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幼时很苦,他怎能不苦?爷爷从山东莱阳挑着家当往山西逃荒,奶奶领着父亲。一个壮汉赶上来,说是老乡,他硬把爷爷的担子抢过来,要帮他挑一会儿。后来越走越快,爷爷撵不上,全部的积蓄生生让他骗跑了。灾荒年爷爷饿死,奶奶改嫁,父亲由姓张改为姓申,奶奶死后,后来又跟着后母从屯留县东洼改嫁到了吾元镇原家。他连生日是哪天都不知道。
父亲和母亲都是二婚,都是在废除童养媳制度,妇女解放中获得自由的。父亲的前妻锁女觉得对不起父亲,出面做媒把好友崔改荣介绍给了他。父亲感念她,我出生后,让我拜锁女做了干娘。我们两家年年走亲戚。
父亲(前左)是1989年患脑溢血去世的
父亲很聪明,许多活计一看就会,比如杀猪、宰羊等等。后来见接生婆来接生,为了省钱,连这技术也学会了。我们兄妹七个,后四个都是他接生的。那时没有卫生纸,产血用柴草灰蹭。多少年后,我家炕上 竹席的缝隙间还留有黑黑的血渍。
1958年大炼钢铁、大办食堂时,要把各家各户的铁器和粮食统统归公。他暗里说是瞎胡闹。他把铁锅埋在煤堆里,把粮食装在枕头里,又把灶锅下面掏空,把一大口袋麦子藏进去,在上面撒上灶灰。队干部来检查了几次,也没搜出来。大食堂开始时,油条馒头海吃,后来连红薯叶也割来煮,猪食都不如。父亲常常半夜点上油灯,拽上我去推碾子磨面,回来连夜做汤面喝,我们才没被饿死。
父亲每年深秋都要半夜赶着驴车去90里外的潞安煤矿排队买煤。我九岁那年父亲又去了,他舍不得买盒好烟,却给我买了一支“金星钢笔”,可见他对我的希冀有多大!我们的田老师的家在沁州,也很穷,几乎天天下午都让学生给他种地、挖药材。我在抬粪桶时不小心把钢笔弄丢了,吓得不行,同学申喜存把他的钢笔帽借给我冒充。半夜,父亲在给我挪衣服时发现了,平时舍不得打我的父亲一边气得打我,一边心疼得直哭。可他一早又去供销社给我买了一支便宜的。
父亲爱说爱笑。正月十五公社闹秧歌,他耳朵上挂两个红辣椒,头戴老太太帽,挎个篮子,拄个棍子,随着八音会的“咚咚锵”扭来扭去,笑煞个人!人们不喊“原天锁”的大名,叫他外号“原猴儿”。队里干活,都愿跟他搭伙,男男女女几十个人在一起,听他讲古讲笑话,编排干部们的风流韵事。
父亲说得像评书一般:“话说这一支花,先是和四队队长赵富奎好上了,后来,支书也插了进来。一天夜里,支书来推门,正赶上队长在里面,怎么也推不开。支书便派会计、主任和民兵连长去抓。大队办公室成了刑房。队长的罪名是不带头积肥,布置完任务就去搞破鞋。四个人你推我打,争相表现,打得他哭爹喊娘,满地乱滚,最后连放煤油灯的桌子也撞倒了。黑暗中,不知谁一脚踢到要命处,给踢死了。几个人商议后,在‘马皮坡’的歪脖树下伪造了个上吊现场。公安局来验尸,被‘招待’了一顿后,没了结果。”
干部们为了掩盖罪行,根据社员们的年龄组织起了名叫“小罗成”“穆桂英”“老黄忠”“佘太君”的“突击队”,天天晚上不是挑灯夜战干活,就是开批斗会,大年初二就得往地里挑粪,年年虚报产量,多交公粮,一顶顶“先进”、“模范”的桂冠接踵而至,一队队参观者络绎不绝,连保加利亚等国家也固定往村里邮画报……只是苦了社员们。饥饿,把正统、纯朴的乡亲几乎个个都逼成了到地里到场院“盗”自己种的粮的“小偷”。恨,埋在每个人的心里,还不敢吭声。可父亲不怕,依旧在地里给大伙解恨发牢骚,当然,也只能发发牢骚。
老地主苗石锁从监狱回来被批斗死后,他儿子苗新牛被接着批。这人像他父亲,出奇的节俭。光棍一人过,从来不洗锅碗,玉米也是连皮碾着吃,说怕浪费粮食,房顶上挂的几摞玉米穗熏黑了也舍不得吃。过年他也贴对子,但不敢求人写。红纸上是用小碗蘸锅底灰泥盖得一个个圆圈圈。我问他这是什么,他却出人意料地说这些字是:“人丁兴旺”“金银满柜”“肥猪满圈”。父亲说:“他光干活不说话还挨斗,太可怜了!”常常让我偷偷给他送饺子、面条等,把他感动得直抹泪。
1960年大年初一,父亲让我和妹妹到亲戚家磕头。我觉得原福生老汉一家对我很好,为了报恩,也进去磕了。把他一家人吓得手忙脚乱,还给了我五毛钱。母亲知道后骂我:“贫下中农给地主富农磕头!”“爷爷给孙子辈磕头!”“丢人败兴呀!”父亲斥责她说:“小孩知道什么阶级斗争和立场,又不懂辈分,只知道谁对他好就给谁拜年,别骂了!”……
干部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耳目是众多的。了解了父亲的“罪行”后,他们开始报复了。他们把我家院的五间堂屋做了生产队的饲养室,让我们全家与二十多头驴马骡子为伍,同出同进,一天到晚臭哄哄、乱糟糟……还把父亲捆起来开会,说他是“贫下中农的叛徒”“地主富农的走狗”“拿阶级敌人的屎当油疙麻吃”……但批斗中谁也舍不得真打他。
恶有恶报,物极必反。郭贵海、林双喜、孟青、杨二孩四个干部作到了头,后来全被屯留县公安局五花大绑逮捕法办了。他们在里面受得罪可比父亲大得多。回村公审时,吾元镇戏台下全公社的人群情激愤,“强烈要求捆紧点!”“再紧一次绳!”父亲他们喊的声浪一会儿一起,一次比一次高。当年的人上人一个个被捆得手碰后脑勺,汗珠、眼泪、鼻涕不断滴落,直看得我胆战心惊……
后来政策放宽了,父亲一下子开了20多块小片地,我一放学就得和他一起干活去。我苦中作乐,学老师教唱“学习雷锋好榜样”简谱的样子,唱:“哨米来道哨——”父亲不知为什么,也学我,嘴里唱:“哨米来道哨——”简谱是对了,但唱出来的却是:“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的曲调,那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我怕邻地干活的人笑话,纠正他,他不听,还是一个人瞎哼哼……
“四清”运动开始了,父亲成了骨干和英雄,入了党,还被选为贫下中农协会的主席,大队的实权落到了他一人手中。但他旧习不改,依然说说笑笑,人缘极好。可这官刚当了五年,就让他给辞了。原来村上有个光棍,涉足他人家庭,为了拆散人家,让女的与自己成婚,就写了一张办理离婚的介绍信,骗父亲说是去买自行车必须用的。父亲不识字,就给他盖了大印。他与那女的去冒名办了离婚手续。真正的丈夫丢了老婆,到我家说要告状。父亲又气又愧,便主动到公社交了印。
母亲生了我们兄弟四人,父亲怕没有房子娶不起媳妇,就把二弟常国富和四弟李连忠送了人。我当兵后,家里就剩了弟弟国斌一人。父亲望子成龙,让我给他买了理发的工具。可弟弟就是学不进去。改革开放后,我鼓励父亲在村里做起了小买卖。父亲挣了钱,想带弟弟一起干,硬拽上他去长治市进货。可弟弟嫌做买卖丢人,心不在焉,连刚进的一袋大蒜也没看好,让人偷了。气得父亲当众踢了他一脚。
父亲也有糊涂的时候。他的秤砣让孙子原高玩丢了,便找了一个来代替。后来,找他买东西的人出奇的多,正赶上我探亲,纳闷间,我一试定盘星,才知是秤砣换重了,人家买一斤他得给人家一斤二两。我演示给他看,才明了真相。几天后,见父亲手肿了,一看那砣底,生生让他给磨去了一层,明明亮亮,在阳光下把眼都晃晕了。我说:“在秤盘上挂个螺丝就行。”他说:“那不好看,别让人说咱在骗人!”
我怕父亲在街上卖货吃饭不应时,就给当街的志德饭店老板汇了200元,让他每天按时给父亲送顿饭菜,花完我再寄。父亲知道后,却去把钱要了回来。还给我写信说:“那老鬼心黑,卖得太贵!”
我女儿平平是父母来沈阳伺候大的。我领他们在北京、太原等地旅游后不久,63岁的父亲就突患脑溢血去世了,没有遭一点罪。父亲死后,弟弟一下子成熟了,积极上进,入了党,当了支书和主任。他们一班人组织修路盖楼,把小镇改造得比原来的县城还漂亮。2007年腊月小年,是侄儿原高婚礼后的第三天。早上,我那辛苦了一辈子的伟大母亲在我怀中去世,享年82岁。我们把父母合葬在了一起。我和弟弟特意在墓碑上加了一行大字:“两个老党员,后辈好楷模!”老父生前再三嘱我要行善积德,为了弘扬这种精神,我在墓的北边山上修了一座佛塔。
倘若老父地下有知,该能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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