遗憾。不过成碧,我的种种所为,都是为了让你不死,至少,你不可以死在我的前头……”
朱成碧没有说话,她连眼珠都停止了转动,呼吸也弱不可闻。只是,她的右手,还紧紧扣着周易的左手。
周易闭目,积攒了一会儿力气,抬起右腕,放在牙齿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下去。
血喷溅在他脸上,周易把手腕的创口按在朱成碧灰色干裂的双唇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欢快地涌出,他的心里,宁静祥和,好像临睡前的恍惚和舒服。终于,周易失去了一切知觉……
周易是被震醒的,那是飞驰的轿车突然迎面撞上飞驰的加长卡车才会产生的震动。周易的四肢百骸,无一不痛。他呻吟着睁开眼,面前,是两张脸——朱成碧满是泪痕的脸,高岛面无表情仍在咀嚼的脸。周易虚弱地问:“我们三个是在地狱又相会了么?”
高岛像吃苹果一样啃了一口手中的石块,说:“是我把你弄回电梯的,你小子真不要命,差点把自己手腕咬断了。”
周易又闭了眼,半天才回过神,睁眼,果然,是在电梯之中。他看见手腕已经被布条扎紧,木木的没有知觉。周易坚定地道:“高岛,此地大有蹊跷,不宜久留,咱们赶快走!”
高岛把剩下的苹果大的石头整个塞进嘴里,大嚼着说:“越吃越饿,这家餐厅是有问题,不过现在只能上到四楼,先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吧,否则跑都没力气。”
看着朱成碧有了几丝血色的脸,周易宽慰地笑了。
电梯外,是一个围栏圈起的三米见方的所在。地上铺着厚厚的湿湿的草,有一股浓重的猪圈的气味。高岛咒骂道:“按六道高低排,这里一定是畜生道,果然是个猪圈的布景!”
朱成碧忽然欢呼一声,扑向地上。杂草中有一个浅石槽,里面是一些浑浊的水——虽然浑浊,但毕竟是水!朱成碧把脸埋在水中大口大口喝着,喝了不知多少口,才抬起头来换气,发出孩子般欢快的笑声。然后,朱成碧似乎浑身充满力气,搀扶周易来到石槽边,用手轻摆几下,尽量拂开水面杂物,然后用手捧水,给周易喝。
周易第一次感到,水,是这样的好喝,他甚至愿意永远这样喝下去,哪怕是这样一槽脏水。
高岛则扑向围栏边的另一个石槽。这个石槽很大很深,里面是切得大段的甘蔗、玉米棒,还有一些烂菜叶。高岛却如面对一桌盛宴,俯身大嚼,眉飞色舞。
朱成碧扶着周易也来到了大石槽边。高岛警觉地歪头看了二人一眼,身子挪了挪,把被自己吃得差不多的一面露出来。朱成碧叹了口气,只好换了个方向。高岛气哼哼地道:“我还没吃饱呢!”
朱成碧道:“我不吃,只要给周易吃一点点……”
高岛看了看朱成碧,终于没再说话,低头继续嚼大块的甘蔗,连渣滓都不吐,尽数咽下去。
周易苦笑了一声,说:“没想到,周某有一天竟然会沦落到吃猪食的地步……”
朱成碧蹲身,去翻检被高岛吃过的地方,只有一些散落的玉米粒和碎菜叶。朱成碧一点点拾到手心上,捧到周易眼前。周易笑叹道:“这些猪食,捧在成碧手中,我就想吃了。”说罢,周易低头到她手心去吃。忽然,朱成碧手心升腾起一股火焰,将周易的面孔熏得焦黑,两人都大叫一声,朱成碧不断把手在身上蹭,火焰才熄灭。她心疼地捧起周易的脸左右看,好在没有烧伤。朱成碧不出声,又低头到大石槽内捡拾玉米粒。菜叶已经都被高岛吃光了。高岛也在眼疾手快地边捡边吃槽内的玉米粒。朱成碧好不容易又攒了十几粒,再度捧到周易面前,周易刚一低头,火焰又燃起。朱成碧把手移开,却不肯扑熄火焰,就这么咬牙举着手任火烧,周易赶紧用手捂在她手上,火,灭了。周易移开被灼痛的手。朱成碧看着手心里被烧成了黑炭的玉米粒,委屈地失声痛哭,又要去找玉米粒。周易握住她的手,说:“成碧你不用再给我吃的了……没想到我是饿鬼道中的‘饮食障鬼’,所见食物都会变成火焰,在畜生道中连猪食都吃不得,可笑!”
朱成碧抹了把泪,恨恨道:“这家店凭什么这么折磨人!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周易反宽慰朱成碧道:“我信因果,有此果报,肯定是我种下了前因,不是今生,便是前世……我们到三楼看看吧,不知这家店是把修罗道排在人道上还是人道下……不过至少,修罗道和人道都算三善道,总有些真正能吃的东西。”
朱成碧眼中露出希冀。高岛也听到了,爬起身,说:“那赶紧走,我越吃越饿,不行了!”
电梯停在了三楼。
三楼是一间装修质朴的包房,桌上热气腾腾摆着八菜一汤!三个人欢呼一声杀过去,哪还来得及用筷子,直接用手抓着大吃起来。八个菜,荤素之间,天上地下,高山海洋,人间你能想到的一切可食的极品,都被搭配进了这八道菜中,直吃得三人神魂颠倒。
事实上,现在,哪怕是人间最简易鄙陋的食物,吃到他们三个嘴里,也不下于天宫御膳!
菜被风卷残云后,三人才有闲情逸致喝中间的那碗汤,汤没有底料,不知是用什么熬制的,但鲜香之味无与伦比,三人赞不绝口。
最后,是桌角的三个馒头。馒头可以吃出是五谷杂粮混合做成,但比三人之前吃过的任何原料做成的馒头都好吃。
三人撑得歪扭地斜靠着椅子,脸上尽是幸福满足的笑容。高岛问:“值吧?”
周易和朱成碧都点头。
高岛问:“都吃饱了,这二楼还去么?”
周易直起身,说:“去!我要看看,阿修罗道和天道都吃什么,然后,我要请教那位大小姐几个问题!”
朱成碧也点头。
二楼。
电梯开了。
云雾缥缈,乐声缭绕。
雕梁画栋的宫殿,雄壮瑰丽。如果说真有天宫,那么,天宫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两个“仙女”从云头飘然落下。
左边的那个,依稀可以认得是小;右边的这个,则长得只能用“仙女”两字来形容,明艳逼人,让人不敢多看又忍不住要看。
朱成碧惊叹道:“你就是刚才那位弹筝的大小姐吧……我认得你的肩膀和发型……没想到你会这么美!”
那“仙女”温婉可人地一笑,说:“天上地下,又有谁能美过成碧妹子你呢?”
朱成碧脸一红,道:“我却觉得,你生得更好看……这里是修罗道么?吃什么呢?”
“仙女”笑了,说:“这里是‘天道’的布景。”
周易奇道:“莫非第一层是修罗道?修罗道居然不但排在了人道的上面,还排在了天道的上面,岂有此理!”
“仙女”眼波流转,轻启朱唇,如吐仙音:“周公子是真糊涂了……修罗道众生福报,本就不在天人之下,只因嗔恨心难去,故未胜过天道……另,周公子应知,小乘佛教中,讲‘五道’而不讲‘六道’,盖因修罗散布于除地狱道外的天道、人道、饿鬼道、畜生道四道之中,因业力的牵引,阿修罗可分为胎、卵、湿、化四生。卵生者身在鬼道,能以其威力展现神通入空中;胎生者身在人道,投生的原因是原本在天道中,却由于降德而遭贬坠;湿生者身在畜生道,住于水穴口,朝游虚空,暮归水宿;化生者身在天道,生活及寿命与天道无分别,但地位次于天道。”
周易问:“那么,一楼又是哪一道呢?”
“仙女”笑而不答,拉过朱成碧的手,说:“咱们姐妹好多年没亲近过了……你在人间这一劫,却如何才能逃过……”
说着这话,眼睛有意无意地瞟了周易一眼。
朱成碧歪头笑问:“姐姐也知道我今年有生死之劫的事情?”
“仙女”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与朱成碧,道:“妹子有空时,不妨到我公司坐坐,或许,咱们能找个破解的法子……”
朱成碧双手接过名片,仔细看着,轻声道:“呀,原来姐姐是做企业特殊事务咨询的,还是总经理呢……姐姐姓‘年’,这个姓倒是罕见……‘年玳’……‘年玳’,好别致的名字呢!”
周易问:“年代?这名字却有些怪异。”
朱成碧纠正道:“是玳瑁的‘玳’!”
周易苦笑道:“那更怪异……”
年玳看着周易,含笑不语。
朱成碧郑重地把名片放进上衣的贴身口袋里,说:“有空我会去找姐姐的……不过,不是为那个生死之劫,经过刚才的一番磨难,我忽然觉得……觉得……”说着,朱成碧面孔微红,飞快瞥了周易一眼,又看向年玳,说:“姐姐一定是很有本事的,但,我不想为难姐姐,个人福祸个人消吧……”
年玳神色怅惘,只握着朱成碧的手看着她。
高岛被晾在一边,有些不耐烦,嚷道:“年大小姐,天道的吃的还给不给?”
年玳莞尔,道:“高岛先生三道通吃下来,现在纵有天道佳肴奉上,可还吃得下么?”
高岛摸了摸滚圆的肚子,不甘心地道:“钱我可是提前预付了,不吃看看总行吧?”
年玳道:“我们缘分未尽,不如留个由头,好下次重逢。”
高岛悻悻道:“算了,就给你这个面子,你们店还是人道的东西做得最好吃,我想天道的也肯定比不过我们刚才吃的八菜一汤!”
年玳悠然道:“一道之于另一道,种种隔膜,如蚁看人,如人猜佛……和三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电梯门一开,小含笑站在面前,似是守候了良久。
一阵古雅醇厚的筝音从房内丝丝漾出,让人心境为之一静、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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