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不可以倒流
“一条河流的消失”,这个句子几年来一直在心里低语徘徊,从它真正消失的那一刻开始。一条不涸的水潜流在心里,等待寻找喷涌而出的缺口。很多年来,我一直不敢轻易触碰那泪线一般的河流。
河已经死去,这是一场非正常死亡。我的城市九江曾经有一条叫做龙开河的水流。我在记忆中一次次修复与龙开河的重逢,在物象的两极,一个画面是,荡着水草清冽开阔的河水,它平静而激情潜伏地穿过城市,流入长江。另一个画面是,架在龙开河上相距百米的两座桥梁在土的填埋中,像陷入沼泽的人被绝望埋到了头顶。在河填满之后,桥还来不及拆除,车辆和人流怪异地行走在桥的两侧。在不久以前,行走的地方还是悬空的水面。桥是一个即将废弃面目混浊的障碍物,在飞扬的尘土中一夜之间走到生命尽头。
最初的水和最后的桥在时空的乡愁中成了溶解、气化和消失的代名词。
我相信记忆是一次复明手术,无论悲喜都将经历被刀切割后的疼痛才能清晰起来。
龙开河从前是从城西到城东必须经过的一条河。河是一把闪亮的银刀,剖开土地,汇入长江。我的童年和少年不停地在这条河上往来。水的演变有无数传奇。冬天水枯下去,春天的河滩长满了绿草和小黄花。涨水季节,河面无比开阔放纵地泛滥。水没过草滩淹进了河堤内的民居,水波凉凉的手掌攀上窗台。人们在水来之前开始迁徙水退之后再搬回,一年一年循环往复,水的起伏使平淡的生活也有了波澜。褐色的木船在与长江的搏击中退下阵来,退避到龙开河的河口。大水季节,河水快齐到桥面,渔船挤满了河湾,拥挤的桅杆齐刷刷越过桥的高度刺向天空。这是一次壮观的歇息,在水的摇荡中船儿在等待重新整装上阵。站在桥上观望有一种神秘的乐趣,船儿走了,又回来了,复杂而衰败的帆索还在坚定地渴望远行。
城市的繁华漂浮于水的环绕之中,龙开河、甘棠湖与长江之间的水系相距不过十几米从前还彼此相通相依。水与土的对峙中,让人恍然觉得水是我们生存的地面,土壤才是引渡的桥梁。水的记忆在欢快地膨胀着,夏季的一场暴雨过后,甘棠湖的水溢到了栽满梧桐树的柏油路上,我们挽起裤脚,在清凉的水中涉过,脚无可避免地划出水的动感忧伤。有一年,要临近高考了,龙开河的水涨得快平了桥面,水变成了一群圈养的猛兽,随时寻找突围的出口,人们在大雨欲来的空气中等待有一种急变对日常节奏的打破。生活中忽然间多了一些不安的预案,比如水来了怎么准备船只运送考生,地势低处的人家开始往楼上搬迁,居委会通知破堤时有敲锣的声音警报。我那时上高中,梦想水淹进学校就不用期末考试了。我走过龙开河,看着满满的水面心里有一种像水一样上涨着的快乐。我经过龙开河去市中心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一场不记得片名的电影,从电影院开始我进入一种脱离内容的形式感的生活中,看什么电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处于黑压压的静默的人群中,在瞭望和等待光明的暗处。
电影开场了十几分钟,投影一直不稳定地在幕布上晃动,电影院里渐渐安静下来,猛然间,电影院又突然喧哗开了,开始是后面的人起身往后看,接着前排的人纷纷起立,人群一浪高过一浪起身往后张望。随着坐椅哗哗倒立的声音,“龙开河涨水了,水漫进电影院了。”这个信号从后往前慌乱地传递。但很快谣言就破灭了,人们看看脚下依然是干燥的地面。人群不甘心地慢慢平息下来。水的欲望牵动着每个人的敏感神经,谁都不漠视我们身边的水泽。
那个夏天我记得是龙开河存在之前涨水最猛的一年。涨水带给我惊奇、期待和危机的语境。我是涨水的旁观者我喜欢涨水,喜欢水像月光充满房间一样充盈人的内心,像发亮的磷光一样冰冷而诱人中毒。其实龙开河在无数的日夜都布满妙曼的柔情,人们在水里游泳、在水里捞鱼、在水里淘洗,水流匍匐着舔拭城市脚底的疲惫和尘土。但我最易记起的还是为数不多的那些时日,龙开河像孩子一般玩耍时放纵蛮横的调皮样子。
“涨水”有一天成了一副真正的毒药,一个最堂而皇之的理由。龙开河占据城中心优越的地理位置,它银色的水域被官商不可思议的猎枪瞄准——填掉龙开河—一个触目惊心的动词,带着血的腥气。
我的青春期永远还没有明白自己相依而生的河流何以致死时,它就被一场浩大的工程强劲而迅速地填埋了。龙开河白亮的身躯在土粗暴的覆灭中蜷缩死去,我听到水草在窒息中哽咽,鱼儿吐出最后一串气泡。一条河流没有在工业文明的屠刀下丧生而是毙命于人的贪婪。我难以接受这种方式的结束,我同认识龙开河的人一起年复一年怀念那条河流,重复一个痴人的呓语:龙开河还可以再挖开吗?
疏浚与填堵是人对自然亲近与背离的两种方式,在改造和征服自然的神话中,人们对“痛失”无动于衷,忘掉了天然、悠久和永恒的意义。
一条河流的流失是记忆最后的流失。后人无法再想象从前这里曾荡漾过碧波和木船还有一座桥的风景。河流变成了街道,街道边竖起一幢幢商住楼,一条高楼浮光的簇新街道,硬质而缺乏年代。街的宽度就是从前水的宽度,甚至比河床更窄,没有了深水和枯水时水面纵横涨落的余地。龙开河填掉后我已迁到城东居住,极少再经过河流的故道。至今我也不知晓那条街道的命名,我害怕行走在那样的街道,我怕踩到暗藏的水的疾疼,我怕不期而遇遥远的水的哭泣。有一句名言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但是很多时候我们只有忘记昨天,才能心安理得地活在今天。
龙开河是长江的气口,是水对陆地最深入最真情的触摸。龙开河填埋后来了更大的洪水,1998年长江堤被水撕开一道裂口,水——披荆斩棘——寻找记忆的出路——畅快的通途。激流涌进市区,流成另一条惊心动魄的河。水无情地告诉人们,水是人类柔情时的最柔情,水是人类对它凶悍时的更凶悍。
水不可以倒流,我们眼里流出的泪水不能重新回到眼眶,但我们内心总能生发出让泪水夺眶而出的力量。只有龙开河,再也不能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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