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的夏天
夏天年复一年地来了。
沿着被常春藤密密匝匝攀援着的石墙,从河西路走到脂红路,从前这路上一个旧大门已封砌得了无踪迹。
大门很久以前就紧闭着,紧闭的院落毗邻着东谷电影院,也靠近教堂。旧的大门外歪歪斜斜挂着一个“游泳池”的牌子。东谷游泳池1988年关闭,已经十年没有开放。游泳池有着船一样弯曲起伏的岸线,但它失去了水流,日久天长,像一条在正午的太阳下晒得无声无息的死鱼。
生活在庐山上的人,似乎早就忘掉了这个迂缓、沉静的院落。本世纪第一个春天,河西路上有一个簇新的大门彩旗飘飘地开放了,这是新营业的庐山体育宾馆。庐山无数的宾馆中又增加了一个。人们发现这个门与从前脂红路上的旧门关着的是同一个院落,人们这才蓦然想起来,游泳池哪里去了?从前我们玩耍的地方哪里去了?往后孩子们还能到哪里去游泳呵?
游泳,想一想该是充满了时尚与灿烂气息的运动,它与炎夏有关,与身体的线条有关,与柔情一样的碧波有关。从庐山气候看,适宜游泳的季节不过盛夏时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而且还只适宜中午下水,早晚水就很凉了。因为不热而且生活的快乐变得多种多样,所以建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东谷游泳池关闭之后,人们似乎并不介意。
直到有一天发现,游泳池彻底没有了,才不由得惆怅起来。
无论如何,庐山从前这个国际化的都市,时髦的水上运动曾有过热热烈烈盛极一时的时候。六七十年前的庐山,露天游泳池有三处以上。
上世纪三十年代,有着“美人鱼”之称的跳水冠军杨秀琼小姐,她到省城南昌曾是一大新闻,省城下沙窝游泳场就是那时所建。庐山自然比不上省城大,1934年7月28日,杨秀琼来到庐山,谒见林主席,这一行少不了轰动一时。下午美人鱼在芦林游泳池表演,观众竟有两千人之多。想想看,两千人汇集在游泳池边伸长脖子望花了眼,大概连牯岭街上的行人都走空了吧。
1935年8月,庐山上竟然还举办过国际游泳赛,有英、意、日、美、德、俄、奥等国家参赛,共计有男子九项女子六项比赛项目。为了这次比赛,芦林游泳池新筑了钢筋混凝土池底,添设了喷水浴室、消毒洗脚池,在池沿架设铁栏铁梯,并添设了日光浴场和无线电收音机装置。一年后,芦林、大林两个游泳池和更衣室又进行了修整。为了方便游泳的红男绿女往返芦林游泳池,中国旅行社特地将轿子费用自旅行社门口到芦林游泳池每次往返减少三角。芦林靠近俄国人的租界,白俄人一天不落地爱下水,那架势颇有些横扫一切。庐山人说外国人体质多好,不怕冷。
从前有一篇文章,写在1936年,作者取了一个“天涯游客”的笔名,文章名为《庐山风景画》,这文章把一大段的笔墨留给了游泳池:
芦林游泳池是庐山最宽大、最绮丽、最香艳、最著名的游泳场所。本来游泳是近年来暑期最流行的水国运动,夏季的游泳热,不仅是充满平地的繁华都市,这矗立半空的庐山,也很热烈地流行着。这儿距离牯岭极近,无数的男女,每日里奔向这儿,在柔静的池水里,尝试着水波的轻抚。一群群人鱼,粗壮的膀子、肥白大腿,拂着池水,优游浮沉,尤其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更是游泳者的活跃时期。淡红的阳光,轻吻着碧波,波纹里泛着穿着彩色游泳衣的人们,似乎是被风波动的。青碧草原里,闪摇着一朵朵娇艳的鲜花,透出那明媚风光,唯有知了鸟,却在树枝头安闲地歌着昏暮的曲调。夏季暮色中的芦林游泳池,确是一幅画家不能临摹的自然风景画。
在高山有像芦林这般设备完全的游泳池,并不是一桩平凡的事。池的外面,环绕着一道竹篱,篱外种着些多叶的树,树荫下置放着些石凳石桌。篱的中段,一道竹门。池作狭长的方形,池水引用山泉,一端注入、一端放出,永远是那么清澄见底。更衣室、跳水台、消毒洗浴池,一切游泳所需的设备,应有尽有。空地上却遍长着遮蔽阳光的大树,树下安放石凳,倦游的人们尽可在这里恢复他们的疲劳。
记到这里,就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写从前。那个似曾相识的场景里面,谁说游戏着的不会就是自己?
在我长大以后,在庐山能见到的就只有东谷游泳池了。其他的游泳池不知何时到哪里去了。东谷游泳池小巧别致、不拘一格,它的外形不同于任何一个中规中矩的长方形泳池。解放后,这里也举办过游泳比赛,为了拉直泳道,曾把弯曲的岸线炸直了一些。这个距美庐最近的游泳池,是宋美龄、马歇尔夫人、孔家小姐、宋子文等公子小姐频频光顾的场所,也是记者们热闹追逐新闻的地方。它的存在是某种生活不可或缺的装饰。
解放后,东谷游泳池持续对外开放。我遥想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趴在矮墙上,她真的是乖乖地趴着,但你分明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她小小的身体里急剧生长。一条鱼儿,从她忽闪闪的眼睛里游出来,激击在游泳池的一泓碧浪之上。
小女孩小得一个人不能下水,但她很快长大了。她的愿望在坚定不移地生长。这个牯岭街杨子照相馆老板最小的排行第十的小女儿,生在解放后的第一年,她长到十二三岁了,能到峡谷里去捡柴了。开明的父亲每天给她五分钱,允许她可以进游泳池了。她汇进嬉戏的人群,把双足和身心彻底浸入清冽的池水中。
即使是在盛夏,池中引入的溪水也是冰凉的。哪怕嘴唇冻得青紫手指头上的皮肤打皱,哪怕粗沙的池壁硌得脚生疼,还想赖在池子里多泡一会儿不肯上岸。
游泳池浸润了一代代青涩的童年和一些不可名状的向往。
年代一天天久远,有一天游泳池终于难以维系。池壁池底开始漏水,漏得没有办法修了。原先引进的天然溪水,因为污染后来发现突然不能再用了。引自来水吧,一小时要六十吨水,水费高得惊人。漏的水池子张开了庞然大口,水一放,附近的居民都供不上水了。门票的收入够不上支付基本的人员工资。1978年,游泳池旁边一排更衣室改成招待所,1999年,游泳池全部拆除开始建一所新的宾馆。
游泳池终归既不是文物也不是古物。存留是无关紧要的。
新开张的体育宾馆位置优越,干净舒适,人气很旺。新的宾馆屋顶是一片新鲜动人的蓝色,院子里还保留了一个新砌的水池子,装着浅浅的一池清水。这是隐喻的不易察觉的一丝怀念。住在宾馆里面,到了晚上,与朋友聊天聊得晚了,服务小姐柔柔的好听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进来,提醒客人别忘了锁门。这样称心的住所,使人无须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费心。事实上,每天许多的东西飞速地在生长,许多的东西不停地在消失。我们大刀阔斧地改造世界的时候从来就不需要惶惑。
游泳池消失了,与之相关的遗痕和记忆也将慢慢消失。它的变迁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人们曾经有过的生活方式和对待生活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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