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西门庆挥金厚葬爱妾 潘金莲用心算计上房
一切收拾停当,西门庆将潘道士领进,走到瓶儿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后退了两步,似有呵叱之状,喃喃地又说了几句,才进了房中。潘道士面向病榻而立,环顾四周,又仗剑手内,掐指步罡,念念有辞。然后走出明间,朝外设下香案。西门庆焚了香。潘道士焚过符,喝道:“值日神将,不来等甚!”噀了一口法水去。只见一阵狂风过后,一黄巾力士拱立阶前,大声说道:“召吾神那厢使令?”潘道士说道:“西门氏门中李氏阴人不安,投告于我案下。汝即与我拘当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与我擒来,不得迟滞。”说完,那神不见了。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上,敲击令牌,如同问事一样。许久,才睁目离座。
西门庆让到前边卷棚内,问其所以。
潘道士说道:“此位娘子,被宿世冤愆诉于阴曹,非邪祟所致,不可擒之。”
西门庆赶紧问道:“法官,可解禳么?”
潘道士说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可舍则舍之,虽阴官也不能强。”又见西门庆以礼相敬,真诚恳切,便问道:“娘子年岁若干?”
西门庆答道:“属羊的,二十七岁。”
潘道士只得说道:“也罢,等我与她祭祭本命星坛,看她命灯何如。”
西门庆谢了,按照潘道士布置,一一备办停当,自己则在书房中沐浴斋戒,换了净衣。
是夜三更天气,潘道士高坐灯坛之上,下面的灯坛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华盖,周列十二宫辰;下首才是本命灯,共合二十七盏。潘道士先宣念了投词,西门庆身穿青衣,俯伏阶下。左右尽皆屏去,灯烛荧煌灿灿。潘道士在法座上披发仗剑,口中念念有词。忽然,星明朗灿的夜空布满黑云,须臾一阵怪风经过,又是一阵,所过三次,接着一阵冷气扫来,把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熄。又见一个白衣人领着两个青衣人自外面进来,手持一纸文书,呈于法案下。潘道士接过观看,是地府勾批,上面还有三颗印信,慌忙下了法座,唤起西门庆,告知道:“官人,请起来吧!娘子已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本命灯已灭,再难复救,只在旦夕之间了。”
西门庆听罢,低首无语,满眼落泪,哭泣哀告:“万望法师搭救!”
潘道士摇头说道:“定数难逃,难以搭救了。”说毕告辞。
西门庆再三款留,潘道士执意要去。西门庆令左右捧出布一匹、白金三两。潘道士推辞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辞而行。临别,嘱咐西门庆:“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言毕,拂袖而去。
西门庆独自一人坐于书房中,望着蜡烛落泪,心如刀绞,长吁短叹:“法官戒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得守着她,和她说句话儿。”想到这,进了瓶儿房中,见瓶儿面朝里睡,便坐在边上。
瓶儿听出西门庆进来,挣着翻过身来,说道:“我的哥哥,你怎么这么久不进来?那道士点的灯如何?”
西门庆说道:“你放心,灯上不妨事。”
瓶儿说:“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还说明日便来拿我。”
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惊,才知潘道士所说不假,不禁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去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就要抛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
瓶儿也自觉这生离死别的悲恸,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搂抱住西门庆的脖子,呜呜咽咽抽泣,半日哭不出声来,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还未闭眼,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她,你休要亏了。她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不散你的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别处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得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死了,谁肯苦口说你?”
西门庆点着头听着,如刀割心肝一般,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哪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瓶儿又把迎春、绣春分给大娘、二娘房里的事说了。西门庆说道:“我的姐姐,你别说了,谁敢分散你的丫头?奶子也不打发出去,都教她们为你守灵。”
瓶儿说道:“什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烧了罢了。”
西门庆说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你一日。”
又说了一会,瓶儿催促他去睡,天就要亮了。西门庆不肯,一定要守着。瓶儿只好说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恶,熏得你慌,她们伏侍我也不方便。”
西门庆这才吩咐丫头好生看守,出了房。他走到后边上房里对月娘说了祭灯不济的事,又说道:“刚才我到她房中,她说话儿伶俐。但愿是熬过来了才好。”
月娘说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什么?也只在早晚。她这个病,伤身不伤心,就是这般伶俐,临断气还说话儿。”
西门庆又说道:“她来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又是个好性格儿,又不乱说话,你教我哪里舍得她!”说着,又哭了。
月娘也止不住泪水流了下来。
瓶儿待西门庆出去,唤了迎春和奶子:“你们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又问:“天有多咱时分了?”
奶子道:“鸡还未叫,才有四更天吧。”
瓶儿又让迎春替她把身底下的草纸换了干净的垫好,盖好被,睡了。迎春和奶子已熬一夜,困极了,奶子自去自己屋里睡去,迎春就在面前地坪上搭了铺,睡下。还没半个时辰,迎春梦见瓶儿走下炕来,推了推自己,嘱咐道:“你们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向床上看去,瓶儿面朝里睡着。上前摸了摸,身子温热,口内已无气息。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已断气而亡,身底下流血一洼。顿时,哭声大作,迎春流着泪,跑去后边报知西门庆。
西门庆闻知噩耗,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只见瓶儿面容不改,脱然而逝。西门庆也顾不得瓶儿身底下的血渍,两只手抱着她的脸腮亲着,口口声声地叫唤:“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吧!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什么!”哭着,跳着,后来放大声号哭起来。
吴月娘也揾泪哭涕不止。
这时,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来了,合家大小,丫环养娘,都哀声动地哭了起来,几个小厮也站在门外穿廊下抹泪眼。
月娘对娇儿和玉楼说道:“不知晚夕什么时刻死的,衣服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
玉楼说道:“娘,我摸她身上的温温儿,也才去了不多一会儿。咱得趁热脚儿替她穿上衣裳。”
月娘再看西门庆,还伏在瓶儿身上号哭:“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天好日子也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月娘听了这些话,心中就有些不耐烦,对西门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倘若口里恶气扑着了你,你也就真要同她去了。她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人死如灯灭,半晌时不信。留得住她当然好!各人寿数到了,谁人不打这条路儿来?”于是要李娇儿和孟玉楼去寻衣服来与瓶儿穿上,自己则和金莲一道为瓶儿梳头。
西门庆嘱咐:“多寻出两套她心爱的衣服与她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娇儿、玉楼:“你寻她新裁的大红缎遍地锦袄儿、柳黄遍地金裙,并她今年乔亲家去那套丁香色云妆花衫、翠蓝宽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绫袄、黄子裙出来罢。”当下迎春拿着灯,孟玉楼拿钥匙,开了床屋里门,拔步床上第二个描金箱子里,都是新做的衣服。揭开箱盖,玉楼、李娇儿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件绑身紫绫小袄儿,一件白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并白绫女袜儿,妆花膝裤腿儿。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月娘瞧。月娘正与金莲灯下替她整理头髻,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停当。李娇儿问:“寻双什么颜色鞋与她穿了去?”金莲道:“姐姐,她心里只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鹦鹉摘桃白绫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那双鞋出来与她穿了去罢。”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上阴司里好教她跳火坑。你把前日门外往她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也是扣的鹦鹉摘桃鞋,寻出来与她装绑了去罢。”这李娇儿听了,走来向她盛鞋的西个小描金箍儿,约百十双鞋,翻遍了都没有。迎春说:“俺娘穿了来,只放在这里,怎的没有?”走来厨下问绣春。绣春道:“我看见娘包放在箱坐厨里。”扯开坐厨子寻,还有一大包,都是新鞋。寻了出来,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
西门庆来到大厅,率领小厮收卷书画,围上帏屏。把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又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磬,一个炷纸。使玳安去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王姑子也开始喃喃呐呐,替瓶儿念《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与她接引冥途。西门庆安排完毕,坐在一旁,望着瓶儿的遗体,不由得上前,手拘着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口口声声只叫着“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把声都呼哑了。
这时,鸡鸣天亮。玳安请了徐先生来,向西门庆施礼,问瓶儿殁时时辰。
西门庆说道:“睡下之时已打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什么时辰殁了。”
徐先生又问:“此是第几位奶奶?”
“乃是第六的小妾。”西门庆说道,“生了个拙病,淹淹缠缠,也这些时了。”
徐先生令左右掌起灯来,在厅上揭开纸被观看,手掐丑更,说道:“正当五更二点彻,还属丑时断气。”又打开青囊,取出万年历通书来观看,问了姓氏并生辰八字,批将下来:“已故锦衣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七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重丧之日,煞高一丈,向西南方而去,遇太岁煞冲回,斩之吉,避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外,亲人不避。”
吴月娘使出玳安来,教徐先生看看黑书上,往哪方去了。这徐先生一面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今日丙子日,乃是正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济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禀性柔婉,自幼无阴谋之事,父母双亡,六亲无靠;先与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气;及至有夫主,又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肚腹流血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指挥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后耽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少不对;中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
众妇女听了这番话,皆各叹息。
西门庆教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问道:“老爹,停放几时?”
“热突突怎么打发出去得?须放过五七才好。”西门庆流泪哭着说道。
徐先生说道:“五七里没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里,宜择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时破土,十二日辛丑巳时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
西门庆只得说道:“也罢,到十月十二日发引,不再改日子了。”
徐先生当即写好殃榜,盖伏瓶儿身上,又向西门庆说道:“十九日辰时大殓,一应之物老爹这里备下。”
西门庆谢了,打发徐先生出门。不觉天已发晓。于是分派家人小厮到各亲眷处报丧,又使人往衙门中请假,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纱漂白布、三十桶生眼布来,雇来许多裁缝造帏幕、帐子、桌围,还有入殓衣衾缠带、各房里女人衫裙,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和一件白直裰。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推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又教搭匠在大天井内搭五间大棚。西门庆又叫过来保来问道:“哪里有好画师?寻一个来传神画像。”来保应诺去了。
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这五更天亮时又忙了一阵,心中悲恸,神思恍乱,稍见不合自己的意,便骂丫头,踢小厮。安排来保去了,又走到瓶儿跟前,守着放声哭叫。玳安站立一旁,也哭得言不得语不得。
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面安排各房丫头和家人媳妇做事,听见西门庆又哭起来,喉音也叫哑了,问他,送茶与他吃,他只是不理。月娘只得对玉楼几个说道:“瞧这个韶刀!死也死了,你还能哭活她?哭两声,丢开手罢了,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这几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一夜下来,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住。把头梳了,吃点什么,还有事儿要办哩。”
玉楼问道:“他原来还没梳头洗脸?”
“洗了脸倒好。”月娘说道,“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出来,谁再敢问?”
金莲接过来说道:“你还没见,头里给她穿衣服梳头,他来看几遭,眼鼓鼓的,恰似人家没给她穿好的一般。”
月娘说:“热突突死了,怎不心疼?你就疼也还放心里。哪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那样口对口叫唤,不知什么模样。还说三年没过一天好日子,整日教她挑水推磨了?”
孟玉楼说道:“娘,不是这等说。李大姐倒也罢了,没什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金莲说道:“她没得过好日子,哪个偏受用着什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
正说着,陈经济拿着九匹水光绢进来:“爹说教娘们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们做裙子。”
月娘收了绢,对经济说:“姐夫,去请你爹进来扒口子饭。这都快晌午了,他茶水还没尝一口哩。”
经济摇摇头:“我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我又惹他做什么?”
月娘又叫过玳安来:“你爹还没吃饭,哭了这一日,你拿上饭去,趁温先生也在,陪他吃点儿。”
玳安不肯:“已使人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们来时,娘这里使人拿饭上去,消不得应二爹几句话,管保爹就吃。”
月娘不信,也只好再等。
不一会儿,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来到。二人进门便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总叫着:“我的有仁义的嫂子。”
金莲和玉楼听得不耐烦了,金莲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们都是没仁义的!”
二人哭完爬起来,西门庆与他们回礼。两人又哭了几声,说道:“哥烦恼也!”让至厢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
伯爵问道:“嫂子什么时候殁了?”
西门庆说道:“正丑时断气。”
伯爵说:“那就怪了。昨晚夕我刚睡下就做了一梦,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我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教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的是玉的,没折的倒是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到这,我就醒了,觉得此梦做得不好。房下也醒了,见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说:天亮再告诉你吧。天亮不一会,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我难过得只跌脚,果然哥有孝服。”
西门庆说道:“我前夜也做了这么个梦,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折了。我说可惜儿的,教我夜里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得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霎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她又长伸脚子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什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
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哪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怎奈你偌大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还靠着你哩!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你伶俐,何消兄弟们说。就是嫂子她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她的情,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
应伯爵这一席话,说得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不住地点头,唤来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
“哥原来还未吃饭?”伯爵问道。
“唉,乱了一夜,滴水不思,口味全没。”西门庆说道。
“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经》上还说哩: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温先生,你说是这样不?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有主张才是。”应伯爵又说了大套。
正说着,吴大舅、吴二舅都到了,灵前行毕礼,与西门庆作揖,道及烦恼之意。西门庆请至厢房中,与众人同坐。不一会,八仙桌席安放好,大盘大碗端了上来。
玳安走到后边,向月娘说道:“如何?我说娘们不信,怎的应二爹来了,一席话说得爹就吃饭了。”
金莲说道:“你这贼,积年久惯的囚根子,整日在外边替他做牵头,有个拿不住他性儿的?”
玳安问了一句:“从小儿答应主子,不知心腹?”说完去前边伏侍去了。
众人正吃着饭,平安儿拿进手本来禀,说是夏提刑差人送了三班军卫来这里听从使唤。西门庆赶紧令写回帖答谢。吃完饭,来保请了画师韩先生来到,还未来得及让他看瓶儿的遗容,又传报花子由来了。西门庆陪着他在灵前哭了一回,说了瓶儿死时的情状。
那花子由见韩先生取出抹笔颜色,便问西门庆:“姐夫如今要传个神子?”
西门庆说道:“我心里疼她,少不得留她个影像儿,早晚看着,念念她。”说完,领众人来到瓶儿跟前。
这韩先生用手揭起千秋幡,用五轮八宝沾着两点神水,打一观看,见瓶儿颜色如生,姿容不改,黄恹恹的,嘴唇儿红润可爱。西门庆不由地掩泪而泣。
伯爵说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时,比此面容饱满,姿容秀丽。”
韩先生说道:“不须尊长吩咐,小人知道。不敢就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
西门庆说道:“正是。那时还好哩。先生,你用心想着,传画一轴大影,一轴半身,灵前供养。我送先生一匹缎子,上盖十两银子。”
韩先生谢了:“老爹吩咐,小人无不用心。”
须臾,描染出半个身来,果然玉貌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众人看了,就是一幅美人图儿。西门庆吩咐玳安:“拿到后边与娘们瞧瞧去,看好不好,有哪些儿不是,说来好改。”
玳安拿到后边。
月娘说道:“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又描起影来,画得那些儿像!”
潘金莲接了过来:“哪个是她的儿女?画下影,传下神来,好替她磕头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六个影才好。”
孟玉楼和李娇儿看了,说道:“大娘你来看,李大姐这影,倒好像似好时那等模样,打扮得鲜鲜儿,只是嘴唇略扁了些儿。”月娘道:“这左边额头略低了些儿。她的眉角比这眉角儿还弯些。亏这汉子,揭白怎的画来!”玳安道:“他在庙上曾见过六娘一面,刚才想着,就画到这等模样。”玳安拿了画像回到前边对韩先生说了。正巧,乔大户也来了。韩先生取笔描正了几处,呈与乔大户看。
乔大户看了,说:“亲家母这幅尊像,画得通,只是少口气儿。”
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递了三盅酒与韩先生,管待了酒饭,捧出一匹尺头、十两白金与韩先生,吩咐他赶快画好这半身像,这就要挂,大影不误出殡就行。韩先生答应着,拜辞出门。乔大户与众人看了一会做成的棺,告辞去了。
不一会,仵作行人来到,西门庆亲自与瓶儿开光明,强教陈经济做孝子,与她抿了目。又寻出一颗胡珠,安放她口里,登时小殓停当,合家大小哭了一场。西门庆又唤齐小厮家人,一一分派明白,各司其职,兑了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交付韩伙计管帐。又见皇庄上薛太监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木、三十条毛竹、三百领芦席、一百条麻绳作搭棚用。又请来报恩寺十二众僧人来为瓶儿念经。花大舅、吴二舅坐了一会,起身去了。
西门庆交温秀才写孝帖儿,要开刊印发,令写上“荆妇奄逝”。温秀才悄悄拿与应伯爵看。应伯爵见了,拦住温秀才:“这个理上说不通。现有吴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若写了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你休要写,等我慢慢再与他讲。”
晚夕,西门庆送走外客,也不进后边去,就在瓶儿灵旁边安起一张凉床,拿围屏围着,铺陈停当,独自歇宿。
次日清早,夏提刑就来探丧吊问,吩咐差来的排军好生听唤,然后骑马往衙门中去了。西门庆才打个转儿,吴银儿坐着轿子来了,到灵前哭泣上纸,然后去后边与月娘磕头。月娘把瓶儿留给她的一包东西给了她,留她过了三日再回院里。
到三日,合家大小披麻戴孝,陈经济穿重孝。街坊邻舍、亲朋官长,来吊问上纸祭奠者,不计其数。阴阳徐先生早来伺候这大殓。祭告已毕,抬尸入棺。当仵作四面用长命钉一齐钉起来时,一家大小放声号哭,西门庆竟哭呆了,口口声声哭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见你了!”良久哭毕,管待徐先生斋馔,打发去了。洒花米,贴“神灯安真”四个大字在灵前。门首无数亲朋伙计人等,都是巾带孝服,行香之时,一片皆白。
温秀才举荐北边杜中书来题名旌。西门庆金印相酬,亲递三杯酒,应伯爵与温秀才相陪,铺大红官纻题旌。西门庆要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十一个字。
应伯爵再三劝阻:“现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为“室人”。
温秀才说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于是用白粉题毕,“诏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又题了神主。
不一时,各家亲眷带着三牲祭桌来烧纸,李桂姐也来上纸,月娘等人皆孝髻,头须系腰,麻布孝裙,出来回礼举哀,后边待茶摆斋。
到首七,报恩寺十六众上僧,黄僧官为首座,引领做水陆道场。玉皇庙吴道官出来上纸吊孝,揽二七经。韩先生又送了半身影像来,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悬挂于棺材头之上。午间,乔大户送来五十余抬祭品,献祭读祝文。
祭毕,西门庆正在卷棚内陪人吃酒,忽听前边打得云板响,下人禀报,说是胡府尹上纸来了。西门庆扔下酒杯,连忙穿起孝衣,灵前伺候。胡府尹领着许多官吏进来,见礼,吊祭,奉茶,送出大门。
次日晚夕,亲朋伙计来伴宿,西门庆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大棚内放了十五张桌席,由西门庆陪男客。厅内,由月娘作陪,是女眷们落座。西门庆听见戏子唱到“今生难会,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的模样和临终嘱咐,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泪水止不住顺腮而落,不时地掏出汗巾儿擦拭。
这全被帘内的潘金莲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就哭起来?”
孟玉楼说道:“你聪明一场,这也不知道?这戏里也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了他的心,睹物思人,见鞍思马,才落泪来。”
金莲不信:“我不信,打谈的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戏都是虚的,他若唱得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
月娘说道:“六姐,悄悄儿,咱们听戏吧。”
玉楼转身对坐在一旁的吴大妗子说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说嘴。”
是夜,戏做到五更才住,众人齐起身,西门庆拿大杯拦门递酒,款留不住,只好俱送出门。又让戏子留下戏箱,明日管待刘薛二位太监。看看天色将晓,吩咐书童在前厅照看,自己去后边上房歇息去了。
玳安收拾完毕,拿了一大壶酒和几碟菜,到前面铺子里要和傅伙计、陈经济几个同吃再聊。陈经济没来,傅伙计年纪大,熬到这时也不愿坐,搭下铺,倒在炕上躺着。玳安和平安两个吃了几杯,平安便去门房里睡了,玳安关上铺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通厮脚下睡下。傅伙计闲中因话提话,问起玳安说道:“你六娘没了,这等样棺椁祭祀、念经发送,也够她了。”玳安道:“一来她是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该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银子休说,只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髻、值钱宝石,还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是便是说起俺这过世的六娘,性格儿这一家子都不如她,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俺们下人,自来也不曾呵俺们一呵,并没失口骂俺们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没赌一个。使俺们买东西,只拈块儿。俺们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俺们好使。’她便笑道:‘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哪个不借她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些,她俩当家,俺们就遭瘟了,会把腿磨细了!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拿出来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们莫不赔出来?”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们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狠着她,不论谁,她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们说方便儿。不论多大事儿,受不了人央,俺们央求她,她就会对爹说,无有个不依。那五娘,动不动就说‘你看我对你爹说’,把这‘打’只题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出在她一屋里。她连自己亲娘也不认,潘姥姥来一遭便被她抢得哭回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她的世界,哪个打扫花园,都说不干净,一清早就吃她骂得狗血喷头。”
玳安只管说,听见傅伙计已经打鼾了,这才停住,合上眼,一觉睡到红日三竿,还没起来。
玉箫起得早。她得知西门庆五更时去了后边,暗暗走了出来,到了前厅,见四下没人,书童正靠着椅子打瞌,上前拍醒他。书童知意,领着玉箫走到花园书房里干那营生。原来,书童早与玉箫打情骂俏,今日机会难得。
不料,潘金莲这几日见西门庆大操大办,如同死了父母正妻一般,心中恼怒异常,只是不便发火,几次要挑唆月娘起来,那月娘偏好性儿,说了几句也就作罢,所以心中憋得慌。偏偏潘姥姥来的这两日,总叨念着瓶儿的好处,长叹落泪,把个潘金莲恼得气不打一处出。昨夜看完戏,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便起来梳洗,要早早打发老娘回去。她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熄了,没人加油,大棚里桌椅横三竖四,没个人儿,再看看,画童儿正在那扫地。
金莲问道:“贼囚根,就你在这里扫地,都往哪里去了?”
画童答道:“我也才来,他们都没起来哩。”
金莲说道:“你且丢下笤帚,到前边对你姐夫说,有白绢拿一匹来,你潘姥姥还少一条孝裙子,再拿一幅头须系腰来与她,她今日家去。”
画童说道:“就怕俺姐夫还睡哩,等我问他去。”说完,丢下笤帚,往前边走去,金莲只得等着。良久,回来道:“姐夫说,此事不归他管,有书童哥与崔大哥管孝帐,娘问书童哥要就是了。”
金莲问道:“你知那奴才往哪里去了?去寻他来。”
画童向厢房里瞧了瞧:“他应该在这儿的,该是往花园书房梳头去了。”
金莲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往书房走来。到了近旁,听见里面有人笑声,推开门,只见书童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到乐处,便走了进去,骂道:“好囚根子,你两个在此干得好事!”
刚刚只恨夜短的两个人,听见这一声骂,唬得魂飞魄散,赶紧散开,穿衣束带不迭,双双跪在地下哀告求饶。
金莲对书童说:“贼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绢、一匹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
书童不敢延迟,连忙拿来递上。
金莲拿着绢布,回自己房来。
那玉箫跟到房中,跪在地下央求:“五娘,千万休对爹说。”
金莲便问:“贼狗囚,你和我实说,你俩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
玉箫照实说了。
金莲说道:“既要我饶恕你,须依我三件事。”
玉箫磕头道:“娘饶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
“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诉我。二件,我问你要什么,你就捎出来与我。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她怎生便有了?”
玉箫答应下来,又说道:“不瞒五娘说,俺娘是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于是把壬子日服药的事说了。
潘金莲一一听记在心,放了玉箫。
书童见潘金莲冷笑着出去,玉箫也跟去了,知道此事有几分不谐,便一不做,二不休,向书房橱柜内,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钮,还有这几日收的人情银两,加上自己积攒的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然后出城外,到了码头上,搭了一只船,往苏州原籍家去了。
这时,李桂姐、吴银儿,还有郑爱月几个妓女都要家去,薛内相、刘内相又差人抬三牲桌面来,祭奠烧纸,紧等书童儿打发孝绢,西门庆四下寻不着书童人影儿。傅伙计说:“他早晨问我柜上要了二十两银子,说是爹吩咐他去买孝绢。”西门庆这才觉得不对劲,去书房里一看,库房钥匙挂在墙上,大橱柜已空了大半,西门庆大怒,叫了地方管役来,吩咐:“各处两瓦三巷,与我访缉。”
晌午时,薛内相先到,刘公公后来,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上香、烧纸,然后酒菜上来。西门庆递酒示谢,又让戏子敲响鼓板,递上关目揭帖请二位内相点戏,唱了起来。直吃至日暮时分,才喝道而去。
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有礼生读祝。祭毕,西门庆与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下席相陪,三道五割,觥筹交错,比前日更丰盛。众官后晌就要告辞,西门庆不肯,教小优弹唱吹奏,一直饮到日暮才散。
二七那日,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个道众,在家中扬幡修建请法救苦二七斋坛。本县四衙和阳谷县知县穿了孝服来上纸帛吊问。管砖厂的工部黄主事也来上香拜祭,并告诉西门庆,监察御史宋松原因在济州住札,不能亲来吊问,过些日子,要借西门宅院作东,迎送钦差殿前六黄太尉。西门庆满口答应下来。
到了三七,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上堂僧来念经,穿云锦袈裟,戴毗卢帽,大钹大鼓。早辰取水,转五方,请三宝,浴佛;午间加持召亡破狱,礼拜《梁皇忏》,谈《孔雀》,甚是齐整。
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结坛,跳沙,洒花米,行香,口诵真言。西门庆则同阴阳徐先生往城门外坟上破土开圹去了,后晌方回。
十一日白天,先是歌郎并锣鼓地吊来灵前参灵,各样百戏,吊罢,堂客女眷都在帘内观看,参罢灵去了。内眷亲戚都来辞灵烧纸,大哭一场。
次日发引,一大早抬出名旌,各项幡亭纸札,僧道鼓手细乐人役,都来伺候。西门庆先前问帅府周守备讨了五十名巡捕军士,弓马装束,留十名看家,四十名跟殡,在棺材前摆马道,分两翼而行。又有那二十名排军打路,照管冥器,坟头又是二十名排军把门,管收祭祀。官员士夫,亲邻朋友,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仅本家并亲眷堂客,轿子也有数十。徐阴阳择定辰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并二女僧看家,平安儿同两名排军把前门。
陈经济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杠。有仵作一员官立于增架上,敲响板,指挥抬材人上肩,报恩寺僧官起棺,转过大街望南行去。吴月娘坐大轿在头里,后面是李娇儿等本家轿子十余顶一字儿紧跟。西门庆麻冠孝衣,同众亲朋在棺材后。陈经济紧扶棺舆。出东街口时,西门庆具礼,请玉皇庙吴道官来悬真。原来,韩先生已把瓶儿大影送来了。等那吴道官捧着大影宣念完祭文,鼓乐喧天,哀声动地,殡才起身,队伍浩浩荡荡迤逶出了南门。这日天气晴朗,那城门内外,大道两旁,观看的人磨肩擦背,似山似海。
众亲朋陪着西门庆走至城门边方乘马。来到坟前,坐营张团练早已带领二百名军士,同刘薛二内相,早在高处搭好帐房吹响器,打铜锣铜鼓,迎接殡到。烧起冥器纸札,烟焰涨天。坟内有十数家收头祭祀,皆两院妓女摆列。
棺舆到,落下杠,徐先生率领仵作,依罗经吊向,巳时祭告后土方隅之后,才下葬掩土。
西门庆易服,备一对尺头礼,请帅府周守备点主。卫中官员并众亲朋伙计,皆争拉西门庆祭毕递酒。此时,又是鼓乐喧天,烟火匝地。
后晌回灵,进了城,到家门前,燎火而入。瓶儿房中安灵已毕,徐先生前厅祭神洒扫,各门户皆贴辟非黄符。西门庆将亲朋众人,各项人役发赏回帖,行礼示谢,送出大门首。
晚夕,西门庆还来到瓶儿房中,伴灵歇宿。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旁边,灵床内安放着半身画像,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她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奉,西门庆不由得又大哭起来。哭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自己睡。夜深,面对孤灯,半窗斜月,翻复辗转,长吁短叹,思想佳人,难以入眠。
白天,供养茶饭到灵前,西门庆在房中亲眼看着丫环摆下,然后自己在对面桌上举起筷子,对着瓶儿的灵位说道:“你请些饭儿。”如同瓶儿就在身边一样。一旁的丫环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
那奶子如意儿也是个伶俐人,常在西门庆跟前递茶递水,无人处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把个西门庆伏侍得可心可意。这日,西门庆陪人吃酒,醉了进来,迎春打发歇下。到夜间要茶吃,叫迎春不应,如意儿闻声连忙起来递茶,见被子拖下铺来,用手去扶被子。西门庆一时兴动性起,搂过脖子就亲了个嘴,递舌头在她口内。这老婆也就咂起来,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教她脱去衣服上床,两人搂抱,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
如意儿说道:“既是爹抬举,娘也没了,小媳妇情愿不出爹家门,随爹收用便了。”
西门庆便叫:“我儿,你只用心伏侍我,还愁养活不过你?”
当下,这老婆极力奉承,颠鸾倒凤,随西门庆的意,随手而转,把西门庆欢喜得不得了。
次日早晨起来,为西门庆拿鞋脚,叠被褥,就不靠迎春,极尽殷勤,无所不至。西门庆寻出瓶儿的四根簪儿来赏她,如意儿磕头谢了。迎春也知收用了她,两人也就无所不说。
这如意儿先前日日担心被送出去,现在自恃得宠,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打扮起来也就不同往日,乔模乔样,在丫环伙儿内,说也有,笑也有,把那两对簪子晃晃地戴在头上,给人瞧。这事,当然躲不过潘金莲的眼睛和耳朵。
这日,西门庆正在前边忙于陪宋御史迎送六黄太尉,大摆宴席,连同八府官员、地方文武官吏、随行执事人役,黑压压,不知有多少桌席。送走了官吏,又请吴大舅、应伯爵重新入席。潘金莲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娘,你这几日见那六娘房里的老婆有些别致模样的么,怕这贼没廉耻的货,整日在那屋里,缠了这老婆也不见得。我听说,前日还与了她两对簪子,那老婆戴在头上,拿与这个瞧,拿与那个瞧。”
金莲讨了个没趣。
二十日这天,西门庆听从应伯爵的话,把来清河办官差的东京黄真人请了来做高功,领行法事,为瓶儿炼度荐亡。
正忙着,东京蔡府大管家翟谦差人下书,一是慰问致赙,二是告知西门庆:蔡大师已为他考绩表功,近日夏提刑转迁京官,掌刑之职非他莫属。西门庆自是欢喜异常,封厚礼托来人捎回。
次日,天气阴沉下来,飘起了雪花。那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又是忙了一天,喝了酒,晚夕从金莲门首过,见角门关着,就悄悄地往瓶儿房门首弹了弹门,绣春开了门。
西门庆进入明间,见了瓶儿的画像,问道:“供养了羹饭不曾?”
如意儿出来答应:“刚才我和姐供养了。”
西门庆入房,迎春拿了茶来吃了,又为他解了衣带,如意儿连忙收拾铺盖,用汤婆熨得被窝暖乎乎的,打发他歇下。
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和你娘一样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同和她睡一般。”又问她年纪,知她三十一岁,又会说话,枕上好风月,十分欢喜。从此,瞒着月娘,背地把银钱、衣服、首饰与她。
次日,金莲就已打听明白,走到后边来对月娘说:“大姐姐,你不说他几句?贼没廉耻货,昨日又与那老婆歇了一夜。饿眼见瓜皮,什么行货子,好的歹的都揽搭下来。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往后叫她上头上脸,什么德性?”
月娘不高兴:“你们只要我去说,你们背地多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要说,只管和他说去,我是不管你这闲帐。”
金莲听了,一声不言语,回自己房去了。
谢毕孝,已是月底。月娘告诉西门庆:“这出月初一,是乔亲家长姐生日,常言先亲后不改,莫非咱家孩儿没了,就不送份礼儿去?”
“怎么不送?”西门庆吩咐备礼送去。
又处理了几桩事儿,西门庆觉得身上乏乏的,便歪在床炕上睡着了。
良久,忽听有人掀动帘儿,只见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乌发乱挽,面容憔悴,扑向床前大叫一声:“我的哥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