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桃花源第一次谋面

与桃花源第一次谋面

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车沿着庐山脚下的柏油路行驶。空中没有雾霭，路边的山峦、田畴和村庄少了些许古典和含蓄。然而风是从东晋时吹过来的，在一条静谧的峡谷拂过，从亚麻色的布罗裙和粉红的桃花林中徐徐穿过，然后若有若无地拂到现代人的脸颊上。现代人一定应该有足够的想象力和内心深深的静寂，不然，他难得有心境能嗅到这风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空气。

这是一次全新的路程，而我们要寻找的只是一个重复的翻版。

东晋伟大诗人陶渊明的故里栗里陶村附近，一曲清溪从两条山脉之间蜿蜒流出，缘溪行，初极狭，两岸层峦叠翠泉鸣壑幽，山重水复路转峰回。其内豁然开朗，有屋舍、良田、美池、桑竹。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小桥流水，桃树万株。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千百年来流连于世人的梦幻和向往之中。何以为世外仙境，只是因为世事太烦杂，而仙境难以寻觅。那是一个幸运渔人讲出的神话，我宁愿相信那是神话，而不相信车辆在颠簸中驶入的地方就是桃花源。

这是一个桃花不再的盛夏时节，桃花源穿红戴绿在火暴的烈日下邀请它的客人。桃花源口的一大片空地和油漆刚刚风干的亭台，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充塞着。高悬的彩球、巨幅的标语装点在青山之间。陶渊明的子民们以《桃花源记并诗》的内容和意境为依托，寻找、修复、完善和开发桃花源景区。首期工程建成开放庆典正在隆重举行。

桃花源应该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热闹。

高音喇叭一定让峡谷深处的山民们惊愕不已，震耳的鞭炮肯定会抖落满树的桃花。既然有山民和桃花，我对眼前的嘈杂便释然了，这里就是桃花源。而且在这个热闹的时候，找寻桃花源有足够的安全感，心灵不会出游，不怕被哪块怪异的石头、哪根寂寞的树枝碰伤。但是，我相信陶渊明即使活上一千年一万年也不愿出席这样的庆典。

我们生活在世俗的日子里，每天沿着一条路上班，进没有变化的同一幢楼，在喝茶水的间隙打发掉一些杂事，听一些乱七八糟的电话，吃一顿总是内容相同的午餐，然后沿着来时的路再到家里，就像从没有出过门一样。雅士们永远只在酒足饭饱之后才感到腻味，桃花源是腻味后的一道清淡菜。

然而，东晋时的桃花源还在吗？山在、水在，生命依旧，但是我们已没有了东晋时的目光。

一切既不可选择也不可期待，我们可以选择的仅仅是如何对待这似乎可以无限延伸、不断重复的情境。我们伸出诚邀的臂膀，我们期盼千万双足屐踏遍桃花源。而桃花源一旦挤满了游人和喧哗，再奇异的仙境顷刻间就会沦落成人间。

重复使许多东西不再被珍视。我们称道现代人恢复桃花源的努力，因为理想中至美至极的情境每一个人都渴望从现实中重新找寻，然而我们又能真正发现什么。哲人说，今天所看到的这一朵花就是最后的美丽，今生已不能和眼前的这一朵再次相逢。掀动衣襟的风，是不会再有此时的温柔，因为明天吹起的是明天的风，今天的风不再吹到明天的你身上。那么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重复，重复只是它的形式罢了，而它的实质是，生命里的每一天，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再有。

那么，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在东晋时已经绝版，我眼前的桃花源是下一次的绝版。尊重生命，尊重自然，在不可重复中，每一个过程都值得回味和留恋。桃花源，我与它的第一次谋面，我再没有觉得是那样地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