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花子虚人财两空 西门庆名利双收
瓶儿见问,这脸就拉了下来,骂道:“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花天酒地,眠花卧柳,不着家。我的话,你听过几句?终被人家所算,弄成圈套,拿在牢里,这才使人来对我说,要我寻人情解脱。奴是个妇人家,大门也没出去过,我晓得什么?认得何人?又到哪里去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甫能寻得人情。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平昔不种下,急流之中,谁人来管你?多亏了他隔壁西门庆,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的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出来,两脚踏住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便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有。你写来的帖子现在,没你的手字儿,我敢擅自拿出你的银子寻人情?”
“这我知道。”花子虚认了,“我实指望还剩下些,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
“呸!浊蠢材!我不好骂你的!”瓶儿又火了,“你早仔细好来,囷头儿上不算计,囷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使多了。你那几个元宝能到哪里?别说三千两,三万两又怎的?蔡太师、杨提督可是小食肠儿?不是人家西门大官人天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王八身上,好好放出来,教你在家里恁说嘴。人家不属你管辖,不是你什么着疼的亲故,平白怎替你南下北上走跳,使钱救你?你来家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好好儿谢谢才是,却要一扫帚扫的人光光的,问人找起后帐儿来了。”
瓶儿这番骂,骂得花子虚闭口无言。往后三四日,花子虚还不时地设法提此事,都被瓶儿一一骂断。骂得花子虚只有垂头丧气自认晦气的份儿。
这天,西门庆使了玳安送来一份礼与子虚压惊。花子虚收了礼,赏了玳安几十文钱,低头寻思:有些话不必跟娘们说,直接与西门庆兄弟说了更好。于是安排了一席酒,叫了两个妓女,请西门庆来知谢,顺便问问银两还剩多少。
瓶儿见花子虚备酒请西门庆,知道他的小算盘,暗地使冯妈妈过来对西门庆说:“休要来吃酒,随便开一份花帐与他,只说银子上下打点都使没了。”依西门庆的意思,还真想找过几百两银子与花子虚凑买房子,听了冯妈妈的叮嘱,知瓶儿执意不肯,也就作罢,西门庆自去勾栏妓院躲了起来。花子虚不知其里,再三使小厮天福儿邀请,都说不在家。花子虚气得发昏,只是跌脚。
后来,花子虚总算东拼西凑,弄到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住。刚搬到新居,便一头病倒,害的是伤寒。这时是十一月初旬。起始那几日,还能坐起来。过了几日,躺着不能动了。瓶儿请来大街坊胡太医来看,拣药熬煎。可服后不见有效,人已是日见衰微虚弱下去。一日两,两日三,挨到十一月末,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自子虚病倒之时,小厮天喜儿拐了五两银子跑了。待子虚倒了头,家中除小厮天福儿外面跑跑外,竟无出面的男人。瓶儿使了冯妈妈请了西门庆过去商议,买棺入殓,念经发送子虚,到坟上埋葬。那花大、花三、花四都带着家人前来吊孝。送殡回来,又各自散了。西门庆教吴月娘办了一张桌席,与瓶儿山头祭奠。瓶儿乘轿回家,安了一个灵位供养在房中。虽是守灵,瓶儿更想着西门庆。这一是因为花子虚刚死,心中害怕;二是因为已经将身相许,花子虚不在了,无所拘束,禁念撤去,欲念更强;三是因为西门庆防人口舌,已多日不来,瓶儿思念日甚。过了两日,诸事办妥,瓶儿为答谢吴月娘的那张桌席,教冯妈妈带着丫环绣春送了两盒果品点心和一坛冬酒去西门庆家,顺便暗下里请西门庆来一趟,就说:“门前少人走动。奴有事相商。”
西门庆得了这个信儿,骑上马儿,带着玳安来到狮子街。下得马来,瓶儿接着,进了内室,瓶儿照前备下了一桌精美酒菜。西门庆多日不见瓶儿,心中也着实想念,今日见了,瓶儿虽然是素服打扮,脸上只是淡妆略施,却显出另一番姿色,别一样风韵,忙上前行礼:“多因冗忙,不能前来相助嫂嫂一二,还望见谅。”
瓶儿还了万福,嗔怪道:“你就别再说了,多亏大官人照料,奴家不知如何答谢。”
二人杯盏互劝。瓶儿依偎着西门庆,说道:“大官人可千万把奴放在心上。这儿离官人家虽隔几条街,还不至于远山远水。若官人能常来常往,奴心中方才踏实。”
“这个自然。”西门庆心中还真舍不得瓶儿,放下手中杯盏,搂住瓶儿粉白的肩头,只是亲昵。
丫环迎春早已薰香暖被,西门庆抱起瓶儿,进入锦帐之中。
时间也过得真快,旧岁已除,新年早到。瓶儿从西门庆那儿打听到潘金莲的生日是正月初九。这天,刚过花子虚的五七,瓶儿买礼坐轿,穿着白绫袄儿,蓝织金裙,白纻布髻,珠子箍儿,来与金莲做生日。那冯妈妈抱毡包,天福儿跟轿,紧随其后。进门见到月娘,瓶儿与月娘插烛似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再谢前日山头多有劳动,又多谢重礼。”
拜了月娘,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然后是潘金莲来到。
月娘说道:“这个就是五娘。”
瓶儿又磕下头去,一口一声称呼:“姐姐,请受奴一礼儿。”
金莲哪里肯受,相让了半日,两个还平磕了头。金莲又谢了瓶儿送的寿礼。正巧,吴大妗子和潘金莲的母亲潘姥姥也都在此,都一同见了。
瓶儿要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往门外玉皇庙打醮去了。”瓶儿只得作罢。
大家互让坐下,唤茶来吃了。
闲聊时,只见孙雪娥走过来。瓶儿见她妆饰稍次于众人,便立起身来问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请见的。”
月娘说道:“此是他姑娘哩。”
瓶儿听言就要慌忙行礼。
月娘拦住:“不劳起动二娘,只拜平拜儿罢。”于是二人彼此拜毕。
月娘让瓶儿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又吩咐丫环,明间内放桌儿摆茶。须臾,围炉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来。
当下吴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儿上坐,月娘和李娇儿主席,孟玉楼和潘金莲打横。孙雪娥自回厨下照管,不敢久坐。月娘见瓶儿盅盅酒都不辞,甚是善饮,于是亲自巡了一遍酒,又令李娇儿众人各巡酒一遍。
月娘打趣儿,与瓶儿说话:“花二娘搬得远了,俺姊妹们离多会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说来看俺们看儿!
孟玉楼接嘴说道:“二娘今日不是因与六姐做生日,还不来哩!”
瓶儿忙解释道:“好大娘、三娘,蒙众娘抬举,奴心里也要来,一来热孝在身,二来拙夫死了,家下没人,昨日才过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还不敢来。”接着又问道:“大娘贵降在几时?”
月娘答道:“贱日早哩。”
金莲接过来说道:“大娘生日八月十五,二娘好歹来走走。”
瓶儿道:“不消说,一定都来。”
玉楼又道:“二娘今日与俺姊妹相伴一夜儿呵,不往家去罢了。”
瓶儿说道:“奴也想和众位娘叙些话儿。不瞒众位娘说,小家儿人家,初搬到那里,拙夫又没了,家下没人,奴那房子后墙,紧靠着乔皇亲花园,好不空旷,晚夕常有狐狸打砖掠瓦,奴又害怕。原有两个小厮,那个大小厮又走了,只是天福儿小厮看守前门,后半截通空落落的。倒亏了这个老冯是奴旧时的人,常来与奴浆洗些衣裳,与丫头做鞋脚。”
月娘听了问道:“老冯多大年纪?且是好个恩实妈妈儿,高言儿也没句儿。”
瓶儿说道:“她今年五十六岁,属狗儿。男儿花女没有,只靠说媒度日。我这里常管她些衣裳儿。前日拙夫死了,叫过她来与奴做伴儿,晚夕同丫头一炕睡。”
金莲嘴快,说道:“这不就得了,既有老冯在家里看家,二娘在这过一夜儿也罢了。左右那花爹没了,有谁管着你?”
玉楼笑着说道:“二娘只依我,教老冯回了轿子,不去罢。”
瓶儿听罢,只是笑,不做声。
说话间,酒过数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边去了,金莲跟着娘往房里去。
这里,李娇儿还要劝瓶儿的酒,瓶儿再三推辞:“奴的酒够了。”
娇儿道:“花二娘,你这就不公道了,怎的她大娘、三娘手里吃过酒,偏我递酒二娘就不肯吃,显得有厚薄。”于是拿大杯只顾斟上。
“好二娘,”瓶儿求饶道,“奴委的吃不下了,岂敢做假?”
月娘从中解劝:“花二娘,你吃过此杯,略歇歇儿罢。”
瓶儿只得接了,放在面前,与众人说话。
孟玉楼心细,见金莲还未出来,便问立在旁边的春梅:“你娘在前边做什么哩?你去,连你娘、潘姥姥快请来。你就说,大娘请,陪花二娘吃酒。”
春梅去了,不多时回来道:“俺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里匀脸,就来。”
“我倒没见过,你是个主人家,把客人丢下,三不知往房里去了。”月娘嗔怪道,“俺姐儿一日脸不知匀多少遭数,要便走去匀脸了。诸般都好,只是有这些孩子气。”说完,陪着吴大妗子进了房。
正说着,只见金莲换了装束,打扮一新走了出来:上穿沉香色潞绸雁衔芦花样对衿袄儿,白绫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钮扣儿;下着一尺宽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大红缎子白绫高底鞋,妆花膝裤;青宝石坠子,珠子箍。众人见了,与孟玉楼一样打扮,不同之处,金莲鬓角边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
玉楼戏道:“五丫头,你好人儿!今日是你个‘驴马畜’,把客人丢在这里,自个躲房里去了,你可成人养的!”
金莲不言语,笑嘻嘻地向她身上打了一下。
玉楼就着说道:“好大胆的五丫头!你该来递一盅儿。”
瓶儿说道:“奴在三娘手里吃了好少酒儿?已吃够了。”
金莲揎起袖子,说道:“她的手里是她手里的帐,我也敢奉二娘一盅儿!”满斟一大杯,递与瓶儿。瓶儿接过,仍放在面前,不肯吃。
这时,月娘陪着吴大妗子从房里出来,看见金莲陪着瓶儿坐,问道:“她潘姥姥怎的不来陪花二娘坐的?”
“俺妈害身上疼,在房里歪着哩,叫她不肯来。”金莲说道。
月娘忽见金莲鬓上撇着的寿字簪儿,问道:“六姐这对寿字簪儿倒且是好样儿,哪里打造的?到明日俺几人照样也配这么一对儿戴戴。”
“奴哪里能打造得出这般好簪儿,是花二娘送的。”金莲笑着说道。
瓶儿脸上一热,说道:“此是过世老公公宫里御前作带出来的,外边哪里有这样花。大娘既要,奴还有几对,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
月娘听了,忙说道:“奴取笑,斗六姐耍子。俺姐妹们人多,哪里有这许多相送。”众女眷都笑了起来。
日西天昏时分,冯妈妈从后边雪娥房里吃得脸红红的出来。催逼瓶儿起身,若不起身好打发轿子回去。
“二娘不去罢。”月娘说道,“叫老冯回了轿子家去罢。”
瓶儿说道:“家中无人,改日再奉看列位娘,有日子住哩。”
玉楼不答应:“二娘好执古,俺众人就没些份上儿?如今不打发轿子,等会他爹来,少不的也要留二娘。”
这话一说,瓶儿不再争执,把房门钥匙递与冯妈妈,交代道:“既是她众位娘再三留我,显得奴不识敬重。吩咐轿子回去,教他们明日来接罢。你和小厮家仔细门户。”又附耳低言:“教大丫头迎春,拿钥匙开我床房里头一个箱子,在那小描金头面匣儿里,拿四对金寿字簪儿,你明日早送来,我要送四位娘。”
冯妈妈辞别瓶儿,谢别月娘等人,吩咐轿子明日来接,出门回去了。
月娘见瓶儿不肯再吃酒,便请到上房同吴大妗子一处吃茶。众人正坐下,玳安抱进毡包来,西门庆随后,掀开帘子进来,见了瓶儿,说道:“花二娘在这里!”
瓶儿慌得跳起身来,万福行礼。二人见了礼,坐下。月娘叫丫环玉箫与西门庆接了衣裳。西门庆便对吴大妗子、瓶儿说道:“今日会门外玉皇庙圣诞打醮,该我年例做会首,与众人在吴道官房里算帐,七担八柳,缠到这咱晚,要不是,过了午斋我就回来了。”又问瓶儿:“二娘今日不家去罢了?”
玉楼说道:“二娘再三不肯,定要去,被俺众姊妹强着留下。”
瓶儿说道:“家里没人,奴不放心。”
“没的扯淡!”西门庆说道,“这两日好不巡夜的甚紧,怕怎的!但有些风吹草动,拿我个帖送与守备周大人,点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着?用了些酒儿不曾?”
玉楼说道:“俺众人再三奉劝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
“你们不济事,等我奉劝二娘。”西门庆笑着说道,“二娘好小量儿!”
“奴吃不下了。”瓶儿口里推辞,只不动身。
西门庆吩咐丫环,重新在房中放桌儿,端上好酒菜肴,细巧果仁,摆了一张桌儿,都是留下伺候西门庆的。吴大妗子知局,推不用酒,往李娇儿那边房里去了。当下李瓶儿上坐,西门庆拿椅子关席,吴月娘在炕上跐着炉壶儿,孟玉楼、潘金莲两边打横,五人坐定,把酒来斟。也不用小盅儿,要大银衢花盅子,西门庆劝瓶儿你一杯,我一盏。吃来吃去,吃得瓶儿眉黛低横,秋波斜视。月娘见这两个人吃得饧成一块,言语也不正经起来,看不上,往娇儿房里陪吴大妗子坐去了。
剩下四人,吃到三更时分。瓶儿星眼乜斜,站立不住,拉金莲往后边净手。西门庆亦东倒西歪,走到月娘这边房里,问月娘打发她哪里歇。
“她来与哪个做生日,就在哪个儿房里歇。”月娘说道。
“那我在哪里歇宿?”西门庆又问道。
“随你哪里歇宿。”月娘见他那个样子,心中不高兴,说道,“再不,你也跟了她一处去歇罢。”
西门庆笑道:“岂有此礼!”又叫道:“小玉,来脱衣,我在这房里睡了。”
“你别要汗邪了。”月娘说道,“休惹我那没好口的骂出来!你在这里,她大妗子哪里歇?”
“罢,罢!那我往孟三儿房里歇去罢。”西门庆说着,往玉楼房中歇了。
潘金莲引着李瓶儿净了手,同往她前边房中来,晚夕和姥姥一处歇卧。
第二天早晨起来,春梅伺候瓶儿梳洗。瓶儿见春梅伶俐,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环,于是与了她一副金三事儿。春梅连忙对金莲说了。金莲谢了又谢,说道:“又劳二娘赏赐她。”
瓶儿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个姐姐。”
金莲领着瓶儿同潘姥姥,叫春梅开了花园门,各处游看。瓶儿看见原花家那边墙开了个便门,问道:“西门爹要修盖房子?”
金莲说道:“前者央阴阳看来,也只到这二月间兴工动土。把二娘那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前面盖山子卷棚,扩一个大花园;后面还盖三间玩花楼,与奴这三间楼相连,做一条边。”
瓶儿把这些话儿全记在心。
正游看着,月娘使了小玉来,请后边吃茶。三人同来到上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吴大妗子,摆下茶等着哩。
众人正吃点心茶汤,只见冯妈妈蓦地走来。众人让她坐下吃茶。冯妈妈向袖中取出一方旧汗巾包成的包儿,打开,现出四对金寿字簪儿,递与瓶儿。瓶儿接过来先奉了一对与月娘,然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每人一对。
月娘说道:“多有破费二娘,这个却使不得!”
瓶儿笑道:“好大娘,什么希罕之物,胡乱与娘们赏人便了。”
月娘众人拜谢了,方才各人插在头上。
月娘又说道:“闻说二娘家门首就是灯市,好不热闹,到明日俺们看灯去,就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
瓶儿连忙说道:“奴到那日奉请众位娘。”
金莲说道:“姐姐还不知,奴打听来,这十五日正是二娘生日。”
月娘听了,问瓶儿:“可是真的?那俺们今日说定,到了二娘贵降的日子,俺姊妹一个也不少,来与二娘祝寿去。”
瓶儿也高兴万分,笑道:“蜗居小舍,娘们肯下降,奴一定奉请。”
早饭吃罢,摆上酒来,边饮边谈。又是日西时分,轿子来接,瓶儿告辞归家。众姊妹款留不住。临出门,请西门庆拜见。月娘告诉道:“他?今日一早起身出门,与县丞送行去了。”瓶儿这才千恩万谢,上轿来家。
过了五日,便是元宵。西门庆先一日差玳安送了四盘羹菜、两盘寿桃、一坛酒、一盘寿面、一套织金重绢衣服,写了吴月娘的名字“西门吴氏敛衽拜”,送与李瓶儿做生日。瓶儿才起来梳妆,叫了玳安到卧房里,说道:“前日打扰你大娘那里,今日又教你大娘费心送礼来。”
玳安说道:“娘多上复,爹也上复二娘,微薄小礼,与二娘赏人。”
瓶儿吩咐迎春,外边明间内放小桌儿,摆了四盒茶食,管待玳安。玳安临行,瓶儿又与二钱银子、八宝儿一方闪色手帕,嘱咐道:“到家多上复你列位娘,我这里就使老冯拿帖儿请去,好歹明日都来光降走走。”
玳安磕头出门。两个抬盒子的也都得了瓶儿一百文赏钱。玳安一去,瓶儿随即使冯妈妈用请书盒儿,拿着五个柬帖儿,来请月娘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和孙雪娥。又捎了一个帖,暗暗请西门庆元宵晚夕赴席。
十五日这日,月娘留下孙雪娥看家,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四顶轿子出门,都穿着妆花锦绣衣服。来兴、来安、玳安、画童四个小厮跟随着,朝狮子街瓶儿新买的房子走来。
这房子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这灯市就在临街楼前。仪门进去,两边厢房,三间客座,一间稍间。过道穿进去第三层有三间卧房,一间厨房。后边紧靠着乔皇亲花园。
瓶儿已在临街楼上设放围屏桌席,悬挂许多花灯。听见月娘众人已到,瓶儿赶忙接住,请到客位内。见毕礼数,然后让入后边明间内待茶。到午间,瓶儿客位内设四张桌席,叫了两个妓女董娇儿和韩金钏儿,弹唱助兴。酒过五巡,食割三道,渐次正是日落西方。瓶儿安排前边楼上摆好果品点心,请月娘众人登楼看灯。
月娘众人登上楼来,那楼檐前挂着的湘帘、悬着的彩灯,把这几个穿戴锦绣的女娘辉映衬托得格外光鲜动人:吴月娘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貂鼠皮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是白绫袄儿,蓝缎裙,不同的是,李娇儿上着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人人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鬓后挑着许多各色灯笼儿。都搭伏定楼窗往下观看。见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好不热闹。当街搭起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些诸门买卖。那玩灯男女、观火老少,花红柳绿,你挤我拥。再看那灯市,但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通判灯,钟馗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咆咆哮哮;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顽顽耍耍。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口大髯鲇鱼灯,平吞绿藻。银蛾斗彩,雪柳争辉。鱼龙沙戏,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村里社鼓,队队喧阗;百戏货郎,桩桩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阆苑。往东看,雕漆床、螺钿床,金碧交辉;向西瞧,羊皮灯、掠彩灯,锦绣夺眼。北一带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厢尽皆书画瓶炉。王孙争看,小栏下蹴踘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妖娆衒色。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讲新春造化知何,定一世荣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杨恭;到看这扇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蛾,鬓边斜插闹东风;祷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绣梅月之双清。
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果真是热闹非凡,京师都会不过如此。
吴月娘看了一回,见楼下人乱,和李娇儿各归席上吃酒去了。潘金莲正观看在兴头上,和孟玉楼同两个妓女只顾搭伏着楼窗子,往下观看。不仅看,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她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那手指上带着一溜六个金马镫戒指儿,又探出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了下去,落在人身上。不光是如此吐瓜子皮儿,一回儿指着东西叫道:“大姐姐,快来看,那家房檐底下挂了两盏玉绣球灯,一来一往,滚上滚下,且是好看哩!”一回儿又指出西面叫道:“二姐姐,你来看,这对门架子上挑着一盏大鱼灯,下面又有许多小鱼鳖虾鳖儿跟着他,真好耍子。”一回儿再指着南面说道:“三姐姐,你看这首里,这个婆儿灯,那老儿灯。”正看着说着,那婆子儿灯被一阵风带动,碰在什么东西上,灯的下半截戳了个大窟隆。金莲也不说下去了,只是放声大笑起来。那楼下看灯的众人听见这般清脆朗朗的女人的笑声,一起仰望上瞧,观看灯下的娇女娘来。一边看,一边议论起来。
一个说道:“这不知是哪公侯王府里出来的宅眷。”
另一个猜道:“我看不像公侯王府的宅眷,倒是皇亲贵戚家的艳妾来此看灯,不然,如何内家妆束。”
又一个说道:“哪有公侯王府皇亲贵戚的宅眷艳妾上这个门楼儿?莫不是院中小娘儿,为哪大人家叫到这里来看灯弹唱。”
有一个认出了潘金莲,用手指着说道:“你们听我说,我认得的。这几个妇人,既不是公侯王府宅眷,也不是皇亲贵戚艳妾,更不是院中娘儿,定是阎罗大王的妻室,五道将军的美妾,是咱县门前开生药铺、放官吏债的西门大官人的妇女!那个穿绿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认的。这个穿大红遍地金比甲儿,上带着个翠面花儿的,好似卖炊饼武大郎的娘子。大郎死了,西门大官人把她娶来做妾。这些日子不见出来,便落得这等标致。”
这时,月娘来到楼窗前,见楼下围起一大堆人,不去观灯,却来指手划脚望楼窗,便叫了金莲和玉楼归席,听两个妓女弹唱灯词饮酒。楼下的人也都散开自去观灯赏火。
坐了一会,月娘起身说道:“酒够了,我和她二娘先行一步,三娘、五娘再坐一回儿,以尽二娘之情。今日他爹不在家,家里无人,光丢着些丫头们,我不放心。”
瓶儿哪里肯放,说道:“好大娘,你是说奴没敬心。今日大娘来,奴还没好生拣一箸儿敬大娘。大节间,灯儿也没点,饭儿也没上,就要家去?就是西门爹不在家中,还有她姑娘们哩,怕怎的!待月色上来的时候,奴送四位娘去。”
月娘说道:“二娘,不是这等说。我又不大十分用酒,留下她姊妹两个,就同我一般。”
瓶儿还是不肯:“大娘不用,二娘也不吃一盅,也没这个道理。想奴前日在大娘府上,那等盅盅不辞,众位娘竟不肯饶我;今日来到奴这湫窄之处,虽无甚物供献,也尽奴一点劳心。”说完,拿大银盅递与李娇儿,说道:“二娘好歹吃一杯儿!大娘,奴晓得,不敢奉大杯,只奉小杯儿哩。”于是拿了个小瓷盏儿,满斟上,双手递与月娘。月娘与李娇儿都吃了。
月娘给了两个妓女二钱银子,起身,又嘱咐玉楼和金莲:“我两个先起身,我去到家便使小厮拿灯笼来接,你们也就来罢,家里没人。”
玉楼允诺。
瓶儿送月娘和李娇儿到门首上轿去了,回到楼上,陪玉楼、金莲饮酒。
西门庆同应伯爵、谢希大在家中吃了饭,一道去灯市里游玩。逛到狮子街东口,想起今日月娘众人都在瓶儿家楼上吃酒,恐怕她们看见,就不去西街看大灯,只走到卖纱灯的店铺那儿就打回走,刚转过弯来,撞上了孙天化、祝日念两个。这两人见到应伯爵和谢希大正陪着西门庆,真真假假地骂了起来:“你两个天杀的好人儿,来和哥哥游玩,也不叫俺一声儿。”
“祝兄弟、孙兄弟,二位也错怪他俩,刚才也是路上相遇。”西门庆只好打圆场。
祝日念说道:“如今看了灯往哪里去?”
西门庆说道:“同众位兄弟到大酒楼上吃三杯儿。今日房下们都往人家吃酒去了。”
祝日念却说道:“这不好,咱何不往院里看望李桂姐去?只当大节间往她拜拜年去,混一混。前日俺两个在她家,她望着俺们哭了一场,说从腊里到如今一直不好,大官人都影边儿也不进去看看她。俺们只好说哥事忙,替哥摭过了。哥今日有闲空,俺们情愿相伴哥进去走走。”
这李桂姐是李娇儿的侄女,年方二八,花枝招展。前些日子,由这伙帮闲兄弟们起哄,西门庆梳笼了这个雏妓。后来忙于瓶儿的事和新开的铺面,真的无心事无空闲去那院里。西门庆听祝日念这一说,动了心思。但又一转念,晚夕还得赴瓶儿之会,便推辞道:“今日我还有小事,不得去,明日罢。”
那应伯爵、谢希大也是在李家院里尝过甜头的,四个帮闲兄弟死拖活拽,不怕西门庆不肯,同进李家院里。
李桂姐的妹妹李桂卿正站在门首,赶忙迎接众人入内。先是老虔婆李妈妈扶着拐杖出来见礼。西门庆向袖中掏中三两银子递与李桂卿以请众人。李妈妈下去准备酒菜,这里众人说笑打闹,把李桂姐请将出来。先是上茶,上茶点糕饼。少顷,酒菜上桌,又叫来两个弹唱的妓女凑热闹。众人这下是吃喝玩乐、吹拉弹唱,好不痛快。
正热闹着,玳安骑马来接西门庆。他悄悄附耳低言说道:“大娘、二娘已家去了,三娘、五娘这就起身。花二娘教小的请爹早些过去。”
西门庆便叫玳安悄悄地把马拴在后边门首等着,自己重又进去,见众人正饮酒到高兴处,便把桂姐拉进卧房里,坐了一会儿,搂着说了几句慰心的话儿,推说净手,出了后门,跃身上马,一溜烟走了。李桂姐恐怕西门庆去了后巷吴银儿院里,使了个丫环去那吴银儿院里探看,知不在,才放了心。
西门庆不走正街,怕人看见,拦住说话。专拣僻静街巷,打马径到狮子街李瓶儿家。在门首下得马来,见大门关紧,就知堂客们都回家去了。这时玳安跑来,西门庆叫玳安敲门,冯妈妈早已等候,将门打开。西门庆进了门,见瓶儿已将家中重新整理,堂中秉烛,花冠齐整,素服轻盈,正倚帘栊,口中嗑着瓜子儿。见西门庆来,忙轻移莲步,款蹙湘裙,下阶迎接,笑道:“你来得不早不晚,正巧,她三娘、五娘刚才起轿家去。今日她大娘去得早,说你不在家,哪里去了?”
“今日我和应二哥、谢子纯去看灯,打你门首过去来。不想又撞见两个朋友拉去院里,撞到这咱晚。我又恐怕你这里等候,小厮去时,我推净手打后门跑了。不然,必吃他们挂住了,休想来得成。”
“多谢官人惦念。她娘们又不肯坐,只说家里没人,教奴倒没意思的。”
西门庆赶紧接过酒杯,笑着扶起瓶儿:“你请起来。既蒙你厚爱,我西门庆铭刻于心。待你孝满时,我自有安排,不劳你费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俩且吃酒。”
扶起瓶儿,二人并肩挨着坐下。西门庆先将瓶儿递的酒喝干,也满斟了一杯回奉。于是,二人交杯换盏。冯妈妈单管厨下看菜儿,迎春、绣春两个丫环在旁斟酒下菜服侍。一会儿,拿寿面上来吃。这时,玳安上来,扒在地下与李瓶儿磕头拜寿。李瓶儿连忙起身,还了万福,吩咐迎春,教老冯厨下看寿面点心下饭,又拿了一壶酒与玳安吃。西门庆吩咐玳安:“吃了早些回家去罢。”瓶儿加了一句道:“到家你娘问时,只休说你爹在这里。”
玳安聪明,忙接着说:“小的知道,只说爹在院里边过夜,明早来接爹就是了。”
西门庆点了点头。瓶儿欢喜得笑着说道:“好个乖孩子!”立即教迎春拿来二钱银子与玳安节间买瓜子儿嗑,又说道:“明日你拿个样儿来,我替你做双好鞋儿穿。”
玳安接了银子,连忙磕头道:“多谢二娘。小的怎么敢!”然后走到下边,吃了酒饭,带马出门而去。冯妈妈把大门上了栓儿。
瓶儿与西门庆猜枚吃酒。吃了一会儿,又拿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儿,桌上铺上茜红苫条,两人抹牌饮酒。吃了一会儿,瓶儿吩咐迎春去房里秉烛点灯,收拾床铺,将果盒杯酒摆放在床铺之上。花子虚死后,瓶儿让西门庆用过了迎春、绣春两丫环,从那时起,房中之事也不避开她俩。瓶儿先去紫锦帐中解带脱衣,露着粉般身子。西门庆教迎春帮自己脱去衣衫,进得帐来,抱住瓶儿,香肩相并,玉体厮挨,只觉得浑身自在。二人相互厮摩一阵后,瓶儿用大盅斟酒,递与西门庆一杯,问道:“你那边花园房子几时收拾?”
“且待二月间兴工动土。”西门庆接着酒杯说道,“连你这边那所,通身打开,与花园取齐。前边起盖山子卷棚和玩耍之处,还盖三间玩花楼。”
瓶儿指了指床后,说:“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着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与你盖房子使。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只要与娘们做个姊妹,随你把我做第几个。亲亲,奴舍不得你。”说着说着,泪珠似断线般纷纷地落将下来。
西门庆慌放下酒杯,拿汗巾儿替她抹拭,说道:“你的心我早已知道,不过,也得待你这边孝服满,我那边房子盖了才好。不然,娶你过去,没有住房。”
瓶儿点点头:“既有实心娶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盖在与她五娘一处。奴舍不得她,好个人儿,日后也有个说话的姐姐。孟家三娘见了奴且亲热。她两个恰似天生一般,打扮也不像两个姊妹,只像一胞双胎的一般。惟有她大娘,性儿怕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扫人。”
西门庆一听,乐了:“俺吴家的这个拙荆,好性儿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这许多人?明日这边与那边,一样盖三间楼,与你居住,安两个角门儿出入,你心下如何?”
瓶儿听了此话,自然心悦无比,搂住西门庆的光身子,将脸儿贴在他的胸脯上,说道:“我的哥哥,你好可奴之意。”
西门庆抱过瓶儿,放她睡下,教迎儿撤去杯盘点心。二人求欢作乐,一直玩到四更鼓响,方才就寝,枕上并肩交股,直睡到次日吃饭时分才醒来。
醒来后,瓶儿不忙梳头,让迎春把粥拿进来,陪着西门庆吃了半盏粥儿,又拿酒来吃,趁着酒兴,再行欢乐之事。她教西门庆坐在枕上,自己骑在西门庆身上,行到尽兴处,瓶儿只觉得自己全身心都如化一般,瘫软在西门庆怀中,轻声地呼唤着“我的亲亲”、“我的哥哥”不停。西门庆扶抱着她,通身轻抚。两人正在美处,听到玳安在外边打门,骑马来接西门庆了。西门庆唤他在窗下问话。
玳安说:“家中有三个川广商客坐等,有许多细货要科兑与傅二叔,只要一百两银子押合同,其余八月中旬找完银子。大娘使小的来,请爹家去,理会此事。”
西门庆问道:“你没说我在这里?”
“小的只说爹在院里边桂姨家,没说在这里。”
“看你不晓事,这事教傅二叔打发他便了,又来请我怎的?”西门庆有点不高兴。
“傅二叔也是要打发他们,可是客人不肯,一定要我爹去,方才批合同。”
瓶儿已在穿衣服,说道:“买卖要紧,你不去,惹得她大娘不怪么?”
西门庆只好起身穿衣服,一边穿,一边说道:“你不知这些贼蛮奴才,行市迟,货物没处发脱,才来上门脱与人,迟半年三个月找银子。若快时,他就作俏了。满清河县,除了我家铺子大,发货多,随他什么时候,不怕他不来寻我。”
瓶儿为西门庆整好衣带,说:“买卖不与道路为仇,只依奴,到家打发了再来,往后日子多如柳叶儿哩。”
西门庆听依瓶儿之言,慢慢地,梳头净面,戴网巾,穿好外衣袄儿。瓶儿又安排饭与他吃,送他出门上马。
会了客人,批完合同,西门庆走到金莲房中,见金莲一脸不高兴。
“你昨日往哪里去来?”金莲首先发问,“实说便罢了,不然,我就嚷给你瞧瞧。”
“在院里边吃酒,过了一夜。”西门庆答道。然后又补了一句:“今日小厮接去,我才来家。”
“我知道小厮接的。”金莲先接上一句,然后不让西门庆插一嘴,说出一大串话来,只说得西门庆心里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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