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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雷舰舰长

时间:2023-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这是一艘六百吨级的基地扫雷舰。现在出了个扫雷舰舰长,仿佛整条街都亮堂了许多。康健从机关下来时间不长,对舰艇上的有些规定不大熟悉。这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指挥着一支扫雷舰编队,不,是一支庞大的驱逐舰、护卫舰、扫雷舰、猎潜艇组成的混合编队威风凛凛地驰骋在大海上……有人说,在海军所有水面舰艇中,扫雷舰是任务最多最辛苦的。护渔护航、抢险救灾、战斗值勤,样样少不了扫雷舰。

这篇小说写好后,我的一位朋友看了说,开头铺垫太长啦。我觉得有道理,于是就压一压,变短。这样,这篇小说的开头就不得不改变一下叙述方式,只用几句话交代一下了事。

海军某医院女军医康庄回北方某城市探亲,休假期满去火车站买预售票。那天人很多,她不想排队,就挤到前面想请一个男青年代买一张。以往办这种事轻而易举,从未碰壁,不想这次却遭对方拒绝,她羞怯难堪无地自容。

康庄耐心排队买票感到心里憋得慌,就信步走到公园想散散心。走到湖边碰见一个男孩滑冰不慎落入冰窟,许多人跑到湖边却都远远站着不肯出手相救。这时一个男青年冲过来脱掉棉衣跳入水中,有几个扣子掉在冰面上。康庄走过去捡起来,这时忽然想起那男青年就是在火车站拒绝为她买票的那位,她想把扣子扔掉,犹豫了一下,没扔,也没给他。

第二天,康庄在火车的餐车上又遇到那男青年。他穿了一身海军呢军服,原来是个海军军官!

他叫穆晓十,扫雷舰长。不过康庄还不知道。在餐车上,他们先是一怔,继而相视一笑。康庄觉得对方笑得有点恶毒,但也没计较,她不想坏了自己的胃口。

吃过饭,康庄走出餐车,在返回车厢的途中不小心碰掉了一个人的书,正要说对不起,忽然愣住了,又是他!

“真是冤家路窄呀!”穆晓十说。“我想我这两天是撞上鬼了。”康庄笑吟吟地反唇相讥。旁边一个小伙子以为他们是熟人,殷勤地为她让出一个座位。她坐下了。她对他产生了一点儿好奇。后来他们一路相伴到终点,谁也没谈头天发生的事情,当然也没谈到几颗纽扣,只是随便聊聊。

“你如果要看病,请到外二科找我。我叫康庄,康庄大道的康庄,好记。”分手的时候,她说。“不用记也忘不了,我几年前就认识你。”“真的?”她吃了一惊。“四年前,我的一个水兵住院,我去看他,正好你值班,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你在哪个部队?”“不用问,你会见到我的……”

瞧,这个故事已经开始了。不过你千万别当爱情小说来读,不然你会失望的。

穆晓十回到了舰上。这是一艘六百吨级的基地扫雷舰。舰尾的甲板各处,固定着一只只红色和绿色的扫雷用的支持浮体和指示浮体,形状有点像漂雷,又有点像巡航式导弹。这些红红绿绿的家伙给扫雷舰增添了几分森严、恐怖的气氛。

他喜欢这种气氛。离开军舰一个月了,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一脚踏上在涌浪中摇摇晃晃的甲板,那种说不清因为什么引起的浮躁一下子全没了。在甲板的晃动中他找到了宁静。他伸手扶住舷边的栏杆,凉津津的,舒服极了。他想起家里的热炕头。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很留恋那个温暖舒适的所在,尤其是刚当兵那会儿,整日在吊铺上晃来荡去,不出海也晕,一出海,魂都飞了。

栏杆上有个突起的毛刺扎在手上,挺疼,是长油漆中的铁屑,用指甲一抠,毛刺掉了,栏杆上留下一个极小极小的疤。好极了,他想。他绝不允许他的舰上出现丁点儿不如意的事。他已经把扫雷舰当成了自己的家。

那热炕头呢?

已经成为历史。

刚回去,炕头上一坐,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再添上叽叽哇哇的侄子外甥女们,听着他海阔天空地侃,长辈骄傲的目光同辈钦佩的目光晚辈崇拜的目光团在一起,真叫他陶醉。可没几天,他就烦了。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不仅仅是在家里,甚至可以说在这条街上。这里的居民除了普通工人就是个体户,也有个把小偷什么的,清一色的平头百姓。现在出了个扫雷舰舰长,仿佛整条街都亮堂了许多。他似乎已变成小街上的一尊神,晚上躺在热炕头上,竟有一种躺在焚尸炉上的感觉,一种形同死亡的孤独。他知道,热炕头代表一段生命,画完句号后便是僵死的。他属于外面的那个蓝色的世界。

他在甲板上走了两步,又站定,四下睃了一眼,武装更呢?按规定武装更必须是站在舷梯口的。

“谁当更?”他叫了一声。

“我。”从炮塔后面跳出一个面色白净的水兵,挎着手枪,戴着袖章,一件羊皮大衣披在肩上,朝着他,龇牙一笑,“是舰长啊……”

“有你这么值更的吗?”穆晓十声色俱厉地斥责道,“把大衣穿好!”

这时,从炮塔后面又转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军官。他叫康健,是舰政委。

“哟,老穆回来了!”康健说着忙上前和他握手帮他提东西。

“政委,你这是……”穆晓十看了一眼那个像受了委屈的水兵,对康健说。

“我正在和小沈谈心,炮塔那面有太阳……”

谈心也不看个时候!他心里对政委的做法有些不满,但马上又原谅了他。康健从机关下来时间不长,对舰艇上的有些规定不大熟悉。

“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事先讲一声,好派个人去接你。”

两人说着就进了舰长室。穆晓十把东西往狭窄的沙发床上一放,立刻打开了舰长室两舷的舷窗。对流的海风把室内的污浊空气一扫而光。他伫立在舷窗前,让海风吹在脸上,感到一种少有的清凉、舒心。他喜欢这带着咸味的湿润的海风,只要他在,这舰长室的舷窗很少有关闭的时候。就是在严冬的夜晚,他也常常把舷窗开得大大的。每当遇上心烦意乱的事情,只要往舷窗前一站,吹吹海风,立刻就会清醒、镇定下来。

“老穆,”康健坐在沙发床上,点着一支烟,悠然地喷出一团云,颇有些神秘地说,“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据可靠人士透露,水警区准备提你到大队去工作,已经报到基地了。”

他听了禁不住心中一喜,嘴上却说:“不会吧,这种事哪能轮到我头上。”

“嗨,现在要的就是你这样的,进过院校,年纪又轻,又是全训舰长,伙计,有你干的!”康健往床上一歪,拖腔拉调地说,“到时候,可别那个……啊?”

“笑话!”他掩饰着内心的喜悦,转了话题,“舰上的情况怎么样?”

“一切如故。对了,”康健坐直了身子,认真地说,“最近基地准备召开安全工作经验交流会,水警区决定让咱们舰出一份典型材料。你回来了,正好,咱们抽空一块研究研究,看看怎么写。”

“这种材料,还是不写为好。安全工作和别的工作不同,它有很多偶然因素存在着。那边正在介绍安全经验,家里‘呼——’出一件事,那才好笑呢。二号舰就出过这样的笑话。”对当典型穆晓十有些不以为然。

舰长的态度似乎早在康健意料之中,他笑笑,不动声色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翻来翻去在找什么。他从机关下来几个月,同这个固执的搭档常常在一些问题上话不投机,他以极好的涵养,平息了许多次可能发生的龃龉。舰长的自尊心很强,进取心也很强,他几乎没怎么费劲就摸准了舰长的脾气。他相信,今天报告给舰长的消息,一定会在舰长的心里掀起一阵波澜。至于典型材料,舰长终究会同意的,他有这个把握。

康健合上本子,身体向后一倒,故作无可奈何地说:“既然你不同意,那就算了。明天我去和水警区说一声。但是有一点咱们得有思想准备,如果水警区硬要咱们出材料,咱来个硬顶,似乎也不是回事,你说呢?”

穆晓十想想,也是。与其让人赶着走,不如自己顺水推舟。“好吧,既然上面已经定了,你就写吧。”他说。

康健无声地笑了。

这天夜里,舰长床头那盏小灯亮了很久,灯下,他信手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表格,工工整整地写着:

姓名 穆晓十 年龄 30 民族 汉

学历 大专……

他想,如果政委说的情况属实,那么,放在基地干部处处长案头的那张表格一定跟这张差不太多……

这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指挥着一支扫雷舰编队,不,是一支庞大的驱逐舰、护卫舰、扫雷舰、猎潜艇组成的混合编队威风凛凛地驰骋在大海上……

梦未醒,基地司令部传来敌情通报:不明国籍军舰一艘,正在我山成角外领海线附近活动……

穆晓十舰奉命快速开赴山成角海域。

昨天刚刮过一场大风,海上涌很大,军舰一出港就摇晃起来。

有人说,在海军所有水面舰艇中,扫雷舰是任务最多最辛苦的。护渔护航、抢险救灾、战斗值勤,样样少不了扫雷舰。有时因为海情不好——比如说今天,海浪比较大——小艇吨位小,受不了,而派大舰又不值得,于是艰苦的使命便“历史地”落到了扫雷舰的名下。

穆晓十还在当水兵的时候,有一次,风浪大,他们舰奉命出海寻找一条没有按时回港的渔船。八九级的大风把军舰摇得像一片树叶,好几次差点把他甩到大海里。他惊恐万状地抓着一个把手,一动不动,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随时准备在军舰倾覆的时刻跳得远一点,免得被舰体压在下面。紧张使他忘记了晕船。也就是从那次回来以后,他不晕船了。

“晕船是可以克服的。”他经常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去鼓励那些晕船的新兵。

宣布过更次航行部署,穆晓十向副长交代了注意事项,走下指挥台。他准备到各战位看看。

当他满意地走回指挥台的时候,发现信号兵战位换了人。

“不是小沈当更吗?”他问。

“小沈晕船了……”信号班长回答。

“晕船就可以不值更?”

“他吐得很厉害……”

“别人能坚持,他就不能坚持?把他叫上来!”

穆晓十一向认为,怕吃苦的人是不会成为好水兵的,因此他特别爱跟那些怕苦的战士过不去。有一次出海回来,大队集合,路上,有几个晕船的水兵步子走得稀稀拉拉,舰值日喊了几次都不见效,穆晓十立刻把他们几个提溜出来,让他们一口气踢了二百米的正步。

另外,他对干部家庭出身的战士,要求更严。“他们活得够滋润的了,怕吃苦还行?越这样越要锻炼,还怕他们累出屎来?”他心里常这么想,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小沈的父亲就是个级别不低的官。

他被叫上来了,满脸的不高兴。

穆晓十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他对信号班长说:“你下去吧。以后没有特殊情况,不准互相代替值更!”

半夜时分,军舰到达通报海区。很快,雷达就发现了那个不明国籍的目标。

“战斗警报!”穆晓十命令道。

警铃声大作,全舰投入一级战斗部署。

今晚的月亮很好,圆圆大大的,低低地悬挂在大海上空,向大海撒下一片银光。渐渐地,望远镜就可以看见目标的轮廓了。

“是一艘驱逐舰。”穆晓十说,“全速!”

扫雷舰饿狼扑食般冲了上去。

也许是我舰气势过猛了一些,也许是对方对我舰的意图不明,那条看上去优哉游哉的驱逐舰,在我距离它十几链远的时候,才突然紧张起来,一时间,几座双联装的火炮一齐对准了我舰。

“火炮准备!”穆晓十果断地命令,“如果他们开火,我们就冲到它的鼻子底下打!”

两舰在逼近,仿佛是两座游动的弹药库准备进行亲切的拥抱,大海上充满了柴油和火药的气味。此刻如果哪方的炮手一紧张,炮弹走火,立刻就会导致一场恶战。穆晓十感到头上的血管咚咚地跳。

“距离十五链,目标无速度。”雷达报告。

这时,对方发来灯光信号。

穆晓十命令减速,停伡。

“‘你是哪国的’?”穆晓十说。

“‘你是哪国的’?”国际信号兵报告。

信号发出去了。

对方回答:“我是H国的。”

穆晓十说:“告诉他,‘我是中国’。问他,‘你到此何事’?”

对方回答:“S国一艘电子侦察船骚扰我国领海,我受命在此监视它的活动。”

穆晓十记起,敌情通报曾报过,有一条S国的侦察船在此南下又北上,看来这条驱逐舰的回答可信,但是心里仍有些不快。

“监视?不回自己家门口守着,反倒上别人家门口来了!叫他们滚蛋!”穆晓十气恼地说。

“舰长,报文怎么发?”信号兵问。

“就这么发!”

“这不太好……”

“……根据这个意思,你编个词儿。”

“明白。”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康健,这时走到信号兵身边,帮他拟了一条颇为幽默的信号:“你的工作很出色,现在可以回家睡觉了,这里由我负责。”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动了伡,接着发来信号:“感谢你的关心,我正准备返航。你辛苦了!”

对方转向,向外海驶去。

大家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穆晓十扭头看见枪炮长摘下钢盔满脸是汗,便问:“怎么热成这样?”

“怎么讲?”

“我那几个兵你也不是不知道,一半以上没搞过夜间射击,仗打起来,炮弹不知会打哪去呢!要能打胜仗见鬼去!”

穆晓十听了,心里不由得一怔。是啊,自从前年兄弟舰打夜靶误伤了一条拖靶船,全水警区的夜间训练基本上就自行取消了。下面不要求,上面也不安排,大家都怕出事……

“如今这年头,都他妈怕出事丢了乌纱帽,可是最后尾儿怎么样,倒霉的是我们。到时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光他妈戴着钢盔顶屁用!”枪炮长发泄地把钢盔甩到一边,一阵叮当乱响。

“好了好了,”康健劝阻道,“少发几句牢骚吧,战士面前,一点儿不注意影响!”

枪炮长不吭气了。穆晓十的心里掀起层层波澜,他默默走下指挥台,独自来到舰首,站在高高翘起的甲板上,让海风吹拂着微微发烫的脸庞,陷入沉思之中。

H国驱逐舰的脉冲信号在我雷达荧光屏上消失了。这时,一个计划已在穆晓十的头脑中初步形成。

返港的航道上,他对康健说:“回去以后,我们应该抓紧时间把夜间射击和复杂情况下的扫雷补补课。”

康健想想,沉吟道:“我对过去训练的情况不熟悉,说不清……不过听说以前打夜靶死过人,这也不能不考虑……”

“出过事就不敢干了,那不是因噎废食吗?”

“理是这个理,我的意思是,目前对你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关键时期……”

“我想过这个问题。”穆晓十低下头,喃喃地说,“说实话我这个人,还是比较有野心的——”

“上进之心,人皆有之。”康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我去各战位看看。”

银亮亮的海犹如一块巨幅的黑色法兰绒,月亮闪着银色光泽。大海在做深呼吸,宽阔的胸膛一起一伏。军舰像是缀在它胸襟上的一颗纽扣。穆晓十忽然想起什么人说过的一句话:比陆地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人的心灵。于是他饶有兴致地琢磨起他的心。我的野心比一般人要大,我的上进心比一般人要强。他在心中默默地说。他非常清楚,他的野心是在下乡的时候产生的。

那时候他们那个青年点有几十个人,没多久那些干部子女像候鸟一般飞走了。剩下的,全是一些像他一样工人出身的普通人。“领导阶级”的子女遭到了社会的遗弃!他们不服气,大伙儿骂大街。他对大家说:谁让咱们投错了胎!他随手抓起一支毛笔,在住室的墙上愤然写下:生当出豪门,死亦为鬼雄。他和小兄弟们一起发誓,将来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儿来,好好出出这口恶气!

后来,他当兵了,尽管搞了端正入伍动机教育,但是,他要出人头地的决心从没有动摇过。他给自己定下一条原则,不搞歪的邪的,凭真本事干,成效还算显著,在同期入伍的兵中,他第一个当上了舰长。

但是,今天晚上,他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军人,一个舰长,他的职责应该是高于一切的,他手里攥着七八十个弟兄的命呢!

康庄老远就看见了她要去的那条军舰:21l。

一个端庄、俏丽的女军人突然出现在属于男人世界的码头上,不由得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那些在码头上甲板上指挥台上……凡是能够看到她的水兵们,几乎全部停止了正在做的事,向她亲切地行注目礼。

还没等她走上舷梯,值更的水兵立刻殷勤地迎上来:“同志,您找谁?”

“我找你们政委,康健。”

“好,我叫传令兵带你去。”

武装更按了一声铃,传令兵来了。

刚踏上甲板没几步,她就听见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六弦琴的声音。

路过舰长室的舷窗口,传令兵往里看了一眼,对她说:“政委不在,您先进去坐会儿,我去找。”

她往舷窗里看看,一下怔住了,原来那琴声是从这舰长室传出来的,而那弹琴的,就是在售票处、公园里、火车上见过几次的那个人!

她的心不由得一动。

弹琴者神情有些忧郁,仿佛琴声也有些忧郁,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似乎什么曲子也不是,不过是用随便拨拉出的音响排解他的忧郁罢了。

她不想惊动他,似乎有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在脑子里闪过,她拼命想抓住什么,理出点头绪来,却乱哄哄的。

她忘记了寒冷,就那么呆呆地站立在舷窗外面。

传令兵走来告诉她,政委正在水兵舱下棋,马上就来。她问传令兵那个弹琴的人是谁,回答是“我们舰长”。她“哦”了一声,把传令兵打发走了。

舰长室的穆晓十正在为训练的事伤脑筋。

他的设想没能得到大队和水警区领导的支持。他们的理由是:复杂条件下的打靶和扫雷牵涉的问题很多,有些问题不是大队和水警区就能解决的。

他申辩:“为什么不积极争取?”

大队长——他当新兵时的舰长,耐心地对他说,现在从上到下,都在千方百计防止事故,还是不要出那种不安全的风头为好。

他简直不敢相信,当年堪称“海上虎将”的老首长,如今怎么也变得猫一样谨慎小心了?

大队长还向他暗示,最近一段时间,一定不要出任何事故,这对他,对他们舰,都有好处。当然,对整个水警区也是有好处的。基地安全经验交流会,水警区也要出一份材料……

还有什么好说?既然军舰靠在码头上对谁都好,只有让它安安稳稳地靠在那里了。

“哎呀,你疯了,这么冷的天还站在风口里冻着!”康健从水兵舱出来,看见康庄一直站在外头。

“哥,你怎么才来?”康庄嘴一撇,有几分撒娇的意思。

“和战士下了一盘棋。”康健有些歉意地笑笑,“你怎么来的?”

“搭便车呗,你又没车接我。”

康健拉开舰长室的水密门,对穆晓十说:“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康庄……”

穆晓十迎上前和她握手:“欢迎,康庄大道。我是本舰舰长,独木小桥。”

“大道会小桥。这个世界真小。”

“怎么,你们认识?”

“认识。”

“但不熟悉,比如说这位‘管带’大人姓什么,叫什么,我全不清楚。还有……”

“我的档案材料都在你哥哥肚子里。我还有点事,失陪了。”穆晓十转向康健,“我到大队去一下。”

穆晓十走后,一直懵懵懂懂的康健问妹妹:“你们怎么认识的?”

康庄简单说了说,冰窟救险、车上同行……自然省略了许多细节,比如捡扣子。

“舰长人倒是个好人,就是有点‘那个’。”康健说。

“哪个?”

“怎么说呢?说得好听点是正直,说得不好听是有点发迂。头脑简单,太爱冲动,脑袋一热,什么都不顾,也不看如今什么形势。他早晚要吃亏。”

“发生了什么事?”康庄急切地问。不知为什么,她不愿让他吃亏。

康健把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述说了一遍。

“我以为什么事呢。”康庄轻舒了一口气。

“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照你的识时务法,我看那些‘俊杰’将来都是草包。军人和政客不同,战场和官场更不一样,我觉得他更像个军人……”

“嘿嘿,你呀,来苏味儿闻得太多,只能永远当医生。”

康健并不理会妹妹的反对,只顾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现在,社会学的天地里又出现了一门新的学科,叫军事社会学,你研究过吗?不错,军人的使命是在战场上拼杀,但是和平时期,更多的时间是在军营里度过的。军营是个小社会,社会以竞争为动力向前发展,而这个小社会的竞争比什么地方都更显得激烈。一个人要想站稳脚跟,就必须识时务。你知道,坐机关要比在下面舒服得多,可我为什么主动要求下来呢?”

康健告诉妹妹,现在选拔干部,一方面看年龄,看学历,一方面还要看任职经历。如果既有机关工作经验,又有基层工作经验,那是再好不过的。他一当兵就在机关,没有在基层单位任过职,这是一个很大的缺欠。今年五一节,他到基地李司令员家串门儿,碰巧遇见基地干部处的方处长。方处长见他在司令员家里表现得很随便,后来便问起他与司令员的关系。听说司令员是他爸爸当年的老部下,于是对他也恭敬了三分。他趁此机会向方处长表示,他很想到下面去锻炼锻炼,方处长一口应承下来,并让他自己选择单位。他考虑到自己的职务,下去提一级又可以当主官(一定要当主官,不能当副职,这一点很重要),于是选择了扫雷舰(猎潜艇和扫雷舰平级,但叫“艇”不叫“舰”,显小)。经方处长那么一“运筹”,他便来到了211。

舰艇部队有个特点,排外思想严重。凡不是从本单位提升的,人们会对你另眼相看。为了能在这里打开局面,他采取了“夹着尾巴做人”的处世方法和左右逢源的工作艺术,很快就赢得上面的信任和下面的拥护,原本一般的211一跃成为水警区颇为注目的先进单位。他希望先把舰长推上去,然后自己再上,顺理成章,不那么显眼,可是这位看上去挺精明的年轻舰长,本来自己摸到了晋升的梯子,不知怎么忽然钻起牛角尖儿来。

“这会儿又不知到大队找谁去了。有些话也不好跟他说得太白,嗐!”康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康庄木然地坐在那里,半晌没吭声。她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望着哥哥。过去她非常崇拜哥哥:他学识渊博,才智过人;他谈吐不凡,风度翩翩。在她结识的青年人当中,几乎没有超过哥哥的。可是忽然间,她所崇拜的偶像倒塌了,哥哥原来是这样一个世故而又俗不可耐的人!她刚才还想和他争辩什么,此刻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她顺手操起穆晓十的六弦琴,“咚——”拨了一下和弦,问:“这琴是你们舰长的?”

“确切点说,是一个曾经爱过他的姑娘送给他的。”

“他失恋过?”

“两次。第一次是在下乡的时候,一个‘走资派’的女儿爱上了他,他们常在一起弹琴唱歌。后来,‘走资派’摘帽了,那姑娘留下这把琴,飞了。他当兵以后,邻居一个工人的女儿又爱上了他,都快结婚了,那‘无产阶级’的女儿又跟一个‘有产阶级’的华侨跑了。这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也不知真假。”

“他现在呢?”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康庄听着,不再作声,信手拨着琴弦。

她是来给哥哥送一件妈妈为他做的丝绵小袄(舰艇兵穿呢子服,没有棉衣,老太太怕儿子经不住海风),东西送到,话也说完,可她一点儿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的琴弹得很好,旋律在她的指下飞出,欢快、抒情。不知是因为琴声,还是因为抚琴人,舷窗口不断有向里张望的面孔闪过。

康健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

“庄庄,你什么时候走?”

康庄看看表,想了一下,“我准备坐晚上那趟车回去。”

“干脆坐中午的车走吧。”

“怎么,撵我了?”

“你没看见,舰上那些小伙子都有些神不守舍了。舰上很少来女的。”

“是吗?如果我能给他们枯燥的生活带来一点乐趣,那我很高兴。”

“你是不是还想去给他们唱两支歌?”

“如果你认为可以的话,我不怕献丑。”

“可我怕,我不愿让人家说我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妹妹。我看你还是早点走吧。”

“就不,看你还能拿轿子抬我?”

“你呀……”康健无可奈何叹口气。

“嘻——”康庄乐了。

快中午的时候,穆晓十回来了,兴冲冲地。

“我找了大队业务长和水警区的训练科长,他们都很支持我。他们对现在的训练也有许多看法。业务长说,过去他们经常忙得脚打屁股,现在可好,一个个全胖起来了,就是为了减肥,也应该忙一忙。”

康庄发现,穆晓十激动起来,像一个天真的大孩子。

康健此刻显得十分冷静:“如果训练科长通过,那就不是我们一条舰的事了?”

“是的,那时候整个水警区都会动起来,科长准备让我们舰先带个头。我想,要带头就带个好头,样样都给他来真的,每一个动作都从实际需要练起。过去训练是为考核做准备,什么东西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这次只要能摸出一套战时可行的经验,考场不及格也认了。”

康健沉吟道:“如果领导支持,那当然好,如不支持,光靠我们一条舰的努力是扭转不了现状的。我在机关这些年,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听的见的,多了。基地前年那次演习,导弹艇对报废的登陆舰进行实弹攻击,上级和兄弟部队的许多首长前去参观。演习指挥部的有些领导担心一旦攻不上当众出丑,决定在登陆舰上装炸药,安上遥控装置,如果攻不上就遥控引爆。后来还不全攻上了。导弹加上那些炸药,把破登陆舰炸了个七零八落。那些陆军的人不知实情,还不住赞叹咱们的导弹威力真大!由此可见,表面文章,不光下面搞,上面也在搞。也许有些表面文章还是必要的。说得不好听一点,现在是小官僚欺骗大官僚的时代,大家都在互相欺骗。”

对康庄来说,这些都是新闻,她听呆了。如果不是哥哥亲口说出来的,她一定会认为是天方夜谭。

沉默,一种使人感到压抑的沉默。

舷窗外面,一群觅食的海鸥在聒噪,那声音令人心烦。

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康庄操起六弦琴弹了一个激扬的旋律。琴声像一针兴奋剂,一下使穆晓十振作起来。

“哎,对了,刚才我在路上突然想给咱们舰写一首自己的舰歌。”

“舰歌?”康健很感兴趣。

“是啊。如果有了《211舰歌》,以后不论走到哪里,一唱起这首歌,大家都会记起211的。”

“嗯,这主意不错!”康庄说,“我认识文工团的作曲,如果需要,我可以把他请到你们舰上住几天。”

康健敏感地看了妹妹一眼。他了解妹妹,聪明漂亮再加上几分浪漫的文学气质,把她武装得十分清高,像今天这么主动或者说殷勤,真有点破天荒的意思。

康庄看出了哥哥的心思,笑嘻嘻地用食指在哥哥宽大额头上弹了一下:“瞎猜什么,我这是给你帮忙!”

傍晚。军舰离码头的时间已到,白天请假回家的水手长却还没有回来。

“他知道不知道离码头的时间?”穆晓十急火火地问。

“知道,走的时候我告诉他了。”康健回答。

穆晓十看看表,命令道:“离码头!”

“水手长呢?”副长问。

“不管他!”

副长按舰长的命令执行了。

康健站在指挥台的边上,心里有些不大自在。“黏糊,不争气的东西!”他在心里狠狠地骂道。

“黏糊”是大家给水手长起的外号,号如其人。

黏糊是从别的舰调来的,穆晓十不喜欢这个人,他说:“要是我的兵,早让他复员了,这种人怎么能提干!”

黏糊在本地找了个对象,刚结婚时间不长,据说爱他爱得了不得,三天两头打电话来。

今天上午,黏糊又到舰长室请假,说他老婆病了,想回去看看。按穆晓十的意见,马上就要出海,航前准备工作很多,等出海回来再放他假,可康健说,还是让他回去看一眼较好,免得到了海上还牵挂着家里,影响训练。没想到他这一眼竟看了这么久。

三、四缆已经解开,穆晓十下达了动伡的命令。就在这时,康健叫道:“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只望远镜,正在向码头大门的方向瞭望。

黏糊真回来了,刚进大门,正朝这面奔跑。穆晓十没下停伡的命令,反而大叫:“解一缆!”

“舰长,水手长回来了!”康健放下望远镜,大声说,他以为穆晓十没听见。

“不管他!”穆晓十青着脸说。

康健怔了一下,知道舰长又来了犟劲儿。他想喊:“把自己的部下扔在码头上,算什么本事!”但他忍住了。他几乎是用乞求的口吻对穆晓十说:“舰长,别扔下他,这叫他以后怎么工作。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吧……”他没有权下令停伡,也没权指挥带缆,此刻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恳求舰长。

穆晓十没有表态,军舰还在慢速后退,舰首那根还没解开的二缆被拉得“吱吱”作响。

这时黏糊已经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过来。大概在他所有的黏糊经历中,只有这短短的一两分钟是“雷厉风行”的。汗在他的脸上流着,冒着热气,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

“黏糊,妈的!又回家跟老婆黏糊了一下?”在中甲板组织带缆的枪炮长对黏糊叫道。

黏糊一纵身跳上甲板,匆匆跑上指挥台。

“你干什么去了?”不等黏糊开口,康健劈头喝道。往日他都是以和蔼可亲的形象出现在下属面前,今天突然地一声喝,竟吓得黏糊一哆嗦。

“路上车坏了……”

“为什么不早点走!就你这样,以后还想不想干了?”

军舰离开码头。穆晓十回头对黏糊冷冷地说:“抓紧时间把部门的各项准备工作好好检查一下。”

太阳落山了。这是一个没有晚霞的黄昏,西面的天空低低地飘着一片铅色的阴云,像一块脏抹布,捂住了此时本该是红光四射的那个圆球儿。

夜幕升上去了。大海像一盆被墨斗鱼污染了的脏水,泛着磷光,飘荡着腥气。穆晓十喜欢这气味儿。他说淡淡的腥咸可以使人感到大海的亲切。随着夜色的来临,他的心情慢慢变得快活起来。这些天,他的心情一直很快活,只不过离码头时被黏糊稍微破坏了一小会儿而已。

他和训练科长一起搞的那份训练方案,虽然在水警区没能通过,但是基地得到消息,很快就来了人,说是基地李司令对这个方案很重视,指示一定要抓紧落实,并说过些日子要来水警区检查工作,那时要和他们好好谈谈。

李司令,据说是位很有思想很有魄力的人物。他到任时间不长,但呼声颇高,穆晓十很想认识他一下。

海风在桅杆上呼呼作响,穆晓十感到有点冷,叫传令兵把他的皮大衣拿上来。正巧这时枪炮长穿着大衣登上指挥台。

“嗨,老枪,冻坏了,把大衣给我穿穿。”

枪炮长姓强,叫强中柱,是个顶天立地的名字。因为长得黑,当新兵的时候人家就叫他“老强”,自从放了法国电影《老枪》,他的称谓便变成“老枪”了。这对枪炮长说,倒很贴切。

“嘿嘿,舰长,我知道你又打我大衣的主意了。”老枪大嘴咧着说,“对不起,再冻一会儿吧,传令兵马上就拿大衣来了,我听见了。”

穆晓十的大衣是白毛的,穿在身上老掉毛,粘在衣服上要刷半天。老枪的大衣毛是棕色的,不掉毛(其实也掉,只是不大显眼罢了),穆晓十不止一次说要跟他换。

“老枪,你想冻坏本舰长?快脱下来!”

“行了舰长,我还不知道你?就是现在跳海里游一圈也冻不坏阁下。我这大衣全舰就一件,给了你,大家肯定说我溜舰长的屁股沟子。不干!”

“好哇老枪,你等着,看我给你小鞋穿!”

这时,传令兵把大衣送来了。老枪凑近穆晓十的耳边说:“舰长,弟兄们让我告诉你,枪炮部门的工作请你放心,说一定要给你露露脸儿。”

穆晓十很受感动,用力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掌:“谢谢。”

“没别事了。”老枪一摇一晃走下指挥台。

两小时后,训练海区到了。今天的训练科目是练习夜间收放扫雷具。

收放扫雷具是一项比较复杂的操作,因此被列为扫雷舰的重要训练内容之一。

海水如墨,什么也看不见。这正是夜间训练的难度。

训练开始之前,康健在广播器里向全舰进行了简短的动员。不知为什么,他在离开话筒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今晚要出事!他不唯心,可“要出事”的感觉怎么也赶不走。他只有亲临操作现场,尽可能避免事故发生。

后甲板,黏糊正带领布雷部门投放扫雷具。后甲板上层,备有一个回旋吊车,用来起吊扫雷具上的沉重部件。大部分水兵还是第一次参加夜间训练,情绪多少有些紧张。

但是,最紧张的还是康健。

他怕出事。

再过几天,基地的安全工作经验交流会就要召开,他的口袋里就装着参加会议的经验材料。这材料是他用了一个星期日加两个夜班写出来的,如果拿到会议上去念,一定会获得好评,观点明确,事迹生动,经验实在,文字精练,他自信,全基地再找不出第二份来。

穆晓十看了那材料,竟半天没吭声。

“伙计,做何感想?”

“写得不错,但就是有点不太像是咱们舰的事。”

“哪件事不是咱们舰的?”

“不是事,是观点和经验。比如说,你所突出强调的用心理学原理指导安全工作,十年前,别说使用心理学,就连听也很少听到。”

“哦,”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我这里并没说过去也用心理学,你看,我写的是‘特别是近年来’……”

“可你用的例子是多年以前的。”

“这个嘛,怎么跟你说呢?这属于技术问题。”

穆晓十哧哧笑道:“政委,你把我过去对先进典型的崇敬心理全打破了。难说那些先进都是怎么造出来的!以后,我再也不信什么典型经验了。”

“老穆!”康健终于忍不住叫起来,“我希望你能支持和尊重我的工作,不要这样信口开河!”他显得非常激动,这在他是很少有的。

穆晓十看看他,歪着头怪笑了一下,用和缓的口吻说:“行啊,你看着写吧,其实我真没精力关心这些事。”说完便走开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交锋。不欢而散。

扫雷具放进水里,很顺利。

“收回扫雷具!”广播器传来舰长的命令。

黏糊立刻组织人员回收。

黏糊大概白天一点儿没捞到休息,忙到这会儿,喊口令都有些没精打采。康健很替他担心。

扫雷具的缆索是用绞车绞的,而其他附件都要用吊车吊。水手长叼着哨子,站在甲板上用手势指挥。开吊车的是个电工兵。在吊浮体的时候,黏糊打错了手势,电工兵也没看出错来,吊车转错了方向,一下把布雷班的一个新兵挤到了栏杆上!“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战士便昏了过去。

康健心里“咯噔”一下,暗说完了。

众人赶忙把受伤的战士抬进舱,经医生初步检查,小臂骨折,其他部位没发现异常。

老枪问明事故原因,一把抓住黏糊的衣领破口骂道:“妈个×,什么事都坏在你身上了。”举起拳头就要揍他。

康健连忙喝令住手,青着脸吼道:“已经够乱的了,你还凑什么热闹!”

老枪松了手,怔了一会儿,然后抱着头蹲在甲板上。

穆晓十则像个走了魂儿的躯壳,久久地站在那儿,酷似一截木桩。

一个长着好看的翘鼻子的女兵把穆晓十带到康庄的宿舍门前,轻轻在门上敲了几下。

“请进!”里面传出一个悦耳的声音。

翘鼻子推开门。康庄正在桌前写着什么,没有回头。

“康庄,来客人啦!”翘鼻子故意把“客人”二字喊得拐了个弯儿。

“是你!”康庄一见穆晓十,喜出望外地叫起来。

穆晓十笑笑:“我是来看我们舰那个受伤的战士。”

“我听说了,都怪那个水手长,也怪我哥,要不是他把水手长放回家……”

“事故已经出了,不能怨天尤人,首先我这个舰长要负主要责任。”穆晓十不愿让一位姑娘怜悯自己。他掏出一张折着的纸片,“我来找你,是为舰歌谱曲的事。这是我写的歌词。”

康庄把歌词接在手里,并没去看,却歪着头奚落他道:“如此看来,若不是有事求我,你一定不肯驾临寒舍喽?”

穆晓十发现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的像是他的名字,正要仔细看看,被康庄一侧身挡住了。他抬起头,看见康庄的脸上飞起两片红霞,有些纳闷儿。

“这歌词……是你写的?”康庄故意打岔。

“是。前段时间忙,一直没工夫。这次出事,大家的情绪受到很大影响。我用了一个晚上写出来,想给大家鼓鼓劲儿。”

康庄看了一遍,说:“不错,很有气魄。这最后一句‘我们是英雄的211’,是否有自我标榜之嫌?”

“将来会成为英雄的。”

康庄没吭声,她悄悄伸出手,把那纸推进抽屉里。

在她的身边,曾经有过无数的追求者,但是几乎没有一个真正让她动心的。她处过两个朋友,后来都黄了。前一个虽然很有才气,能写会画,谈吐不凡,但有一个毛病,爱跟女孩子周旋,同时几个,她无法容忍,只好分手。后一个倒忠实于她,但又太缺乏男子汉气质,对女人总是百依百顺,近乎低声下气的程度,她感到乏味,又分手了。她心目中的爱人,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家伙。

过去被追求者包围,她感到厌倦,后来无人敢于问津,她又感到孤独。曾有好心的朋友劝她:生活,不能幻想太多,差不多就行了,别太挑剔,别太清高,姑娘家的好时候不长……她不,什么时候也不凑合。她在苦苦等待。

眼前这个男人是她所期待的吗?

一个羞涩又不失风度的顽皮的微笑浮上康庄的脸颊,她轻盈地闪开身子:“我马上去打电话,跟作曲家联系一下。”

穆晓十下意识地用目光扫了一下桌面,什么也没有了。

风夹着雪,遮天蔽日,肆意地袭扰着青山环抱的港湾。雪花落在军舰上、码头上,很快就被寒风吹到海里去了。

平日里,一大早便围着军舰盘旋觅食的海鸥,此时已不知躲到何处。海上的空间被风雪填满了。211舰的水兵们缩在舱里,透过舷窗望着外面发呆。

训练出事之后,来自各方面的风凉话像这漫天的风雪直往他们耳朵里灌。大家的情绪一落千丈。想想也是,舰长,咱们这是何苦呢!

就在这风雪弥漫的早晨,康庄第二次来到211。这一次,几乎没有什么人看见她。几分钟之后,舰值日便发出命令:“全舰后甲板集合!”这么冷的天,到甲板上受冻,可不是什么惬意的事情。

“不知舰长又发什么神经!”小沈低声嘟囔道。老枪恰巧听见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立刻闭了嘴。他怕老枪。老枪的拳头像八磅的大锤,那天晚上要不是政委拦得快,黏糊非得满脸开花。

“同志们,”舰值日整队完毕,穆晓十说,“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从今天开始,我们211有自己的舰歌啦!《211舰歌》!”他精神焕发,慷慨激昂,水兵们像是受了感染,一个个都把胸脯挺了起来。

“现在我就来教唱这首歌,如果哪个同志怕冷,可以自动下舱,马上可以走。”他停了一下,队列中没有人动。“那好,我先唱一遍。”

穆晓十话音刚落,旁边早有人用手风琴拉起了前奏。是康庄。不知她什么时候也出来了。穆晓十感激地朝她点点头。

211,211,211,

大海上奔驰着我们的舷号,

天空中飞扬着我们的舷号。

我们是海上工兵,

我们为胜利开道。

水雷见了我们哭,

敌人见了我们逃。

踏平海上荆棘路,

万里海疆逞英豪。

211,211,211,

天空中飞扬着我们的舷号。

我们是真正的男子汉,

我们是英雄的211。

歌词虽然不怎么精彩,却很豪迈,配上那雄壮有力的旋律,确是一首鼓舞人心的舰歌。康庄第一次发现,穆晓十还有这么好的歌喉。

刚才,康庄风尘仆仆闯进舰长室,康健和穆晓十几乎同时惊叫起来:“你怎么来了?”

她脱下棉帽和大衣,笑嘻嘻地说:“我想来,就来了。”

“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冷的天!”康健心疼地说。

穆晓十也有些心疼,只是没能说出口。

“雪里送炭嘛,我给你们送炭来了!”康庄掏出那首已谱好曲的舰歌。

水兵的情绪被舰歌调动起来了,一个个忘记了寒冷,仿佛拿出了全身的力气,顶着风,冒着雪,把舰歌唱得震天价响。风声、歌声、琴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空旷的海湾上空。

歌声惊动了停靠在周围的舰艇,那些不明就里的军官和水兵们,从舷窗和舱口探出头来,惊奇地朝211舰的后甲板张望。

“他们舰长疯了!一个大疯子带出一群小疯子。”

康健没有参加唱歌,大家谁也没注意他在忙活什么。

唱歌完毕,穆晓十望着那一张张因为激动而变得汗津津光闪闪的面孔,高兴地说:“好,大家唱得很好!从现在起,我愿意和大家一起,唱着我们的舰歌,排除各种困难,走向胜利!解散!”

“嗷——”水兵们用齐声呐喊表达心中的欢乐。

穆晓十一回到舰长室,康健立刻迎了上来。

“我刚和基地李司令通过电话!”

“哦?”穆晓十吃了一惊。

“我采取了‘实况转播’的方式,把我们的歌声用电话传过去了。”

“他怎么说?”

“对我们的工作给予了肯定。关于事故,他说,不能只把眼睛看在脚尖上,要往前看,如果这条路是通向胜利的必由之路,那么,摔了跤,爬起来拍拍土,再跑!”

“嗯,这才是将军水平!”穆晓十跷起拇指。

“他还让我告诉你,不要怕有人说闲话,真正干事业的人要能经得住各种各样的考验。他说有时间要来看我们。”

“嘿!”穆晓十挥了一下拳头,“政委,是不是把这个消息也告诉大家?”

康健想了一下,说:“不是公开讲话,不要传达到全体了,可以先开个干部会,吹吹风。”

穆晓十出去以后,一直没机会插话的康庄问哥哥:“你怎么想起来给李叔叔打电话?”

康健凄然一笑,指着桌上的那份安全工作经验材料说:“我辛辛苦苦写的材料,眼看到手的先进,叫他一锤子给砸了。我不积极开展工作,难道还要跟他栽跟头?”

“你怕出事,干吗还要支持他继续干?”

“事到如今,只有顺水推舟了。如果半路退下来,那还怎么开创新局面?沉默下去,我要在这儿待多久?”

原来是这样……康庄心里很难受,原来他是在借风使帆!

康健开会去了。康庄一个人待着,感到十分地无聊。她不能不佩服哥哥的心计,可她又不愿让她已喜欢上的人蒙在鼓里,成为哥哥实现个人野心的脚凳。怎么办?心中一片茫然。正在这时,穆晓十回来了。随身带进一团冷气。

“会开完了?”

“有政委在,我什么都可以不管。你哥不愧是大机关出来的,有水平。”

“是啊,有水平。”康庄懒散地重复了一句。

“怎么这种口气?你对他有意见?”

康庄不语。要不要把哥哥的情况告诉他呢?说吧,对哥哥不好;不说吧,心里又搁不下。

“晓十,我哥哥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你别一天到晚傻呵呵的……”

“嗯?什么意思?”

“没什么……”

康庄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爱的力量战胜了手足之情,她把哥哥的那些底细全都倒了出来。

穆晓十许久没吭声。许久。外面的风在刮,雪仍在下。

穆晓十烦躁地打开舷窗,让凛冽的寒风吹扫着脸庞。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康健。他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随便和舰长扯了几句开会的情况。穆晓十找了个借口,溜了。康健这才正色问妹妹:“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康庄低头不语。

“你们是不是在偷偷地谈恋爱?”

“谈恋爱怎么了,干吗要偷偷的?”

“哼,你今天一来我就看出来了,不管你们怎么掩饰。”康健在舱中踱着步子,抑扬顿挫地说,“记得上次,就在这里,我们曾经谈起过他。穆舰长人倒是个好人,他可能会成为好舰长,也可能会成为好情人,但是要他做你的丈夫,未必合适。”

“我的事不要你管,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康庄哪里听得进哥哥说教,怒气冲冲抓起大衣,摔门而去。

“康庄,你回来!”康健叫着追出门,看见舷梯口站着武装更,便止了步。

康庄冒着风雪走远了,头也不回。

她刚走出码头,迎面一个人挡住去路。是穆晓十。

“我知道你马上要走的,所以在这里等你。”

康庄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她绕开穆晓十,继续向前走。

穆晓十紧紧跟在后面:“康庄,听我跟你说句话。”

康庄站住了。

“康庄,我并不反对什么人想当官,我自己就很想。你们兄妹别为这事闹别扭。”

“你来送我,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穆晓十怔了一下,样子傻傻的。

康庄走了。

他没有再送她。

穆晓十好像做了一个什么梦,一睁眼,什么也记不起来。看看表,离起床的时间还早,可他已经没了睡意。他轻轻地穿好衣服,轻轻地打开门,轻轻地走到甲板上。他怕吵醒了康健。

军舰是在海上抛锚。海浪轻轻亲吻着船舷,发出像伤风患者那轻轻的鼻息似的响声。

东方已渐渐开始发白,透过海上的薄雾,依稀可见那些泊在近处的大大小小的舰船。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海上演习。等到太阳升到一竿的时候,正式的演习就开始了。那时候,扫雷舰编队、猎潜艇编队、驱逐舰编队、潜水艇编队……浩浩荡荡;水雷火炮导弹火箭……大显神威。另外,天上还有飞机。天上海上水中,构成立体强大攻势……嘿!惊天地,泣鬼神!

穆晓十伸开双臂想活动一下身子,一挥手,觉得碰着了谁的衣服。

原来是康健站在他的身后。

“起来这么早?”

“你不是比我更早吗?”康健笑道,“我是被你吵醒的。”

“是吗?我的动作很轻啊。”穆晓十心想,这个人,不论什么情况下,都那么机警。他说:“有时候你像一只猫,有时候你像一只狗。”

“也就是说我有时像奸臣,有时像忠臣?”

“哈哈哈。”

不难看出,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许多微妙的变化。

那天,穆晓十送走康庄回来,独自坐在桌前发呆,康健走到他的对面坐下,试探地问:“不想跟我说点什么?”

“还没想好。”

“那么我替你说吧。”康健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用一种胸有成竹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由于某种原因,我妹妹对你讲述了有关她哥哥的一些情况,对吧?”

穆晓十心里暗暗吃惊,这家伙真是不一般。“是的,于是便进一步了解了你的为人。”他直言不讳。

“坦率地说,我没有权利干涉别人感情的发展,但是我想告诉你,你们的性格、气质太相近,锋芒太锐,含蓄不足,将来未必能创造出和谐的家庭气氛。人总不能在浪漫和幻想中过日子,所以,我劝你谨慎从事。”

穆晓十吃了一惊,刚想否定,想了一下没有必要,不如听凭康健说下去。

“看来我没猜错。那么我也绝不会说错,你一定得好好想想。至于说我的为人,恐怕你存有某些偏见。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就是为镀金而来的。镀金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升迁。想当官,我觉得不是什么坏事情。你不是也对未来怀有壮志吗?中国是一个唯官是尊的国家,这是几千年来形成的传统观念,目前我们谁也无力改变它。你想得到人们的尊重吗?最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你想有更多的既得利益吗?最好有一定的权力。在你的心里,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不怎么样。可是我请你冷静地想一想,我到这里几个月了,到底做了些什么坏事?没有。到哪里我都会这么说。即使有什么你不满意的地方,那也是因为理解上的不同和认识上的差距。比如说经验材料,你可能对我有看法,其实那算得了什么,只能说你孤陋寡闻,少见多怪。将来有机会你到各单位去调查调查,你就会心平气和地和我讨论这个问题了。”

穆晓十木木地坐在那里,两手交叉平放在腿上,那神态像一个坐禅的僧人。他觉得雄伟的长城在一片片倾塌,长江黄河在大面积决堤,自己像一个口干舌燥的在腾格里沙漠中独行的流浪汉。

“我的话仅供你参考。”康健喝着茶,颇显几分大度地说。

“我会考虑的。不过,我和康庄的事,你猜得早了点儿。”

“当然,我不过是谈谈我的看法而已。”

这以后,211舰进行了夜间射击、夜间扫雷和其他复杂条件下的扫雷训练,各项成绩均获良好以上。他们两人工作上的配合还算紧密。这期间,穆晓十对自己许多微妙的变化感到惊讶,他几乎是不知不觉跟上了康健的思路。

当初康健刚来不久,他就发现康健绝非等闲之辈,现在他更加进一步认识了他。相比之下,自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大约只有康健这样的人才会成大气候。从康健的身上,他仿佛感觉到一种政治家的风度和气质。

后来穆晓十还曾跟康健到基地李司令家去了一回。是康健把他骗去的。

“哎,老穆,李司令想见见你,下个礼拜跟我去一趟。”有一天,康健兴冲冲地对穆晓十说。

“他为什么要见我?”穆晓十有些意外。

“我们闲聊,说起你,所以他想见见你。”

穆晓十去了,司令员不在家,司令员的夫人接待了他们。穆晓十衣着整齐,腰板笔直地坐在沙发的边缘上。

“常听康健说起你……”夫人说,那审视的目光使穆晓十感到有些不自在。她问:“庄庄怎么没来?”

“噢,她今天值班。”康健答。

“怎么不让她调个班?”夫人转向穆晓十,“下次你们一起来,啊!”

穆晓十恍然大悟,原来康健是把自己作为康庄的对象领来给司令员夫人过目的,他不由得红了脸。“啊,啊。”他慌乱地点着头,心里却在想,康健你到底在卖什么药?你明明不同意你妹妹的事,为什么又把我领来让人看呢?

从司令员家出来,他朝康健的后腰上捣了一下:“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哎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康健一边揉着疼处,说,“我看你们都那么顽固不化,所以想来个顺水人情……刘阿姨对你很满意。可惜司令不在。他们都很喜欢康庄。”

穆晓十不得不承认,他此时心里有些高兴,康庄毕竟是个出色的姑娘。同时又有些遗憾。遗憾什么呢?走出好远,他猛然意识到,这遗憾就是没能与司令员谋上一面。

“以后会有机会的。”康健仿佛看透了他的心,很随便一说,“见见老头子总是有好处的,知人善任嘛。”

穆晓十有些脸热。康健比他有勇气,他敢说出来……

“就要进行正式演习了,不知怎么搞的,觉也睡不踏实。”穆晓十伸着懒腰,向后甲板走去。

“等演习完了,你再踏踏实实睡吧。”

片刻之后,海醒了。

一颗绿色信号弹升上天空。演习开始。

第一个科目,扫雷舰破雷开劈航道。

扫雷舰编队浩浩荡荡出发了。所经泊位,各类舰艇都向“海上工兵”鸣笛致敬。

“驱逐舰向我们敬礼了!”

“潜艇向我们敬礼了!”

扫雷舰上的水兵们自豪地欢呼起来。

驱逐舰和潜艇都比扫雷舰高一级。军旗也比扫雷舰大一号,能得到老大哥的礼仪,扫雷舰自然喜不自禁。

然而,享受礼仪是要付出代价的。海上扫雷与陆上工兵用脚去蹚雷差不太多。危险性很大。自公元十六世纪水雷问世以来,被水雷炸沉炸伤的舰船成千上万。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五十年间,历次水雷战中都有扫雷舰艇触雷沉没。美国侵朝战争中,不到一年时间,就有四艘扫雷舰受损。

当然,演习中的扫雷要安全一些。为了避免意外,每个雷上都拴了一个红色的浮标,用以辨别水雷的位置。另外还拴有一根四百米长的缆索,缆索的末端是一只锚,锚上也有一个浮标,黄色的。万一水雷扫不爆,就可以从这里起锚,把水雷拖走。

扫雷舰编队的前面,出现了一片红黄相间的彩球,雷区到了。大家的心不由得都收紧了。

“投放扫雷具!”编队指挥员下达了口令。三条扫雷舰迅速将扫雷具放入海中,呈“展开梯队”匀速向前挺进。

轰!一个水雷扫响了,海面上掀起一个高大的水柱。纷纷扬扬的水雾里,现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轰!轰!轰!水雷连续爆炸,高大的水柱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犹如云南石林,比石林更雄奇壮观。水兵们的表情紧张而又兴奋。

突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颗水雷扫过未爆!

这颗雷正在211舰的扫雷带上。

编队指挥员命令211复扫。

复扫仍然未爆!

在世界扫雷史上,扫雷不爆的先例很多,没想到今天他们也碰上了。

这里水道狭窄,如不及时把此雷扫除,就会影响整个演习的正常进行。近处停泊着两艘大船,船上挤满了前来参观的各级首长和各界人士,他们大概正举着望远镜往这儿瞧呢!穆晓十忽然想起康健讲的那个故事:基地组织演习时担心一旦攻不上当众出丑,预先在目标舰上装好炸药……此时他完全理解那些家伙当时的心情。

水雷的构造非常复杂,一个小部件不灵敏就扫不爆它,在这种情况下,再扫几次也是难以奏效的。穆晓十当机立断,把哑雷拖走。

编队指挥员同意了他的方案。

可是,锚起来了,军舰开动了,而那红色的水雷浮标却仍漂在原位——缆索脱落了!穆晓十一下急出满头汗。

另外两条扫雷舰已扫雷完毕,两舰迅速靠拢过来。

用炸药炸?如果仍不响,再炸飞了浮标,那时连雷的位置也搞不准了。不行,炸不响的水雷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自行爆炸。

“干脆派人下去重新拴缆吧?”穆晓十向编队指挥员建议道。

“太危险了。”大队长说。

“但更容易成功!”

大队长犹豫片刻,同意了:“好吧,抓紧时间!”

方案已定,派谁下海呢?穆晓十的目光落在黏糊身上。

“我不行,我潜水不行……”黏糊惊慌地说。

“饭桶!”穆晓十气急败坏地叫骂起来。一般情况下,潜水是机电部门的事,但是摸雷必须得熟悉水雷的人才行。他转身对大队长说:“请你批准,我下。”

“你是舰长……”

“请你替我指挥。”那口气,不像请求倒像是命令。

穆晓十那双明亮的小眼睛射出镇定、坚毅的光芒。大队长还记得,当年他当舰长时,穆晓十曾是他舰上的水手长,有一次军民联合搞海上扫雷演习,军舰和渔船停泊在海上,由穆晓十带领两个民兵,划着舢板去爆破一颗浮雷。导火索点着了,嗤嗤冒火飘着蓝烟,人们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希望爆破组能迅速脱离危险区,可是穆晓十却领着民兵顶风逆流而撤。船上有的观众沉不住气了,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往那儿划!转向……”他们以为那三个人吓晕了头。穆晓十和民兵奋力荡桨,对船上的喊声毫不理会。划出大约一百米的时候,突然停下不动了。“快划!快划!”船上的人又叫起来。正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水雷爆炸了,腾空而起的烟尘和水雾把舢板淹没了。横飞的弹片像山炮崩起的碎石,噼里啪啦砸下来,在烟团的四处溅起一片杂乱的水花。船上的人全都屏住呼吸,一个个抻长脖子瞪圆了双眼。等烟团飘散,人们惊喜地发现,小舢板安然地从烟团中钻出来,划向母船。许多人围住穆晓十问:“多险哪,你们为什么不顺风顺流划远点?”穆晓十说:“你们看过公园里的喷泉吗?水雷爆炸的弹片也是像喷泉那样洒下来的,舢板划得再快,也跑不出几百米的危险区。而这中间的空当儿才是最保险的。”众人闻听,纷纷赞他有勇有谋。

现在,也只有派他下海了。

“大队长,快下命令吧!”穆晓十催促道。

“好,下!”

穆晓十向后一挥手:“放舢板!”然后开始脱衣。

这时,老枪凑了过来:“舰长,让我下吧。”

“你不行。”

“试试看嘛,我学过水雷……”

“少啰唆!”

老枪把自己的大衣披到穆晓十身上,嬉皮笑脸地说:“舰长,假如我‘光荣’了,这大衣就属于你了。”

这种时候还开玩笑,只有老枪干得出来。

穆晓十乐了,此刻也需要点活跃气氛,他握了一下老枪的手,说:“我‘光荣’了就没人想抢你的大衣了。”

一切准备就绪,穆晓十带人坐上舢板,向水雷浮标划去……

穆晓十下海摸雷的消息传到旗舰上,也传到了康庄的耳里,她浑身的寒毛顿时都竖立起来。

康庄是作为海上救护组成员的身份参加演习的。本来说救护组不要女的,但是他们外科的男主治医生不在家,于是年过半百的外科主任经请示批准,便带了几员女将结伴出征了。

这些日子里,康庄觉得生活格外地乏味。她等待着穆晓十能再到她们医院去,把那根感情的丝线拴到他的心上去。可是有一次当哥哥表示愿意为她效劳的时候,她却毅然谢绝了。她固执地认为,这种事一旦别人插手,就会亵渎什么。一晃两个月过去。这期间,她从未中断对他的关注。这次被科主任点将点到海上来,她很高兴,也许这是个机会。

不料还没等到见面,却传来了穆晓十冒险下海摸雷的消息。下海摸雷可不比下湖救人,无论你水性怎么好。

关于水雷,她多少知道一点,这一阵她被某种情绪驱使,专门从图书馆借阅过不少扫雷舰船方面的书。

水雷这玩意儿,说不定什么时候抽一阵什么风就响了。不久前《参考消息》还报道,日本海一枚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没有扫净的水雷突然爆炸……

康庄站在旗舰的上甲板上,瞪大了眼睛朝扫雷舰的方向使劲望着,可是太远什么也看不见。她真恨不得从那些指挥人员的手里夺下一具望远镜。

她的心七上八下,她的手无处安放,下意识地伸进口袋——啊,又摸到了他的那几颗扣子!

现在,那几颗扣子被她用红丝线穿起来了。她不太喜欢红色,但她还是用了红线。红线是一种象征,别人这样说。

四周的大海一片沉寂,旗舰指挥台上有些乱糟糟的。她想过去听听消息,但是舰上有规定,无关人员不准到那里去。她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糟糕!她不小心把穿扣子的红线扯断了,扣子全都散落在甲板上,有一颗落到海里去了。她的心仿佛也随那扣子掉进了海里。她心疼,她想哭,仿佛失去的不是一颗扣子……

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轰响,她的心不由得一颤。她不知这一声爆炸对她意味着什么,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许久,她从昏厥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身边守着那个翘鼻子的姑娘。

“哎呀,你可醒了,吓死我了!”翘鼻子神情夸张地说。

远处传来轰轰的爆炸声。她一个激灵爬起来,蹬上鞋就要往外跑。

“哎,康庄你回来,他在这儿呢!”翘鼻子叫道。

康庄收住步,疑惑地望着她。他?谁?在哪?

翘鼻子神秘地向隔壁撇撇嘴:“你的那个‘他’!”

康庄立刻跳过去,忽地推开了那扇玻璃门,穆晓十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出现在她的面前。

原来,穆晓十并未“光荣”,只是在水雷爆炸时受了一点儿轻伤——头上划破一道小口而已。上级首长怕他还有别的内伤,硬是把他接到旗舰上来了。经检查,一切正常。

他在朝她微笑。

她怔怔地望着他:这不是梦吧?

他向前走了两步,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她听得真切,看得也真切,他头上裹着绷带,却在问她有没有事。

她猛然转过身,控制不住自己,瘦削的双肩剧烈地抽动起来。

穆晓十有些不知所措。

抖动的肩膀渐渐趋于平缓。

康庄慢慢转过身,手心里托着那几枚扣子。

穆晓十疑惑地看着她。

康庄眼睛里还浮着一层泪花,嘴角却绽开一缕微笑:“我在公园的冰上捡的。这些扣子,我想,将来替你钉到衣服上去,好吗?”

“庄庄……”穆晓十激动得趔趄了一下。

十天以后,穆晓十被任命为扫雷舰大队大队长。原来曾有消息说,穆晓十是去当副大队长的,不知怎么宣布命令时没了那个“副”字。许多人,包括穆晓十自己都未曾料及,而康健却对这个命令一点儿也不惊不奇,显然他早已心中有数。

在穆晓十离开211去大队上任的那天早晨,康健跟他打哈哈,又提起了几个月前他曾说过的那句话:“到时候,可别那个啊?”

穆晓十也跟他打哈哈:“行了,我知道自己的分量,我相信将来有你领导我的那一天。”

康健说:“不敢不敢,不过我很希望有一天再与你共事。”

一个月以后,康健真的又与穆晓十一起共事了,他被任命为扫雷舰大队政委。又一个破格提拔。不过有了穆晓十这个先例,轮到康健也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当上了大队长的穆晓十还没把板凳坐热乎,已经感到当领导并不是件轻松惬意的事情。倒不是工作本身怎么累人,而是对付各方面那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颇为劳神。就拿那个信号兵小沈来说吧,以前只知道他父亲是陆军干部,殊不知他父亲的一位非常亲密的战友就在海军最高机关任职(这一点康健似乎早就知道)。最近上面点名要保送小沈去上学。怎么办?这种事一般是顶不得的。既要上面满意,又要让下面说不出什么,这就颇费脑筋。还有,原来他想让黏糊转业,后来听说他和水警区金司令是老乡,金司令挺关心他,转业的事也搁下了。最近又听说,他们不仅是老乡,黏糊还是金司令大姨姐的叔辈外甥……好在穆晓十身边还有个康健,可以省他不少心思,不然非累他个神经衰弱不行。训练上的事也不像当舰长时那么简单了:来个命令,开伡就走。现在发个指示,必须得上下前后左右都顾到。怪不得前任大队长办事谨慎得像只猫。咳!

这天,康健四岁的儿子小强过生日,穆晓十和康庄应邀前去聚餐。康健的夫人——一位身材苗条、颇有姿色的女人和他们打了个照面,就又返回厨房忙活去了。厨房里响起熟练的切菜声。

“你嫂子挺能干哪!”穆晓十落座之后,对康庄说。

“调动女人的潜能也是一门领导艺术,知道吗?”康庄调皮地眨眨眼睛,钻进厨房帮嫂子干活去了。

穆晓十和小强玩了一会儿,便被小强引进了康健的书房。这里有两个很大的书橱,书的分类和排列都很整齐,而且书都很新。穆晓十原以为是摆样子的,信手抽了几本翻翻,发现书页中差不多都有看过的痕迹,或夹着纸条,或划了杠杠,有的还有不少眉批。这些书籍以社会科学方面的居多,名人传记和回忆录占了约五分之一,由此可见主人的志趣。

“喂,干什么呢?”康庄擦着手,凑过来,“瞧瞧,我哥哥这儿像殡仪馆。”

“唔?”穆晓十怔了一下。

“全是些风云人物的遗产。”康庄朝书橱上指了指。

穆晓十只是笑笑。

小强捧着一瓶水果罐头跑进来:“叔叔,开罐头。”

穆晓十一边开罐头一边问小强:“你长大了干什么?”

小强脱口而出:“当大官!”

穆晓十和康庄面面相觑。

“小强,谁教你的?”康庄问。

“谁也没教。”

“那你为什么要当大官?”

“嗯——”小强转了一下眼珠,“当大官好呗!”

“当大官怎么好?”

“当大官可以坐小汽车,当大官爸爸就不敢打我了……”

穆晓十、康庄都笑起来。康健来招呼他们入席。

席间,康健说:“我刚刚得到消息,李司令要调到N海去工作……这对我们很不利……”

穆晓十怔了一会儿:“谁来当司令?”

“据说是咱们水警区的金司令。”

“那也不错,金司令是老首长,熟悉一点儿的总比从外面调来一个陌生的强。”穆晓十的脸上露出几分喜悦。

“问题是金司令这个人不像李那么有魄力。他对你好像并不太欣赏,上次的那些训练建议他就不怎么热心。”

穆晓十捻着高脚杯,注视着杯中那旋转的液体,沉思着。

“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所有不稳当的事,都稍放一放再说。如果他要搞,咱就积极干,上面不要求,拉倒。总之,你要给他捅了娄子,可就不是今天的你了。”

“是啊,他这个人不捅娄子就是好的……”

康庄默默坐在一旁,小口呷着香槟,对他们二人谈得如此投机感到意外。她不知穆晓十什么时候也对官场上的那套学问有了研究。她隐隐觉得,他的身上出现了某种她所不熟悉的东西。

“哎,政委,”穆晓十沉吟道,“我看黏糊在舰上干不太合适,干脆把他调机关算了,比如说当个业务长什么的。这个人不太适合带兵。”

康健的眼里闪出惊喜的目光,同时露出会意的微笑。“行啊。”显然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不谋而合。他为穆晓十这方面的“进步”感到高兴。

“黏糊?”康庄在一旁忍不住问道,“不就是那个窝窝囊囊的水手长吗?这种人能当业务长?”

康健白了妹妹一眼:“你知道什么!”

康庄遭到抢白,大为不快:“哼!你当我是傻子!”

为岔开话题,也为活跃气氛,穆晓十拿过小强的电子琴,弹了一曲《宝宝乐》,但是并没有使康庄高兴起来,只有不懂事的小强手舞足蹈,不亦乐乎。康庄一直紧绷着脸。穆晓十发现,她生气的样子也挺惹人爱的。

“哎,我说舰长同志,”康健说,“你什么时候结束‘单舰航行’啊?”

“这个……”穆晓十瞟了康庄一眼,“我说不清。”

“庄庄,你说呢?”康健问妹妹,“什么时候‘编队’?”

康庄像在想什么心事,竟没有理会哥哥的问话。

康健有些尴尬,自我解嘲地对穆晓十说:“伙计,你可小心点,我妹妹满脑子都是来苏……”

康庄白了哥哥一眼:“我真想用消毒水把整个世界大洗一遍!”

这顿饭吃得并不开心。吃完饭,穆晓十便适时地与康庄撤了出来。他们认识这么长时间,还从没一起到外面走走。这对于情人来说,是一件憾事,作为一部恋爱史,则是一段空白。他们不由自主地朝海边走去。

已是春天的季节,朝阳的路边,小草已悄悄抽出了鹅黄的幼芽,一排排柳树的枝条上,也已泛出一层嫩绿。

海风吹拂着黑魆魆的小松林,发出沙沙的响声,与堤岸下面那哗哗的潮声交织在一起,给海滨的傍晚带来了无穷的生气。他们走上映着霞光的沙滩,身后留下两行歪歪斜斜的脚印。

远处的海面上,有一条高速炮艇疾速驶过,穆晓十看着,不由得牵动了心思。

“庄庄,你哥问你‘单舰航行’的事,你怎么不吭气?”

“你现在和哥哥在一起工作,咱俩一‘编队’,你们还不被别人说闲话?”

“也是。”

“你准备与他共事多久?”

“不知道,我现在真有点离不开他。”

“你们都快一个鼻孔出气了!”

“这是什么话!”

“不恭敬是吗?”

“也许你对你哥哥缺乏正确的认识,其实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比咱们明白事……”

“明白什么事?”

“比如说处世,处世也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你哥哥研究过军事社会学……”

“你现在也热衷于研究这个?”

“不研究不行。和平时期,要想在社会上站住脚,就得研究这方面的学问。光靠懂业务,那只是一条腿,立不稳。以前在下面,只知道傻干,现在才知道,光傻干是不行的,还得有人欣赏,这一点至关重要!一个人想干一番大的事业,必须得有你哥哥那两下子。”

“你忘了当初你与他的分歧了?”

“那时我太幼稚……这种幼稚到头来只能受制于人……”

不用再说下去,康庄已经明白,她的晓十已完全被哥哥“俘虏”了。生活啊……她觉得她与穆晓十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远了,远得有些看不清对方是谁,中间隔着的是一片荒凉的大漠。她突然感到自己累极了,真想瘫倒在沙地上睡一觉。她的身子在晃。一只有力的大手搂住了她。她懒散地任凭那只大手的摆布,没有知觉,更没有幸福感。记得她挺欣赏的卢梭和郁达夫曾有那样的观点,“自然”给予本来是善良的人类以幸福,但“社会”却使人类不得不腐化,不得不堕落。人类的美德,反而在野蛮人的部落里可以看出来。所谓文明的社会里,只有人为的礼仪,虚伪的道德和欺骗的技巧。没想到这个观点在穆晓十的身上又得到了验证。难道“社会”就不能有块净土吗?不管别人怎样,她自己执拗地坚持洁身自好的处世态度。过去,她也曾追求过虚荣,爱慕过权贵,但是当她的阅历不断丰富之后,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新的志趣和追求。她深信一切荣华富贵都是过眼烟云。她在走自己的人生之路。同时在寻找一个理想的旅伴。为了寻找那位理想中人,她苦苦地挨过了那么多美好的豆蔻时光。冥冥之中,似乎就要如愿以偿,不料又出现了这样大的变故!

她感到天地在倾斜。

“庄庄,你怎么了?”穆晓十惊讶地问,慌忙掏手绢。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泪流满面了。她擦了擦泪,太阳已经落山。

穆晓十正茫然不知所措,忽然感觉到康庄把一件带着体温的东西放到他的手上。

是那一串扣子。

“我曾经说过,将来要替你钉到衣服上去,现在……我想……还是你自己钉吧……”

“庄庄……”

“晓十,也许是我太心高了……但是我实在无法欺骗自己。我爱的是过去的那个你……你是我唯一真心爱过的人。可是你现在变得让我感到陌生了……”

听得出来,是哭腔。

林涛声依旧,海潮声依旧,然而此刻却像在呜咽。穆晓十感到从心底冒上一股凉气。

康庄哽咽起来,扭身跑走了。

穆晓十攥着那几颗扣子,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简直像一场梦。他搞不清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他想不通,过去非议她的哥哥,她不高兴,今天赞扬他的哥哥,她又生异议……唉,女人的心哪,真是怪不可测!

康庄离开穆晓十,又跑回哥哥的家,一进门就扑在沙发上痛哭起来。

“庄庄,你怎么了?庄庄,你怎么了?”哥哥嫂子全惊呆了。

“还我原来的晓十!还我原来的晓十!”康庄扯着嗓子冲哥哥嚷。

康健一听便放下心来。“好了好了,我以为什么事呢。你们两个不投机跑我这儿嚷什么?”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说。

“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带坏了他!”

“笑话,他又不是三岁孩子。如果说是我带坏了他。那么又是谁带坏了我呢?再说,你不感兴趣的东西未必就是坏的吧?”

“我要我原来的晓十,还给我!呜……”

“好了,别闹了,我原来就说你们不合适的……”

“那你为什么又让我们好?”

康健微微一笑:“为了他,也为我。”

康庄不哭了,她瞪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哥哥,射出两道愤怒的光芒。

“庄庄……”康健被盯得不大自在。

“哼,卑鄙!”康庄说完,“咣”的一声摔门而去,丢下一串咚咚的脚步声。

天上有一颗流星惊落,须臾之间便消失了。在这茫茫如漆的夜晚,它的亮光显得那么微弱,像一只萤火虫。

远处,传来大海的涛声……

(原载《昆仑》1992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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