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冰窖

甜蜜的冰窖

冰窖两个字让人感到脚底咝咝地向上蹿冷气。从冬天一直保留到夏天的冰窖从前在庐山有好几处。

即使是在吹着凉风盖着薄被的庐山上消夏，达官贵族和洋人们也不甘就这样白白无味地过了夏天。冰窖是用来做冰淇淋和冷饮的。在不大的庐山从前有好几处人工冰窖，可见冰淇淋的需求不小。在庐山好像少有非要吃冷饮来避暑的温度，那么往不热的肚皮里填冰块便多少有了形而上的情调和风雅。

这风雅让庐山的孩子们整个冬天都在忙碌。山上的河床溪流结了厚厚的冰凌，三五成群的孩子们拿了竹棍敲破冰凌，一块块抬到“都洋人”那里过秤卖掉赚些零钱。冰块存进冰窖，等待来年香艳的嘴唇把它们一一舔吮。

山上有位洋人叫都约翰，都约翰经营的冰窖最负盛名。老的庐山人都直接通俗地喊他“都洋人”，还能够描绘一番他瘦高而严谨的样子。都约翰原是一位英国传教士，在山下九江紧临甘棠湖和南门湖的黄金地段南门口拥有房产，在市内、市郊开商店办实业。上个世纪末，都约翰帮助李德立入侵庐山并于1896年起出任英租界的管理机构—“牯岭公司”第一任经理。他在牯岭华界开办了“妇女医院”和“新医院”，并大量购入地皮建房，在庐山他的别墅之多在外国人中是数一数二的。让都约翰名声传世的事件之一大概是他创办在1910年的“仙岩饭店”。至二十年代，在东谷他买下的一万两千平方米的地皮上，都约翰盖了二十二栋别墅，这些别墅分为度假式和公寓式别墅。这是庐山当时最豪华的饭店，里面配有西式家具、浴具、电灯。仙岩饭店虽然房价不菲，但下榻于此的皆为中外显贵达官，是当时重要的社交和会议场所。

仙岩饭店被山上人简单地称为“九十四号”。住在九十四号的客吃牛排、吃火腿、吃汉堡，吃得肥腻油光。如此正宗的西式菜肴，自然少不了冰淇淋来佐料。那时根本就没有机械制冰，都洋人的冰窖用来人工制作冰淇淋。天然冰块里加些鸡蛋、加些奶油、加些糖搅拌而成，味道无非是有些冰凉有些甜腻。

冰淇淋是大英话“IceCream”的译音。冰淇淋的原文译意是“冰乳酪”，是聪明的广东人取了这样一个很花妙的名词。旧时代冰淇淋据说还有许多形形色色不统一的名字，像什么“冰结涟”呵、“冰结凝”呵，还有叫“冰麒麟”的，有的干脆简写成“冰其林”，字面上都让人颇有想象的余地。从前出卖冰淇淋的地方，最好的名字要算大文豪梁启超的“饮冰室”，“饮冰室”原来是梁启超的书斋题名，他的“饮冰室文集”和“饮冰室主”这两个名词，是被视为最风雅而且最值得夸耀的名词。可见当时人们对还不普及的冰与甜有多么神往和趋之若鹜。

再来说都约翰。在庐山生活了近四十年的都洋人已经会说一口流利的庐山土话，他在山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山上流传着有关他的许多轶事和传闻。1939年4月，庐山沦陷，日本人限令九十四号主人都约翰一家几小时内下山返回英国。七十五岁的都约翰受不了如此屈辱，当即服毒自杀。这件事使都约翰成了一条好汉大振了名声。

都约翰的冰淇淋制作史到此终止。日本人来了，日本人带来了与他们的罪恶极不相称的柔性食品—冷饮。日本人开始了九江真正意义上的机械制冰，如果知道了这一点，冷饮的滋味在九江人心中是不是多少打了点折扣。但人们对冰淇淋确实无法憎恨起来。

日本人侵占九江后，带来了一台制冰机，在江边租界湓浦路卖起了冰棒。大中路王家布店的宝贝儿子，在烈日当头的晌午顶着鼓噪的蝉声，拎了一个搪瓷把碗，到湓浦路上去买冰棒。冰棒是白色的，只有一点点甜味，就是最简单的那种糖水冰棒。这样的冰棒，孩子们是没有由来的那么“欢喜”。就是欢喜呵！当年的孩子老了而且后来饱经了世事的沧桑，说起那冰棒脸上便荡漾开了天真。那时是有钱人才吃得上冰棒，有钱人自然没有饥寒之苦，所以儿时回忆就纯粹和温馨了许多。

江面上飘过来轮船闷闷的长鸣。茂盛的梧桐树下，一个小男孩棒了搪瓷碗飞奔起来。碗里的冰棒他一时还舍不得放进嘴里，他要先回家再慢慢享用它。这个过程冰棒就在开始融化了，这就是激活人的地方，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时刻在变化时刻还对它充满期待的东西。小男孩便在这一路的飞奔中延长了他的无限幸福。

这场景让我很容易地回到了自己七十年代的童年。同样是攥在手中的零钱、白糖冰棒和融化着的一点喜悦一丝怅惘。到八十年代中期，九江西门口还在开着一家大的冷饮店。站在取冷饮的窗口就能看见里面轰轰作响的机器，脚蹬雨靴身穿白大褂的大妈在湿漉漉的地上来回走动，用壮硕的手臂从庞大的机器里刷地拎出一个大箱子，然后把它倒扣到桌面上，冰棒一个个从里面蹦出来。在那里买的冰棒就是那么新鲜，硬硬地硌着牙齿，很过瘾！

流年就这样换来转去。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冰棒是始终如一地甜蜜。

小男孩长大后久居庐山，他会讲很多都洋人的故事。

在庐山自己什么时候吃过冰淇淋，记忆中竟没有了印象，因为庐山确实少有焦灼和燥热的时候。但是吃冰淇淋的那份舒适和惬意却是常有的，是每一次从炎热的山下乘车融进庐山扑面的绿色清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