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鱼沉入巷底
在这个杂乱而破败的小巷进出时我刚刚十九岁。第一次进小巷的那个晚上,正停电,陈会攥紧了我的手。在七扭八拐中,我像一条鱼沉入水底一样茫然而有信心,然后我们上了一个楼梯,面对一扇陈旧的门。陈会手里擎起一根蜡烛,眼里闪动着火一般热烈而温情的光。
“我的家很破旧。”
“那有什么关系!”我甩着一头的长发,心里盛满了爱情。
我最终走进这小巷,做了陈会的新娘。
在这个太深太破的小巷里走过,我像溺水的人一样浮向小岛,岛是我的家,必须关上门才能拒绝对着走廊的门和窗前邻居来来去去的干扰。
我放下绿色的百叶窗,在圆润的黑色陶罐中插满白色的满天星,很长很长的日子,我的房门紧闭着。我一直不知道独自走出家门,去和那些劈柴做饭,烧着漫天的煤烟,在脚盆里搓着乌黑衣服的邻人对话。邻居总是热情地来敲门,给我们送来烧好的热水,帮我们把门前的垃圾倒掉,下雨天把我们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来,不惜力气帮我们把煤气罐扛进扛出。凡此种种,他们朴实得像水一样,日子一长,我觉得对他们其实是不需要任何设防的。
每天上班下班,我像一个影子从小巷飘进飘出。小巷两边低矮潮湿的小屋里住着贩水果的、做家具的、卖啤酒的,间或还住着几个孤寡老太太。我不认识别人,但小巷四周所有的人都熟悉陈会。每天下班时间,我经常听见他在楼下同邻居说话,很长时间也进不了家门。
一日,陈会从公共厕所回来,郑重地对我说,刚刚同丁老大蹲在厕所里,丁老大说他要杀人,杀人之前要到我们家来坐一坐。
丁老大是住在小巷烧锅炉的,终日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听说他曾是劳改释放犯,偶尔还在外面摆点棋局骗钱,这让我非常害怕。但要杀人终究不是一件小事,我说那就让他来坐一坐吧。
丁老大果真来了,在门口脱了鞋,光着脚进来。陈会始终是好客的,忙着倒水递烟。丁老大直统统开腔了:“记者同志,我要杀人,杀人之前我要跟你讲个明白,你帮我作个证,将来帮我申冤。你们知道吧,我老婆偷人做婊子,我搞清楚了是谁,我要杀了他们!”
听他一说,丁老大那个黑瘦干瘪的女人在我脑中一下清晰起来。“这不可能吧?你有什么证据?”
“怎么没有,他们都有暗号的,我晚上睡觉是雷打不动,但我感觉得到。事情就坏在我不该烧锅炉,让人来洗澡。他们半夜从我家烧锅炉的屋顶爬下来,把盖屋顶的牛毛毡掀了,我老婆在底下接应,回头他从原处再爬出去,又把屋顶盖好。我一直想抓到他们,就是没抓到。”
“没有证据,不能随便乱说。”
“记者同志,你不相信我,难道我有神经病,我都到派出所报案了。上次我老婆跟我割裂,到江北去了,我请都请不回来,黄虫一辆辆往江北跑都是那些人去找她。派出所也说我有神经病,妈的,我不信,到医院做了个脑电图,那个吊夹子,夹得我头痛得要死,结果正常得很。”
我觉得同他解释神经病与精神病是两回事是要花一番力气的。
“你对你老婆不体贴吧?”
“我也心疼她,做婊子能搞得了几个钱,但她这事是千真万确,她是我老婆,睡一张床上,我能不清楚?”
“看在孩子分上,你千万别乱来,杀了人是要抵命的,你的孩子怎么办?要不,你们改做点别的生意吧,有事干,你老婆肯定会跟你好好过日子。”
虽然我们并不信丁老大的话,还是尽力安慰了他一番。
不久后的一天,因为出报纸,到晚上九点才回家。夏天晚上的九点时间还早,我和同事结伴一起回家,在离小巷百米远的地方下了车,同丁老大撞个正着,我一怔。丁老大看见我两眼发光,他紧跟在我身后一口一口地说他的痛苦,进了小巷他一直跟着走到我家的楼底下。我瞥一眼楼上窗户,竟然是黑的,家里没有人,我仿佛一下子跌进了深渊。我站着不敢上楼,怕他跟上去,丁老大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这种有杀人念头的人,我不敢贸然打断他。瞅着他说话的空隙,我逃一般地上了楼,猛一推门,门开了,陈会竟安然地睡在床上打呼噜,我的心总算落了地。我推醒他,陈会睁开眼睛:“怎么不打电话让我去接?”
那以后,每每经过丁老大家门口,我心里一阵发紧,我怕他再来诉说痛苦。自己偶一日与陈会吵架,心里也有小痛苦,出去采访与办公室的几位同仁坐在酒店喝晚茶,不知不觉四碗皮蛋粥下肚,时间也到了晚上十一点了。闲聊时对到处找素材的同仁说起这个认定老婆卖淫的偏执狂,大家都觉得可笑。回家时,男同事很绅士地把我送进了黑洞洞的小巷。四处静悄悄的,小巷的人们早已安歇了,脚叩在地上有清脆的响声,轻轻的说话声仿佛像在黑暗的四壁中弹回来一样清晰而有张力,我们这时正说着那个偏执狂。
刷—猛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扫过来,无礼地盯在我们脸上,我几乎魂飞魄散,定神发现一个坐在路边角落端手电筒的人竟然是丁老大。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双方对峙了几秒钟,谁也没有出声,我和同事镇定下来继续走到小巷深处,然后我朝着楼上橙色的灯光飞奔而去。
以后的情节是强壮的男同事告诉我们的:“我先是吓出一身冷汗,回头出去时,那人一直亮着手电筒阴森森地跟在我后面,我当时最担心的是他会把手电筒突然向我头上砸过来。也幸好他的手电筒指路,不然那个拐七拐八的巷子,我根本走不出来。”
同事们听了笑得打滚:“那人莫不是以为又来了一个同他老婆接暗号的人?”
陈会被惹火了,他警告丁老大说:“你再跟踪我老婆吓着她,我对你不客气!”隔壁的胡叔叔说:“丁老大有神经病,我好几次碰到他跑到我们楼上往他家屋顶上看来看去,谁相信他老婆做婊子,也不看看那样子,卖也卖不出去。”
日子不紧不慢地化解了小巷的晨雾和炊烟。小巷里做水果批发生意的毛女,儿子十九岁就结婚搬走了。踩蹬士的杨琴爸爸,因抢顾客的行李被公安局抓走,他的已经八岁渴望上学的小女儿回了江北,从此从小巷消失了。
终于有一天,破败的小巷因城市拓宽道路要全部被拆除。
我曾是多么渴望我在小巷深处的家能早一日被拆除,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一切将要化为乌有的时候,我感到小巷证实和铭刻了自己生命中许多琐碎的悲哀和欢乐。在最后搬家时的一片狼藉中,我的心悄悄躲在房子的阴影中,一滴露珠从旁边高大的石榴树上砸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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