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和说话
一
么么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早晨上班的高峰期刚刚过去,太阳像稀薄的蛋清撒在门诊大楼的墙壁上,清晨的地面洒满了黑亮亮的水,像是更污秽又更洁净的感觉。走进医院的最后一刻,么么总是有一些说不出原因的迟疑,或者她习惯停在外围先对一个事物巨大的内部作一些莫名的审视与揣测。
紫藤攀援的阴影下,么么停滞了一刻,在旁边玻璃橱窗阅报栏上,她漫无边际地摇动着自己的眼睛,忽然盯住了小报上一个小豆腐块。这是一个有关乳房的传说,说的是南国边疆地带一个少数民族部落有一个习俗,女人们的右乳不再是隐私部位,它像手一样是可以公开让人触碰的,男人们过来过去向女人表示友好的时候,就伸手抚摸一下她右边的乳房。但是,女人的左乳却被划为神圣的禁地,不能随意触碰,只有她的爱人才可以抚摸。
么么读着这个传说时,她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她的胸部正没有边际地向四周扩散着疼痛。么么记起了某部小说中的一个情节,她现在就在依稀复制小说的情节。主人公打算给女人的乳房起两个名字,在女主人公看来,这件事一点也不荒唐和游戏,相反是一件相当严肃的事情。然后,她想出来了,她管左边的乳房叫“沉默小姐”,管右边的乳房叫“说话先生”。
“沉默小姐”和“说话先生”——寄挂在身体上的硕果,柔软、跳跃,但是隐痛。隐痛是一种找不到根基,气若游丝,每一个细微神经都被牵扯的痛。痛生发于何时并不十分明确,它长大之后就在疼痛。急性紊乱期,它只在么么身上发作了一次,整个胸部的肌肤在持续的胀疼之后变得灼热彤红,像绽开的花果。红肿慢慢退去后,柔软的肌肤里隐埋着质地坚实的结块,小如樱桃、大若梅李。多少年过去,结块周期性地疼痛发作,那些颗粒是埋伏在身体里的子弹,稍有风吹草动,就紧张地推上膛,随时可能瞄准,向么么的身体开枪。
早些时候,么么到一个半生不熟的女医生那里做检查,在黑白屏幕上显现乳房的透视,做理疗按摩,吃中成药消遥丸。然而一切都没能使疼痛根治。么么的疼痛被医生诊断为乳腺增生,医生说,多因平素郁闷忧思,致肝气郁结,气痰滞结于乳络,日久不解,聚积不散,演变为核。女医生每次检查过后和气地说,没事。
没事是指暂时还是良性。
很早以前么么读过一部小说,在这部战争题材的小说里,一个小战士俘虏了一个美貌的女间谍,在搏击中,女人竖起双臂,高耸的胸部一览无余,此时,如果袭击女人的胸部,一捶就可致命。在危险的“致命”中,两个充满力量的心在敌对中沉默,在暗中殊死搏斗。小战士凝视太阳一样目眩般朝向美丽的双乳,终于无力地放下了自己的拳头。
么么对乳房怀着深深的敬畏,如果哪一天乳房因疾患不翼而飞,对于对一切都追求完美的么么来说,生命必将是一条陨落的弧线。
么么张开双臂走向自己,把“沉默”和“说话”相拥入怀。她习惯在时光的弥漫中忍受孤立和沉默,聆听自己对自己的话语。
二
在么么辗转于另一个城市时,女医生成为她对一个城市辞别的重要内容。疼痛并无好转,它越发地锐利,在暗夜里尖叫。么么感觉自己不适合这个世界的空气和粮食,她的身体呈现出强烈的抵抗与否定。卡夫卡说,肉体疾患无非是精神疾患的衍射。么么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参与了疾患的致病过程。
么么在一个新城市经历着生活的窒息与紧迫,她没有更多闲暇时间来关心和猜度自己,然而痛还是把她拽向了医院的大门。
用汹涌的人流形容妇幼保健院一点也不夸张,在满脸菜色的人流中排起长长的队伍,么么领到一个专家挂号然后去了门诊。在一格一格的诊疗室,她左顾右盼,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医生——一个戴眼镜的年青男医生。
怎么会是——男医生?
放下病历的一瞬间,么么的迟疑不容分说地被收走。
放在这儿吧,男医生干脆地收走了病历。白大褂透出职业医生的冷峻与不容置疑。么么手足无措的目光从医生模糊的脸转到他面前的一块小牌子上,她努力想记住医生的名字但还是什么也没记住,只记住了他的头衔是某某某博士。然后她盯住了医生正在写病历的手,瘦而修长。
跟我进来,医生对前面的病人命令,然后病人跟着医生去到屏障的后面。么么猛然间充满了不安,想要逃走的意愿迅速地膨胀,她突然几乎要起身离去时,这短暂的念头又猛地破灭了。
三
跟我进来。医生很低的声音并无杂质。医生把他的超然之躯转成背影,让人不由自主跟着他进到屏障的后面。进到里面,外面的人流仿佛阻隔在千里之外,已听不到动静很大的嘈杂和喧哗。
屏障后面是一张铺着白床单的窄床和一个床头柜。这是典型的诊室陈设,看不出任何个人化的痕迹。医生转过身与么么面对面,么么拎着手袋下意识把袋子突然收紧抱在胸前。
把包放下,衣服解开。医生语调平平地说。
医生,职业使他们以最正当的理由侵入别人的身体。
么么僵持着身体如同穿戴着铁甲一般。而她的体内已成了一个空空的容器。一股涌动的气流在她的体外周旋,让人不由自主缴械般交出自己。么么把手袋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开始解衣服的扣子。她在迟疑中自我安慰着:他只不过是某某某,我从来不认识以后也永远不认识的某某某。
一切在缓慢地进行,她扭过头不看医生的脸,但男医生清澈专注的眼睛已盯在了么么皎洁光滑的胸前。然后男医生伸出了手。他用手指在两个乳房两侧轻轻地按压了一下,随后他轮番用两个手的手指像弹钢琴般快速地在乳房上有节奏地挤压、触摸。
么么闭上眼睛,明显感觉身体内的某种对抗与迎合,她僵硬的身体紧张了几分钟便渐渐开始松弛下来,体内某种为理智所抵挡不住的东西被调动起来,她感受到一只手的力量,这种力量撩拨起对于约翰·琼斯那双宽大的手掌和怀抱的追忆和遥想。
一股热热的气息扑过来,么么微微睁开眼睛,年轻的医生正俯身贴近她的胸前,手在不停地揉捏着,他显然沉浸其中,么么感到他的一只脚不由自主地踮起来。
么么没有感觉到疼痛,么么感觉到荒芜日子的想象,么么感觉到一次行程短促的飞翔。
四
“好了,把衣服穿好。”不知过了多久,么么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医生已直起身体,声音里透着不同寻常的刻板疏离。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格外的安全。
接着是“没有问题,只是乳腺增生。”她跟在医生后面走到外间。后面的病人蜂拥而上。
要吃药吧?可不可以根除?么么问道。
医生停顿了一会,说,没有什么药吃,我给你开两盒外用的贴膜,到下面美容科去取药。不过——记得过三个月来复查。
么么迫不及待拎起手袋挤出人群时,某某某已带着另一个女病人再次进到屏障的里面。
美容科取药,在花枝招展的护士手中接过艳丽的盒装贴膜,么么心想原来疾患如此之轻,轻得似乎可有可无。贴膜是贴在胸罩上使用的,属磁疗型,主观感受上对肌肤无任何特别的功效和提醒,么么随后就丢弃了。
一次诊治并没有给么么减轻和删除什么,仿佛一切又成了零。么么只知道这仍是一个良性的病症。
五
么么从住处到工作的单位要从东到西贯穿这个城市的中心。周而复始地经过影院、艺术剧场、百货大楼、医学院附属医院、大酒店、咖啡屋。越走越急的时间中,日子一泻千里被抛在身后。三个月已走过了一个冬季,只有阳光像一个让人无比信赖的情人,专注于自己的拥抱和消融,它在晴空下,在每一幢高楼大厦的光芒反射中,以超然的平和覆盖了么么内心的郁滞与绝望。
结束一天的伏案工作,从阴暗的室内走到室外,么么总是长嘘一口气,然后胸中的积郁得以释怀。么么的工作是从大量的文字中去发现最少量的文字的编辑工作,日子在单调中重复单调、在精彩中等待精彩。在室外,在太阳光的激烈与柔和中,么么眯起双眼,仿佛要一次次重新认清和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
么么走进一片落日的霞光,她在单位大楼外的路上忽然感到了一种注目的力量,然后她撞见了他。
“是你吗?”一个高扬的男声。
么么停顿了一刻,在记忆的搜索中忽然记起了——某某某,戴眼镜的男医生。他没有穿白大褂,脸上有着异样的洁净与温暖。
他靠在一辆银色轿车的前面,么么看见他手里抓着一张纸片扬了扬。
“你为什么不再来呢?像永远消失了一样,你要复查的!”
么么无语地看着面前的男医生,么么想起在医院时她并没有仔细认真地正视过他。这时她忽然一阵羞涩和感动,还有警觉——我认识他吗?
六
么么拿着某某某开给她的钼钯检查单到医院住院部的一楼。放射科的走廊出人意料地安静,只有两三个人靠在走廊的椅子上静候,偶尔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走廊穿梭。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么么难得有如此的耐心从容不迫地等待着。
叫么么的名字时,前面一个枯黄的女子已拿着拍摄完的钼钯片走了,么么同她面对面走过时,她望着她,想要探询的欲念一闪而逝。
么么进到一个中间放着一台冰冷机器的房间里,四周没有窗户,灯光刺眼地亮着。这时进来了一个年青粗壮的男人,他穿着白大褂,等他走到跟前,么么看清他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实习生”三个字。
这个年青的实习生有着阅尽天下十足的老沉,他板着脸,生硬地丢下一句:把衣服脱掉,便扭头出去了。
么么站在机器前迟疑了一会儿,她不知道如何完成这个钼钯片的拍摄,她只知道拍X光片时是可以穿衣服的。么么抬头看了一眼雪亮的灯光,她以为这只是一个终场的过渡,她期待灯光暗下去,哪怕是暧昧不清的荧光。她不愿如此纤毫毕现地暴露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
在这个迟疑的时间,实习生已经不耐烦地从外面进来催促了一次又转身出去了。灯光完全没有熄灭暗淡的意思。么么低下头,然后很不情愿慢慢褪去了自己的上衣。
实生习再次进来时,他直着眼睛面无表情走到么么的跟前,然后一只粗蛮的手准确地抓住了么么胸前一只乳房,再往前牵扯,把乳房放到胸前机器上的两个夹板之间,他的另一只手在机器的摇把上摇动,两个夹板开始收拢,像老虎钳般把苹果一样饱满的乳房紧紧夹住。停顿一刻然后松开,实习生又生硬地换了另一只乳房。么么皱紧了眉头,随着乳房的被挤压,全身的骨头仿佛被一点点压得粉碎,她惊恐疼痛得失声叫了出来。
七
么么十四岁时,从树荫满天的湖堤放学回家,那天放学时间晚了,暮色像玄色绸布一样被么么洁白的脸庞所牵扯。她轻松地往回走,她听得见自己欢快的脚步声,她忽然听到了身后一直尾随于她的另一个脚步声。
天色在暗下来,么么心里开始一点点收紧了,她想往前跑,想早点回家,但她只觉得双脚发软,后面的脚步声时紧时慢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把她紧紧勒住。回家的路有多远呵,不知过了多久,么么听到后面的脚步疾步追了上来,猛然间,么么的脑中一片空白,片刻后,么么就清醒了,她知道自己已被后面的那个年轻男子劫持到马路边一条僻静的小巷口。
那个男人把么么紧紧箍住,把嘴唇凑到么么脸上。他腾出一只手粗暴地伸到么么的胸前死命挤压。么么在巨大的疼痛和惊恐中茫然不知所措。猛地那个男人又腾出手把么么的一只手紧紧抓住。那个男人把么么的手捂在自己胸前,然后慢慢往下移到腹部,再往下移。么么几乎要晕眩过去。她的手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么么像触电般被激打,她突然发出了惊恐万丈的一声尖叫。
那个男人在这个尖叫声中猛地放开了么么,蹿入了小巷深处。
么么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自己十四岁时的经历,她回到家里只是拼命地一遍遍洗脸洗手。从那个黄昏开始她变得无比沉默,而她胸口的疼痛从此埋伏衍生,延绵不绝。
八
临近黄昏时的暮霭把么么裹挟至门诊大楼。她回到某某某的专家诊室,手里拿着装在塑料袋里巨大的黑白钼钯片,她的双乳半透明半清晰地映在上面。这个时间门诊病人已渐渐散尽了。检查的时间是完全听从某某某安排的,确实么么并没有花费过多的等候时间。但这个不长的时间,么么的胸前已蓄满了难以平服的屈辱和疼痛,还有记忆悲痛的被复制。
某某某抬起头时,眼睛里有异样的亲切,他接过片子,举过头对着光凝视了一会儿,并没有说出任何结论。一种高深莫测的距离使人感到一种悬空般地被引诱。么么突然感觉受委屈后一种被安抚和寻找信赖的需要。
他把么么带进了里面。和么么面对面,然后,他说,乳腺病变是可以自检的。他专注地盯着么么的眼睛,随后在自己的胸前作了一个手法的示范。
窗帘后面的日光正在一点点地被吸蚀,侧影中,男医生的神态与嗓音把一种别样的感觉准确传达到么么身上,在么么身上绵延流淌。她在怅然若失中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包裹和打动,她阴郁的内心充盈着被盛满被照亮的颤抖。她感到男医生的手放在她的肩头,这是一只能把么么从某种记忆中拯救出来的手。男医生停顿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开始解开她的外衣和内衣……
九
么么从屏障后面出来时,门诊大楼已走空了病人,庞大的高楼因为厚重坚固而在寂寞中显示了荫蔽和悠长。
么么脸颊绯红,意志重新回到她身上,她抬头仔细打量了男医生,把目光绞成手指撩起他浓密的头发,然后从那个富有魅力的额头上温柔地抚过。
她的内心忽然对这个医生充满了兴趣与依赖,是否要同他谈一谈,谈点别的什么?当然最重要的是,要谈一谈有关那张黑白钼钯片。
某某某的脸上很快就恢复了医生的镇定自若。
“钼钯片显示并没有病变。”他终于说。
“其实我早知道你并没有什么严重的身体问题。”他说。
“但是,我只是想要你来检查,对不起!”他说,同时脸上闪过了一丝缱绻的温情。
么么愣了一下,下午那个实习生对她的粗鲁使疼痛和屈辱重新回到她身上。
么么半天没有出声,她走到某某某前面,她的眼里是冷冷的迷离的光,她想伸出手掌,给那个英俊的脸一个响亮的耳光。
但么么最后只是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的关心!”然后转身飞奔而去,把门诊大楼空荡幽暗的走廊远远甩在身后。
十
么么的“说话先生”最终被切了一个小小的刀口,男医生亲手主刀,用最精良的技艺剐掉了那个良性的结块。这个可做可不做的手术,么么坚定不移地做了。“说话先生”依然饱满,只在一侧留下一道小小的疤痕。几年过去了,么么始终无法在自己与某某某之间作出正确诊断。么么幻觉般听到男医生在她耳边一遍遍说:我只是想要你来检查,我只是想要你来检查。
么么的“沉默小姐”完好无损,岁月深处的隐痛从来就没有被根除过,无数的暗夜,“沉默小姐”仍在锋利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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