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临落山,庚伢子跟着李大爷才赶到唐家大院。李大爷让庚伢子在一旁候着,自己上前去叫门。这唐四滚子不仅在望城有田有宅,在长沙城内也属有钱有势的人家,供家人长年居住的豪宅就座落在长沙城的城边上。这个大院修建得既气派豪华又复杂幽深,猩红大门的两侧还各蹲着一只好不威风的石狮子。庚伢子这是头一次来唐家,心里不禁暗暗吃惊:这门还有这么大的,没见过这么排场的院子,尤其那两头石狮子是干吗的呢?又不是活的,真能看门?一路上他就在心里设想着唐家会是个什么样子,妈妈在这里做过女工,他更是好奇得不得了。一个在院子里打杂的瘦长脸伢子应声过来开了左侧那扇大门上的小门,一见是贩牲畜的李大爷,忙往里面请,一大早主子就向他吩咐好了。李大爷拉上庚伢子,跟着长脸伢子进去了。
“老爷正在上房等您呢。”长脸伢子一边引路一边道,接着扭头好生奇怪地看了一眼庚伢子:“这个细伢子就是您找来的猪倌?咦?怪了,看他怎么好像有几分眼熟?以前来过这?”
“哎……也难怪,他妈在这做过工,他那双眼睛和那嘴口,长得跟他妈挺像。”
“他妈是谁呀?”
李大爷好像不愿意再往下多说,接下来含含混混地说:“哎,先前的事了,还是东家大小姐出嫁那会儿子呢,他妈来这绣过嫁妆。”
“绣嫁妆?是不是雷一嫂?”
李大爷含含糊糊地应着,还像是很不安地瞥了庚伢子一眼。那长脸伢子打量了一下庚伢子,“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这番闪烁其辞的对话让庚伢子感到隐隐地有些不安,一面还在用眼睛急切地寻视着,可唐家院子太大了,他怎么也确定不了妈妈在哪里做过活,当年又住在哪儿。本来想问李大爷的,可看了长脸伢子刚才那种神色,这话又不好出口了。于是一时间,他竟伤感起来,一双眼,搜寻得也更加急切了。就在他东张西望时,一不留神,竟撞到了迎面急匆匆走过来的一个人。那人“哎哟”叫了一声,不等庚伢子开口赔不是,便飞起一脚,把他结结实实踢倒在地。庚伢子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一看,刚才踢他那个人油头粉面的,穿着一件红鲜鲜的缎子夹袄,正指着庚伢子的鼻子叫骂着。李大爷忙上前作揖赔不是:
“这是刚从乡下来的伢子,没见过啥世面,刚进这大院,看啥都好奇,一时没瞅见七少爷您——庚伢子,还愣在那干吗?快过来跟少爷赔不是。”
“我今个儿咋这么倒霉?刚在上房被老爷骂了一顿——妈的,哪个男人不……我怎么啦?我能花钱——我还能挣钱呢!——娘的,好不容易溜出来,又撞上这么一个灾星,看他那一身破烂衣服,油渍麻花的,把我这新夹袄都弄脏了,你这小崽子赔得起吗?”一边骂着,一边作势还要踢的样子,一边拿出手绢扑打着衣服,好像那夹袄上真的染上了庚伢子身上的污渍似的。
庚伢子早已被少爷的这副样子吓坏了,心想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刚一到就闯出这么大的祸来,于是,嗫嚅着上前,想马上赔个不是。站在一旁的长脸伢子这会儿小声怂恿他说:“你倒是开口说话呀,说你娘是雷一嫂,也许他就会对你好一点。”长脸伢子虽然凑近庚伢子的耳朵说得很小声,但还是让耳尖的七少爷听见了。“什么什么?你是雷一嫂的儿子?”七少爷怪模怪样地叫了一声。原本长脸伢子刚才那番话就听得庚伢子好糊涂,妈妈来这唐家大院不是做绣工的吗?怎么……“抬起脸来让我瞧瞧。”接着又听七少爷好有兴致地冲他吩咐了一声。庚伢子迟疑着抬起头,迎住了一双射将过来的、溢满了戏谑神色的眼睛。李大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要说句什么,一时又感到无法开口,他本是不想让唐家人知道庚伢子身份的,谁知道长脸伢子这么多嘴。
“哟,这副眉眼长得还真像哎。呵!有那么点意思。你来这干什么呀?”
“放猪!”庚伢子老老实实回答道。
“好,好好放,真是和你娘一样的有出息。”说完,拿手绢扇了一下庚伢子的脸,那上面浓郁的香水味呛得从没闻过那玩意儿的庚伢子打了好大一个喷嚏,再抬眼看时,七少爷已经走开了,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串好不得意的笑声。
庚伢子满心的疑惑,还要转头去看,李大爷走过来,一把拉起他,去了上房。进了屋,庚伢子看见正对面的一张大床上并排躺着一对肥头大耳的夫妇,每人手里擎着一杆长长的烟袋,慢悠悠地送到嘴边一口口地吸着,身边几个年轻的丫鬟为他们捶着腿。他猜想那个肥头老爷便是唐四滚子了,想起爷爷当初被逼死也有他一份儿,不禁抬起头,狠狠瞅了一眼,似乎又有些后悔来这里做工,幸好没被唐四滚子看到。
“李老大,来啦?”唐四滚子懒洋洋地哼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一抬。
“哎,唐老爷,我把猪倌给您带来了。”
“好。哟,就是你身后那个细伢子?多大了?”
“快回老爷的话!”李大爷忙转身低下头说。
“我……八岁了。”庚伢子心里虽有点怨怨的,但开口时声音却是怯怯的。
“八岁,也不小了。打你前头走的那个才比你大六岁,在我家可都干了四五年了。第一次进城吧?”
“嗯。”
“哼,一看就是个乡下伢子。叫啥名字?”
“庚伢子。”
“嗯,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吗?”
“放猪。”
“放猪?便宜你了,一天喂你四两糙米,就只管放猪?仔细听着点,这猪不光要归你喂归你放,大院里的杂活也归你做。有了什么疏忽和闪失,我饶不了你!进了我们唐家,可就不比在你自己那个穷窝里了,凡事都得讲究规矩。吃主子的饭,就要做主子的狗,要你干啥你就得干啥。更何况又是新来的,年纪还最小,更要勤快点。这大院里谁都能使唤你,谁的话你都得听,因为别人辈分年纪都比你大。早上三更天就得起来,打扫院子,给各个屋的主子们打洗脸水,然后烧猪食、喂猪、清理猪圈。中午帮后厨打个下手,后院种地的人手紧了你也得去跟着忙乎。晚上了,还别忘了给主子们打洗脚水、关院门、看院子。我们这一年到头都有活儿,过大年时尤其忙,收账、接租子、点仓、请客,可没闲功夫给你放假。你也都听清楚了,别到时不是三叔就是二姨的,来找我的麻烦,来一个我赶一个,绝不留情面!这一天四两糙米你可不能白吃了,话又说回来,这世上哪有什么白饭可吃?你得对得起我养活你的那盆食。”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话,他缓了口气,吸口烟,接着问:“家里有几口人呀?”
“没人了,就我一个。”
“哼,我要是不收留你,还不得流落街头活活饿死了。”
李大爷忙赔着小心说:“老爷放心,别看他人小,受的苦可不少,懂事勤快着呢,不会让老爷您多费心的。”
“这么一大家子,我哪有闲功夫跟他费心。仄五——”
那位长脸伢子连忙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
“他是新来的,懂规矩不懂规矩还不知道,你勤告诉他点。”
“是,老爷。”
又吸了口烟,唐四滚子接着道:“哎,庚……庚什么……对,庚伢子,这快过中秋节了,家里帮工的多,也没有多余的地方腾出来给你住,你晚上就在猪圈避风过夜吧,跟肥猪们睡在一起,还能暖和些,顺便晚上看看院子,照应一下什么也方便。”
庚伢子心里一揪,可他还是点头答应了。从上房出来,仄五领着庚伢子去领今天的糙米,李大爷也陪着,可那个外号叫汤大麻子的管家说庚伢子今天没做工,好一阵难为,最后只给了二两。李大爷又带庚伢子到猪圈跟前看了看,一大圈石头墙,里面养了三十几头猪,北面向阳的一溜猪炕上面盖着个半露天的茅草顶棚,那些大猪小猪,有站着的,有卧着的,有靠墙的,有在猪炕下边的大圈里一边觅食一边哼哼的,整个猪圈闻上去臭气熏天。临圈门是一个大猪食槽子,虽是接近中秋了,上面仍有许多绿头蝇子在乱飞。仄五给庚伢子抱来一捆潮乎乎的稻草,还有一块破毡子,李大爷帮他把猪圈归拢了一下,在猪炕的西北角上铺整一下,因为稻草少,只得又把猪窝里的乱草再拿过来一些,垫在破毡子下面,庚伢子躺上去试了试,下面的凉气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得到,不过好歹算是有个地方住了。李大爷又嘱咐了他许多话,让他凡事勤快麻利点,更要学会照顾自己,别生病,更别让六叔爷和六叔奶担心。送走了李大爷,天已经黑了,仄五来叫他去帮后厨打下手,一直忙到后半夜,才回到了猪圈。
一转眼,到了中秋。作为一个下人,东家上下没人把他当孩子看,大凡脏活累活全都推给他来做,他都咬着牙挺过来了。当然也有干不动的时候,每到那时,他就想起六叔爷那一大家人仅靠稀粥度日的艰难,就又有了力气。另一方面,他更是担心,自己若是干不好,被唐家人赶了出去,那可怎么办?唐四滚子已经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到那时还回六叔爷家去拖累人?打死也不。庚伢子心里时常寻思,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他就干脆接着要饭去,要不来饭,宁肯饿死了,也绝不再回六叔爷家了。在这儿每天四两糙米常常连傍晌都挺不到,可再怎么说,也比过去白跟六叔奶一家吃一锅粥强呀,只是……常常会想起妈妈,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一个人躺在猪圈里受冻,或是受了人家的欺负和白眼,觉得委屈的时候,就更加想念。妈妈当年曾在这做过工,不知当时又是怎样一番情景。可是在这里,他却找不到一点妈妈的气息,哪里都是冷冰冰的,到处都是看不起他的眼神,他只觉得越发地孤单了。心里难受时,常常忍不住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抹眼泪。
中秋之夜,唐家里里外外张灯结彩,人来人往,请客摆宴,又歌又舞,好不热闹。庚伢子那每日的四两糙米到中午就早吃没了,天黑下来以后,院子里的活却更多更忙乱了,觉得自己再长出两双手来也不够用,可肚子里又实在饿得难受,绞着绞着地痛,两个膝盖也直打圈圈,像是一下子就要跪到了地上似的。实在没辙了,他偷着跑回猪圈,掏了两捧酸臭的凉猪食塞进嘴里,咽下去,才算多少填了点饥肠。然后抹了一下嘴,又马上跑过去干活。东家饭菜都摆上了桌,也就没有这下人什么事了,总算得闲回了猪圈。刚才吃下的两口凉猪食在胃里翻腾起来,一阵阵地往嘴里反酸,他又觉得实在冷得难受,就紧紧地挤进猪堆里,把身子缩成一个团,还是冷得难受。将就着躺下来,也总比刚才在当院里受冷风吹着强得多。外面,唐家的孩子们一边吃着糕点水果,一边欢叫着,还拍着手唱着歌,而后又是合伙摸秋。这又让他想起了妈妈唱给他的那首童谣:
萤火虫,飞过垄。
借锁锁大门,
借条牛犁大丘,
借匹马跑衡州。
衡州生意赚了钱,
今年就好过个年。
妈妈活着的时候,每到逢年过节,忙到晚上,都会把庚伢子搂进怀里,对着他的耳朵,亲着他的脸蛋,唱起这首充满了她对美好生活渴望的歌。妈妈的歌声是那么的好听,她的嘴唇是那样的甜美而又温暖。有妈妈在,逢年过节,没有什么好吃的,没有什么鞭炮放,能偎在妈妈的怀抱里,他也觉得是幸福的,满足的。可是去年的今天,妈妈却突然扔下他,不明不白地上吊死了。想起了妈妈,面对着眼前这悲凉的处境,他鼻子一酸,滚热的泪水迎着凉风又没完没了地淌出来了。这时,仄五来到猪圈外面,传管家的话说,东家让他到上屋去取钱,然后出去到张家酒店打酒。庚伢子冷得用两条胳膊护着肩胛,瑟瑟缩缩地跳出猪圈,到灯火通明的上屋管家汤大麻子那取了钱和酒瓶,转身走了。旁边正在搬东西的长工贺大叔望着庚伢子的背影还在心里核计:这孩子满脸泪痕的,是冻的还是饿的呢?这没爹没妈的孩子真够可怜的。
庚伢子出了唐家大院,两眼一片漆黑,只好边哭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半路被李大爷迎见了,看他哭得那般伤心,不用问,老人家也知道这是为啥。看着孩子浑身发抖的样子,李大爷赶忙把自己身上的破夹袄脱下来,给他披上了,庚伢子不肯要,李大爷忙说:这本是他打算给他送去盖脚的那一件,今晚儿正好碰着了,就当是份礼物送他了。庚伢子感动得又流出了泪来,李大爷为他擦了一把,就催他说,快点去吧,误了主子的事是要挨骂的,又嘱咐他走路一定要小心。庚伢子这才醒过神来,东家让下人办事从来都是立等可取的,这一路哭哭啼啼的,已经误了时间,这怎么得了?于是他别了李大爷撒开腿就往前跑,到张家酒店急急忙忙打完了酒,又忙三火四地往回跑。那眼上还有泪痕挂着呢,风儿往脸上一吹,忽然觉得脸颊上的一处泪滴渍得皮肤一阵奇痒,就边跑边抬起拿着零钱的那只手去挠,脚下一不留神,正绊在一块石头上,“扑通”一声栽倒下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幸好他动作灵巧,护住了酒瓶,但酒还是洒了半斤多。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手和胳膊肘都磕破了,右手掌有一处血都流出来了,可他只往破夹袄上抹了一下,也顾不得更多了,又接着急忙往唐家跑。赶到唐家大门口,七少爷的孩子拿着爆竹,正跑出来放着玩儿,见庚伢子手忙脚乱的,还摔得一身脏兮兮的,觉得挺有趣儿,就点着了一个,往他脚跟前丢去,只听“叭”地一声炸响了,吓得庚伢子一抖,一个前失,险些又摔了个跟头。进了院子,仄五见了他小声说:“快点,听说东家都等急了!”庚伢子情知不妙,还是硬着头皮向灯火通明的上房奔去,房门口管家汤大麻子正堵在那里,见了庚伢子恨恨地说:“你他妈干什么去了?这半天才回来?害得我挨了东家一顿说!”口里还没说完,早抬起一脚,把庚伢子踢进了七少爷的屋子里去了。庚伢子踉踉跄跄撞进了门里,一头又撞到了七少爷的怀里。七少爷今晚着实被几位少奶奶灌了不少酒,那酒渐渐地喝没了,可还没尽兴,便立马命人去打,他嘴本是急的,就是庚伢子脚不沾地不耽误一点时间,也会嫌慢的,接酒时也免不了要给庚伢子几巴掌,何况还晚了一些呢?七少爷等得不耐烦,正赶上有一泡尿,刚要下床,却被庚伢子一头撞到怀里,这一惊不仅使他感到很败兴,而且更加恼怒起来。他往后退了两步,站稳后,看清了打酒回来的是庚伢子,手里还提着酒瓶,不等庚伢子辩白什么,一把将酒瓶夺了过来,拿在手里,立马又掂量出了分量不足,将酒瓶举起来迎着灯亮一看,越加让他恼怒了,厉声喝斥道:“小兔崽子,这是咋回事呀?”
“我……我回来时走的路太黑,心又急,一不小心摔倒了,酒就洒出去了一些。”庚伢子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低下头,胆怯地说。
“一些?这叫一些?一瓶酒差不多都被你给泼出去了。他妈的,才吃了两天糙米饭,你这嘴巴就麻利起来了,还学会跟老子撒谎了,我让你说瞎话!”说着,飞起一脚,庚伢子早料到了,还是没有躲过,被踢出门外,脸磕到了石板地上,立刻流出血来。七少爷借着酒劲,这一脚踢得不轻。几位少奶奶见此情形,忙上前抚着七少爷的胸脯,让他消气,嗲声嗲气地说:“从没见少爷发过这么大的火,可把我们吓坏了。”听了这话,七少爷的火气消下去几分,不再去理庚伢子。解手回来,把仄五唤进来,让他再打一瓶酒去,又坐回桌子旁陪少奶奶们吃酒猜拳去了。仄五心里不平,可又不敢违命,拿了酒瓶和钱,出来见庚伢子已慢慢从地上半爬半坐起来,便绕过去,匆匆地跑走了。这时,管家汤大麻子过来了,又捶了庚伢子一拳。庚伢子本已被七少爷刚才那一脚踢得四肢瘫软了,再经这么一拳,又差点趴到地上,耳边只听汤管家接着骂骂咧咧远去的声音:“你个白吃饭的废物!连酒都打不好,看明天我怎么收拾你……”身上的伤痛还算小事,一听到那句戳心窝子的话,他登时又怨忿难当起来,一时竟动了冲上去跟汤管家和七少爷拼命的念头,一想被赶出唐家后,还得回到六叔爷家去拖累人,最后还是把那股冲动强忍着压下来。
回到猪圈,他便挨到猪炕西北角自己的窝窝前,可那里早有一堆肥猪一个挤一个地卧在那里了。他身上刚被狠狠地踢了一脚,疼得难受,也没有力气把猪赶开,便在猪炕边上紧挨着一只猪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不仅感到冷,肚子里饿得更难受了,他只好爬起来,蹭到圈门口的猪食槽子跟前去,想伸手从里面抠一点能入口的猪食吃,但里面已经被猪们舔得干干净净了。他只好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了一会儿,可饥饿感越来越抗不住了,不免想起了白天到后园看到的一片红薯地,咽了几口唾沫后,一狠心,他又一次站了起来,忍着痛,重又悄悄爬出猪圈,一声不响地慢慢地溜到后园去。那片红薯地望去黑乎乎的,瓜秧上的甜味儿迎面扑来。他向四周看了看,立刻迈进红薯地,俯下身子拼命挖了起来,只几下就抠出了两个红薯,扒拉扒拉上面的泥土,一口口塞进嘴里,吞咽了下去。但还没揩净嘴,他的心又翻搅起来:万一这偷红薯的事被发现了怎么办?可这红薯已吃下肚子里去了,就只好蹲下身把刚才拔下的那棵瓜秧扶好,再把翻开的土抚平,这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猪圈,把猪炕西北角里的猪们轻轻地赶开,缩进那个烂窝窝里躺下,设想着无数种可怕的后果,瑟瑟发着抖,一夜都没有合眼。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庚伢子就早早地爬了起来,担水、扫院子、弄猪食、喂猪……忙到太阳升起来时,七少奶奶隔着敞开的窗子又唤他进去给小少爷穿衣服。小少爷特别顽劣,他妈不给他穿衣,就把气撒到庚伢子身上,一边满屋子跑,一边对追上来的庚伢子又踢又打又骂。最后就踩着凳子跳到桌子上,耍起猴戏来。庚伢子拿着衣裤过去,把他上身小心地架住,搬起一条腿,往裤腿里顺下去。小少爷见被他“挟制”住了,发起脾气来,抡起两只拳头,没命地打着庚伢子的脑袋,两条腿也不老实,连踢带踹的,有一脚踢到了庚伢子的心口上,他伸手去防护时,另一只裤腿从他手里甩了出去,把桌子上的一盘西洋糖果打翻在了地上。这是昨晚唐四滚子赏给孙子的,还没来得及吃,就被打翻到地上了,沾了土,脏了,也没法吃了。小少爷这下可不干喽,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撒泼地哭闹起来。这一下,把睡在里屋床上的七少爷给闹醒了,他撩开床幔,一看,又是这个庚伢子惹的祸,一下子便蹿起来,冲过去,掴了庚伢子一耳光,把他打得跌倒在地,两只眼金星飞转。小少爷觉得爹打得还不够狠,不足以平自己的怒气,就更起劲地哭闹起来:“便宜他了,便宜他了,吊起来打,吊起来打!”
儿子这样一哭闹,老子的脾气也上来了:“你个穷小子,大中秋的,清早你就惹得老子我不痛快,看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是不行了。来人哪,把这个贱种给我吊起来,狠狠地打!”一群看家护院的打手从外面冲进来,把庚伢子的两手捆起来,吊到了当院杀猪用的大木杆子上,好一顿拳打脚踢。小少爷这会儿也不哭闹了,跑出来看热闹,还在后面欢蹦乱跳地叫着:“狠点,再狠点……打,好,狠狠地给我打……”那些人虽然听主子的话,但对一个孩子,到底下不去狠手,使劲掴了他几巴掌,又踹了两脚,也就了事了。可小少爷还是嫌不够过瘾,又吵闹着要自己动手去打。可这会儿,唐家上上下下的女人们原定一起去敬社神的时间到了,大少奶奶见这伢子误了事,又听小少爷这般吵闹,一时也火将起来,脱下鞋往他嘴上狠狠地扇了几下:“你个灾星,净他妈惹祸!”喝斥完,拉着小少爷便到上房会其他的女人去了。一干人等各忙各的,随后也都散去,只留下庚伢子,忍受着一身的伤痛,像被人遗忘了似的吊在那里。
到喂猪的时候,庚伢子才被人放下来。捆着手脚的绳子一松开,他立刻跌坐到了地上。全身上下痛得要命,仿佛散了架子一般。踉踉跄跄勉强支撑着爬起来。喂完了猪,到后院去领那四两糙米,汤管家本想不给,又怕庚伢子饿得干不动活,拍马拍到马蹄上,再被东家责备一番也犯不上,便没好脸色地给了。庚伢子把四两糙米中午吃了一半,到了晚上又把另一半合一把烂菜叶拿到一个马架子里。这里是几个小半拉们的土灶,轮到庚伢子时,在锅里把菜粥煮熟,刚盛进碗里,还没等吃,又听见仄五的叫声,说东家让他去帮后厨打水。忙乎完转回来,却看见唐家护院的那条大黄狗正把嘴巴拱进他的碗里,跑过去一看,天呀,那狗虽然没把粥喝光,却大半已经撒到灶前的那堆灰上,再也吃不得了。也不知是饿的还是气的,庚伢子浑身像筛糠一般猛烈地抖起来,他抡起拳头,照着狗身上连捶了两拳,那狗受了惊吓,跳转了身,“汪汪”地朝庚伢子大声叫了起来,两只前爪向前一抵,作要冲上来咬人的架势,庚伢子有些怕了,顺手从地上抓起了一块石头,举起来,随时准备还击那条可能就要扑上来的大黄狗。这时唐四滚子穿着一身簇新的绸缎长褂从上房里走过来,霎时间他把整个过程都看到了,不禁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对那狗大声喝道:“大黄,给我咬!”那狗听了主人的指使,“嗷”地一声把庚伢子扑倒了,庚伢子躲不过,早被那大黄狗咬了两口。好在伤的不是重要的地方,但胸前的衣服却被撕咬破了好几块。唐四滚子这才喝住了狗:“好你个穷小子,你敢打狗欺主?下次再让我看见,不让狗咬死你,也把你的手剁下来!”“是它先偷吃了我的饭!”庚伢子真是恨急了,仰在那里一手抚着胸前的伤口一边喊道。“哼,还敢开口对付我?我倒要问问,你又是哪的狗天天在这吃我的饭?”这句话更激怒了庚伢子,与徐满料子老婆拼命时的勇气和力量这时又在他的身上燃烧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回敬道:“谁是狗?我们天天为了你这个黑了心的财主卖命,你们不是骂就是打,你们比狼都不如!”“你……”唐四滚子被庚伢子的这番话气得浑身直颤,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向看起来逆来顺受的这个穷伢子,竟敢这样顶撞他。“好,我让你到了这时候还嘴硬,今天,不好好给你点颜色我看是不行了!来人呀,给我拖下去,往死里给我打!”那几个看家护院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见汤管家手里拿着一团红薯秧从后院走过来冲唐四滚子说:“老爷,你看,这院子里出贼了,后院红薯地被人偷了,这不查出来管教管教还得了?将来说不定还偷什么呢!”唐四滚子听了先是一怔,继而目光凶狠地盯向了庚伢子:“穷小子,这红薯是不是你偷去吃了?”庚伢子情知今番没好结果了,便豁出去了:“是又怎么样?是你们不给吃的,我饿急了!”“你……你。”唐四滚子被庚伢子这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了。这时,有一个下人过来说:“老爷,管商务的李会长派人捎信来了,叫你半个时辰内一定赶到,车我已经给您备好了。”唐四滚子听后,也顾不得庚伢子了,临走丢下一句:“管家,把这个兔崽子交给七少爷处治,从今天起别让我再看到他!”唐四滚子气哼哼地走了,管家吆喝一声,庚伢子被两个护院揪着头发,一直拖进了七少爷的屋子。他倒也没怎么反抗,一来是因为已完全没了力气,二来他也是心里清楚,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再怎么反抗也没用,索性要杀要剐随他们去吧,反正他也不在乎了。
七少爷正在吃酒,饭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听了汤管家添油加醋地把事情学说一遍,不禁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大骂道:“真他妈反了!你他娘的跟你妈是一样的贱人!不识好歹!我今天就来作贱作践你,叫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你妈跟我睡过觉你知不知道?你妈要不死,怀我的那个孩子早他妈生了!嘻——”听到这儿,庚伢子觉得一股冷气直从脊梁骨蹿进了脑子里,顿时“轰”地一声,像是在里面炸开了一般,整个人完全僵住了。可他很快就又清醒过来,清醒之后,一个让他始料不及又异常残酷的真相,在他的心里明晰起来:原来……原来妈妈是因为……“不——”庚伢子不愿再想下去,也不愿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他内心中充满了仇恨,他觉得七少爷是那样狰狞可怖,一边拼命地叫着,一边从跟前的凳子上抓起一个木烛台,玩命地掷向七少爷。七少爷见来得急,慌忙闪身,可没躲彻底,那硬木烛台一下砸在他的右臂上。七少爷撸起袖子看了一眼,那烛台砸得也准,正好砸在他右上臂的一大块椭圆形的疤痕上,这下更急了,喝叫汤管家:“你看着没?这犟种跟他那个死妈一样,当初是他妈不从时狠劲咬了我一口,今天是她这个崽子又用烛台往我这砸了一下,你说怎他妈这么巧?当初他妈的是你替我绑了她我才得手的,今天我要把这个小杂种再绑起来,不死也扒他一层皮!哼,老汤,快点叫人给我动手,我要先给他那张馋嘴巴留下点记号!”汤管家朝房门外一声招呼,冲进两个护院,立刻把庚伢子用绳子绑了。七少爷恶狠狠地笑一笑,抓起桌上的一根长骨刺跳下地来,扳起庚伢子的脸,照着他的嘴巴狠狠地戳了几下,一边恶狠狠地骂道:“让你嘴硬!让你偷嘴!”几下子下去,庚伢子满嘴是血,那样子看起来好吓人。可七少爷还没出够气,又戳起庚伢子的手来,接下去便又是一顿拳打脚踢,直到把庚伢子打得瘫痪在地,一动不动了为止。七少爷这才拍拍手,又坐回酒桌旁边去了,觉得出了一些心中的怒气,便又喝起酒来。过了一会儿,见没动静,便又往地上瞅了一眼,看庚伢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便过去踢了两脚,此时庚伢子已经昏死过去了,一脸的血,看得他直反胃,便赶紧朝汤管家摆摆手:“扔出去,扔出去,碍眼的玩意儿!”管家便把长工贺大叔喊过来,吩咐道:“护院们一会儿有事,今晚你把这个小崽子拖出去,丢得远点,要死也别让他死在唐家这条巷子里,不吉利!”
贺大叔应命去抱庚伢子,低头一看,想不到这孩子已被打成这样,一动不动地在地下躺着,也不知是死是活了。往起抱的时候,觉得那小小的身体软软的,但悄悄试一试,鼻息处似乎还有一点进出的气。贺大叔心内又气又酸地转过了身,抱着庚伢子刚要往外走,又听见背后七少爷吩咐道:“老贺,你不要给我动什么悲悯之心,随便把他给我往哪个壕沟里一扔,然后你马上给我回来,半袋烟功夫,我就找你向我回话,可不要把你晚上的那些活计给我耽误了!”贺大叔脚下停一停,表示听到了,便迈步走了出去。出了唐家大门,到处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贺大叔抱着庚伢子,顺着唐家大门前的巷子向前走去。出了巷子,还往哪里去呢?贺大叔犹豫了一下,便向右面的一条路上拐下去,他知道,这条路前面不到一里路有一座破庙,把这孩子送到那里,总能避避晚上的风寒。心中想着,不一会儿来到庙里,却见那庙比印象中的更加破败了,连原先仅剩下的一个破窗子也没了。贺大叔抱着庚伢子走进去时,有几只耗子在神像台上“吱吱”地跑了下去。贺大叔略站一站,觉得神像后面好像还背点风,就把庚伢子抱过去,放下后,发现那里也是又阴又凉,只不过是一处光板地而已,便出去弄了一点草回来,铺在了庚伢子身底下。这个时候,半袋烟时间早过去了,他没有办法再留下来,听见庚伢子模模糊糊哼了一声,知道这孩子还有口活气,便脱下身上的破褂子,悄悄盖在了庚伢子身上,一边心想:咳,这苦命的孩子,明天有空我再来看看你吧。贺大叔在漆黑的夜色中快步地离去了。
夜,静得出奇,只有风把庙墙四周的门窗吹得呜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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