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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击与围困

时间:2023-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越王勾践这次出征,差不多来了个全军总动员,据《史记》记载,“乃发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可见吴越之间军力差距还是很大的。禁卫军并不稀罕,其他诸侯国也有,关键是“有恩”这两个字。秋瑾和徐锡麟是为信仰而牺牲的,而两千多年前的越国“君子”,是为了感恩戴德而献身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们感动,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激励他们慷慨赴死。

回过头去说说吴王夫差匆匆结束了黄池会盟,心急火燎地一路南下,赶回国去“救火”的情景吧。

归心似箭。后院失火让人倍受煎熬,夫差已经顾不上面子了,尽管路过许多中原小国时,人家都十分客气地请他到家里坐一坐,玩两天,毕竟是新鲜出炉的“天下霸主”,谁都敬着他几分。只有知道内情的晋定公在背后偷着乐:狗屁“霸主”,连消防队都不如。

确实是这么回事,因为这个时候,越王勾践早已率兵攻破了墙高壁深的姑苏城,而且纵兵大掠,一把火烧掉了姑苏台。这可是夫差的心肝宝贝啊,为了造它,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多少壮年男子活活累死在高台投下的影子里。这姑苏台造好不久,夫差登台游乐的次数屈指可数,真的是簇簇新的一样宝贝啊。当夫差得知这一消息时,都快气晕过去了。勾践,你这小子也太狠太阴毒了,别的不说,想想看吧,建台的那两根雕龙饰凤的顶梁柱,不就是你亲手进贡给我的,采自越国“南林”的“神木”吗?烧掉了姑苏台,等于烧掉了我对你的不杀之恩啊!

其实勾践从来没有对夫差有过任何感恩之情,可以说一丁点也没有,勾践的心中,只有复仇的烈火。他想烧掉的,不仅仅是姑苏台,而是夫差以及整个吴国!

这次偷袭是照搬照抄父王允常二十多年前那次,再度在吴国背后捅黑刀,为此,勾践准备了十几年。几千个昼夜的卧薪尝胆,就是为了这快意复仇的一刻!

这些年来,当吴王夫差面朝北方,做着美梦时,越王勾践在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做事。“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成效是显著的,不说整个国家的经济实力,单是军队,不光数量上有了提升,而且质量上有了飞跃。而且最终取胜的关键,就是这个“质量”。

越国毕竟是一个地处东南一隅的小国弱国,埋头苦干,辛辛苦苦地积攒了十几年,资本还是十分有限的。越王勾践这次出征,差不多来了个全军总动员,据《史记》记载,“乃发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虽然倾巢而出,但屈指一算,也就四万九千人。前面说过,吴国两次北伐,都是派出精兵十万。可见吴越之间军力差距还是很大的。

越王勾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底子薄,再怎么抓“计划生育”,也不可能“一夜赶英超美”的,于是在精兵路线上下了一番功夫。

《史记》中所说的“诸御”,是指军官。近五万名将士中仅配一千名军官,这个官兵比例是比较科学的。

《史记》中说的“习流”,是指熟悉水性的士兵。越国本来就是依山傍海,江河纵横,湖泊密布,“男女同川而浴”,要找一个旱鸭子出来,恐怕比今天在浙江境内寻找华南虎还要难。这里所说的“习流”,绝对不是指一般的会水,而是游泳高手,其水中功夫,绝对不在梁山好汉阮氏三雄之下,说不定能在水里屏息潜伏好久呢。如果他们还活着,在他们眼中,现在的吉尼斯纪录简直就是小儿科。

《史记》中所说的“教士”,不是宗教工作者,而是指训练有素的士兵。怎么个“有素”的程度?史书上没有详细记载,但笔者认为,他们手上的剑和箭绝对不是“吃素”的,因为前面已经提到过,训练他们的,是神箭手陈音,以及那来自“南林”、神秘莫测的越女。

《史记》中所说的“君子”,也不是正人君子的意思,而是指君王亲近并对他们有恩的禁卫军。禁卫军并不稀罕,其他诸侯国也有,关键是“有恩”这两个字。越人的性格特征是爱憎分明,要么生死相许,要么以命相搏,绝对无怨无悔。所以会“尚武轻死”。不怕死甚至怕不死,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今年是辛亥百年祭,辛亥英烈秋瑾、徐锡麟诸君,血管中流淌着与自己的祖先同样滚烫的热血。秋瑾和徐锡麟是为信仰而牺牲的,而两千多年前的越国“君子”,是为了感恩戴德而献身的。他们感恩的对象,就是自己的国王勾践。

勾践有一个特点,擅长作秀,很会笼络人心。《越绝书》中记载的两个地名就能充分印证这一点。

地名A:投醪河

这是绍兴老城区众多残存的古河道中很不起眼的一条,河宽不过六七米,石砌的河坎上长满杂草,旁边的标志性建筑是稽山中学,每天都有很多人车匆匆路过,但很少有人留意它,除了那些慕名前来的游客,不过大多是乘兴而来,失望而归。和它所承载的那个传奇故事相比,这条河看上去实在是太普通了,而且河水浑浊,河面上时不时飘来一些现代垃圾,令人难以联想到当时壮怀激烈的场景。

当时的真实情景是这样的:经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越王勾践“御驾亲征”,率领精兵强将第一次北伐吴国,出征之前,举行了一个祭旗仪式,随后老百姓纷纷自发前来慰劳子弟兵。一个老大爷送来了一坛在地里埋了上百年的祖传家酿美酒,打开坛盖,酒香扑鼻,飘出老远,勾引得将士们纷纷东张西望,有的甚至拼命地做深呼吸运动。这酒原本是敬献给越王勾践的,勾践闻着酒香,灵机一动,命令侍卫将酒倒入旁边的一条小河。

馋虫已经被勾出,正拼命吞咽着口水的侍卫们,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所有人都被勾践的命令惊呆了。这是什么意思?如此美酒,为何要白白糟蹋?

见侍卫们像中了魔法一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勾践唰地一声拔出佩剑,大喝一声:“给我倒!”

侍卫们抬起那坛香飘千里的美酒,一步一挪地往小河边走,其实对于他们来说,这点分量根本算不上什么,光凭一个人一条胳膊,就能将它轻轻举过头顶,主要是心里那个疼啊,真的不舍得啊!其中一个嗜酒如命的侍卫,心疼得差点哭出声来。

在阳光的照耀下,如琥珀一般凝重的酒液,缓缓地从坛口淌入河中,酒香氤氲着,是那样的浓郁,那样的醉人,当所有一秒钟前还在忙个不停,拼命用鼻子眼睛寻找酒香源头的将士亲眼看到这一情景时,心中不禁升起了浓密的疑云……

然而勾践接下去的一个旨令,让这片疑云瞬间化为了满天的彩虹。欢呼声如雷鸣般震彻云霄。

勾践的旨令是:大家一起喝酒吧!

这酒,就是这河中的水!

将士们放下手中的刀枪剑戟,争先恐后地跑到河边,俯身河岸,痛饮美酒。当然,除了一肚子河水,平均每个人喝进去的酒可能不会超过一毫克吧。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王恩浩荡,甘愿为之舍身赴死。

每次我走过投醪河,想起当年的情景,都会油然而生一个十分八卦的想法:如果当年越国的将士们喝了今天的河水,一定不能打胜仗了,因为估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拉肚子的。

地名B:独妇山

这是“南林”边上一座其貌不扬的小山,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山上住着的都是烈属。山上造了许多好房子,虽然远远望去和普通的干栏式建筑别无二致,但走到里面,才发觉是那样的奢华,那样的温馨。里面的陈设用品,比贵族家的还要豪奢,吃的喝的玩的一应俱全,所有这些,是普通百姓家庭想都不敢想的。住在这里,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基本上已经达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按需所取的境界。

这个地方其实是个示范区,每次出征前,勾践都要让文种安排一部分将士前来参观。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们感动,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激励他们慷慨赴死。战死沙场是何等荣耀啊,到了那一天,不光自己扬名立业,自己的妻子儿女,也能过上天堂般的好日子!

一支既没有后顾之忧,又不惧生死,还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队,其战斗力可想而知。

相反,从遥远的黄池边上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救火”的吴军,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说是“马不停蹄”,其实这一万里路基本上是靠两条人腿走出来的。前面说过,在北伐之前,吴国已经拥有了战车部队,而且在艾陵之战中,从齐军手中缴获了一大批战车,但相比于十万步兵,毕竟是杯水车薪,用来搞运输,哪会够啊!

更糟糕的是,原本封锁严密的消息,不知什么时候泄漏了出去,已经在军中不胫而走,恐慌的情绪如瘟疫一般蔓延开来。特别是听说姑苏城已经被越军攻陷,越王勾践在城里城外纵兵大掠之时。

家中的父母和妻儿们,你们怎么样了?你们是活着还是已经与我阴阳相隔了?这是每一位将士在心中的喃喃自语。

归心似箭,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然而路却好像没有尽头,一些人掉队了,一些人生病了。

其实经过北往南来这两番折腾,吴军的实力已经大打折扣。本来这次万里远征,只是在艾陵跟齐军打了一场大仗,吴军取得了全胜,虽然自身也有损失,但并不严重。反倒是这长途跋涉,将精气神消耗得一干二净。尤其是这北方的严寒和干燥,让将士们十分的不适应。有的人在战场上没有倒下,走着走着,却觉得累了,坐下或者躺下休息,便再也没能起来。

当吴军渡过淮河的时候,十万精兵只剩下一半多一点点还能打仗。

坏消息接踵而至。吴军水师从海上回来救援,进入长江口时,遭到了埋伏已久的越军水师的袭击,损失惨重。要命的是,旗舰余皇竟然被越军俘掠了过去。

这还得了!顿时军心大乱。也难怪,余皇是吴军的骄傲,当年吴国还很弱小的时候,当吴军常常被楚军追打得东逃西窜的时候,唯有余皇傲立霜雪,一枝独秀,苦苦地撑住吴军的颜面和士气。也曾有一次,余皇舰落入了敌手,还是在吴王阖闾尚未篡位成功的时候,但那只是一次意外,又是那样的短暂,可能也就半个夜晚吧,余皇又神奇地归队了。然而现在,过去了好多天,却没有半点消息……

一边是刚刚加冕但直淌虚汗的天下霸主,一边是曾经的兄弟现在的儿臣之国,两边的实力原本是非常悬殊的,然而现在,天平却在剧烈地摇晃,向着一边猛地倒了下去……

两军在姑苏城外打了一仗,吴军大败,死伤惨重。

这让勾践也颇感意外。已经做好了恶战的准备,没想到如狼似虎的吴军竟然这么不禁打,像块豆腐一样。

他拔剑在手,高高举起,刚要下达总攻的命令,旁边一身戎装的文种却冷不丁地拦住了他。

文种的意思是,现在还未到灭吴的时候。勾践有点恼火,但与文种对视了片刻之后,被他如铁一般坚定的目光说服了。

正在这时,吴国的使者登门拜访,带来了一份求和书。

哼哼!勾践的鼻子里发出两声轻笑,夫差啊夫差,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个时候来求和,绝对没门儿!

然而文种的观点却截然相反。他进谏勾践,应该同意夫差的求和,双方罢兵休战。

为什么?勾践一头雾水,不是说宜将剩勇追穷寇吗?痛打落水狗有什么不好?

是的,夫差现在已经是落水狗了,不折不扣的落水狗,但大王您可别忘了,这条狗还是挺壮实的,不好打啊。

用了形象的比喻后,文种又进行了一番理性分析,而且用数字说话:吴军虽然已经被我们打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夫差手头至少还握有四五万精兵,数量并不在我们之下。趁着他们新败之后,云里雾里,摸不清我们的状况,我们还能全胜而归,为下一次进攻积攒力量。如果双方拉开架势,打起阵地战来,谁输谁赢真的还不好说。就算是我们赢了,也会损兵折将,最终的结局肯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们越国是小国,伤不起啊!

好吧,那就见好就收。虽然心中有点不情愿,但勾践还是同意了和谈。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夫差做不到的,勾践做到了,明君和昏君,有时也就一纸之隔。

文种的策略是正确的。和吴国较量,弱小的越国只能靠出奇制胜,闪击是唯一的制胜法宝。闪击是勾践的父亲允常发明的,当年允常在背后捅的那记黑刀,让阖闾灭楚的计划落空了,更使得他称霸天下的梦想彻底破灭。如今,在文种、范蠡等一干贤臣的辅佐下,勾践将“闪击”这一招数用得炉火纯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两千多年后,希特勒用“闪电战”神速地征服了大半个欧洲,“闪电战”其实就是“闪击”。

一晃三年过去了。越国还在不断地崛起,吴国还在不断地走下坡路。也难怪,穷兵黩武之后,往往会有一大堆债要还,包括之前大兴土木欠下的债,譬如建那座可上九天揽月的姑苏台,譬如挖那条可下五洋捉鳖的邗沟。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这三年里,老天又很不照应,不是大旱就是大涝,搞得吴国民生凋敝,哀鸿遍野。粮仓里空空如也,连一向被视为命根子的种粮,都差不多被吃完了。向别的国家买吧,西边宿敌楚国当然是不肯的。北边的齐国晋国表面客气,暗地里却联合起来执行起封锁令,哼,谁叫你是天下霸主,饿死你活该,早死早超生吧!南边的越国好像没有说不卖,但以前吃过他们的苦头,不想上第二次当。

最让夫差头疼的是,用国库的粮食养着的这十万大军。年景好的时候,这算不上什么,每家每户从碗里匀出一点点,就能养活他们了。现如今,老百姓自己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饿死人的事件,哪还有多余的粮食来供应他们啊!

朝野上下已经有不少人抗议,现在又不打仗,养着这帮酒囊饭袋干什么!还不如让他们去种地!

说得也在理,这十万精壮的汉子,如果放下武器,变成十万农民,那将是怎样一副景象啊!别的不说,至少地里会多长出无数黄澄澄的稻子。

夫差有点动心,但又有点担心。担心是有根据的,自从坐上天下霸主的宝座后,吴国就变得树大招风,防着他们,觊觎他们的诸侯遍地都是,动不动就有人想打他们的主意,动他们的奶酪。连远在西北的秦国都派了使者来,意思是再搞一次会盟怎么样?霸主的宝座大家轮流坐坐如何?

夫差感觉到很累,但一想到要把头上这顶光芒夺目,耀祖炫宗的霸主冠冕主动自觉地交出去,交给别人,却又心有不甘,十分的不甘啊!

不管怎么说,这是此生自己最大的荣耀,就算是死,也要戴着霸主的冠冕去死!

那边夫差正硬扛着,这边勾践已经按捺不住,屡次三番想出兵征吴。如果不是文种和范蠡死死拦着,这个仗早就打起来了。

再等等,堪称勾践左膀右臂的这两个楚人,十分执着地等待着机会。也不是守株待兔式的傻等,他们正在精心设计一个陷阱,要引诱夫差自觉主动地往里面跳。

夫差果然上当了,果然心甘情愿地跳进了陷阱。

让我们看看事情的经过吧。某一天上午,夫差正在跟文臣武将们商量着如何裁军,裁多少好,这个时候,边境传来一个消息,一个让在场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消息:越国和楚国打起来了!

天大的好事啊!越楚相争,意味着吴国南边的警报解除了。不!意味着西边也将太平无事了。现在只要防着北边就行了,而北边,齐国和晋国自己内部都乱得一塌糊涂,哪还有什么心思和精力跟吴国来较劲!况且他们尝过吴军铁拳的滋味,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三年,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绝对不敢主动挑起事端的。

如此说来,吴国四方平安,这个时候不裁军,还要等到哪一天?

但夫差总归有点不太放心,特别是对于勾践这个极为阴险狡诈的家伙,得防着点。他吩咐伯嚭多派些人马各方打探,一定要把情况摸透,千万别上勾践的当!

一些天过去了,探子纷纷回来报告,越军和楚军打得很起劲,战事看上去很纠结,双方边境线上你来我往,难分胜负。

要的就是这个状况。这下夫差终于放下心来,久违的笑容在脸上如春花般绽放。双方越胶着,对于吴国来说越是好事,唯有持久战,才能真正消耗双方的实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打吧,往死里打吧!

夫差大手一挥,马上批准了裁军计划,这个计划搞得有点彻底,十万大军只留下三万守卫姑苏城的禁军,其余全部遣散回乡,重新拿起了锄头,当起了农民。

然而饥荒并未逆转,毕竟田野上青青的禾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变成黄澄澄的稻穗。当禾苗开始茁壮成长的时候,那些复员军人终于忍受不了饥饿的折磨,开始离家出走。他们的目的地是东海之滨。他们不是去讨饭的,而是去海边寻找食物。据说那里能找到吃的东西,海滩上肥硕的蛤蚌俯拾皆是,浅海中到处都是小鱼小虾,胆子大一点的话,扎一个竹筏或者驾一条独木舟到深海中去,还能抓到大鱼,晒干了带回去,一条就足够一家人饱饱地吃上一顿。和同根兄弟越人一样,他们中不少人的祖先本来就是在海边讨生活的,只是后来一路颠簸到了吴地,才丢弃原先的生活方式。

对于复员军人的这种行为,夫差并未阻止,反正现在他们已经脱掉了军装,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只要现在不饿死,将来能归队就行了。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正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逼近……

就在夫差裁完了军,准备休生养息之时,越军如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游过高山和旷野,向着姑苏城进发。

一直等到这条毒蛇游过钱塘江,游进了吴国的腹地,夫差才反应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下达全军总动员了,只好带着禁卫军仓促迎战,在姑苏城外不到百里的笠泽(今天的江苏吴江)附近,跟越军打了一场遭遇战。

结果可想而知,久疏战阵,又是慌里慌张的吴军,被打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丝毫不见天下霸主的风范。

原来,先前的楚越之战,是双方合演的一出双簧,目的只有一个,让夫差放松警戒,息兵散民。这是楚越第二次合作,和父亲允常一样,勾践导演的这出戏,也获得了圆满成功。

逃进姑苏城后,夫差恼羞成怒,斩杀了几名负主要责任的败军之将,总算收拢了一点军心。为了挽回颜面,他决定与越军决一死战。

然而老谋深算的勾践根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越军只是将姑苏城围得像个铁桶一般,却根本不理睬吴军的挑战。吴军每次出来列好队形,摆好架势,越军都是当热闹看,无论吴军怎样挑衅,如何骂战,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就算是祖宗大人被“问候”上N遍,也不往心里去(对,我的祖宗不就是你的祖宗?骂我还不就是骂你自己?),不过只要吴军敢于踏入弓弩射程之内,哪怕仅仅半步,也会被一阵阵箭雨及时“问候”。

“一日五反”,这是史书上记载的真实情景。短短的一天之内,吴军五次出城,五次无功而返,甚至连越军的面都没照上,只是每次都抬回去一批被箭雨浇成“刺猬”的英勇无畏的烈士。

勾践啊勾践,你真的好歹毒啊,这分明是要把老子活活饿死啊!吴王夫差在心底咆哮。

是的,就是要将你活活饿死。看到吴军狼狈而又疲惫的样子,品味着夫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勾践心中乐开了花。

整整三年,姑苏城里变成了人间地狱。天上飞的,从麻雀到蝙蝠;地上走的,从老鼠到蚂蚁;水中游的,从鱼虾到蝌蚪,都成了城中居民充饥的食物。最后有没有出现“易子而食”的惨景?史书上没有记载,笔者不愿妄加猜度。

这并不是勾践刻意追求的复仇境界,他只是不愿损耗自己有限的实力罢了。这种招数,其实并不新鲜,早在夫差的父亲阖闾当政的时候,吴军的主帅,兵圣孙武就是竭力主张这么干的。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是孙武说过的话,他认为两军交战,各种战术的运用中,“强攻”对方的城池是最下策。

接下去孙武对攻城不利的严重后果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将不胜其愤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这是非常科学的分析。在冷兵器时代,没有大炮,没有爆破工具,攻城只能主要靠云梯,士兵密密麻麻地往城墙上爬,如同蚂蚁一样多,但更像蚂蚁一样弱小,上面扔下一块石头,就能轻松砸倒一片。到后来,城墙下堆积的尸体会像小山一样高。对于进攻者来说,这简直是一种灾难。

整整三年,越王勾践将吴王夫差围困在姑苏城里。

所以精明的勾践是不会去做这种傻事的。退一步讲,就算是他一时冲动,“不胜其愤”,想让士兵“蚁附之”,他的得力助手文种和范蠡也一定会竭力阻止的。特别是范蠡,最精通买卖,被后世称之为“商圣”,他是绝对不可能让这笔稳赚的生意亏本的。

可惜兵圣孙武当年为吴国精心策划的战略方针,现在反过头来被勾践用来对付吴国,真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吴军是被活活饿垮的。所以三年之后,当越军“破”城之时,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其实姑苏城差不多已经是一座空城了,城里到处是无人收葬的尸骨。

空气中弥漫着恶臭,空寂的街巷阴森森的,仿佛飘荡着无数冤屈的鬼魂。

但没有人乐意在这个“鬼城”里多待一分钟。如果不是为了完成勾践下达的任务:追捕夫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尽管王公贵族的豪宅里,金银财宝、奢华器具比比皆是,尽管勾践许诺,抓住夫差后,允许士兵在城里自由活动三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年轻的越兵中有几个特别好色的,因为对破城之后在美丽的吴女身上过一把瘾憧憬已久,相约结伴而行,小心翼翼地往一条气味不太重的小巷子里摸去。

在一座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的宅第前,那几个热血青年停下脚步,“宅第”的门是紧闭的,这让他们心中的憧憬如潮水般上涨了几分。

参军之前,他们都是住在“南林”里的“乡下人”,城里姑娘的风姿只是听说过,却从未见识过。

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便开了一条缝。但再推,却遭遇了阻力,门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顶着。他们紧张起来,纷纷将刀剑拔将出来,紧握在手中。其中最勇敢的那个退后三步,再猛往前冲,砰的一声,用肩膀生生将门撞开。门倒了下去,压在一样软绵绵的东西上面。几个人抬开门板,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

门下躺着一个人,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

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脸是瘦削的,下巴小巧玲珑。这是一张标准的城里姑娘的面孔,与他们在老家见惯了的浓眉大眼、宽鼻阔嘴,以及腮上两坨天然红的“小芳”完全不同。

然而女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一般。

真的睡着了?还是那个最勇敢的,俯身一把将她抄起,紧紧抱在自己怀中,恐怕被别人抢走了似的。

然而让他觉得怪异的是,这个女孩怎么会如此之轻,抱在手中,仿佛是抱着一捆稻草。

另外几个都跨步上前,伸出手来,勇敢者往后退去,后背撞在另一扇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众人拥过来你夺我抢,拉胳膊的拉胳膊,扯腿的扯腿,嗤地一声,姑娘身上的衣服被扯开了几处,露出冰雪一般的肌肤。

这下抢得更起劲了,不,简直是疯狂了。

然而有一个心思略细的人却起了疑,暗想城里姑娘也真奇怪,手脚都快被扯断了,却还浑然不觉,顾自昏睡,莫非……忽然他心中一凛,偷偷将手移到姑娘的鼻翼边上,停了片刻之后,如同触电般缩回手来,大叫一声:“死了!她已经死了!”

众人中了魔法一般愣在原处,几秒钟后,所有的手都松开了,姑娘飘落在地上,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溅起尘土,真的很轻,比一捆稻草还要轻。

沉默,长久的沉默。姑娘的身体这样的轻,显而易见,她也是被饿死的,可能在他们闯进来之前,还奄奄一息,倒在门后,被门板一压,就命归天国了。可惜,真的可惜啊!有人抬起脚来,准备离开,更多的人紧跟着,只有那个最勇敢的人犹豫着,似乎不愿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的目光飘忽着,粘在了刚才被自己的后背撞过,但没有撞开的那扇门上。那里面是什么?他思忖,会不会藏着一群活着的美丽的姑娘?

瞬间血往上涌,奋起一脚,将门重重地踹开。其他人已经走出了几步,听到响动,回过头来,看到门里的景象,顿时面色煞白,之后狼奔豕突,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那个勇敢者孤独地呆立在原处,盯着那夺人心魄的一幕:屋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大堆尸体,有的已经风干成了木乃伊。

这个时候夫差在哪里?他在伯嚭的陪同下,靠着仅剩的几个宫廷内侍的护卫,装扮成难民,趁乱悄悄地混出城去,往西北方向人烟稀少的地方一路狂奔。

远处一座小山隐隐可见,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那是秦余杭山。逃到山上,也许会安全一些,隐匿下来,也许会逃过越军的搜捕。夫差想再撑一撑往前走走,但两条腿实在不听使唤了,肚子也在咕咕直叫。

太阳已经偏西,好像中饭还没吃过。夫差吩咐手下拿吃的上来。过了好一会,等得快要发火时,一个侍卫才战战兢兢地迈步上前,手里捧着一把青绿色的东西。

夫差捞了一点在手心,细细一看,竟然是生稻谷!而且是尚未成熟的,发出一股浓浓的青草味。

什么玩意!夫差将生稻谷往侍卫脸上猛地一甩,气得直跺脚。

其实他并不知道,这玩意对于城中的饥民来说,可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啊!

一直到城破的这一天,夫差每天还是吃得不错的,虽然到后来山珍海味再也吃不到了,但作为一国之君,他从来没有饿过肚子,一次也没有。

也不是夫差昏庸到了如此地步,说是连城中军民们一直在忍饥挨饿都不知道,但那些惨绝人寰的情状,他确实是不太清楚的。这要归功于伯嚭,欺上瞒下,报喜不报忧,一向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

夫差叹了一口气,这个时候才有点真正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无奈地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逃到山里或许还会有救。他的心底残存着一丝侥幸。

脚步是那样的沉重。走着走着,夫差眼前一亮,看到路边的藤蔓中有一些绿绿的菜瓜若隐若现。

他俯身摘了一个,用衣襟擦去上面的泥渍,咬了一口,觉得味道甜甜的,还挺不错。

“你们也来点吧!”一下子吞下去半个瓜,肚子里的饥火浇灭了一点,夫差对伯嚭以及几个内侍说。

众人迟疑了一下,纷纷摘了瓜,吭哧吭哧地啃了起来。

看到他们的吃相,夫差刚想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问道:“这瓜长在路边,如此显眼,为什么没有被人摘走呢?不是缺粮吗?难道这不是粮食?!”

听了他这番话,众人陷入了沉默,有一个欲言又止。

伯嚭的表情很古怪。

“快快道来!”夫差不耐烦了。

“哦,大王,是这样的,”那人飞速地瞄了一眼伯嚭,脸上一副豁出去了的神情,“这瓜叫粪瓜,一向是没人吃的。”

“粪瓜?什么意思?”夫差一头雾水。

“哦,大王,是这样的,去年这个时候,有行路人走得累了渴了,在瓜田里摘了瓜吃,一下子吃多了,想拉肚子,路边随便一蹲,结果把吃进去的瓜籽也拉了出来。这瓜籽嘛,长在粪堆里,因为养分足,所以长得好,比一般的菜瓜要大得多圆得多,吃起来嘛,也要甜得多,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这种瓜谁也不会……”

未等他把话说完,夫差已经哇地一声,将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喷了出来。

报应啊报应!夫差的心在滴血,脑海中浮现出二十年前的那一幕,那令自己深感荣耀和骄傲的场景:勾践跪在自己的病榻前,从自己刚刚蹲过的马桶里,用手捞出一坨冒着热气的大便,塞进嘴里品尝着,连眉头也不敢皱一下……

江湖上,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还真是这么回事。夫差泪眼婆娑,近在咫尺的秦余杭山,仿佛变得越来越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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