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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金莲王婆图利遭恶报

时间:2023-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陈经济立即包了三钱银子,径到胡太医家叫问。经济取了药,作辞回来,瞅空把药递与金莲。晚夕,金莲吃下这红花汤,登时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住身子,只管揉揣。借口身上来了令秋菊搅草纸倒进东净茅厕里。碰巧,次日被掏坑的汉子挑了出来,一个白胖的小厮儿。不消几日,家中大小传开:金莲养女婿,偷出私肚子来了。月娘不再说什么,急忙朝前边走来。

第二十回 嫁金莲王婆图利遭恶报 杀俏嫂武松报仇祭大郎

陈经济立即包了三钱银子,径到胡太医家叫问。胡太医相见,认得是西门大官人女婿,让坐,问道:“一向稀面。动问到舍,有何见教?”

经济说道:“别无干渎。”向袖中取出银子:“充药资之礼,敢求下良剂一二贴,足见盛情。”

胡太医说道:“我家医道,大方脉,妇人科、小儿科、内科、外科、加减十三方、寿域神方、海上方、诸般杂症方,无不通晓,又专治妇人胎前产后。不知问哪科哪方?”

“妇人科,胎前。”

“且妇人以血为本,藏于肝,流于脏,上则为乳汁,下则为月水,合精而成胎气。女子十四而天癸至,任脉通,故月候按时而行,常以三旬一见则无病。一或血气不调,则阴阳愆伏。过于阳,则经水先期而来;过于阴,则经水后期而至。血性得热而流,寒则凝滞。过与不及,皆致病也。冷则多白,热则多赤,冷热不调则赤白带。大抵血气和平,阴阳调顺,其精血聚而胞胎成。心肾二脉,应手而动。精盛则为男,血胜则为女,此自然之理也:胎前必须以安胎为本,如无它疾,不可妄服药饵。待十月分娩之时,尤当谨护。不然,恐产后诸疾。慎之,慎之!”

经济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笑道:“我不要安胎,只用坠胎药。”

胡太医惊道:“天地之间,以好生为本。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你如何反要坠胎?没有没有!”

经济又添二钱银子药资:“你休管这些,各人自有用处。这妇人生落不顺,情愿下胎。”

胡太医接过银子,便改了口:“不打紧,我与你一服红花一扫光。吃了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

经济取了药,作辞回来,瞅空把药递与金莲。晚夕,金莲吃下这红花汤,登时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住身子,只管揉揣。须臾坐净桶,孩子便下来了。借口身上来了令秋菊搅草纸倒进东净茅厕里。碰巧,次日被掏坑的汉子挑了出来,一个白胖的小厮儿。不消几日,家中大小传开:金莲养女婿,偷出私肚子来了。

不过几日,月娘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家中,便得知了此事,心中叫苦,暗地叹气。

这日,秋菊又来到上房,小玉不在,直接进房告知月娘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大娘不信。大娘不在时,俺娘和姐夫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肚子来了,这大娘都已知道。还有那春梅也和他们打成一家子。现在,他俩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说谎,大娘快些瞧去!”

月娘不再说什么,急忙朝前边走来。不想金莲房檐笼内驯养一只鹦哥儿会说嘴,一见月娘,高叫起来:“大娘来了!大娘来了!春梅先听见,一边报与二人知道,一边迎了出来。陈经济慌忙穿衣,又拿起几件库房里的衣裳走下楼来,被月娘堵住骂了几句:“小孩儿没记性,一人撞进来做什么?”

经济辩白道:“铺子里有人等着要衣裳。”

月娘道:“我不是吩咐过了,教小厮同进来取。如何又单个进寡妇房来?没廉耻的东西!”

经济不敢再说什么,匆匆出去了。

金莲羞得半日不敢下楼,下楼后,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得有汉子。你和这小厮缠什么,教奴才们在背地里排说得硶死了!常言道:男儿没信,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我几次听奴才来说,皆不信,今日亲眼看见,不得不信。你自家要立志,替汉子争口气。”

金莲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口里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千遍“没有”,终是心虚。

晚夕,陈经济回自己房中,被西门大姐好骂了一顿,使性往前边铺子里睡去了。

月娘吩咐下去,前后内外封锁得更严了。金莲怎禁这种阻隔,度一日似三秋。

春梅见金莲吃睡不思,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是非来入耳,不听自然无。古昔圣贤,还有不足,休说你我。如今爹也没了,大娘她养出个墓生儿来,莫不也来路不明?她也难管你我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说完,筛上酒来,递与金莲。

正饮着,见薛嫂走来。当年,春梅就是由她领到西门庆家来的。见了礼,薛嫂说是月娘要她来的,也不知何事。顺便也就进来看看,春梅情知自己有什么事,泪水涌了上来,赶紧偷偷擦去?那薛嫂见房中无别人,取出一个封得妥当的柬帖儿递与妇人。金莲拆开观看,是经济写的一首《红绣鞋》:

袄庙火烧着皮肉,蓝桥水淹过咽喉。紧按纳风声满南州。毕了终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风流。不恁么也是有。

六姐妆次

经济百拜上

看罢,收入袖中,教春梅陪薛嫂吃酒,自己进入房中,半晌拿了一方白绫帕,上写一词:

我为你耽惊受怕,我为你折挫浑家,我为你脂粉不曾搽,我为你在人前抛了些见识,我为你奴婢上使了些锹筏:咱两个一双憔悴杀!

写完,又包了一个金戒指儿,封得停当,交与薛嫂,又给了她五钱银子。

薛嫂收好,告辞出来,去见月娘。

月娘叫她来,是要她领走春梅:“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领去就是了。”于是,约定晚夕来领人。

薛嫂出来,到前边铺子里找到经济,把金莲的柬帖儿给他,又说了领春梅的事。经济说道:“薛妈,你只管领在家里去,改日我到你家去见她一面,有话问她。”

晚夕,薛嫂来了,月娘吩咐小玉:“你带薛嫂去,教她罄身儿出去,休要她带衣裳去了。”

薛嫂走到前边,见了金莲,只得照实说了:“她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她与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养汉子。”

金莲听言,睁着眼,半日说不出话来,珠泪顺着香腮流下。

薛嫂又说道:“大娘吩咐,休教带衣裳出去。”

春梅在旁,一言不发,一点眼泪也没流。直到见金莲哭出声了,才劝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一旦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的。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小玉倒是个好人,瞒上不瞒下,把春梅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她拿去,又从自己的头上拔下两根簪子递与春梅。金莲拣了两套上色罗缎衣服,包了一大包,又与她几件钗梳簪坠戒指。春梅当下拜辞金莲和小玉,泪水夺眶而出,临出门,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而去。

金莲一个人归回房中,屋里只是冷冷落落,倍感凄凄惨惨,不觉放声大哭。

陈经济得知,带了银子去看春梅,薛嫂见钱眼开,让他们二人厮会。这事被月娘知道,催薛嫂赶快把春梅卖了。后来,五十两银子卖给周守备为妾,薛嫂只给了月娘十三两,又要回五钱赏钱。

经济见春梅被卖了,更与月娘作对,竟在铺子里当众说孝哥儿像自己。月娘知道,气昏过去。孙雪娥劝月娘把经济哄进来。几个家人媳妇打了他一顿。又要月娘把王婆寻来,将金莲领回去。月娘也只得教玳安去找王婆来。

王婆已不开茶房开磨房了,听说是西门宅里叫她,连忙换了衣服就走。一路上只顾问玳安:

“我的哥哥,好些日子没见你,都笼起头了,有了媳妇不曾?”

“还不曾有哩。”

“你爹没了,你家谁人请我?做什么?莫不是你五娘养了儿子了,请我去抱腰?”

“俺五娘没养儿子,倒养了女婿。俺大娘请你老人家,领她出来嫁人。”

“天么,天么,你看么!我说这淫妇,死了你爹,该守着住。狗改不吃屎,就弄出硶儿来了。你家大姐那女婿姓什么?”

“姓陈,名唤陈经济。”

“贼淫妇,我只道她千年万岁在他家,如何今日就出来!好个狼家子淫妇!报应也!亏我替她作成这么好的人家。”

“她差点没把俺大娘气杀了哩,你快去领她出来吧。”

王婆进了月娘房,道了万福,坐下,上茶。

月娘说道:“老王,无事不请你来。”于是把金莲的事说了一遍。“今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一客不烦二主,还起动你领她出去,或聘嫁,或打发,教她吃自在饭去吧。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得当初死鬼为她丢了许多钱的话了,就打她恁个银人儿也有。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

王婆不太愿意日后还把钱交来,说道:“你老人家稀罕这钱?只要把祸害离了门就是了。”看看月娘,见月娘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接着说:“我知道了。今日好日,就出去吧。又一件,她当初有个箱笼儿,有顶轿儿来,也少不得与她顶轿儿坐了去。”

月娘不肯叫轿儿。

小玉对王婆说道:“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到时不会少雇一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见了,抛头露面,吃人笑话。”

月娘不再言语了。

丫环绣春去前边叫了金莲来。

金莲一见王婆在房里,眼就睁了,向前道了万福,坐下。

王婆说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

金莲说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什么非?作下什么歹?如何平白无故打发我出去?”

王婆说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事儿心里明。金莲,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子先朽烂,别再说了,跟了我回去吧!”

“回去?我回哪里去?这不是我的家么?就这逼着我出去,我去哪里?”金莲嚷道。

王婆劝道:“先回我家住下。再给你设法找个人家,也好打发你的下半程哩。”

月娘一句话也没说,待金莲起身,一同到了前边房中,打点了她两个箱子、一张抽屉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加上她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金莲穿好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场。又走到玉楼房中,两个人手拉着手落了一会泪。

玉楼悄悄与了她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缎袄和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吧。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人来对奴说声,奴往那里去看你,也是姊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

临出门,小玉送金莲,与金莲两根金头簪儿。轿子已在大门首等候,王婆雇了人把箱笼桌子先抬回家去了。玉楼和小玉一直送金莲上了轿才转身。

金莲到了王婆家,王婆安插她在里间,晚夕同她一起睡。她儿子王潮儿也长成一条大汉,笼起头去了,还没有妻室,外间支着床子睡。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沿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朝来暮去,又把王潮儿刮剌上了。晚间等得王婆子睡了,金莲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间床子上,和王潮儿两个干,干完事依旧悄悄上炕睡去了。

陈经济打听得金莲出来,还在王婆家待聘,提了两吊铜钱,戴着眼纱,走到王婆家来,对着王婆深深地唱个喏。

王婆正在门前扫驴粪,问道:“哥哥,你做什么?”

经济道:“请借里边说话。”

王婆让进屋里。

经济揭起眼纱,问道:“动问西门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

王婆反问道:“你是她什么人?”

经济笑嘻嘻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她兄弟,她是我姐姐。”

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了他一回,说:“她有什么兄弟,我不知道?你休来哄我,你莫不是他家女婿姓陈的?来此撞蠓子,我老娘手里放不过!”

经济笑着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来,放在面前,说:“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让我且见一面,改日重谢你老人家。”

王婆见了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休说谢的话!她家大娘子吩咐了,不许闲杂人来看她。咱放倒身说话,见可以,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十两,你若娶她,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管闲帐。这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什么?”

经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儿,重五钱,又杀鸡扯腿似地跪在地上:“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且让我见她一面儿,说几句话儿。”

王婆把簪子和钱收了:“你进去吧,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着不走。所欠那一两银子,明日就送来与我。”于是掀开帘子放他进去。

金莲正坐在炕边纳鞋,见经济进来,放下鞋扇,会在一处,好不埋怨:“你好人儿!弄得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上梢,没下梢,出丑惹人嫌。你就影儿不见,不来看我一看,我娘儿们好好儿的,拆开得你东我西,皆因是为谁?”说着,扯住经济,只顾哭泣。王婆不让她哭,怕有人听见。

经济说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割肉,你为我受气耽羞,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家,已知春梅卖到守备府里去了。又打听得你出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就赶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她家女儿休了,问她要回我家先前寄放的金银箱笼。她若不与我,我去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告下来,那时她便双手奉还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你到家去,咱俩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

金莲说道:“现今王干娘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么多银子与她?”

经济问道:“如何要这许多?”

王婆搭腔:“你家大丈母说的,当初你爹为她打个银人儿也还多,定要一百两,少一丝毫也不成。”

经济向王婆求道:“实不瞒你老人家,我与六姐已是打得热了,拆散不开,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半儿来,五六十两也罢了,我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你老人家少转些儿吧!”

王婆道:“休说五十两,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昨日湖州贩绸绢的何官人,出到八十两,被老娘堵了回去。你这小孩儿家,空口来说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说完,一阵风出房走向街上,大声吆喝道:“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房里放屁!”

经济慌了,一手扯进王婆,双膝跪下:“我的奶奶,求你别吆喝了。我依了奶奶的一百两。怎奈我父亲在东京,我明日起身往东京取银子去。”

金莲说道:“你既为我一场,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了,就不是你的人了。”

经济说道:“好,我雇上马匹,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了。”

王婆说道:“常言先下米先吃饭。我的十两银子在外,休要少了我的,说明白着。”

经济连连点头:“这个不必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作辞出门,到住处收拾行李,次日一早,骑上快马,往东京找父亲要银子去了。

应伯爵是从小厮春鸿口里得知金莲在王婆家聘嫁一事的。那日在街上撞见春鸿,春鸿近日见家中各处买卖都收了,琴童儿、画童儿也走了,也有心另寻主儿。春鸿见应伯爵问西门庆家的事儿,便把金莲与陈经济的事儿说出,落后要应二爹帮忙找个主儿。应伯爵先前也听到一些有关金莲与经济勾当,不敢相信,今日方知不假,感叹不已。当下答应把春鸿推荐给张二官。春鸿感激不尽。

应伯爵领着春鸿来到张宅,张二官见他生得清秀乖巧,又会唱南曲儿,答应留下,派人拿拜帖儿封了一两银子,往西门庆家讨他的箱子来。

月娘见了拜帖,又知张二官补了提刑所掌刑之职,不好不与他,银子也不收,把春鸿的箱子交给了来人拿去。

应伯爵把潘金莲聘嫁一事说与张二官听,张二官多次听应伯爵讲金莲才情外貌,便使家人拿银子去王婆家相看。王婆见天天有人登门,便咬住一百两不松口。来人还到八十两,王婆只是不松一丝缝儿。张二官想问问春鸿金莲人品,若好,就拿一百两去接人。当听说金莲在家养女婿被大娘子打发出来,慌忙止住家人休去王婆家了。他对应伯爵说:“我家现放着十五岁未出幼的儿子,上学攻书,要这样的妇人来家做什么?”又听李娇儿说,金莲当年用毒药毒死武大,到了西门庆家,又把第六个娘子娘儿俩生生害杀,更不敢再提金莲二字了。

春梅卖到守备府,周守备见她标致伶俐,举止动人,心中大喜,与了她三间房住,手下使一个小丫环,一连在她房中歇了三夜。三日内,替她裁了两套衣裳,又买了个使女服侍,立她做了二房。大娘子一目失明,吃长斋念佛,不管闲事;春梅住西厢房,各处钥匙都教她掌管,十分地宠爱。

这日,薛嫂来,把金莲出来在王婆家聘嫁一事说了。春梅晚夕哭哭啼啼对守备说:“俺娘儿两个,在一处厮守了这几年,她大气儿不曾呵着我,把我当亲女儿一般看承。自从拆散开了,不想今日她也出来了。你若肯娶将她来,俺娘儿们还在一处过好日子。”又把金莲的模样、本事说了:“诸家词曲都会,又会弹琵琶,聪明俊俏,百伶百俐。属龙的,今才三十二岁。她若来,奴情愿做第三的也罢。”

周守备知道潘金莲原是西门大官人的爱妾,不会动这个脑筋,但经不住春梅这么一说,念头转了,使手下亲随张胜、李安,封了两方手帕,二钱银子,往王婆家相看,果然好个出色的妇人。

王婆家开口一百两银子。张胜、李安讲了半日,还到八十两,王婆不肯。

张、李二人回到守备府,报告守备,添了五两,二人拿着银子去和王婆说。

王婆道:“媒人钱要不要便罢了,一百两银子少不得一分。”

张、李二人只得又拿回银子来禀守备。守备便冷淡了两日。

春梅见守备把此事丢了两日,便哭哭啼啼饭也不吃。守备见了,只得又差了大管家周忠同张、李二人带着九十两银子去与王婆家。王婆见了,越发作乔了:“九十两?前日就要让张二老爹家抬人去了。”

周忠恼了:“三只脚蟾没处寻,两脚老婆愁哪里寻不出来!你这老淫妇连人也不识。你说那张二官府怎的?俺府里老爷管不着你?不是新娶的小夫人再三在老爷跟前说念,要娶这妇人,俺们会来这儿拿银子给你这个老淫妇!”

李安一旁说道:“这老淫妇,害得俺两番三次来回跑。管家哥,咱去吧,到家回了老爷,好不好,教牢子拿去,拶这老淫妇一顿拶子。”

王婆终是贪陈经济那口食,由他们骂,只是不言语。

周忠三人回到府中,禀报守备。守备说:“明日兑与她一百两,拿轿子抬了来吧。”

周忠说道:“爷就添了一百两,王婆子还要五两媒人钱。且丢她两日。她若再作乔,拿到府中,拶她一顿拶子,她才怕。”于是,约定过两日再去王婆家抬人。

不料,周忠三人刚离开王婆家,武松便来到王婆家门首。

武松发配孟州牢城充军,多亏小管营施恩看顾。次后施恩与蒋门神争夺快活林酒店,被蒋门神打伤,央武松出力,反打了蒋门神一顿。不料蒋门神妹子玉兰嫁与张都监为妾,骗了武松去,假捏贼情,将武松拷打,转发安平寨充军。武松走到飞云浦,杀了两个公人,复回身杀了张都监和蒋门神两家老小,逃躲在施恩家中。施恩写了一封书,皮箱内封了一百两银子,教武松去安平寨交与知寨刘高,请他多加看顾。谁知在半途听见太子立东宫,大赦天下,武松遇赦回家,到清河县下了文书,依旧在县衙当差,还做都头。来到哥哥的家中,找到邻居,接回迎儿。迎儿已长大,都十九岁了。有人告诉他:“西门庆已死,你嫂子前日出来,领在王婆家,早晚等着嫁人。”

武松听了,旧仇在心。次日,出门来到王婆门首。正巧,金莲见王婆打发走了守备府的人,心里闷得慌,出房门站帘下散心,见是武松来了,心中“咚咚’直跳,唬得连忙闪入里间去。

武松掀开帘子,问道:“王妈妈在家?”

那王婆正在磨上扫面,听有人叫唤,连忙出来应道:“是谁叫老身?”定睛瞧是武松,心中也一阵发毛,道了万福:“是武二哥,且喜几时回家来的?”

武松深深唱喏:“遇赦回家,昨日才到。一向多累妈妈看家,改日相谢。”

王婆这才缓过气来,笑嘻嘻道:“哟,武二哥,看你比旧时保养,胡子楂儿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边又学得这般知礼。”说着,让坐,点茶。

武松坐下,喝了茶,说道:“我有一桩事儿和妈妈说。”

“有什么事,武二哥只管说。”

“我闻人说,西门庆已是死了,我嫂子出来,在你老人家这里居住。敢烦妈妈对嫂子说,她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也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

王婆听言,不敢相信:“她人是在我这里,却不知嫁人不嫁人。”

武松又说道:“万望妈妈成全,武松定当重谢。”

“那好,等我慢慢和她说去。”

金莲在帘内听得明明白白,又从帘缝内偷觑,见武松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比昔时又会说话儿,一番旧心思又涌了上来:“这段姻缘,还是落在他武家人手里。”心中一阵欣喜,等不得王婆进来商量,自己掀帘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看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

王婆连忙说道:“只是如今她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雪花银子才嫁人。”

武松问道:“如何要这许多?”

“西门大官人当初为她使了许多,就打这么个银人儿也够了。”

“不打紧,我既要请嫂嫂家去,就使一百两也罢,另外破五两银子谢你老人家。”

王婆听了,喜欢得乐眯了眼:“还是俺武二哥知礼,这几年江湖上见的事多,真是条好汉!”

金莲听了,走到屋里,浓浓地点了盏瓜仁泡茶,双手递与武松吃了。

王婆说道:“如今她家催得紧。又有三四处官户人家争着娶,都被我回阻了。你这银子,作速些拿来才好。常言道:先下米先吃饭,千里姻缘着线牵,休要落在别人手内。”

金莲也说:“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紧些。”

武松说道:“明日就来兑银,晚夕请嫂嫂过去。”

王婆还真不信武松有这么多的银子,明日便可兑来。

武松到家,安排布置妥当。次日,打开皮箱,拿出小管营施恩给刘知寨的那一百两银子来,又另外包了五两碎银,走到王婆家,要王婆拿天平来兑。

王婆看着白晃晃一桌雪花银子,口中不言,心内暗想:虽说是前番答应了陈经济,他上东京去取,还不知几时到来。仰着合着,我见钟不打,却打铸钟?又见五两谢银。连忙收了,拜了又拜,说道:“还是武二哥晓礼,做事利索,知人甘苦。”

武松说道:“妈妈收了银子,今日就请嫂嫂过门。”

王婆笑道:“武二哥真是个急性子!门背后放花儿,你等不到晚夕了,也得等我往她大娘子那里交了银子,才打发她过去,你今日帽儿光光,晚夕做个新郎。”

武松心中很不自在,不便过于性急,起身告辞。王婆打发出门。寻思:“她家大娘子交我发脱,又没和我说定价钱,我今胡乱与她一二十两银子,满纂的就是了。绑着鬼,也落她多半养家。”于是把银子凿下二十两,往月娘家里交付明白。

月娘问道:“什么人家娶了去?”

王婆说道:“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

月娘听言,暗中跌脚,打发王婆出门,与玉楼说:“六姐命休矣,往后只死在她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眨眼,为他哥岂肯干休!”玉楼也叹息不止。

王婆交了银子,高高兴兴到家,下午时教儿子王潮先把妇人箱笼桌儿送过去。武松在家又早早收拾停当,打下酒肉,备下菜蔬。

天黑时分,王婆领着金莲进门,换了孝,戴着新钗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红盖头。进门来,见明间屋内明亮亮点着灯烛,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不由得发似人揪,肉如钩搭一般不自在。

到了房中,武松吩咐迎儿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顶了。

王婆怕有事,说道:“武二哥,我去吧,家里没人。”

武松说道:“妈妈请进房里吃酒。”说完,教迎儿拿菜蔬摆在桌上,又烫上酒来,请金莲与王婆吃。自己也不谦让,把酒斟上,一连吃了四五碗。

王婆见他酒吃得恶,心里跳得慌,声音发着抖说道:“武二哥,老身酒够了,放我去,你两口儿自在吃盏儿吧。”

武松丢下酒碗:“妈妈,休得胡说!我武二有句话问你!”说着,“嗖”地一声响,在衣底下掣出一把二尺长刃薄背厚的扎刀来,一手笼着刀把,一手按住胸前掩心,双眼圆睁,钢须倒竖:“婆子休得吃惊!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休推睡里梦里,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

王婆说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拿刀弄杖,不是耍处。”

武松喝道:“婆子休胡说,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问了这淫妇,慢慢来问你这老猪狗。你若动一动步儿,当心先吃上我五七刀。”又回过脸来,对着金莲骂道:“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怎生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

金莲还要嘴硬:“叔叔如何冷锅中豆儿炮,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什么事!”

武松把刀“卡喳”一声插在桌上,左手揪住金莲云髻,右手劈胸捉住,把桌子一脚踢翻,碟儿盏儿落地粉碎。金莲被武松轻轻提将过来,拖出外间灵桌前。

王婆见头势不好,便去奔前门,前门上了拴。武松一步又上去揪翻在地,解下腰间缠带,捆住手脚,脱身不得。

王婆只得叫道:“都头不必动怒,大娘子自做出来,不干我事。”

武松喝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哪个?你教西门庆那厮发我充军去,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哪里?你不从实说来,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猪狗!”提起刀来,在金莲脸上撇了两撇。

金莲只觉眼前寒光闪闪,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放我起来,等我说便了。”

武松左手一提,提起金莲,再一扯,把她衣裳扯剥下来,又一推,推跪在灵桌前:“淫妇快说!”

金莲魂不附体,从实招说。从收帘子叉竿打了西门庆起,做衣裳茶房通奸,武大捉奸踢伤心窝,王婆教唆下毒烧化,直到娶进西门庆家中,一五一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王婆听见,暗暗叫苦。

武松在灵前一手揪起金莲,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哥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

武松说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的心怎么生着,我看一看。”说完,用手去摊开她的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那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鲜血邈将出来。金莲星眸半闪,两只小脚乱蹬乱踏。武松口噙着刀,双手去斡开她胸脯,“扑”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出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又一刀割下头来,只见血流满地,迎儿在旁看见,唬得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果然好狠!可怜金莲青春命丧,红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罗殿上;三魂渺渺,应归枉死城中。星眸紧闭,直挺挺尸横光地下;银牙半咬,血淋淋头在一边离,真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亡年三十二岁。

王婆见武松如此杀金莲,大叫:“杀人了!”

武松听见她叫,向前一刀,割下头来,尸首两分。

武松把金莲的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房檐下。见约有初更时分,把迎儿倒扣在屋里。

迎儿说道:“叔叔,我也害怕。”

武松说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说完,跳过王婆家来,还要杀她儿子王潮。

不想王潮听见王婆喊叫,就知武松行凶,推前门不开,叫后门也不应,慌忙去街上叫保甲。两边邻里都知武松凶恶,听知有事,谁敢向前,何况都知道这是在为他哥哥报仇,更没人去管这事。

武松到了王婆房内,只见点着灯,一个人也没有。于是打开王婆箱笼,找出还剩下的八十五两银子,又有些钗环首饰,全都包裹了,提了刀,越后墙,赶五更挨出城门,投十字坡张青夫妇那里躲住,做了头陀,上了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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