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皮捣蛋的小公兔离开笼舍才发现自己并非强者……吓傻了的03被牧犬扔出了围墙。
一
静到极致，耳朵里反而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这声音在小公兔心中激起一阵阵烦躁。它使劲儿将整日弓曲的脊梁拉长，蹬直了后肢，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对面是雪白的墙壁、洁净的水泥地，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别的，似乎满世界只有它一个活物。但小公兔知道，就在这一片静默之中，在充塞它上、下、左、右、前、后所有空间的立式笼舍里，一个极其庞大的家族正在悄悄地生息繁衍。
很难想象，成千上万只小动物聚居之地竟如此安静！
安卡拉长毛兔全都默不作声地蹲坐在各自的笼舍里，清心寡欲地打发着光阴。即使有谁生病，兽医的针头扎进了它臀部的肌肉或耳郭上的静脉，也很难听到叫声。仿佛大家都修炼到了“植物兔”的境界，不屑与动物为伍似的。
门开了，饲养员推着轻巧的斗车穿行在笼舍间的过道中，开始投放饲料。大房间里总算响起了一片雨洒树叶般的沙沙声。十数分钟后，咀嚼声渐渐平息，一切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闷得叫人受不了！
小公兔狠狠地用脑袋往铝制食盒上撞了一下。
哐！这轻微的响动把它的邻居们吓得可不轻，它们都朝相反的方向逃出一两步，紧紧贴靠着笼壁。同时一连串的窸窸窣窣声，如同石块投向水面后激起的涟漪般一圈圈荡开来，一直传到兔舍的尽头。
小公兔看不见大兔子们狼狈逃窜的模样，却听到了它们惊慌失措奔跑的声音。这让它很是开心。
它离开母亲时都没感到过寂寞。当初它跟兄弟姐妹一起进入小兔群，每天的争食和嬉戏打斗已经够快活了。还没有长成形的小兔崽儿外貌像豚鼠，头大耳短，浑身长着“板寸”般的短毛，一个个活泼灵动。听到不寻常的动静，它们会将前肢端在胸前直立起来，抽动着小小的鼻冀，还转动耳朵侦察情况；然后，这帮小家伙自动解除警报，又开始了没完没了的追逐和打斗……
可惜，那样的快乐时光太过短暂。没多久，它们都披上了累赘的长毛。无处不生的长毛绊住了四肢，还遮挡了视线，弄得小兔子们想动都动不起来。自然而然地，它们变得呆笨迟钝，不那么爱动了。
某一天，它们被赶着挤进了一辆小车。小车哐啷哐啷、左拐右拐的，把兔崽儿们晃得头晕目眩。小公兔正在苦恼着，可车停了，不知打哪儿伸来一只大手，揪住它的颈皮，将它塞进一个陌生所在。哐！铁门被紧紧扣上，它被单独囚禁在这狭小的牢笼里了。
除了偶尔被人手揪着反反复复地检查和梳理长毛，关了禁闭的兔崽儿们再也没有出去活动过。
二
小家伙简直无聊极啦！
没有伙伴，没有游戏，听不到声音，也看不见太多的颜色，终日面对的只有一堵雪白的墙……太没劲了！小公兔耸耸身上越来越长的白毛，颠起身子，在笼子的竹底板上使劲儿顿了顿后脚。嘭嘭……
正如它期待的那样，笼子底板发出的脆响在兔舍中引起更大的惶恐。哗啦哗啦哗啦……所有的兔族成员都先后逃向铁笼的一角，缩身屏息，老半天不敢动一动。
“疯了吗？”正冲洗着地板的饲养员吆喝着走过来，“果然又是你在捣蛋！”说着，那人拉开笼门，伸出指头，朝小公兔垂挂着长毛的耳朵尖儿上弹了一下。
白里泛红的耳郭挨了这一记，树枝般怒张的静脉立即在薄皮下显现，小公兔痛得龇牙咧嘴。可它仍然表现出良好的修养，哼都没哼一声。
“明天该给它们清洗肠胃了。”另一名饲养员打着哈欠说，“吃饱了撑的，就爱闹。”
家兔“清洗肠胃”其实就是让它们饿肚子。
这些只知道傻吃的小动物其实很容易得肠胃病，加上几乎没有运动，对病毒病菌的抵抗力极差。有些病菌能在十天或半个月内让一支有着成百上千笼养兔的大军整个覆灭。专家们便研究出这个办法：每周让它们饿上一天，消除肚子里的积食。
三
窗外有几个小学生在争论。一个说，哺乳动物中最愚蠢、最无能的要数树懒。另一个坚持说猪肯定比树懒更蠢更笨——树懒再傻，也能自己觅食；而猪呢，饿了只知道嘟哇嘟哇傻叫。
“我们这儿还有饿了连叫都不会叫的呢。”饲养员从窗口伸出头去，“想不想见识见识？”
孩子们高兴地接受邀请，跑进了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兔舍。
“呀，这么多——毛毛熊似的！”
“真逗！像大枕头！”
“哈，我看见它的脚啦，藏在长毛底下……咦，它的眼睛——眼睛哪儿去了？”
“好可怜哇，”一个“小眼镜”来到小公兔笼边，“它还这么小，就离开妈妈，孤零零的……”
说着他跑出去，从饲料房拿来一片绿色的菜叶，扔进笼子。
不幸的是，这片菜叶没有落到小公兔嘴边，却飘落到了它的背后。小公兔隐隐感觉有道绿色从眼前晃过，就使劲儿抽动粉红色的鼻翼。为保险起见，没长大的小兔一般只能喂半干的青饲料，但新鲜绿叶的香味还是激起了小公兔沉睡的本能，它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要啃食那东西的欲望。靠鼻子和深陷在长毛里的红眼珠配合，它磨磨蹭蹭找了半天，好容易从后脚下找到了菜叶。
菜叶早被它踩得脏污不堪了。
有洁癖的小公兔不屑于吃这样的菜叶。它吭哧吭哧喘着，回复到弓曲脊背蹲坐的静止状态。为寻找菜叶，它已经把自己累得可以！
孩子们对视一眼。他们刚刚在养猪场那边参观过。比起眼前的长毛兔，那肥嘟嘟的猪崽子倒称得上机灵鬼了——至少，它们懂得尖叫乞食，而且在食槽内外奋不顾身争夺食物时还是挺能干的。
世界上竟然有以“弓曲静坐”为生命常态的动物！
大开眼界的小伙伴们一致赞成评选长毛兔为“全球最无能哺乳动物”。
“它变傻是因为太孤独了！”一名高个儿的男生在沉思片刻后断言。这是个爱动脑筋的孩子，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就自作主张，伸手抽掉了小公兔与邻居之间的隔板。“你们瞧，如果给它找个伴，它就一定会变得聪明起来的！”
仿佛是一颗搁在磁铁旁边的大头针，抽开隔板的刹那，关在另一边的小兔闪电般地把自己“扔”了过来。
小公兔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耳朵就被邻居狠狠地咬了一口。于是它也不顾一切地乱扑乱咬。两个被长毛遮住大半颗红眼珠的小东西糊里糊涂地打成一团。
这两位前不久还是同一小兔群里一道玩耍的伙伴。不知是健忘还是多日没打架难受至极，兔子们似乎格外珍惜好容易才得到的厮打机会，并不遗余力地让自己锋利的门齿深深嵌进对方的皮肉，死咬不放。
“呀，会咬死的！”
知道闯了祸，孩子们惊呼大叫：“叔叔，快来！”
倘不是饲养员及时赶来揪住它们背脊上蓬松的长毛把它们扯开，这对小傻瓜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四
我们关注着的小公兔CD-130824003，就是那个跟它的堂兄弟打得不可开交的家伙。
它这长长的复杂名号，用特制的紫蓝色醋墨印在它的大耳朵内侧。这里面不仅有它的出生年月日，还包含着它的种系代码。养兔人非常重视兔子的品种，对挑选出来用于留种的小兔更是来不得半点马虎，兔场还替种兔们保存着类似于家谱的档案。
为了省事，咱们管它叫03吧。
这场骤然爆发的战斗差点要了03的命。莫非堂兄弟咬到了它的要害？那倒没有。要命的不是咬伤——它有生以来从未做过如此剧烈的运动，缺乏锻炼的它，心肺哪能经得起这一番折腾？
趴在笼底喘了好久，03那颗差点儿蹦出喉咙眼儿的心脏，才慢慢回到原来的位置，但它还是感觉恶心，想吐。就在这时，饲养员送来了晚餐，它便没好气地用鼻子拱翻了食斗。结果，那些精制成豆粒状的“全价营养饲料”撒得一颗不剩。
干这个它很内行，一下就搞定了。
每餐都有人定时送来的笼养兔早已丧失了储藏食物的天性，它们非得把一时吃不下的食物糟蹋掉——或是打翻，或是用脚踩脏，甚至往食斗里撒尿……总之是变着法儿浪费粮食，似乎不这么干，就够不上英雄好汉。
笼养兔全都这德行。
不过，如果认为这些动物的性情生来就是同一个版本，那可大错特错了。处在群养阶段的兔崽儿们其实挺有个性的，它们有的胆大，有的害羞，有的爱跑，有的碰上了干仗机会就跟过生日似的兴奋激昂……
03那窝小兔里曾经冒出过一个出类拔萃的家伙——睁眼才一周（家兔出生十二天睁眼)，那块头儿特别大的小东西就显露出不寻常的勇猛。它每次吃奶都要追着母兔跑，还三番五次叼着母兔的尾巴逃出笼子，跟妈妈去户外活动。
这么干上了瘾之后，它索性脱离母兔单独行动，连母亲回笼给兄弟姐妹喂奶，它也不回来，偏要赖在草坪上尝试啃青草……哺乳期的小兔长得飞快，一天一个样儿。错过了几次喂奶，那个调皮的家伙反而成了一窝小兔中最小的一个。没几天，它就因为营养缺乏变得虚弱不堪。又挣扎着活了一两天，饲养员在母兔的育儿笼外捡到了它。显然，饿极了的小瘦兔忽然想回到妈妈身边，可是迟了——拼尽全力回到这儿时它已经奄奄一息，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兽医赶紧替它输液，还往它的耳静脉内注射维生素和稀释的葡萄糖酸钙，但还是没能把它救活……
那家伙，假如不饿死，没准儿会长成兔王！
可是，像现在这样，别说兔王，就是长成了“百兽之王”也没用——稍微长大了点儿，它们就与母兔分开；又过了些日子，小兔们的群居生活也宣告结束，一个个分散开来，孤零零地被囚禁在各自的小笼子里。
从此它们将在孤独中打发岁月。
人们对兔子的照顾倒是挺周到的，它们的吃喝、清洁、医疗都有专人伺候。不过，大家一天三顿都得啃食根据同一配方制作的“全价营养饲料”，一样是没病就得打防疫针，一样是到期便被人拎出去梳毛、剪毛……这许许多多的“一样”，把兔子们的个性全都磨蚀掉，变成了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产毛机器”。
对人类来说这绝对是好事。花费这么多人力物力，不就为了每年从每只兔子身上获取一千克左右价值昂贵的纺织原料吗？
不爱动的兔子长得肥，皮毛面积就大；体力消耗小，产毛量就高。此外，不爱动的兔子不会弄脏毛，不爱动的兔子喂起来更省事省心……一句话，越呆笨的长毛兔，越被视为品种优良。
既然被选作“种兔”，03无疑是某个优良品种中出类拔萃的一员。
我们已经看到了，为了使它更突出，饲养者正在努力除去它身上残存的那一点点“个性”，这样，它成年后就会成为完全合格的产毛机器啦！
五
几只小老鼠爬到笼子下，来捡食03弄撒的颗粒饲料。其中一个胆儿特别大的还钻进铁笼子，大模大样地溜到03跟前，把滚落在食斗边的几粒饲料啃得咔嚓咔嚓响。
03朝那边凑过去。它跟所有小动物一样好奇，必须弄清楚那“咔嚓咔嚓”的究竟是什么。
小老鼠没理睬它。
03又向前拱了拱，还晃晃脑袋，极力甩开遮眼的长毛，以便能够看得更清楚些。
鼻尖一阵刀割般的剧痛。待它意识到自己被小老鼠咬了一口，那小贼早顺笼角溜到地上，吱吱叫着得意地跑远了。
03委屈极啦。
六
它闷闷地趴了一夜，次日早餐加喂的半干青饲料也没去碰。
青饲料是笼养兔的最爱。连这个都不想吃，一定病得不轻！
饲养员慌忙叫来兽医。兽医用pH试纸沾了沾03的尿液，试纸立即变得绯红。
“尿都酸成这样——它至少两天没好好进食，正在消耗肠内贮存的脂肪呢！”他责备道，“你们昨天给它们清洗肠胃了吗？”
“还没有啊，”饲养员说，“清肠安排在周末，这几天每顿都没少喂。”
兽医又仔细检查了03鼻尖上的伤痕，给它抹了些药水，吩咐饲养员把03放到外边去，让它活动活动。
饲养员便揪着03的耳朵和后颈皮，将它拎到兔场后院的草坪上。
七
从兔眼低矮的角度瞧去，那草坪无疑是大到了广阔无边的程度。
好久没有来这儿了，被囚禁傻了的03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它往东边跳几步，又向西边走了半圈。到底还是害怕，它便战战兢兢退回楼房的阴影里。
干吗非要给它这么大的空间呢？它的笼舍足够宽敞——能让它在里面跳动两三步，难道还小吗？
它急于回到笼子里去。然而，如果没人来提拎它，它即使花上一辈子，也找不到回笼舍的路。
啾，啾啾！几只小鸟从头顶掠过，翅膀鼓动的风声令03头皮发紧。它便收回目光，去注视眼前的青草。
草叶上爬动着一只怪模怪样的虫子，要命的是，那家伙正朝它移来……03盯着虫子头顶长长的、仿佛具有攻击性的触角，突然撒开四肢跑向另一方墙角。
这边仍然都是草，但看不到活动的虫子。长毛蓬松的小公兔便尽可能缩成一团，等待它因刚才的几步奔跑而狂跳的心脏平复。
将臀部紧靠墙角，它仍然不能安心——真希望有四堵牢固的墙护卫在它的四周！然而没有。头顶又响起了鸟儿的振翅声……不过03没心思为鸟儿烦恼了。因为它看到一个棕黄色的庞然大物在向它这边靠拢。
那是一条守卫兔舍的牧犬。
不妨假设一下：一头肉食性的恐龙从对面跑来，而你全无准备，手无寸铁……你会怎么想？编号03的小公兔此刻正是这种心境。在它眼里，牧犬确实有咱们心目中的霸王龙那么大！
03吓得四肢僵硬，不知道该怎么办——被人类宠爱了无数世代而且终生被囚禁的长毛兔，甚至连逃跑的本能都退化掉了！
牧犬绕着03转了一圈。作为山区兔场唯一的警卫，它不能不对一切可疑之物保持高度警惕。从03身上，它嗅出了与众不同的药味儿——这家伙会不会是外头混入的奸细？为了进一步辨认，大牧犬叼起这瑟瑟发抖的一团。
03拼命挣扎。它胡乱划动的脚爪无意中抓痛了狗脸。牧犬勃然大怒，脑袋使劲一晃，将03抛出了兔场后院的围墙。
飞行中的03第一次感受到了强烈的风——那发出可怕尖叫、能使身体裸露部分感觉到凉意的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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