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有德送王志坚出门,转身刚回到屋里,他妈就开了腔。
“有德呀,咱们可千万不能跟他们一流神气出门去乱闯啊!他老王头敢不干吗?常言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你没听说,他们家叫胡子牵走的那两条牛,就是什么红军送回来的吗?如今晚儿,谁平白无故能给你往回送?他敢不按照人家的旨意去干吗?”
提起红军给王志坚往回送牛,有必要在这里多说上两句。王志坚40年前跟他妈逃难到此,当时他是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孩子。他开头给一家地主放猪,稍大一点儿放了牛。有一天,他在沟里放牛,幸运地挖到了一棵老山参,一位待他很好的老长工,偷偷地给它卖了出去。从此,他离开了这家地主,买了两头小牛,自己开荒,种起地来。他依靠这两条牛,年年都打一些粮食,他省吃俭用,苦熬了几年,积攒了几个余钱,娶了媳妇成了家,又生了儿子抱了孙子,被胡子抢去又被红军送回来的这两条牛,就是帮助他成家立业的那两条老牛的后代。这两条牛怎么到了红军的手里了呢?原来这帮胡子走出不远就被红军缴械了。
于有德对王志坚动员他干抗日工作,倒也没活心。不过总觉得,不抗日,有点儿对不起死去的爹爹。
“妈!鬼子害死了俺爹,这个仇能不报吗?”
他妈妈哽咽地说:
“你爹死的冤枉,我能不恨鬼子?”老太太扯起衣襟,擦了擦眼泪。“可你要懂得,从古到今,咱们种地的,多咱儿不是受气包?庄稼人啊,就是谁来给谁拿纳进。报仇,穷庄稼人有啥能耐?刀把在人家手里攥着,你一个人想报就报了?”
“妈,王大伯不是说来了红军吗?红军专打日本鬼子,咱这个仇就能报上。”
“唉!傻孩子。卖瓜的,哪有说瓜不甜的,当兵的,没有不欺侮老百姓的。他们能给你报仇?想的可倒好。红军!”老太太把嘴一撇,呸地往地下挤了一口唾沫:“哼!红胡子吧。还不是跟‘压东洋’一个屁味!打着抗日的旗号,熊吃熊喝。”
十天前,一支队伍,有四五十号人,打西沟这里路过。自称是“抗日军”,为首的头目叫“压东洋”。其实,他们是一帮胡子。为夺取枪支弹药,也跟鬼子、警察干过几仗,但更多的是欺侮老百姓。他们进屯以后,就分散开闯到各家各户要东西吃,于有德他们家也闯进来好几个。一进门,当中一个黑不粗溜的大个子,冲着于有德他妈粗声粗气地说:
“老大嫂,给咱办点儿‘抻腰子’啃[1]。”
老太太不懂“抻腰子”是怎么回事,以为自个儿上了岁数,耳朵背,听错了。低声地问:
“老总!你说啥呀?”
那黑脸大汉不耐烦地说:
“走饿了,给办点儿‘抻腰子’啃!”
“抻腰子啃”,老太太活这么大岁数,头一回听见这样话。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总!咱上了点儿年纪,心里不开窍,不懂这腰子怎么抻,怎么啃。俺们家也没养活猪,也没有猪腰子啊?”
那大汉把手一摆,大声号气地说:
“哎哟!”老太太连忙说道,“老总!这年头,咱们庄稼人,过年都见不着—个大米粒。哪来的大米给你们煮啊!”
这工夫,于有德干完活打外头走回家来。
那黑脸大汉骨碌骨碌眼珠子,又说了话:
“‘抻腰子’,没有,‘滚子’[2]怎么也不能没有吧?”
于有德听说要“滚子”心里头纳闷儿,“要这个玩意儿干啥呢?”
但是看他们那个气哼哼要吃人的样子,又怕问戗皮,忙说:
“有!有!老总你们坐着,我给你们拿去。”于有德转身奔了出去。
老半天,于有德还没回来。这几条汉子,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嘟嘟囔囔地嘀咕起来。
有的说:“这小子准是‘蹦’[3]了。”
有的说。“说不定是给‘跳蚤’[4]送信去了呢!”
正在这个时候,于有德跨进房门,满脸流着热汗,喘着粗气说:
“老总!来吧,磙子我捞来了。”他抹身走出去。
几条汉子,随后跟了出来。于有德指着地上的压地磙子:
“这不,在这。”
黑脸大汉一看,炸了!扬起胳膊,“呱唧——”,就扇了于有德一个大脖溜儿。
“狗日的!你们家啃石头磙子吗?”
于有德真是小孩看骆驼——摸不着头脑,委屈地说:
“老总!你不是要磙子吗?怎么拿来了,还揍我呢!”
黑脸大汉瞪着眼珠子,余怒未息。
“打你?惹急眼叫你‘啃香头’[6]!老子脑袋掖在裤腰沿上,整天东奔西跑,为的谁,不是替你们打日本鬼子吗?”他把“替你们”三个字说的那么重,唯恐人家听不清楚。“今天跟你们要点儿吃的,还这么难办。纯粹是亡国奴的骨头!”
站在后头的那个矮个子觉得过意不去,说了话:
“大哥,您别动气。八成还是他不懂得,误会了。”他走上前对于有德说:“‘磙子’是鸡蛋。有没有?有就拿出来弄点儿吃吧。”
于有德他妈一见儿子挨了打,早急得不行了,听说要的是鸡蛋,赶忙说“有!有!”抹回身爬上炕,摘下个小筐,把留给孙子小柱吃的几个鸡蛋,全拿了出来,给这几个“抗日军”吃了。
刚才,王志坚说红军怎么怎么好的时候,于有德就联想到十天前发生的这件事。他疑心王志坚说的话,会不会是真的。是不是也是挂羊头卖狗肉,跟那帮家伙一路货?他们不也是自称“抗日军”吗?不然的话。王志坚跟他说了那么半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闷着个头,一声不吭。不管说好说歹,怎么也得表示个态度,不能使王志坚讪怔怔地回去。刚才听他妈也提起“压东洋”这件事,自己原来的想法更坚定了。
他妈坐在北炕,对儿子究竟会不会出去抗日,还是不放心,想起了往事,老太太又哭哭涕涕地唠叨起来。
“有德啊!妈拉扯你可不容易啊,为的啥?……”
于有德他妈,为生儿养女,一辈子确实没舒过一点心。她来到老于家后,一连生了八个孩子。头七个,不是生下就抽疯,就是出了天花。一个也没站下。他妈生他的时候,又是上香,又是磕头。求神仙保佑。在于有德三岁的那年,四月十八庙会,他妈还领着他到庙上跳了一回“墙”。名字呢?也希望借着个吉利的字音,起名叫“有得”。又是“有”,又是“得”,爹妈的心,这回总算没白操。尽管于有德小时候也闹过几回小病,但总没致命。他妈从多年的经验中觉得,要想当官为相,就得识文断字。所以,尽管家境困难,还是在于有德十岁那年,把他送到了屯里的私塾。教书的老先生,见有德这孩子聪明伶俐,学什么东西,一说就懂、一点就通,还知大知小,懂得礼貌,心里头分外喜欢。老先生觉得,“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俗气,提议要给改一改。他妈听说后,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百般不肯。生怕改了名字,冲犯了上天神灵,惹来大祸。后来,他爹见老先生好心解说,拘于情面难却,才扭着他妈,接受了这个只改了一个字的名字,叫了“有德”。从打有德他落草,直到他也抱了儿子的今天,他妈没有叫他受过一点儿屈。先些年,他们家过的不济,有上顿,没下顿,可是他妈,宁肯自己不吃,饿着肚子下地干活,也总要给儿子有德蒸点干粮吃。总算是苦扒苦咽地把他拉扯长大。这些往事,于有德听他爹说过数次,今天,于有德见妈为此伤起心来,连忙说道:
“妈!你老别说了,我不出去就是了。你老睡吧!”
他妈这才放心地躺下。
【注释】
[1]胡子管大米叫“抻腰子”,管吃叫“啃”。
[2]管鸡蛋叫“磙子”。
[3]管跑了叫“蹦了”。
[4]管官兵叫“跳蚤”。
[6]管子弹叫“香头”。“啃香头”就是枪毙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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