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了。
单位整党,明天就要由学习讨论阶段转入给党组的两个主要领导提意见了,两个领导的问题材料他都准备了一打,到底该抛出哪一份呢?他不知所措地搓搓手,转着圈子挠着头,急切地走动起来,光亮的天灵盖上沁出了汗珠……
桌子上放着一张八开白纸,上面一左一右大大地写着“管”“付”两个字,“管”是党委书记的姓,他的姓特殊,比姓付的强,永远大于本职一级,“付”是局长的姓,他的姓也个别,永远小于本职务一级,平时他俩出外开会,许多不相识者总以为管书记大,付局长小,实际上他俩平级。在这两个字旁边都用大号的红蓝铅笔打了一个大大的红红的“?”,下边又分大一二三四,小①②③④,外加甲乙丙丁罗列了一些诸如革命简历,社会关系,上下级关系,靠山是谁,优缺点,文凭,水平,资历如何的比较表,他在地下转转,不时停下来看看这张大表,两眼一左一右比较比较,或在左,或在右,填上一两条,皱皱眉,拍拍脑门,重又转起来,转着转着,他停下来,拉开抽屉,把上面的专准备给领导递的过滤嘴凤凰烟扒拉到一边,在下面的平装大生产烟里抽出一支点燃,使劲吸了两口,又接着转起来。
他,就是这个局的组织处长,不用交待,读者也明白,是个男的,他今年45岁,高高的,胖胖的,白白的,据他的一些老朋友说,当年他曾惹许多女大学生追他追得打起架来,是全市有名的美男子,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几个导演先后慕名来招聘他,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因为,他的理想不是去当什么只红一时的明星,而是要当永生永世荣祖耀宗的“吴王”。
为什么要当“吴王”?他姓吴,他妈那天正午时分,正在他故乡的东圪梁上挖野菜,下地堰时绊了一跤,忽觉肚子痛得不行,一想不好,便忍痛赶紧撂下破竹篮往家赶,可还没有走上五步,便一头倒下,生下了他。满月后他妈借钱请了个风水阴阳老汉来起名,捎带算卦,那矮胖老头捋着胡须问了半天孩子的出生经过,一打听,原来他落下的那个东坑梁叫吴王堰,传说下面埋着历史上一个姓吴的国王,便用拇指在四个指头的关节上逐一数叨起来,口中子丑寅卯等等说了半天,一拍腿,道:“你这孩儿福大命大,是历史上吴王的后,将来定要当国家的大官,我看他生在吴王堰,就叫吴王堰吧!”长大后,他父母省吃俭用供他念完高小,这段故事给他讲了无数遍,潜移默化,吴王堰也立下了要当光宗耀祖争当吴王的决心,他常常祈祷,比方在睡觉前,但更多的是在厕所蹲着大便时,他无比虔诚地念着:上帝啊上帝,上天啊上天,吴王的先灵啊,我的老祖宗,求求你,求求你们,保佑我,保佑我将来当科长,当处长,当局长,当市长,当省长,部长……副总理……总理……副主席……主席(这些祈求常常要先小后大,先少后多的,可见人贪得无厌,心是没有满足的,正因为如此,上帝和上天看透人们的贪婪和自私,便厌恶起他们来,连小的祈求也不愿赐予这些人,这些人偏偏死心眼,还是不住地祈祷,却总也不能奏效,这是后话)。他后来在乡公所参加工作,也就一步步杀了上来,先是通讯员,公务员,炊事员;后来当上了事务长、保管员、出纳员,入了党;再后来就慢慢随一个领导调进了这个城市,在矿务局当上了一名科员,他认为自己命好,不用怎么使劲,命运会安排他一级一级升上去的,可后来,他一算,自己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个科员,似这等乌龟爬的速度,何时才能爬到“王”的位置?思虑回忆总结良久,他悟出了一条真理:“命好还得干好,不干好光命好也白搭。”于是,他在工作中,在历次运动中,加倍积极地干起来,可是干了几年,并没升上去,还栽了个跟头。一九五七年,他响应党的号召,帮助党整风,给党提意见,他联系家乡农民生活苦、干部官僚主义严重的情况在大会上慷慨陈词,决心要帮助党洗洗脑筋,清醒清醒,除除污垢,心想这下党兴许会感激他的忠诚,给他提个一官半职,可谁知后来却说他是向党进攻,要夺权换位,将他打成了右派,开除出党。多亏他转变快,认识好,第三年给他摘了帽,从乡下抽了回来,恢复了科员的职务,党票却是丢了。文化大革命中,他不吸取教训,认为路线绝对正确了,大干没错,万无一失,便使出“三忠于”“四无限”的劲头来,没明没黑地表现自己,虽有摘帽右派的尾巴,可局里“卫东彪”司令部总指挥念他游斗走资派心狠手毒,作战勇敢,表现突出,把他树为“可以教育好的典型”,谁知中央文革中女旗手半夜接见省里几大组织头头时讲的一句话,说“卫东彪司令部方针路线有问题”,虽然还属革命群众组织,但组成三结合领导班子时,没有份了,他辛苦一场,却落了个“站错队”的结果,虽然他马上杀了回马枪,反戈一击,参加了“联总司”,可毕竟是解放兵,投降过来的,总是遭白眼的黄花鱼角色。
经这一阵折腾,他又有所醒悟,认为要想升官,光好好干还不行,还必须得干对,就是方向路线要正确,不然干劲越大损失越大,要想方向路线正确,就得“认真看书学习”,识别真假马列主义,不上林彪一类政治骗子的当,他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坚持数年,必有好处”的教导,花了血本投资,买来两箱书,从《资本论》第一页开始苦心研读起来,又圈又点,又批又注,红蓝黑三色笔花花绿绿,一页一页煞是好看,无奈他根底浅,基础差,不说那么多的公式,就是那些深奥的名词术语慨念理论,他都啃不明白,加上毅力差,也就半途而废了。
怎么办呢?他陷于极度苦闷之中,眼看年龄一天天见长,官职仍是坚持数年不变,仍是一个吏,他也研读了不少古书,知晓官场上的官吏的概念和常识,他曾悄悄对其贤内助李翠花说:“人生在世,当为人上,为官不为吏,官使吏,吏待官,我决不甘当此科员小吏!一定要带个长,那才叫真正的官!”李翠花巴不得早日当太后,当首长夫人,使唤保姆,坐红旗轿车,也一再鼓励加油,决心当好先行官。
又思虑观察了一些日子,他又发现了一个情况,要想升官,得找大首长的女儿做老婆,也就是说当大官家的女婿姑爷,就能升得快,爬得高。于是,他后悔起来,当初他选妻时,还真有一个副省长的女儿托人向他求婚来着,当初他自认为是美男子,嫌人家短粗胖,不苗条,不秀气,不水灵,那时要在爱情上做些牺牲,当个副省长的姑爷,不说吃香的喝辣的,现今肯定不止是科员,最起码也是个局长,市革委副主任一级的官了,可是如今……,后悔也晚了,他拿过镜子摸摸自己的额头,没皱纹,捋捋头发,没有一根白色的,瞅瞅五官,还周周正正,抚抚脸皮,还光光溜溜白白净净。他忽然想起前不久在一次会议上,有个细高条一脸雀斑的三十多岁的大姑娘,曾向他献过媚并且自我介绍说她的父亲在中央工作,当时他像平时拒绝其他大姑娘小媳妇一样,把她弄了个难堪(吴王堰在生活作风方面很注意,他知道搞腐化最坏名誉,坏前途的,他不能为那一刻痛快而丢失当官当王的前程,这叫聪明人会算账)。现在想起来,他不觉有些后悔。细一想,他怨自己太死心眼了,不会灵活运用,为了实现总的大目标,也不得不稍稍走点歪门邪道,这叫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他绞尽脑汁,回忆起了她的工作单位,便急忙打电话拨“114”,问到她单位的电话号码。那大姑娘没想到他会回心转意来约会,激动得对着话筒直掉眼泪。他背着爱人和她来约会,告诉她说他马上要和现在夫人离婚娶她。那李翠花巴望着将来当吴王王后,首长夫人,哪里肯离?但巴不住吴王堰灵活机动的棒子加萝卜战术,哄她说这是假离婚,就在将要去办离婚手续的前夕,李翠花的同学将真情告诉了她,李翠花一听,大闹起来,直告到吴王堰单位党总支书记那里,害得他非但没离成婚,还白白受了一顿批评。他怕为这事影响名誉,误前途,只好作罢,死了走这条路的心。
吴王堰有个同学,叫孟安,资历和他不相上下,那几年不知咋的,忽然蹭蹭地蹿上去了,当了文化局的革委会副主任,孟副主任不知是想显显自己,还是没忘了老同学,不断派人来给他送几张内部电影和彩排新戏的招待票。吴王堰感到纳闷,论水平,那孟安过去不如自己,为啥升得那么快呢?大年初二,他带着妻子老小,拎着烟酒点心,找孟副主任讨教去了,那孟安还真够意思,把他拖到寝室里密授了自己升官的秘诀:“送礼”,他说:“官不打送礼的,礼多人不怪,这年代谁不想捞点外快?人不得外财不富嘛!你送他点礼,人家当官的给你点小权力,让你升一升,你得到的实惠可就成倍增长了,送一块可能就会得到十块一百块的好处,反正也不是当官的自己掏,只不过手中有这权,不给你就给他,看谁对自己好,给自己送得礼多罢了!悄悄和你说,你没听说张春桥的女儿结婚收了多少礼吗?都是几千元的大彩电!”
吴王堰不枉此行,取得真经,说干就干,时不我待。他狠了狠心,花了五十元钱,烟酒糖茶糕点罐头买了满满一提包,赶正月十五元宵节,给局里最有实权的老中青三结合领号班子中的“青”——李树元书记送去了。
第二天,李书记在礼堂里摆出吴王堰的一提包“糖衣炮弹”,召开全局干部大会,揭露批判了吴王堰的丑恶罪行,交流了自己拒腐蚀永不沾的经验体会,局报道组用“鹰剑文”的笔名连夜写了篇报道,登在市报的头版头条,省委常委发现了这一典型,又及时开会研究了新的任命,李树元书记又升了几级,当了市委副书记,真是吴王堰有心升官反遭批,李书记借由演戏官升级!
难怪吴王堰在送礼上泄气,这事给他的打击太大了,自己官没升成,反倒给人家当了活靶子、好教材,当了人家升官的梯子。他气得把落实政策返还回来提包里的罐头烟酒点心吃了一个精光,弄得醉了两次,跑了三天肚子,歇了四天病假,吃了五天病号饭,挨了老婆六巴掌。真是丢了面子又损了财!
按说吴王堰应该有点自知之明,那种年代浑身透红,五代清白的人还不好往上升,你个摘帽右派能平平安安工作就不错了,还想要什么升官呢?可他就是这样一个不开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虽说在送礼上碰了壁泄了气,可耐不住他官瘾大,不服气,上进心盛,他又继续研究历代官吏的升官经验,特别注重研究现代派的升官路线,不久,他就又总结出了一条非常重要的哲理:大凡要升官,必得靠住一棵大树,投入他的势力范围帮派之中,精通拍马溜须传,背熟哈腰讨好经,甜言蜜语,歌功颂德,前前后后,团团围转,效犬马之力,尽忠孝之心,才能委以重任,得以上爬!
于是,他不屈不挠地又开始了新的实践与探索,他把局里领导的名字写在一张大纸上,下边列上细目,做了份“局领导势力前途比较表”,谁左谁右,谁新谁旧,谁是谁的人,谁是谁的友,谁喜欢什么,谁厌恶什么,谁能是接班人,现任的局长能待多久,在班子里谁势力最大,谁说了算,实权在谁手……一目了然。比较分析了两天两宿,他把赌注下在最有前途,实力最大的老中青三结合班子中的“中”——局党委副书记王毓淮身上。此人是“哈军工”毕业,父亲在中央工作,本人有活动组织能力,能言善辩。局里笔杆子、枪杆子的好手都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服务尽职尽忠,目标确定之后,他吸取以前失败的教训,详尽地研究比较了三种活动措施方法步骤战略战术预案,选出其中第二条——保险系数最大,进展速度最快,能源损失最小,智能商数最佳的Ⅱ号预案进行实施。
很快,他得到了信任,加入了联合阵营,成了此帮派中的骨干分子,同时填写了突击入党的志愿书和突击提干的呈报表。就在他得意忘形宏图就要大展之际,一个敲顶砍脚之灾从天而降:王毓淮系“五一六”漏网分子,被撤职隔离审查。一听此信,平时左右于王副书记前后的喽啰亲信唯恐躲之不及,怕沾嫌疑,树倒猢狲散,局里这最坚强的一派倾刻瓦解,吴王堰悔恨不已,一场升官梦又告失败。
请有些读者不要着急,不要惋惜。有人说,苍天有眼,不知此话谬误,反正“功夫不负有心人,贵人多磨难”,这两条是千真万确的,总之,吴王堰在经历种种失败之后,不久就得志了。
那些天,他整日整夜回忆着故乡东圪梁吴王堰的地形特点,回忆着他满月时算命先生的金口玉言,回忆着他从上小学以来一幕幕痛苦失败的经历,莫非真错了?我命里不该有此福分?“命里没有不强求,越是强求越碰头”,难道真是这样?不会!他不信,他不相信他娘把他早产出来对吴王堰来说不是天意,他不能怀疑算命先生算卦的灵验程度,他的卦灵,这在家乡百里方圆是出了名的。“可为什么我老也升不上去呢!难道一辈子就只配当此科员小吏?是不是自己能力水平不行?唉!什么叫能力水平,就看用不用你!有没有这个命!要用你,让你干,国务院总理我也能干了,党中央主席我也能当了,有什么难的?划圈圈我比那些老头子画得都圆,有秘书,有办公厅,用你费什么脑筋?用你你就能干了!”他又回顾了这些年所走的曲折道路,心说,“我这些年咋这么倒霉呢?”他思前想后,越想越气,常常一夜一夜睡不着觉。一天清晨四点多,他偶然想起传说有一种天书,是预测世事的,要是能看到这种书,知道事情将来如何发展,什么人将来要升官,什么人将来要倒霉就好了,就不会发生错跟王毓淮副书记的事了。
此后好几天,他都想着这种天书,猜想着上面会写着什么,如果能看到它,自己当官就没问题了,到时候一定要好好看看,最好像特务一样在假眼球上装个什么微型摄影机,一眨眼拍一张,把天书的主要内容拍下来,然后依据天书行事,没有什么事办不成功的!
这天是腊月二十三,是民间打发老天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大概天上的众将官忙着迎接安排从人间凡世归来的特使,天书资料馆的保管员也被临时借去帮忙张罗贴标语放广播之类的杂事了,竟使咱们的吴王堰看天书的夙愿得以实现。
那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雪,北风呼呼的,屋外不时传来“噼噼啪啪”送老天爷上天的鞭炮声,他怀着一颗忑忐不安梦寐以求天书一观的心情,早早就脱光躺下了。刚躺下一会,就听门外“噼噼”的有人敲门,他赶忙穿上背心裤衩,拉开门一看是个陌生人,长得怪里怪气,打扮得油头粉面,大冷天只穿一身单衣,人家自称这是什么“火龙袍”。他问那人找谁,人家说就找你,他问干啥,人家说你不是想看天书吗?今天是个机会。他问怎么去?人家说你啥也不用管,只管跟我去就能看到。他赶忙穿好衣服,也没告诉在隔壁忙着剁菜包饺子的爱人和孩子一声,就随来人走了。那人拉住他的手,把他的毡绒棉帽帽耳放下来反扣在他头上,正好露出脖子挡住眼睛,那人嘱他不要乱动,带着他呼一下就飞上了天。他们离地时,正好有一对谈恋爱的妙龄男女在雪路上看着,惊慌地乱喊:“老爷上天了,真的老爷上天了!”弄得好些人出来看,惊奇不已,有大胆的对神虔诚者,竟偷偷跪地叩拜祷告起来。
别看雪花满天,又飞得极快,却一点也不冷。上了天,那人趁着混乱从后门把他带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指着大厅里一排排高大的书架说:“这些都是天书,你快点看,一听有动静,就马上从后窗跳出来,我在窗下接你回去,千万要小心,要被抓住,咱俩就都没命了!”
吴王堰是七情六欲极丰富的人,受人一分赐,愿报十分恩,他跪地拜问道:“吴某受您相助,请通个姓名电话,也好来日相报!”那人忙搀起他道:“谈什么报不报,还有什么姓名电话,我是吴王堰上的土地,念你求官心切,受吴王在天之灵暗使,特来相帮,你快抓紧看吧!”
一切处理完毕,他又回忆起了那晚上上天看天书的经过,一想,可真神,那一架一架的大书,把世上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连我们局领导班子的变化情况也记上了,那天要是去得再早一点,或是没有那可恶的 脚步声,走得再迟一点,要再往下看看,起码看到2020年(自己大概能活到那个时候),这一段时间里国家领导、局领导的变化,再翻翻有没有记录我何时升官,何时坐天下,何时与世长辞的地方该多好!那可恶的脚步声,唉,也怨我,为什么要跑呢?为什么不像电影里的侦察员一样镇定地隐藏起来呢?藏在哪个书架后边还不躲一阵?等保管员走后再好好看看该有多圆满,唉,这也可能是老天的安排,命不该让我看完的!
后来一想,天书毕竟是看到了,人心不足吞蛇象,也不能不知足,今天是1976年3月20日,自己毕竟已经知道今年到1979年以前要发生的几个事了,这些大事可真够吓人的,哪一件也得寻思半天才能醒过劲来,当今哪个大人物知道这几年要发生这么多大事?单是自己知道这些,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他的肩膀晃动开来,胸脯也挺了起来,老子天下第一!后来一想光知道有什么用?机密的价值在于利用,不会利用,再宝贵的情报消息也等于零!他想了想,初步计划这样行动:马上进京到中南海请求毛主席接见,告诉他这几件大事;请党中央迅速采取措施保护毛主席的身体健康和安全;立即下达唐山一带人民迁移的命令;严密注视天安门广场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一有情况立即戒严;马上给王张江姚委以重任,给他们歌功颂德,把反对他们的人全抓起来……他想着想着,仿佛已经到了中南海,到了人民大会堂的迎客松前,党中央的常委以上领导争相接见他,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望着他,紧紧地握他的手,少先队员给他送来了鲜花,他成了国家的有功之臣,被任命为党中央副主席,负责党的安全工作,他的身影上了电影、电视、画报上,他的大名反复出现在报刊广播里,整天接见外宾,出国访问,参加宴会,签发红头文件,和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等坐在一起研究国家大事,亲耳聆听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他的家乡为他修起了纪念馆,他的塑像矗立在吴王堰上,参观敬仰的人络绎不绝,他一句指示,给家乡所在省拨款十个亿,扩建机场火车站,一挥笔,给家乡所在县一个亿,改建县城老式街道为全新的现代化建筑,一划圈给家乡五千万,尽快修通铁路,建个大影剧院,免得父老乡亲们看戏看电影还老搬个破板凳。思着想着,他忽然觉得有点过分了,他反问自己:“这可能吗?”回答是:“不可能!”他还比较冷静,他想,大凡天书上写的,都是世上一定要发生的,不是人为地采取什么相应措施能阻挡得住的,这些事不能得以挽救,自己要先说出来,不弄你个反革命造谣犯,也会把你打进精神病院去,谁听你胡说八道?在社会科学技术高度发达,唯物辩证法取得绝对胜利的今天,谁会听你胡言乱语?你说毛主席今年要故去?这是恶毒咒骂污蔑四个伟大!……唉,还是不能说,绝对不能说!一公开,天大的机密也没用了,还得反遭其害,更何况老天爷说不定会治我罪,来个天打五雷轰可受不了!能不能另想办法来利用这天机?他想着想着,五官间露出笑意,窍门找到了!
找到了窍门,他又怀疑了,这天书毕竟是在梦中看到的,真不真?灵不灵?后来一想,管它呢!天下奇怪巧合的事多着呢!为了前途,为了高升,值得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吧。现在世事复杂,一茬茬,一代代,你上我下有谁能料到林秃子还能下去?不也烧成四肢不全了吗?干!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1976年春,乍暖还寒的时候,最难将息,暖气停烧了,又是阴面街屋子,他躺在床上,冻得瑟瑟发抖。半夜时分,他披衣起床,打开台灯,背着妻小,开始了艰难的打印工作,他这个“坚决打倒王张江姚”的宣传纲领,已经搞了好几宿了,完全是在绝密当中进行的,他怕弄不好被抓去坐牢,坐牢其实是在他的计划之中的,必须要进去住几天,但时间长了抗不住,要坐得恰到好处,既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必须得在胜利和平反前两三个月暴露,等一住进去,刚要熬不住时,已经有人会把他做为英雄接出去宣传了,那才是计划之中的事,现在还不行,还得保密!现在之所以要进行这项冒险的黎明前带来光明、沉寂中带来响动的工作,完全是为以后坐牢当英雄升官晋级做准备、铺垫、预支、留伏线。
四月六日,他听北京来人说天安门广场上发生了群众游行纪念活动,心说:天书上记载的天安门事件就要发生了,这天书可真准啊,看 来这梦还真灵!他仔细一打听,知道这些活动矛头大都是对着王张江姚的,就想请假上北京到天安门广场凑个热闹,给将来当英雄做报告加一段材料。无奈北京没有亲戚,又无公差事情,费了半天口舌请假,领导也没应允,只好作罢。但他又不甘心,就在半夜时分伪装笔迹写了一张“坚决支持天安门广场上的英雄们!向英雄们学习!向英雄们致敬!”的横条标语,在大头鞋下缠了两条脏抹布,免得留下鞋印,骑车到市东北角的偏僻地带,把标语贴在了十字路口。
过了几天,他听说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闹事的人好多被逮捕了,不少被打死了,长安街戒严了,消防车在冲洗血迹……他一听,后怕了,心想,当初亏得没去。他很庆幸自己那天晚上的壮举,又不冒险,将来又有文章可做。这时,他听说市里公安部门正在追查那些黑信和反标的制造者,心里不免紧张起来。他整天翻日历,看看离十月王张江姚被抓还有多少日子,以便适时地暴露,去迎接那明晃晃硬梆梆的手铐脚镣!
转眼到了八月了,唐山大地震已经如期发生了,听说顷刻间死了几十万人,血流成河,尘土飞扬,暴雨如注,腥臭难闻,他感到了内疚,心想这些惨状的发生与自己有关,他起码可以匿名给党中央,给唐山市或给唐山市一些报上有名的人写几封信,告诉他们将要发生的事情,或搬迁,或逃离,总会有一些人信这所谓“谣言”的,不是会少一些人死于非命吗?后来—想,扯淡,那些人死,也是上天安排,不好违抗,想什么法也逃不脱的,世事都是如期的按天书上写的进行的。
已经到了八月十日了,他想,再不能“消遥法外”耽搁了,现在必须马上暴露自己的现行“反革命”面目,以使自己尽快被捕批斗入狱,不然太晚了,就不能成其为英雄了!
他原想把这一切和老婆通通气,免得届时措手不及老婆会骂他怨他,可一想,既怕老天惩罚他,又怕老婆嘴不严坏了大事,反不如假戏真做让老婆也表演一番,吃惊一场,遮遮众人耳目。
可那些公安人员,包括本局的专案人员也太笨了,他好几次到那晚上贴反标的十字路口周旋,好几次到专案组办公室的台历上乱写乱划,暴露自己的笔迹,可怎么也没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不相信这个妄想升官的老右派敢干这些事,除非吃了豹子胆,不想活了!
眼看到了八月十五号,他实在不能安全地呆下去了,非得马上自我暴露入狱不可,于是,他做好了准备,选择了下午全局召开评《水浒传》反投降大会发言的机会,在麦克风前高呼:“打倒江青!打倒张春桥!打倒——”平时人们开会,知道还是报上登的,电台上广播的那一套,就没注意听,猛一听这个局里有名的老右派喊起反动口号来了,真是右派反了天!主席台上几个头头立时大喊:“抓起来!”前排几个阶级斗争弦绷得贼紧的青年男女一看为毛主席革命路线立功的机会到了,猛地争相窜上去,男的打拳头,女的拽头发拧肉皮吐唾沫,把他打倒在地把手背在身后。在全场“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吴王堰!”“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的震耳口号声中,人们把他押了出去,当天下午吴王堰就被吱哇尖叫的警车拉到了小号里,开始了吃窝窝头,被押着干苦力遭游斗批判的“苦力投资”。
不久人们就发现,吴王堰在接受批斗期间,不卑不亢,不哭不闹,他慷慨陈词,列数王张江姚几大罪状,预言他们倒行逆施,终将被人民打倒,还大力歌颂参加天安门事件者是英雄。公安部门联系起来一分析,这才恍然大悟,一对笔迹,原来全国出名通缉的两个大反革命案犯之一正在这里。他们准备了老虎凳、火炉子,准备动大刑逼吴王堰承认交待,谁知还没动刑,刚看到刑具吴王堰就全部供认不讳,这真是天大的胜利!公安部门马上电告北京,开庆功会祝捷,给那天在会场抓打押吴王堰的青年男女和喊“抓起来”的领导记功,戴大红花,接着又召开全市规模的宣判大会,判处他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吴王堰不怕,还有些得意,这尽在意料之中,批得越厉害,判得越重,赌注才越大,将来才越有资格,官才升得越大,只是不要枪毙就行。
果不其然,吴王堰熬到十月份,“四人帮”如期被抓,很快,他就被做为英雄迎接出来大出风头了,上电视,拍电影,录音写文章,做报告,他对“四人帮”害他入狱受罪被判无期徒刑深恶痛绝,在大会上他声泪俱下,真正是愤怒控诉,彻底批判。人怕动感情,下面的许多听众也掉了眼泪,直骂“四人帮”该杀,直夸吴王堰是真英雄,是张志新式的英雄。人怕时来运转,这时恰巧党中央“五十五号”文件下发,为右派分子平反,吴王堰又平反又当英雄,红极一时,局里新调来的付忠祥局长和管玉堂书记原来也是被错打成右派的,对他特别同情,给他恢复了党籍,任命他为局党委常委,组织处处长。
以上啰嗦这些,就是吴王堰的升官史,也可叫“吴王升官趣闻”,算半拉正文。
从此,吴王堰坐上了小汽车,整天开会划圈圈,也学会摆官架子了,整天背个手,阴沉个脸,就像谁欠他二斗黑豆似的,别人和他说话时,总是不断地“嗯嗯”着,像头怀孕足月将要分娩的老母猪,他的夫人李翠花在他受难时经住了考验,没有离婚,这时也有资格和本钱了,她把家务活甩给了新雇的保姆,连裤衩也让人家给洗,衣服一天一洗,被褥半月一拆,自己一身轻,整天和吴王堰肩并肩一步一摇地出入于影院和各类人物的大席小宴,初步尝到了当官太太的甜头,体会了当首长夫人的优越性,她手里也有了一个记载别人送礼上贡的明细账本,依据此账及时给吴王堰处长提拔调配干部出主意当参谋,吹枕头风下鸳鸯雨。
后来,吴王堰还专门坐着局里的伏尔加小轿车带着一家老小荣归故里夸官兜风,真正是光宗耀祖去了,当然没忘了首先领着全家到吴王堰上祈祷纪念一圈。
这几年,吴王堰觉得这个组织处长虽是个肥缺美官,可权势也有限,毕竟还得听局长书记的,早干腻了,一心想再往上升它几级,特别是他看出现今这正是新老交替干部大换班的年代,自己这年龄也不小了,现在再不升上去,进中央就没希望了,于是愈发着急起来,他一直悔恨自己那晚看天书没多往后看看,要是再看几页,再抓个什么机会表现一番,说不定还真能升上去呢!于是,他盼着能有机会再到天上看看天书。此后几年,每到腊月二十三,他都要像那晚上一样,早早脱光躺下,还特意让其夫人与孩子,也学那晚上的样子到厨房去准备年饭,包饺子。但后来他总也没能盼到那个怪模怪样,油头粉面的土地来领他,他找了许多原因,都不是,还特意回到故乡吴王堰上摆下大鱼大肉祈祷,也无效,他又看了一些心理学生物学书籍,方知人做梦的内容与当天的活动、饮食、思维有关,便竭力回想那天的情形,冥思苦想半天,只想起那天苦苦想升官睡不着,愁闷不堪,以至于早中晚吃什么饭却想不起来了,后来他一拍大腿,骂自己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己记有日记,何不翻出来查查?”
他翻出一本一看,是红皮日记,这里面肯定没有,这是专门记诸如“海可枯,石可烂,无限忠心永不变”之类闪光的豪言壮语的,预备万一为革命牺牲后给报社发表日记摘抄写通讯报道用的。又翻出一本,是蓝皮的,这里面有,这是真正的杂事私事隐私日记,一切见不得人的东西都在这里面记着,有几部分甚至连老婆都不能看。他打开第十一本,翻到农历二十三日,还真全,不过是那晚做梦后第二天在医院爱人的病床边后补着追记着,因为他当时也感到这场梦的重要性,有必要把做梦当天的主要事件,影响自己思维的饮食追记下来,上面记着:“早,高粱米水饭咸菜;午,大米干饭酸菜粉条肉;晚,黄米面大饼小葱蘸大酱。”有了根据,找到了原始材料,对再做好梦看天书有了科学依据,吴王堰便急忙吩咐李翠花准备这些饭菜,预备腊月二十三吃,可现在人们生活改善了,顿顿细粮,大酱咸菜高粱米黄米面这些过时货一般人家也很少买了,要何况他这处长家!夫人原想说不好做,又一想,丈夫要吃总有他的用处,便不多问。她到粮站一看关着门,跑到自由市场上,还真有卖的,急忙准备齐全。腊月二十三那天,吴王堰照例一天装得苦闷不堪的,为了怕不合格,也在下午破例穿上那天穿的一身衣服去走后门,还找那个人换了个气压很足的液化气罐,弄得邻居和液化气站的人直纳闷:吴处长今天这是怎么了?被撤职了?没听说啊!可他不管那些闲言碎语,仍照计行事,晚上吃完黄米面大饼小葱蘸大酱,照旧脱光上床早早睡觉,可等到第二天天亮也没什么土地来接他,幸好液化气罐也没爆炸。
他失望了。后来他想到,可能是这天晚上没像那天晚上一样下大雪刮北风,也可能是这天晚上放鞭炮的人,楼下的行人特别多,吓得土地不敢来了,他计划来年再采取些相应措施试它一次。
他在地上转着走着,心里想到,我就不信叫不来土地,不信看不到天书,要再有机会,非带个照相机去不可!可这毕竟是计划,眼下怎么办?他还不住地抽着烟在地上踱着圈子,并且越踱越快,这次市委很重视矿务局领导班子的整顿,专派了工作组,决心要借整党的强劲东风,把两个头头长期不团结的问题解决清楚,分清是非,谁问题多就调查谁。按说,也没什么可犯愁的,管书记问题最多,可他的后台最硬,谁能动得了他?万一调不走,你揭发批评他了,这人心狠手毒,可不是好惹的,唉——明天,可怕的明天,明天的常委会上该向谁进攻呢!这两份份量都不轻的材料,是平时日积月累打了两个夜班搞成的,每一份用到要害上都是打通升官晋级的手榴弹,要对不准方向就会变成自己夺自己命的核武器,真是至关重要的,到底该拿去哪一份呢?要是能看到天书就好了,一查,就知道将来谁胜谁负,谁负就抛谁的材料,谁负就向谁狂轰滥炸,谁胜就猛给谁歌功颂德,要知道这次保对了就能升一级,批错了自己这个组织处长就难保住!可如今看不到天书该咋办?他忽然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抛五分硬币,设正面是“付”,背面是“管”,哪面朝上哪面就胜!
他郑重地摸出一枚闪光的五分硬币,轻轻地抛起来,硬币在空中翻了两个个,整整七百二十度,叮当一声落在水泥地上,“嗒嗒嗒”像陀螺一样转起圈来,越转越慢,慢慢停了,倒了,是背面朝上,好,这次整党整顿领导班子,管书记能胜,以后就靠他提拔了,抛付局长的黑材料!
过了一会儿,他又怀疑起这种办法的科学性和可靠性来,心说,再扔三次,谁朝上就谁胜。
他照例又扔了三次,连前次结果是二平,他愣了,不敢相信这种办法了,党组会上给领导提意见是非常严肃的大事,关系到将来领导对自己的取舍,关系到自己的升落,哪能像小孩玩家家和打乒乓球争发球权一样随便?!
他也曾想,干脆在这次整顿会上来个中立,哪方也不得罪,哪份材料也不抛,尽说好话唱赞歌,缺点轻描淡写举上两条,可上边的工作组说了,每人都要有明确态度,谁是谁非,不能含含糊糊,各打五十大板,做为组织处长的他,就更得表明态度了,如果管审批任免干部的组织处长判断是非的标准掌握不好,水平不高,还怎么再当下去?以后还怎么提升?还进不进中央?自己的宏图大志还怎么实现?
没办法了,他害怕了,不住地瞅瞅那张八开纸的比较表,又不住地猛抽两口烟,又急切地踱起圈子来,口中还念念有词:“怎么办?怎么办?究竟怎么办?谁能胜?谁能胜?究竟谁能胜?……”
转着转着,念着念着,忽觉两眼一黑,一下子摔在地上。
过了一阵,他醒来,搓搓自己的头,出汗了,痛得要命,又掐掐,肉皮发疼,这才明白没离开人间,他的命还在,刚才晕倒原来是血压升高所致,血压高?他的双眼忽然亮起来,何不趁现在血压高去找医生量量,开一个月病假,躲过这次大整顿?
他一拍大腿,兴奋得蹦了个高,忙把那张大表锁进抽屉,戴上帽子出了门。他一手扶着头,一手扶着墙,龇牙咧嘴,哼呀嗨呀地迈着醉酒一样的醉步趔趄地向局医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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