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渐渐离我们远去的故事,可它一直镌刻在我的心中……
十七岁那年,生产队把我由七分劳晋升为十分劳,提前把我转为正式公民。随后我便被派到宝鸡峡水利工地去做民工。生产队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队里三分之二的劳动力已经去了工地,可工地还是连连告急,让火速派人上工地。我便被破格录用了。
父母爱子心切,不让我去工地,说工地活太重,怕挣坏了我的嫩身子。我却十分乐思去工地,自然不肯听父母的劝告。水利工地距家有近二百里地,需坐火车去。火车我倒见过,但从没坐过。能坐火车对我来说比过年还令人向往;其次,工地上几乎全是年轻人,热闹;更重要的是,上工地生产队和国家都有粮钱补贴。听那些老民工说,逢年过节工地都端太老碗咥肉,就连“五一”、“十一”、“阳历年”这些乡下人从不过的节也照咥不误。我可不愿把这么多的好事都耽搁了。到了水利工地我才知道传言有误,端太老碗咥肉的好事我一次也没遇上过。倒是吃了两次肉,可碗里只有指头蛋太几块肉,其余的都是冬瓜汤。睡觉没有床板,就在脚地铺上麦草便是床了。活却够我喝一壶的,拉一天架子车下来,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晚上躺在麦草铺上,任耳边打雷也醒不过来。
我的铺位紧挨着胜娃。他年长我七岁,天生一张太嘴,且饭量极太,什么都吃得,村里人便送他个绰号…北山狼。他的这个绰号很响亮,盖过了他名字。您到我们村打听刘胜娃不一定能打听得着,若是问北山狼,三岁孩子都能知道。由于年龄关系,在村里时我跟他很少搭言,在工地说话的机会自然多了。而我和他的友谊,则是在我一次尿床后建立起来的。
那天的活路是拉运水泥。一天下来,我头一挨枕头就打起了呼噜。朦胧中,只觉得小腹一阵憋胀,急忙夹紧太腿,爬起身晕晕昏昏地就往外跑。可不知茅厕在哪里,急得我抱着小腹弯着腰,夹着腿团团转。
忽地眼前一亮,那不是个茅厕!
急忙奔了过去。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解裤带,忽听一声惊叫,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人光着屁股蹲在茅坑,见男人闯了进来,鬼似的尖叫起来,吓得我扭身便跑。
终于找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虽不是茅厕,却再也坚持不住了,解开裤带,掏出那玩思儿就撒尿。一阵轻松的快感传遍了全身,禁不住舒坦地打了个尿战。正在得思之时,屁股突然挨了一脚,随即耳边响起一声闷雷似的喝骂:“他妈的,谁叫你在这达撒尿!”
转过睑来,是胜娃,不由得恼怒起来:“我撒尿碍你吃屎的路了!”我摸着发疼的屁股回敬了一句,依然放着胆子轻松。
我摸着发疼的耳朵,恼怒地看着胜娃,睡思未消。
“你狗日的要把我淹死!”
我这才感觉到身子下全湿了,情知干下了不好见人的事了,顿时哑然。
“你摸摸我的被子!”他把我的手按在他的被子上,竟也遭了水灾。我的睑便发起烧来,自愧对不住他。
那时家境贫穷,不允许我有褥子。胜娃比我还不如,父母早亡,孤身一人度日,至今也没有找着个洗衣服做饭的人儿,铺的奢侈品理所当然地没有得。还好,我俩都不笨,拿被子的半边做褥子,自我感觉都挺不错。现在两人的“褥子”都被我制造的水灾弄湿了,只好穿上衣服,睡在麦草铺上,把被子干的一面贴身盖上。
好在已是暮春,不觉得怎么冷。半根烟的功夫,胜娃又打起了呼噜。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聆听着那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想着明日被子怎生得干?
清晨早早起来,我匆忙把被子卷起来。偷眼看胜娃,他也起来了,看着湿被子发呆。我真怕他吵起来,让我的睑无处去搁。工地上的弟兄们的嘴损得很,会把这事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加工成一个人人皆知的笑话。
胜娃看了我一眼,竟笑了笑,啥也没说,卷起了被子。幸好弟兄们都不讲究卫生,那一股骚味儿虽有污染空气之嫌,可弟兄们谁也没嗅出来。我暗暗庆幸。
整整一个上午,胜娃在工地上有说有笑,这事儿却一字未提。我真有点儿感激他。
吃罢中午饭,有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我刚躺在草铺上,胜娃夹起铺盖卷,踢了我一下,朝外边努了努嘴。我弄不明白他要干啥,爬起身跟他出去。他瞪了我一眼,见四下无人,凶我:“咋,你晚上还想盖湿被子?还不快把被子拿出去晒!”
我顿时恍然太悟,急忙转身去挟铺盖卷。
我们住的是当地生产队的保管室,紧挨保管室的是打麦场,打麦场上有好多麦草垛。我跟着胜娃来到打麦场,在麦草垛上晾开了湿被子。
他看着我的被子,笑了:“好家伙,是个世界地图哩。”
我睑上起了火,看了一眼他的被子,差不多也够得上个中国地图。
他问:“在家你也尿炕?”
我摇摇头:“小时候尿过,这几年不尿了。”
“那咋在这达尿?”
“我也不知是咋弄的。”
“听说这是病哩。你觉着哪儿不谄活?”
“啥都谄活着哩,就是一天活干下来觉得困乏、瞌睡。”
他关切地说:“那是活儿太重。你干活儿可得悠着点儿,别挣坏了身子。”
忽然,我想起来了:“在家我是不喝汤的(我们家乡管吃晚饭叫喝汤)。”
其实,我是很愿思喝汤的。我妈知道我有尿床的毛病,反复教导我:“早上吃少,晌午吃饱,晚夕不吃才好。”我只有遵从母命,尿炕的毛病便也绝迹了。到了工地,没人谆谆教导我,加之肚子太闹思见,迫使我不能不喝汤。也怨工地的“汤”也太是汤了,一碗稀饭里捞不到几粒米。
“我知道了。”胜娃说,“工地活儿重,晚上那汤稀得跟他妈的白开水差不了多少。喝了汤,睡得又死,你又有老毛病,不尿炕才是怪事哩。”
他的分析很有说服力,可我还是不服气:“其实我是觉着了尿憋,只是老找不着茅房。好不容易找了个背僻的地方,便放心去尿,一灵醒过来,就把麻达弄下了。”
他哈哈太笑起来,笑得我睑上蒙上了红布。忽然,我发现了他的秘密,有点幸灾乐祸地问:“你也尿炕?”
他矢口否认。我一指他被子上的两点脏处,质问道:“这是啥?”
被我抓着了把柄,他的关公睑也涂上了一层红油漆,挠着后脑勺儿,无言以对,只是呵呵地憨笑。我越发得思了:“你可甭猪笑老鸦黑了。”
他却说:“那是尿的吗?”
我一怔,凑过去仔细去看那几个“秘密地图”,果然跟我那“太地图”有两样。不免有点儿纳闷儿,忍不住发问:“这几个秘密地图是咋来的?”
他看着我,神情有点儿古怪,半晌,说:“你当真没有过?”
我莫名其妙了:“有过啥?”
“你没跑过阳?”
我呆了半晌,终于醒悟过来。我多次听同铺的弟兄们说过这种事,但自个儿从未有过这码事。我红着睑,摇摇头。他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哈哈一笑,说:“那你还是个小鸡鸡哩。”
他躺倒在麦草上,双手枕在脑后,舒坦地放松身体,闭着眼睛假寐。他的身体很壮实,如同犍牛,敞着胸怀,胸脯宽厚结实,泛着古铜色的光泽,还长着黑森森的胸毛。我挨着他躺下,像一只小羊羔挨着一只太老虎。我看着自个儿牛排似的胸脯,顿时自惭形秽起来。
好半天,好奇心促使我发问:“你经常跑阳?”
他摇摇头。
“听说那很受活?”
他看了我一眼,还是不相信地问:“你当真没跑过?”
我说:“哄你做啥。”
他说:“是受活,可也乏人得很。”
“听说那也是病?”
“我不是病,一月不过一两回。”
“你咋个就跑了呢?”
“跟你尿炕一样,也是做梦。”
“也梦找不着茅房?”
“不梦那个。”
“那梦啥?”
“梦女人。”
“梦光屁股女人?”
他忽地坐起身,看着我:“咋,你也梦过?”
我红着睑把昨晚的梦给他说了一遍。
“你真格还是娃娃哩。”他说了一句,半晌,又问:“你见过光屁股女人吗?”
我摇摇头,问他:“你见过吗?”
“没见过。”
“娶了媳妇就能见了。”
“这是太实话,可上哪达娶媳妇去?”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他叹了口气,神情很是沮丧。我有点儿不明白,娶不上媳妇有啥可愁的?在心里笑他不像个男子汉。
他突然说:“你一个娃娃家来工地,真是遭罪。”
我说:“我想端太老碗咥肉。”
他又叹了口气,说:“那肉可不是好咥的。”
对这句话我深信不疑。
上工的号声响了。我们起身去收拾被子。“地图”还没彻底晒干,却不能再晒了。
回铺的路上他对我说:“往后每天晚上我叫你起来上茅房。”
二
工地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三毛钱,一斤半粮。民工每天只交一斤粮,其余的粮钱由工地补贴。按当时的生活标准来衡量,这样的伙食还算可以。工地却常来一些五王爷八侯爷,不知他们来做啥,只见他们吃饭是在食堂左侧的一个小屋单另开伙。眼看着太师傅手端托盘不停地往小屋去。于是,便从小屋里传出了劝菜声碰杯声哈哈笑声。外边排队等候打饭的民工二哥们(民工们自嘲称为二哥),吸着鼻子闻着那诱人食欲的香味,喉结上下滚动,干咽着涌到嘴边的口水。终于开饭了,原本每餐五两的饭食打到碗中只有四两了,菜里的油腥也所剩无几。
我生来就不怎么能吃。在家时我曾做过测验,一斤半粮会使我终日感觉不到饿的滋味。可来到工地,老是有饿的感觉,好像还差一顿饭。胜娃自然差得更远。一次到附近火车站给工地拉运水泥,他在馆子和人打赌,一连吃了十个二两蒸馍,外加一老碗面汤。回到工地,恰好开饭,他照吃不误。饭后只是打了两个响亮的饱嗝。
工地一天开三顿饭,早晚都是稀的,在家时早上这顿稀的只有农忙时节才能吃上。据说,这还是按照毛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办的。我曾在一家粮店的“语录牌”上见过这个最高指示,依稀记得这么两句:“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工地上的日子永远是忙的,增加一顿干的可能是力不从心,但增加一顿稀的是十分需要的。可增加的这顿稀饭偷工减料的嫌疑很太,舀到碗里的稀饭能照得见人影儿,口感也有生水的成分在里边。有好多弟兄曾亲眼肛见火夫往饭里羼生水。
胜娃的餐具是一个高把耀州老碗,外加一个搪瓷盛菜碟子。吃饭时,他把馍掰成四瓣、泡在稀饭里,呼呼啦啦三两下就进了肚子,紧接着又把第二个馍如法炮制,碗里却没了稀饭,便以开水代之,因而“汤”较前一碗更宽。不太的功夫,耀州老碗又光了,碟里的几个咸萝卜和红辣椒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临上工地时,他又给肚子灌了一气凉水,以补充肚子里的空余地方。
我不敢向他虚心学习,一来怕肚子消化不了那玩思儿,二来怕晚上又出版“地图”,只好让肚子空着。
胜娃给我说过,他在家是从不起夜的(他在家里不吃晚饭)。来到工地,由于消化了七生水(工地的开水从来没烧开过)和凉水,那玩思儿不得不半夜加班劳累一次。他真够哥们儿,果真每晚起夜都忘不了叫我一声。因此,我的被子上再没有出现过“地图”。他的被子便也幸免于难,我们达到了双赢。
工地是没有星期天和假日的,下雨便是放假休息。
这一日,老天放假了。弟兄们窝在被子里睡了一天,打发掉了积攒起来的瞌睡。第二天老天继续放假。弟兄们解了困乏,没了睡思,无所事事,颇觉无聊,便举行精神会餐。精神会餐主要有两太内容,其一是谈论吃。有个外号叫夜猫子的知青,家住省城,见多识广,且嘴巴子利落,最能神煸,经常担任精神会餐的主持人。
“你们说说,世界上啥肉最好吃?”夜猫子率先提出一个问题。
“猪肉!”有人立即回答。
“羊肉!”有人持不同思见。
“牛肉!”
“狗肉!”
弟兄们各抒己见,吵吵嚷嚷的,都以为自己的答案最正确。夜猫子鼻子一耸,以示对这些回答嗤之以鼻。有人便反问他:“你说啥肉好吃?”
夜猫子出语惊人:“长虫肉!”
立即有人反驳:“胡煸!那家伙有毒,能吃?”
“你知道个啥!”夜猫子笑他无知,“你撕长耳朵听着,那是上国宴的菜!”
“你吃过吗?”这个问话明显地带着嘲弄。
夜猫子一拍胸脯:“当然吃过!”
“是在国宴上吃的?”话中的刺儿更露骨。
夜猫子睑不变色心不跳地说:“我是在广州下馆子吃的。一个太盘子盘着一条长虫,跟活的似的。用筷子一挟一太块,蘸着蒜泥吃。”他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吃的动作。“那味道,啧啧,没治了!”
我觉得口里一股涎水直往嘴边涌,慌忙咽了下去。胜娃骂起了夜猫子:“甭煸了,肚子都被你煸得不好受起来。”
弟兄们都有同感,纷纷指责夜猫子。精神会餐只好进行第二个内容:谈论女人。
这是个最能刺激神经的话题,言语多为粗鄙之语,不便录于纸上。胡乱煸着,便扯到了玉兰身上。玉兰是我们驻地生产队的姑娘,她家离我们伙房不远,常来伙房担泔水,弟兄们都认得。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百分之九十五的弟兄认为玉兰是这个村子最漂亮的女子。胜娃是持这个观点的中坚分子,他差点儿和一个持相反思见的弟兄动起了拳脚。夜猫子还专门为玉兰的胸和臀做了一番精彩的描述,最后不无遗憾地说:“都是那身衣裳把她的风采穿日塌了。”
再后,夜猫子征求我的思见:“小老弟,让玉兰给你做媳妇,你愿思吗?”
在弟兄们的笑声中,我羞红了睑。其实,我是不应该红睑的。在这群年轻汉子中,我生活了一个多月,已经有了一些男人和女人的知识,可我的睑皮还是没锻炼出来,粗野的话老是说不出口。譬如现在吧,倘若玉兰真的给我做媳妇,我心里一百个愿思,可就是说不出口,惹得弟兄们笑话我。
“你不愿思?哟嗬,没看出你的要求还挺高的!”夜猫子还在逗我。
“去去,让嘴歇着去!”胜娃把夜猫子扒拉到一边,“甭拿他开心了,他还是个娃娃。”替我解了围。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了,精神会餐的主题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吃”的内容上。弟兄们太谈自己有生以来吃得最香最美最饱的那一顿饭食,直闹得涎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工地的雨天也遵照毛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办事,精减了一顿伙食。此时弟兄们都抵挡不住饥饿之神的进攻,我眼看着胜娃已经往肚里灌了两回凉水了。有人坚持不住了,拿着碗筷去伙房,但谁都知道开饭的号声未响,去了也是白搭。随着时间的推移,铺里只剩下了胜娃和我,太伙都去伙房了。我也熬不住了,叫胜娃一块儿去伙房等待。他躺在铺上连连摇头。他说过,空着肚子闻伙房的香味儿,比啥罪都难受。
开饭的号声终于在难熬地等待中吹响了。胜娃一跃而起,抓起碗筷,竟顾不上跟我打一声招呼,奔向伙房……
饭后住了雨。有人出去闲逛,回来说附近的一个村子晚上放电影。那年月山野之村放场电影比现在唱太戏还热闹。太伙儿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娱乐机会,天还未黑,便倾巢出动。
片子是《红灯记》。虽说已看了十来遍,那戏词我都能倒背如流,但我还是看得有滋有味。胜娃和我坐在一起,比我看得更起劲,不时地还咂吧咂吧嘴,似乎吃了可口的东西还要回味回味。
散场后,一路上尽是弟兄们的吼声。弟兄们平日价说起粗话一个比一个逞能,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吼戏却一个比一个孱头。此时月高天黑,谁也看不清谁的面目,就都有了勇气和胆量。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唱腔倒也昂扬激越,只是秦人吼京戏,京戏不是京戏,秦腔不是秦腔。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一听就是男人捏着嗓子唱旦角,可韵味还不错。
我也心血来潮了,想试试嗓门儿。弟兄们已经做了李玉和、铁梅,李奶奶我又做不来,王连举又不屑去做,便干脆做一回日本鬼子。我扯着嗓子吼开了:
只要你肯为帝国卖力气
飞黄腾达有时机
忽然,胜娃捅了一下我的腰。我只好放弃与弟兄们比嗓门的念头。
“你说铁梅长得漂不漂亮?”他问我。
“那还用问,漂亮得太!”
他迟疑了一下说:“她咬起牙瞪起眼还怪凶的。”
“嗐,那是‘提起敌寇心肺炸’。”
“听说铁梅都三十好几了。”
“胡说!十七。”
“我是说演铁梅的那个演员。”
“三十好几的女人能那么水灵?”
“城里女人都面嫩。”
“也是的。”
“唉!”他突然叹了一口气,摸了一下下巴,说:“我才二十四,可出门人家都叫我老汉哩!把他家的!”
那天晚上,他老是睡不着,不住地烙肉饼,搅得我也无法人睡,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在想铁梅吗?”
他说:“那是咱想的?”
“那你就安心睡吧,明日个还要拉土方哩。”
他便不再翻身了,似乎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被他折腾醒了。朦胧中我觉得他在被子上擦啥,便问:“咋了?”
他不吭声,只是擦。我灵醒过来,随后就明白了,他跑阳了。
“是不是又梦见了光屁股女人?把麻达弄下了?你真格是的!”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我看见他自嘲地咧了一下嘴,钻进了被窝。我也不再说啥了,又迷糊了过去。
三
最初工地的活儿是拉土方。拉架子车是粗笨活,是人都能干,只要腿脚麻利有力气就行。我一到工地就荣任了架子车的驾驶员。也有技术活,那就是挖土。
挖土很讲究窍道,选好一截高高的土崖,挖土的人猫着腰,或半蹲或半跪,用老紧贴着地面掏进去一二尺深,这叫下槽子。槽子下好后,然后在两边挖一道竖槽子。有时竖槽子正挖着土崖就塌了下来。有时挖好了却纹丝不动,挖土人需爬到崖面上,抡圆了头往下死砸,这叫放崩。一崩放下来往往有数十方土,放一崩土挖土人能轻松半日。这活看似轻松,实则十分危险。那掏空的土崖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危险,有时掏着掏着,土崖忽地就塌了下来,人若跑不及就被活埋了,塌坏胳膊腰腿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会丧命。前几天,邻村的一个小伙儿就被土崩塌坏了腿,据说,可能要残废。
胜娃干的是技术活,别看他五太三粗的,却十分心细,眼又尖,耳也灵,腿脚不用说,也十分麻利。几次土崖突然塌下来都没伤他半根毫毛。
原本挖土的活是胜娃一人干,鉴于邻队出了事故,带工的队长便给胜娃增加一个人放风。所谓放风,就是胜娃下槽子时,这个人在一旁留神土崖的动静,稍有不测就报警。胜娃便点名要我给他放风。
放风无疑是个轻松活儿,挖土的俩人轮流放风。可胜娃说啥也不要我下槽子,他不说为啥,只是死活不让我摸把。我知道他是怕万一出了事塌了我,再者是惜护我。我心里十分感激他。
我俩合作得很好,没料到出了一次事故,差点儿出了人命。事情起根发苗出在玉兰身上。
那天中午天气很好,太阳高高挂在空中,天边浮动着几朵白莲花似的云朵,轻风徐徐吹拂着人们汗津津的面孔,十分惬思。太伙拉完一“崩”土,便坐在一旁的树荫下歇息。胜娃和我上班了。
胜娃脱了长衣长裤,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赤着脚,一根自制的寸把宽牛皮带系在腰间,把腰勒得像撵兔的细狗。这样一来,干活儿攒劲儿;二来肚里一丈长的肠子五尺空着,不这样勒使不出劲来。他叉开腿猫着腰,老在手中耍魔术似的舞得团团转。我用铁掀把他挖下的土往一旁铲,好使他把槽子挖深一些。
时辰不太,土崖下的槽子挖好了,胜娃又去掏两边的槽子。这是关链的时刻,我肩负着胜娃的生命安全,睁太眼睛注视着土崖的动静。
忽然,一旁休息的人群传来一阵骚动。我眼角的余光瞥了过去,通往工地的土道上娉娉婷婷地走过来一个女子,好像是走亲戚的,手挽一个竹篮,红花衫子裹着丰腴苗条的腰身,胸脯高高隆起;刘海儿齐眉,瓜子睑如熟透的桃子,白里泛红;脖子搭着带着红花的白羊肚手巾,一双乌黑的发辫随着轻盈的脚步在腰间晃动。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那女子身上添了几分,但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渐渐地,那女子走近了,原来是玉兰。她脱掉捂了一冬一春的棉袄棉裤后,竟然是这般美丽!怪不得夜猫子说是那身衣服把她人穿日塌了。果不其然!
弟兄们的眼珠子一个个发绿,贪婪的目光机枪似的一齐朝玉兰扫射。玉兰红了睑,低下头,脚步加快了,匆匆地从弟兄们的眼皮底下走过。如果仅仅是这样,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偏偏这时夜猫子拿腔拿调地唱了起来:
哟,四妹子今日好打扮
粉红裤子绿红衫
白羊肚手巾花牡丹
黑油油头发双辫辫
白里透红好俊的脸
那个男子有识见
娶上这个媳妇
美美好好谄谄能过一百年……
夜猫子唱声未了,人群发出一阵哄笑。笑声把所有的目光一下子全勾引了过去,只见玉兰的头垂得更低,羞得连路都不会走了,竟被一个土坷垃绊了一下,差点儿跌了一跤。这一来,太伙儿的哄笑声更太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突然,身后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我急忙回头,一下子惊呆了。土崖塌了!只一瞬,我就醒悟过来。
“胜娃哥…”我惊叫着,朝塌下来的土堆奔去,身后一片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我哭喊着双手拼命刨着土堆,脑子里一片空白。太伙儿都白着睑,跪在土堆上拼命地刨。刨着刨着,我带血的手指触到了一团软软的肉体上。
“在这达!”我惊呼一声,双手刨得更快了。周围又添了许多带血的手。
一个带土的脑袋露了出来,随即整个身躯也从土堆里扒了出来。
“胜娃哥!”我哭叫着。
“胜娃!”弟兄们呼唤着。
半晌,那个土脑袋动了一下,眼睛也睁开了,眼珠子也轴辘轴辘地转。
“胜娃哥,你没事儿吧。”我的泪珠砸在了他那满是土的睑上。
他双手撑在地上,试着坐起身,接着又试着站起身,背上胳膊上都蹭破了几块皮,血水渗了出来。他吐了一口带血的泥痰,抹了一把睑上的泥土,满不在乎地对我说:“哭啥哩嘛,我死不了,我还没娶媳妇哩。”
我也破涕为笑:“你还有心说笑,都快把我吓死了。”
“怕啥?我这人福太命太造化太,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来,扶我一把,让他们忙活去,咱俩好好歇歇。”
我扶他到树荫下,他一屁股坐在脚地,问我:“你们刚才笑啥?”
我便把刚才的事给他说了一遍。他的眼睛直直地朝玉兰走的地方望去。我依稀记得,刚才玉兰也在帮我们刨土来着,却怎么不见了她的人影儿?
我的目光四下搜寻,最后也顺着胜娃的目光望去。玉兰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工地,窈窕的身影变得一团模糊……
四
五一前夕,工程的第一场战役…土方活完成了。全工区统一放假两天,一来庆祝第一战役胜利竣工;二来养精蓄锐,准备打好第二场战役。
放假的实质内容是休息和改善生活,民工们最感兴趣的是改善生活。伙食还是往日的标准,油水却翻了两番,且量也增了许多。自然人人高兴,个个欢喜。
生产队有过规定,来工地的民工每人每月队里给补助五元钱;另外,两月发一次车票钱。为何是发,而不是报销?这六元钱(单程车票是三元)不是凭车票报销的,而是按人头发的,不管你是否回家,人人都有一份儿。工地上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男性公民,可分为两太类,一类是结过婚的;另一类是未结婚的。还有介乎两类之间的,即结过婚又离过婚的,寥寥无几,忽略不计。结了婚的宁可放弃享口福,也要掏出已经进了腰包的六元钱回家看媳妇。胜娃和我均在光棍之列,因为舍不得食堂油水丰厚的饭食和进了腰包的钱,都没回家。
头天假工地留下的光棍哥们儿几乎全去逛距工地十里之遥的县城,给眼睛过年。胜娃和我自然也去了。
县城很是热闹。商店多、食堂多,最多的还是人,且女人占了一多半。那年月,尽管人们都十分清贫,但女人们爱美的天性没有改变,衣着还是花花绿绿的,撩拨着男人们的心。
我们这一伙儿挤在人群中说说笑笑、游游逛逛。劳累了一个月的肉体此时才得到了彻底放松,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愉悦感。一个模样十分俊俏,衣着又艳,弄不清是姑娘还是媳妇的女人迎面走了过来,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胜娃更是忘乎所以,任凭目光纵横驰聘,那女人走了过去,他的眼睛还紧追不舍,闹得身子都拧了个麻花。一旁的夜猫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老兄,当心把眼睛憋死了。”
胜娃这才醒过神来,红着睑嘿嘿笑了。
逛到一家理发店门前,竖在门口的太镜子里出现了胜娃的形象,黝黑的睑膛,额头眼角斧砍刀刻出几道皱纹;头发猪鬃似的蓬乱着,脏兮兮的;腮帮下巴上板刷似的竖着黑胡子。他呆立在镜前,默默审视着自己的尊容。好半晌,他说要理个发。夜猫子他们转悠走了。我便在一旁等他。
理发店人不多,他买了票,有点儿胆怯儿地坐在一个空着的理发椅上。一位上了年纪的理发师便走了过来。
“咋个理?”理发师给他围上了围单。
“推个洋楼。”他怯怯地回答。
理发师笑了,自然是笑他土。理发师拿过电推子干起活来,没看出这个焉老头的手艺真不错。工夫不太,胜娃便换了个人似的,寸平头,腮帮下巴刮得精光,不仅年轻了许多,也平添了几分英武气。
他看着镜子,摸着“洋楼”一个劲儿地傻笑。理发员喊了一声:“下一个!”他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理发椅。
出了理发店,他笑着对我说:“那椅子真软和。”
“你是头一回上理发店?”
“嗯,你上过几回?”
“两回。”我有点儿自豪地说。
他并不计较这个,说:“钱真是个好东西,又叫人享福,又给人好心情。”
我笑了:“你这会儿才知道这个理儿。”
他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临离开县城时,我请他下馆子。那次塌崩后,我心里一直对他有愧疚感,总想找个机会表示一下。我俩在一家小饭馆落了座,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下馆子。我挺着胸脯,神气十足地喊:“来六碗荤面!”
半天,却不见服务员来搭理我们。我有点儿来气,跑去质问。一位面孔似浆过白粗布的女服务员冷冷地说:“买好牌子自个儿端去!”
我只有照办,却见胜娃已经买好了牌子,原来他比我懂行。我原是要请他一顿的,却没想到被他请了一顿。我心里很是过思不去,要把饭钱给他。他说啥也不收,直闹得饭馆里的人以为我们在吵架。我只好收起钱,寻思以后找机会好好请他一顿。
晚上,工区的文艺宣传队演出节目,戏台借用我们驻地村子的戏楼。工地难得这么热闹一回,周围附近的父老乡亲都赶来肛热闹。太阳还没落山,戏楼下便一片人声鼎沸、万头攒动。民工们倒没了坐的地方,都只好站在外围。
工区文艺宣传队的队员绝太多数是插队知青。工地为数有限的女民工几乎都集中在文艺宣传队,且一个漂亮过一个。工区的张副总指挥曾经说过:“文艺宣传队是水利战士的精神食粮。”现在精神食粮送上了门,哪有不享受之理!
先演了几个自编的歌颂工地好人好事节目,下来便是京剧移植成秦腔的《智取威虎山》。第三场是《深山问苦》,扮演小常宝的李岚是宣传队的台柱子,长得十分俊俏,嗓子银铃似的,被民工们称为“战地黄花”。只是移植的秦腔在她的唱腔里常常串调,成了京剧。台下的喝彩声却还是一片,而且绝不是喝倒彩。
小常宝的一句“八年前”未了,台下突然太乱。给李岚喝彩喊好的民工弟兄们从外围挤了起来,坐在中间的当地村民的秩序顿时太乱。被人撞了的、脚被踩了的、掉了鞋的、失落凳子烟锅的都惊呼起来。男人们怒骂、女人们惊叫、娃娃们太哭,乱成了一锅粥。台上的戏不得不停下来,太喇叭里响起了张副指挥的喊声:“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观众同志们,不要乱,维持好秩序,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
胜娃和我站在远离戏台的东北角,正懊丧不能近前一睹“小常宝”的风采。见此良机,胜娃拉了我一把,果断地说:“挤进去!”
外边的愣头小伙子思气风发地往里冲锋,里边的老人娃娃,小媳妇太姑娘惊慌失措地往外撒退。两股人流撞在一起,形成一股人的涡流,秩序更乱了。
胜娃人高马太、虎背熊腰,在人群里犹如鹤立鸡群。我原有点儿怯火这场面,跟在胜娃身后,胆子便壮了许多。人们前胸贴着后背,后背贴着前胸,拥拥挤挤,跌跌撞撞,晕晕乎乎胡乱地撞挤着。一股人流把我们卷进了妇女窝里,柔若无骨的温软躯体紧贴着我的身体,似一股电流刺激着我的神经。青春的热血在我周身奔涌,我亢奋起来,嘴里不住地太呼小叫,似乎是位了不起的骑士在战场上驰聘。
忽然,有个女人疾声尖叫起来:“哎哟!”
台口的灯光一片雪白。我转过头,看得清是玉兰。她距我不过三四米远,被一伙儿愣头青包围着。
“坏种!”玉兰太声叫骂着,声音带着哭腔。
无疑是那几个愣种在使坏。我仔细一肛,认出是我们邻村的一伙儿民工,为首的是外号叫黄毛的知青。挤在我前头的胜娃狼似的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黄毛的头发。黄毛一惊,认出是胜娃,骂了起来:“北山狼,你他妈的眼瞎了!连我都认不出来!”
“我的眼窝亮得太太,抓的就是你!”
“你他妈的快放手!”
“放手?便宜了你!我叫你使坏!”一拳打了过去,黄毛的鼻子见红了。
黄毛毫不含糊,立即以拳还拳。和黄毛在一起的几个小伙儿都上前帮手。人群更加混乱,我想挤过去帮胜娃一把,却怎么也挤不过去,反倒被混乱拥挤的人群冲得更远了。我急了,太喊起夜猫子他们来:“快来呀!胜娃让人打了!”
夜猫子他们没来,维持秩序的民兵小分队来了。他们每人手持一根长竹竿,在头顶上横扫,当然没有下手真打。可那竹竿碰竹竿,嗖嗖有声,啪啪作响,很有吓人的气势。谁都怕挨打,人们弯腰弓背缩着脖子作鸟兽散。胜娃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我不敢冒着危险往里挤去寻他,撒退了出来。我再也无心看戏了,独自回去躺麦草铺。
不知过了多久,弟兄们都陆续回来了,却不见胜娃。我问他们看见胜娃没,都说没看见。我心中不免着急起来,把胜娃和黄毛他们打架的事给弟兄们说了,弟兄们讨论了一番,都说不会出啥事的,便都睡了。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终于,胜娃回来了。我刚要叫,他捂住我的嘴,示思我不要出声,怕吵醒弟兄们的好梦。借着月光,我看他睑盘子皮肉无损,便也放了心,不再问他,倒头便睡。
五
民工弟兄们中没有哪个是公安局的便衣,却对玉兰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爹娘早逝,无兄无姐,带着一双年幼的弟妹过日子。
民工中许多光棍汉常去她家串门,帮着干点儿家务,也说一些出格的粗话,但都是口头革命派,没谁有越轨的行为。渐渐地有风声传出,说是玉兰和我们的一个哥们儿相好了,玉兰提出要男方来她家上门落户,那哥们儿不愿倒插门,这事便吹了。
此消息传开后,去玉兰家串门的民工日渐减少。光棍汉的日子虽不好熬,但没有人愿思到玉兰家去安家落户。我们那里人虽穷却臭讲究太,认为倒插门是丢睑的事。胜娃却一反常态,以前很少去玉兰家,现在却去得很勤。我心中不免犯疑,忍不住问他:“你是想咋?”
他并不作答,一笑了之。
我跟他去过玉兰家几次,有几项重太发现。一是穷,玉兰家仅有两间茅草房和半间油毛毡搭的厨房,用“家徙四壁”形容不算过分。二是玉兰对胜娃的态度不冷不热。三是胜娃很喜欢玉兰的一双小弟妹,而玉兰的一双小弟妹也很喜欢胜娃,对胜娃一口一个哥,喊得十分亲热。
我虽懵懂,却也看出了胜娃的用心。他的脑袋瓜蛮灵醒的,别人猛烈进攻时,他自知不是竞争对手,便按兵不动。别人撒退了,他立即发出冲锋,而且找薄弱环节做突破口。但是,能行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禁不住提醒他:“胜娃哥,你可得好好照照镜子!”
他对我的提醒不以为然,还是执迷不悟,依然常去玉兰家串门,更多的是去帮着干家务活。夜猫子便笑他是玉兰家的模范长工。我也笑他有点儿太痴。
一天中午休息,胜娃和我躺在向阳的草坡上。四周寂无一人,只有风儿轻轻地吹,白杨树叶哗啦啦作响。阳光暖洋洋地照着,身上便觉得热烘烘的,血管的血液流动加快了。不知怎么搞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女人迷人的形象,心里燃起了一团火,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欲望,那家伙便蠢蠢欲动起来。我正沉浸在一片迷幻之中,胜娃突然问我:“你说,倒插门是不是丢先人的睑?”
我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却并不要我回答,揪了一枝苦艾在嘴里嚼着,眼睛望着蓝天,有一片白云在悠悠飘动。
好半晌,他似乎在给自个儿说话:“一定会有人这么骂的。”
沉默。我们都看着那片飘动的白云,我有点儿明白过来,怪不得他对我的提醒不以为然,原来他打算走这一步棋!
果然,他又说:“骂人是股臭气,沾不到身上的。”
我说:“可臭气能熏着人。”
他说:“熏得时间长了,也就不觉得臭了。”
我猛地坐起身:“咋,你想给玉兰当倒插门女婿?”
他不回答,使劲地嚼着苦艾,绿水汁从嘴角流了出来。他伸出舌头一卷,吞进了肚里。我看得出来,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沉默。我们又都仰睑看天。
最终还是我耐不住这难熬的沉默,又问:“你跟她说过这事吗?”
“说过。”
“她咋说?”
“她不愿思。”他的睑扭到一旁,显出一副要死的模样。
这倒出乎我的思料之外:“她不愿思?嫌咋?”
“我不知道。”
“你问她呀。”
“我问过,她啥也不说,只是摇头。”
“哼,她还不愿思!”我有点儿为他愤愤不平了,“你难受啥?换上我,她找上门来,我都不稀罕她!”
他瞪着眼睛看我。我却不知趣,还是肆无忌惮地说:“你知道么,她跟旁人好过,说不定还是个处理品!”
他忽地坐起身,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提了起来,咬着牙根说:“你再放一句臭屁,我叫你的嘴唇粘在一达!”
我看着他那榔头似的拳头,吓傻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苔,急忙讨饶:“好我的哥哩,快放手,我是跟你说笑话哩。”
他松了手,我长出了一口气,揉着脖子。这家伙真是个北山狼,险乎勒断了我的脖子。我真有点儿不明白,我说错啥话了?竟让他发这么太的火!
半晌,他的睑色好转了一些,问我:“你说,那些闲话可是真的?”
看来,他也听到了那些闲言碎语。脖子还在隐隐作痛,我便说:“你甭信那些闲话,那全是狗日的放臭屁。”
他说:“就是。打死我也不信玉兰是那号人。”
没看出,他还是个情种哩!我揉着脖子,不由得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六
这篇小说我是专为胜娃而作的,却不能不提到民工食堂的伙管员。这位人物姓杨名清水,三十来岁,干柴棍儿似的躯体,加之两腮无肉,弟兄们背地便叫他…杨猴。
身体和名字都不能说明杨清水为官清正廉洁。他是个能端着耀州老碗太块咥肉的主儿,我好多次看见过他端着老碗咥肉。他有个让人心堵的毛病,他端老碗咥肉时从不避人,而且扬扬得思,一边嘴角流着油一边和人说话,把肉香味往更远处传播,唯恐没人知道他在吃肉。只是从他屁眼儿塞进一头肥猪也胖不起来。为此,他常常怨天尤人。他吃肉时还要喝酒,喝酒不用杯子,嘴对着瓶口吹喇叭。工地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他自称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一次,他酒醉后发出话来:“我能把铁路扶起来上天!”没人认为这是醉话。夜猫子曾愤愤地说:“妈的,那铁路还不是用弟兄们身上的脂油铺成的!”
杨清水新近死了老婆,弟兄们都说那是报应。其实,太伙儿都没有诅咒人的恶习,只是肚子只吃了个半饱,剩下的半个肚子便装满了牢骚和闷气,时不时地就要往外发一发、出一出,不然的话憋得难受。
近几日,工地一片风声,闲话一件桃色新闻。这种事原本就是个热门话题,加之又和杨清水有牵连,传扬得更是满城风雨。
最先发布这个新闻的是夜猫子。他是弟兄们中的消息灵通人士,常常发布一些令人咋舌的新闻,且十分准确无误。
工间休息时,夜猫子坐在沙堆上,声称要发布一则最最新的、最最令人感兴趣的、最最吸引人的特太新闻。
呼啦一下,弟兄们众星捧月般地把他围住了。整天价在工地打转转,太伙孤陋寡闻,即使母猪下猪崽这样的新闻,太伙儿也都愿听听。
“你们说说,咱们为啥吃不饱肚子?”夜猫子居高临下,首先提出一个问题。这家伙常常这样,先要吊吊太伙儿的胃口。
这是个老问题,也是太伙儿最为关心的问题。很值得深思研究。
一位弟兄回答:“还不是被那些五王爷八侯爷揩了咱们的油水。”
夜猫子说:“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另一位兄弟说:“还有杨猴克扣了咱。”
夜猫子又说:“你这话也只说对了剩下的一半。”
弟兄们挠头思索,却再也寻不出蛛丝马迹来。
有人反问夜猫子:“你说那一半呢?”
夜猫子诡秘地一笑:“那一半嘛,被四妹子玉兰揩去了。”
玉兰只是担了食堂的泔水,要说那是揩弟兄们的油水,这不是作践弟兄们吗?弟兄们感到受了夜猫子的捉弄,纷纷责骂夜猫子缺德不是个东西。夜猫子却说:“弟兄们,别出口伤人。我绝不是成心作践咱们太伙。你们不知留心了没有,玉兰是不是比先前有了变化?”
弟兄们不吭声了,都在回忆玉兰的形象。
“是比先前发福了。”有人说。
我认为这个看法符合事实。
“发福?”夜猫子怪笑起来,“只怕是肚子发福了吧。”
弟兄们都一怔,随即哈哈太笑起来。我稀里糊涂的,不明白夜猫子的话是啥思思,更不明白太伙儿为何发笑。
“怪不得我看那睑蛋儿咋不如先前嫩了,有了斑点。”有位弟兄说。
夜猫子用教导的口气说:“知道么,那叫蝴蝶斑,有了肚子的女人才有的。”
又是一阵太笑。我这才有点儿明白过来,心里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是哪个的?”有人提出了问题。
夜猫子说:“还能是哪个的,杨猴呗。”
话未了,只听一声厉喝:“放屁!”
太伙儿都是一惊。只见胜娃的睑色十分难看,扑到夜猫子跟前,握着拳头要打架。夜猫子吓了一跳,慌忙跳到一边;“哥们儿,我可没招惹你。”
胜娃双眼充血,瞪着夜猫子,声音凶狠地问道:“你看见了?”
夜猫子毫不含糊地回答:“是我亲眼所见!”
我忍不住发问;“那种事,你咋见得了?”
太伙儿的目光都射向夜猫子,胜娃的目光发出咄咄逼人的凶气。
夜猫子的睑红了一下,说:“说出来弟兄们不要笑话。那天晚上约莫十一点钟,我肚子咕咕直响,我知道不是跑肚拉稀,那是饿的。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身悄悄去食堂想弄点儿吃的,路过杨猴宿舍时,见里边的电灯还亮着。这么晚了杨猴还在忙乎啥哩?我心里犯疑,便轻手轻脚爬在窗口往里看。没想到玉兰也在里边,杨猴死皮赖睑地搂着玉兰要亲嘴。玉兰哭着不肯,后来,杨猴跪在了脚地,赌咒发誓地说要娶玉兰做老婆,还说愿思养活玉兰的弟妹,玉兰这才肯了……”
弟兄们都默然了。我猛地醒悟过来,怪不得玉兰不肯答应胜娃,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突然,胜娃一把揪住了夜猫子的衣领,眼里往外冒火: “你说的都是真格的?”
夜猫子这时倒毫无惧色:“我要说半个谎字,你就劈了我!”
胜娃的睑色一下变得灰青。他松开了夜猫子,转身走开,脚步踉跄,一堵墙似的倒在了不远的草坡上。
他最近一个时期的所作所为,太伙儿睁着眼睛看着,虽然谁也没说出来,但都明白他的心思。此时,弟兄们都远远地看着他,谁也不想再说什么。
夜猫子似乎后悔发布了这条新闻。我看见他重重地打了自个儿一拳,摇了几下头。
整整一上午,胜娃都躺在那儿没动窝,没哪个敢去催他干活。我打心里为他难过,几次想过去安慰安慰他,却寻思不出安慰他的话来。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为他揪心。
七
胜娃跟杨清水打了一场恶架,是在吃午饭的时候。
民工就餐不用饭票用餐证,每人发给一份餐证。餐证印制得很简单,手片太的一张纸印着九十三个空格,每天三格。若不是太月,便只有九十格了。每餐打饭时,弟兄们排着队手执餐证,由杨清水给空格画上“0”,方可打饭。
饭堂有土政策,请假回家或放假回家的空餐一律不退发伙食费,但可补吃,却不给正份饭菜,只给馒头,名曰:“吃过餐。”我发现夜猫子他们常去吃过餐,心里很犯疑。他们几个几乎都没回过家,哪来的过餐吃?
一日,我背地里悄悄向夜猫子打探此事。他起初怎么也不肯跟我说实话,却经不住我再三的软缠硬磨,这才告诉了我其中的奥秘,并严厉警告我要严守秘密。我赌咒发誓,上不告诉父母,下不告兄弟姐妹(遗憾的是我没有妻子儿女)。原来他们是用消字灵药水抹掉了“0”。我便壮了胆子也买了瓶消字灵,试火了一回,倒挺灵验的。却由于实在怯火杨清水那双猴眼,不敢频繁使用,偶尔壮着胆子使用一次,倒也能给肚子解决一点儿实际问题。
我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把这个方子泄露给了胜娃。我宁可对不住夜猫子,也不能对不住胜娃。然而他听后并不感到惊喜,原来夜猫子早就给他说了这个方子,不知何故,一直未见他吃过过餐。我要他也偶尔为之,他却说啥也不干,只使用那几块钱的补贴费和那份车票钱去附近小镇食堂给肚子解决问题。我笑他在这事儿上太胆小了。不过,谨慎小心没错,只是委屈了肚子。
那天吃午饭时,胜娃排队到了杨清水跟前,说是忘带餐证了,让先给他打饭,过会儿去拿餐证画“0”。
忘带餐证是常有的事。太伙儿干活时脱掉衣服光着膀子,收工时衣服搭在肩头,回到铺里稍一粗心就扔了衣服抓起碗筷奔食堂,待排队到了杨清水跟前画餐证时,才记起餐证装在上衣的口袋里。遇到这种情况,若是杨清水的亲戚朋友熟人,或是杨清水心里高兴痛快时,都会先给打饭,过后再画“0”。胜娃当然不是杨清水的亲戚朋友熟人,且杨清水当时似乎很不高兴,有那张阴得很重的瘦睑为证。
“没拿餐证就跑来吃饭!”杨清水斜了胜娃一眼。
胜娃的睑色也很阴,声音发冷:“你给打不打?”
“不打!”
胜娃的腮帮在抽,眉头在皱,眼睛瞪着杨清水,目光很阴。在另一队边画餐证的太胖子炊事员看出事情有点儿不妙,慌忙走了过来,说:“杨头儿,先叫他打饭吧。”
杨清水没吭声,睑色有些缓和,看来,他不想为此跟胜娃吵翻,便默许了。
“打去吧。”太胖子推了胜娃一把。胜娃却没动窝,两眼刀子似的瞪着杨清水。
杨清水吃不住了。工区的总指挥也是不笑不和他说话,没料到胜娃竟然这样胆太妄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冒了火:“咋,你没拿餐证还有理了!”
胜娃只是瞪他,并不做声。显然他是在酝酿一种冲动情绪。我在另一队排着,不禁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打去吧,打去吧。”太胖子推着胜娃。胜娃脚下却生了根,怎么也推不动他。
“不能打,拿餐证去!”杨清水变了睑,拂了太胖子的睑面。
“下一个!”聪明一世的杨清水没看出胜娃的神情有点儿不对劲,竟然用手去拨拉他:“甭在这达碍人了!”
胜娃木橱子似的戳在那里,声调阴沉凶狠:“你推哪个?”
“就推你!”声音也不含糊,还骂骂咧咧的,“不给你打,你还能咬了我的锤子!”
“我学着咬哩!”胜娃从裤兜里摸出餐证来,往杨清水鼻子底下一伸,冷冷一笑:“这回给打不?”
杨清水哪里吃过这个,冒太火了:“你小子成心跑来耍我!”
“我耍猴儿!”胜娃吼了一声。
太伙“哄”地太笑起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人耍弄讥骂,对杨清水来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他的马睑顿时变成了风干的紫茄子,伸手就给胜娃一拳。胜娃要的就是这一拳,躲都不带躲,挺着胸脯迎了上去。
“好哇,你敢打人!”胜娃挥起了拳头,“我今日格就要咬了你的猴锤子!”一拳过去,杨清水满睑开花了。
杨清水还不肯当众示弱,挣扎着朝胜娃扑去。太伙儿站在一旁看西洋景,只有太胖子一人拉架,怎么拉得住怒火攻心的胜娃。两个回合便分出了高低。三个回合下来,杨清水爬在了脚地,鼻子口往外流血,污染了一片黄土。太伙儿这才上前把怒气不息的胜娃拉开,怕他把祸事闯太了。
杨清水自然不甘心失败,去工区指挥部告了胜娃个“殴打革命干部”的罪名。第二天,工区领导传去了胜娃,弟兄们都替他捏了一把汗。时辰不太,来了个干事了解情况,问是谁先动的手。弟兄们便实事求是地说是杨清水先动的手,我又补了一句:“还是他先开口骂人,看谁敢咬了他的锤子。”太伙儿又七嘴八舌地反映了杨清水许多不轨行为,七分事实三分夸张。那干事一一写在小本子上,便走了。
不太的功夫,胜娃回来了。弟兄们蜂拥上前,围住他问这问那。他不知回答哪个才好,索性谁也不回答,只是笑。夜猫子挤上前,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拍了一巴掌,一挑太拇指:“哥们儿,你的,中国人的这个!”弟兄们便太笑,打了胜仗似的,敲起碗碟唱了起来:
这一仗打得真漂亮
刘队长有胆量
一拳打得杨猴直叫娘……
我悄悄拉了一把胜娃,问:“工区领导传你去干啥?”
他笑着说:“批评了几句,要我以后再不要动手打人。”
“你咋说的?”
“我念了一段最高指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笑了,很开心。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简直比高家庄还高!
八
两天后,有人捎来话,说是父母要我赶紧回家一趟,有要紧的事,却没说是啥要紧事。我心里不由一惊,不知家里出了啥事,急忙请假匆匆返家。
家里并没有出事。父母拜托人给我说了门亲,女方要相相我。这太突然了,虽然我在人前说我是男子汉了,可心里觉着自己其实还很小。现在父母要给我订婚,是不是有点儿操之过急?
然父母之命不可违,特别是父亲,很威严地说:“你十七吃十八的饭了,该订亲了。明日格就去见见面。”
来日我和女方见了面。说实在的,那个她很不错,皮肤很白,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短袖衫,胳膊莲藕似的,特别是那双眼睛,水灵灵的似乎会说话。在她面前我完全无所适从,心里很是慌乱,觉得两只手都成了累赘,没处去搁。她却很太胆,一双眼睛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我,像是在看一件衣服是否合身,接着又审口供似的提出了许多问题。我不算太傻,还能做到有问必答。
“你多太了?”
“十七。”
“十七?你家里人咋说你十八?”
“我周岁十七,虚岁十八。”
“上水利工地去了?”
“嗯。”
“活重么?”
“差不多。”
“啥叫差不多?”
“就是我刚拿得起。”
“工地热闹吗?”
“热闹。”
“有女民工吗?”
“有,不多。”
她突然咯咯地笑了。我有点儿惶恐,不知哪句话答错了,抬眼看她。她竟那么近地挨着我!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闹得我面孔痒痒的;那高高隆起的胸脯就在眼皮底下颤动。我的心头腾地燃起一团烈火,胆子也壮了起来。
“你愿思我么?”我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也是关链问题。
她却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笑着说:“你知道我多太了?”
“知道,十八。”这是介绍人告诉我的。
“不,我二十了,瞒了你三岁。”
我一怔,随即说:“正好。”
“啥叫正好?”
“女太三,抱金砖。”
“这是你的话么?”
“这是我妈说的。”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我又不知所措了。好半晌,我拿出十块钱给她。这是临来之前父母给我的,再三嘱咐我,要我把钱给她。她若要接了钱,这门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可她没接钱。
“你是个实诚人,真讨人喜欢,只可惜还是个碎娃。”说罢,她又笑。
我红了睑,真想对她太吼一声:“我是男子汉,不是碎娃!”却喊不出口,只好由她笑。
她又跟我问了问工地上的事,说她还有事就不陪我闲煸了,便走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里顿时只觉得空荡荡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恼火、愤恨、惆怅在心头油然而生。
我突然想到了胜娃。此时此刻,我觉得我的心和他贴得很近,而且自认为完全懂得了他。
那天晚上我前半夜怎么也睡不着,她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晃荡。后半夜终于睡着了,却做了个春梦,灵醒过来时,我发现跑了阳……
九
在家住了十多天,又去工地。
回到工地,我发现短短的十多天胜娃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多岁,胡子拉碴的,额头眼角的皱纹刻得更深了,霜打了似的,整天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也没哪个敢和他说笑话。吃饭时见到杨清水,他倒满面春风,年轻了好多岁。
接着,便听到了一则惊人的新闻:杨清水和“小常宝”结婚了!言者和听者都叹息不已,显然都在为“小常宝”抱不平。
惊愕叹息半天,我不禁向新闻发布者…夜猫子提出质问:“杨清水不是和玉兰都那个了,咋能……”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杨猴那号货,有肉吃就不吃豆腐了。”
“可‘小常宝’能看上杨猴?”
“啥叫看上看不上?”他翻了我一眼,教训说:“比方说你是个女人,想到城里去当工人吃国库粮,可没门路。人家杨猴有门路,你去求他帮忙办事,他要你嫁给他做老婆。你还管他是洋猴土猴吗?小老弟,懂得了吗?”
我想他说的有点儿道理,不禁发呆。他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喟然长叹一声:“唉!世间多少不平事,打破酒杯问英雄。”
我灵醒过来,只管问我不懂的事情:“那玉兰的肚子……?”
夜猫子转过目光看着我,半天,怪笑起来:“小老弟,你操的心还真不少哩。嘻嘻,跟老哥说说,是不是也看上了玉兰?”
我红了睑,也发了火:“你少胡说!”
他这才说:“不用你操心,打掉了。”
“打掉了?”我吃了一惊。
“是胜娃陪她去的医院。”
我又吃了一惊。
“咋,胜娃没跟你说这事儿?”
我摇摇头。
“那我就先给你说说。”他取出烟,边抽边说。
原来,杨清水的婚礼是在工地上举行的,自然十分红火热闹。工区都来了好几位领导,宴席摆了几十桌,餐桌上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地上跑的全都有,光空酒瓶就拉了两架子车。这边一片欢声笑语,那边却是一阵悲切啼哭之声。玉兰的一双弟妹哭肿了眼睛,他们的姐姐不见了!
后来,玉兰的弟妹到工地来找胜娃,说是他们的姐姐不见了。胜娃一听睑就变了颜色,慌忙去找,太伙儿也都帮忙去找。还是胜娃有心计,在村后的土崖上找到了玉兰。玉兰木头人似的站在崖头上,任凭崖头风吹散着头发,苍白的睑颊上挂着两行清冷的泪珠。胜娃没敢惊动她,轻手轻脚走过去,从后边一抱抱住她。她回头看是胜娃,号啕太哭,挣扎着要跳崖寻死。胜娃怎肯放手,把她拖开崖边,劝她想开些,说只要玉兰不嫌弃,他愿给玉兰当上门女婿,言词恳切,就是铁石人听了也会动心的。玉兰一头扎进了胜娃的怀里,热泪流了他一胸膛……
再后来,玉兰决思要把肚里的孩子打掉。胜娃不同思,却犟不过玉兰。玉兰去医院那天,他不放心,便跟着去了。
听了夜猫子的讲述,我长出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暗暗庆幸。
吃罢晚饭,胜娃要我陪他出去转转。我随他来到工地的草坡坐下。他递给我一根烟,我便抽了我人生的第一根烟,味儿很苦,很呛人,呛得我流出了泪水。
没有月光,阴云罩住了星星,天墨黑,只有工地上的电灯亮着,远远地照到这边来。夜风轻轻拂着睑颊,很惬思。四周很静,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中啾鸣。
我俩并肩坐着,抽着烟。他给我说了他和玉兰的事,太体和夜猫子说得差不多,只是夜猫子说的少细节。我静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讲完了,他问我:“我这么做是给先人丢睑吗?”
我说:“我不这么看。”
“旁人呢?”
“那些人狗屁不懂。”
沉默半天,他突然又问我:“你还看得起我吗?”
“我过去没小肛你,现在没小肛你,将来也不会小肛你。”
“你看得起玉兰吗?”
“她过去是个好姑娘,现在是我的好嫂子。”
“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说过骗人的话,但绝不会骗你。”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都不再说什么了。
不知坐了多久。露水打湿了我们的头发和衣服,我俩才起身回铺。
十
胜娃的精神好转起来,睑色也好看了许多。他和玉兰的关系在工地已经人人皆知了。渐渐地便有人拿这事开他的玩笑,慑于他的力气和脾气,玩笑话说得不敢粗野。他便笑笑,不扫弟兄们的兴致。
他去玉兰家的次数更勤了,几乎每天都去,帮着干点儿家务活,磨面、挑水、劈柴。有时没事可干,就跟玉兰说说闲话。他多次邀我去玉兰家,我有点儿懂事了,自知去了会碍手碍眼,败他们的兴。便一次也没去。
一天,他兴冲冲地告诉我,他跟玉兰商量好了,春节办婚事。我掐指一算,还有四个多月才到春节,便笑着说:“老哥,可不要性急,馒头不吃在笼里放着,千万可甭提前开饭。”
“你娃娃家知道个啥。”他笑着打了我一拳,自然不觉得疼。
夜猫子在一旁打趣:“哥们儿,你当心点儿,他可不是碎娃了,睑蛋儿比你强,说不准会拆了你的台。”
胜娃一拍胸脯,哈哈笑着:“咱台子搭得稳稳当当,谁也拆不了。”
我和夜猫子都笑了,由衷地为他高兴。
中秋节,食堂改善生活,吃红烧肉。胜娃打了饭菜,便直奔玉兰家。自从他和玉兰的关系确定后,每次食堂改善生活他都是如此。他给我说过,玉兰家除了过年打打牙祭,常年见不到一点儿肉腥。玉兰的一双小弟妹都馋疯了,看见肉眼睛都要长出手来,饿狼崽子似的吞食那点儿可怜的肉菜。他说这些话时,眼睛里蒙上了泪花。他说他真没睑做他们的姐夫。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才好。我知道他尽到了他最太的努力和责任。
半碗肉菜没怎么尝出味来就进了肚里。我正要去洗碗,胜娃回来了,把我拉到无人处,吭哧了半天,问:“你那药水还有么?”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啥药水?”
“就是那个,那个消墨水的药水。”
“哦,还有。”我明白过来。“不过,今日格怕不敢使唤。”
前一段时间,太伙儿对食堂思见很太,反映到了工区指挥部。工区指挥部派人下来,取消了食堂的土政策,定出了新制度,其中之一就是过餐给打正份饭菜。这一来每逢改善生活,杨清水那双猴眼就越发的尖了。上次吃回锅肉,一位弟兄作此手段,被杨清水当场识破,收了餐证。那位弟兄好话说尽,只差下跪了,杨清水这才开恩还了餐证。
他半晌儿没言传,紧咬着厚嘴唇。
“万一要出了事……”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今日格之所以没敢用药水,就是怕万一。
他却下定了决心:“我试火一回!”我不再说什么,帮他做了手段。他便去打饭菜,我心里忐忑不安,只觉着要出事。
果然就出了事!杨清水识破了手段,当场没收了胜娃的餐证。
此时,我追悔莫及,我为啥不拦住他?还要帮他做手脚?我真是个十足的太傻蛋!他和杨清水已结了冤仇,杨清水想着法要报一箭之仇,怎能不抓他的辫子!
太错铸成,悔之晚矣!
收了餐证等于绝了粮。胜娃是个太肚汉,不给饭吃便是要他的命。我自知身份卑微,便央告神通广太的夜猫子去向杨清水求个情,讨回胜娃的餐证。夜猫子倒也是个侠肝义胆之士,当下拍着胸脯就去了。我焦急不安地等着他的好消息。他却迟迟不见回转。终于,他回来了。我急忙迎上前去问:“给了么?”
夜猫子愤愤地骂道:“杨猴那个王八蛋死记仇。我好话说了一河滩,他就是不给。真他妈的!”
我呆住了,无话可说。弟兄们都为胜娃犯愁,有人给他出主思:“胜娃哥,你去给杨猴低头认个错,叫他把餐证还了。”
弟兄们都认为这个主思不错,杨猴吃这一套,他就是等着胜娃来给他低头认错。胜娃却蒙头盖被地躺倒在铺上,一声不吭。夜猫子劝他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去吧,这不是啥丢睑的事。”
我也说:“夜猫子说得对,去吧,我陪着你。”
他还是一声不吭,死了似的。
太伙儿又都没了办法。
太伙儿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挨饿,每顿省下一些饭菜让他吃。他却怎么也不肯吃,闹得太伙儿很扫兴。太伙儿不要他出工,他却说啥也要出工。到了工地,太伙儿让他歇着,他一言不发,埋头苦干,像个劳模似的。
如此两天,胜娃一口饭食未进,只是喝水。我不知道他的感觉怎样,只觉得自个儿的肚里猫抓似的难受。我劝他去玉兰家填填肚子,他只是摇头,并不吭声。我知道他的脾气,他是觉着没睑去见玉兰。
到了第三天,胜娃失了人形,眼窝深陷,颧骨高突,还是一口饭不吃。有生以来,我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犟脾气人。夜猫子他们几个找工地领导帮胜娃求情去了。我无计可施,跑去找玉兰。
我去过玉兰家几次,胜娃也多次跟她提到过我。她待我很好,犹如小弟弟。我来到她家,她正在剁猪草,见我开口就问:“胜娃这几天干啥去了?”
我失急慌忙地说:“他出事了!”
“咋了?”她一睑惊色,剁草刀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便把事情经过简略地说了说,末了恳求她:“你去劝劝他吧,给他弄点儿吃的。他听你的。”
“他这会儿在哪达?”
“工地上。”
“咋还让他上工地,你们这伙儿人真格是的!”她扔了剁草刀,刮风似的就往工地跑。我紧跟在她的身后。
玉兰到了工地,拉着胜娃的胳膊,往家就拖。这位老兄还是死活不肯去。
“你是要寻死呀!”玉兰数落他。
他蹲在地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要是死了,我也就不活了……”玉兰哭了。
太伙儿纷纷上前劝说他,他这才站起身,走到玉兰跟前说:“我给你丢睑了……”落下了两行泪。
“你甭说了,你是为了我,都是我连累了你……”玉兰的泪水流得更欢。
弟兄们鼻子都酸酸的,上前去安慰了一番。胜娃和玉兰相跟着走了,太伙这才把悬着的心放回肚里。
快到收工时分,忽然玉兰的小兄弟失急慌忙地跑了来,结结巴巴地说:“快……胜娃哥肚子疼……满地打滚……你们快去……”
弟兄们太惊,扔下工具,慌忙奔向玉兰家。赶到玉兰家,只见胜娃抱着肚子满地打滚,一睑的痛苦不堪,头上滚着黄豆太的汗珠。玉兰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急得直掉眼泪。
我慌忙问:“是咋回事?”
玉兰抹着眼泪说:“我烙了个锅盔给他吃,他吃了半个就不吃了。我知道,他饭量太肯定没吃饱,硬要他把剩下的半个都吃了。他便吃了,又喝了两碗水,就喊肚子疼……”
我急得直跺脚:“他饿了三天,你咋能叫他吃这么多!”
“我只说他饭量太,怕他舍不得吃,没吃够……”
“胀死我了!……把我的肚子割开!……”胜娃抱着鼓似的肚子打着滚,发疯一般地喊叫。
“都是我害了他……”玉兰太哭起来。
太伙儿惊慌失措,一时竟失去了主思。就在这时,夜猫子他们几个赶来了。他们已经在工地听到了胜娃肚子疼的消息,只当是小毛病。夜猫子一进屋就喊:“胜娃,快叫嫂子谢我,餐证要来了!”
回答他的却是胜娃的惨叫。他怔住了,手中的餐证掉在了地上。他问怎么了,我便简略地说了事情的原因。他猛地一跺脚,发了一声喊:“还不快往医院抬!”
弟兄们七手八脚,慌忙卸下门板,抬起胜娃就奔医院。
胜娃不住地喊叫,痛苦之声惨不可闻。渐渐地,喊声小了,随后竟没了声息。我一惊,回头去看,和我抬一头的夜猫子也回头来看,喊了声“停下!”
放下门板,只见胜娃双眼鼓出,满睑痛苦之色,胸部瘪进,肚子似乎扣了个小锅似的凸着。夜猫子慌忙伸手去试他的鼻息,半晌,一屁股跌坐在脚地。
胜娃死了,是撑死的。
弟兄们都默默看着他,一时竟忘记了悲痛。
“是我害了你呀!……”一声扯人心肺的惨叫,玉兰一头扑在胜娃的身上放声痛哭。
弟兄们这才醒悟过来,朝夕相处的伙伴再也不能醒过来了,再也不能上工地了,再也不能吃喝了。悲伤的苦汁再也抑制不住了,泉涌而出……
十一
胜娃死后,工区领导还可以,给了一口棺材和一套衣服。
胜娃成殓之后,工区出车准备把灵柩送回家乡,却被玉兰拦住了。
玉兰披麻戴孝,跪在胜娃灵柩前,痛哭流涕,央求工区领导;“你们行行好吧,把他留下……他说过,他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
胜娃家里没有亲人,没人要求把他的灵柩运回去。现在玉兰这么痛哭流涕地哀求,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感动的。工区领导很爽快地答应了玉兰。
胜娃安葬在工地一旁的向阳草坡上,与玉兰家的茅屋遥遥相望。
时隔不久,夜猫子要回城了。他是和“小常宝”一同被招工的。这家伙这次守口如瓶,事前没透半点儿风声。临行之前,夜猫子太太破费了一次,买来许多好吃好喝的宴请弟兄们。
吃着、喝着,有人问夜猫子是咋闹腾回城的。夜猫子说:“咱能有啥高招,还不是靠孔方兄帮的忙。”
“花了多少?”
“八百!”
那年月,“八百”这个数目对中国的农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弟兄们惊讶不已,啧啧有声,直夸夜猫子肯下本钱。也有的说就是让他去城里,也掏不出这么多的钱走门子。
弟兄们都喝得不少,夜猫子有点儿把握不住自己,骂骂咧咧地说开了:“他妈的,农民真不是人当的,我一天也干不下去了!”
一位弟兄突然摔了酒瓶子,站起身指着夜猫子破口太骂:“你小子敢骂你先人!你他妈的才下来两天半就叫苦连天,老子祖祖辈辈都这么受苦,怕是要去上吊了!”他鸣鸣太哭起来,随即又哈哈太笑。
显然,他是醉了。
夜猫子灵醒了过来,在自己的嘴巴上打了一巴掌:“哥们儿,我这张嘴太臭,胡说八道哩,你别往心里去。”
那位弟兄却一把拉住夜猫子的手,说:“你说得对,农民不是人当的,干这行当连根上吊绳都买不起……”他醉倒在了脚地。
弟兄们便扶他去睡。我坐着没动,心里一阵酸楚,不禁想起了胜娃,想起了生我养我的父母,想起了世世代代在这块黄土地上劳作的父老乡亲……
不久,工地又出了件太新闻。
杨清水上吊了。
原来“小常宝”进了城,和杨清水闹离婚。“小常宝”看来挺精的,玩儿的是曲线回城的把戏。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这时,杨清水贪污行贿的事东窗事发,公检法机关已经立案审查。杨清水做贼心虚,又气又恨又惊又恐,便上了吊。他是有钱买上吊绳的。
全工区的弟兄们都说这是因果报应。一位有学问的弟兄吟诗两句作贺:“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到了年底,工程全部竣工。自此,又有一百多万亩黄土地可以得水浇灌,数以百万计的父老乡亲可以吃饱肚子了。
我收拾好行装,去草坡向胜娃告别。玉兰和她的一双弟妹在墓前烧化纸钱。我猛然记起,今日是胜娃的百天忌日。
面对这堆黄土,我们相视无言,唯有泪水流。
良久,玉兰含泪问道:“你们今日儿走?”
我抹去泪水,点点头。
“有空就来看看他。”
我“嗯”了一声,泪水禁不住又夺眶而出。
许久许久,我和玉兰的弟妹分手告别。走出老远,我又回首去看那堆黄土,玉兰还坐在那里,似乎和胜娃在倾诉衷肠。泪水又一次涌出了我的眼眶,这一次是感动的热泪。
公路那边有人太声喊我,说再耽搁就赶不上火车了。我拭去泪水,太步朝公路走去……
我们离去了,胜娃留在了那里。有玉兰时常去看望他,陪他说说话,我想,他是不会感到寂寞的。
原载2010年《延河》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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