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外,北风呜呜大叫,发出撕裂人心的尖厉声。于有德蜷缩在炕梢,一宿没有合眼。
昨天快下工的时候。抬了一天大煤筐的他,累得筋疲力尽,腿脚不听使唤,哧溜一家伙,滑倒在电车道上,他没有气力立刻爬起来,顺势在那里躺了下去。想歇息一会儿。突然,猛听一声尖叫,一列电车驶了过来。要不是跟他抬一个筐的老邹,使劲儿把他往后一捞,他会逃不出电车轱辘,见了阎王。就是这样,他那右脚还受了损伤,大拇脚指头连皮带肉,跟穿着的胶皮鞋前尖,一下子全撸了去。老邹见他受伤,立刻从自个儿的棉袄上撕下一块布,急忙给他包扎上,然后搀扶着他回了家。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于有德把老邹打发了回去,因为怕他妈和妻子玉珍知道他受伤难过。他懂得,女人在坐月子的时候,心里不痛快,容易坐病。十指连心,这一宿,豆大的汗珠子,不断地打他的脑门上钻出来,顺着眼角滚下去。
于有德想着做工的不易,生活的痛苦,不禁下意识地在心里默默地哼哼起流传在煤场工友间的“五恨歌”:
日本鬼子,闯进东北来。
东北人民遭受了祸害。
拉脖子,活埋。
恨一恨。
日本鬼子闯进了东北来呀唉哎!
卖国贼,无耻的国民党。
引列强瓜分中国。
侵占了各地方。
恨二恨。
卖国贼就是那个国民党唉哎!
“满洲国”,日本的傀儡。
官长都是狗汉奸。
狼心狗肺。
恨三恨。
“满洲国”他把那人命催呀唉哎!
小走狗,竟图发洋财。
替日本侦探、造谣。
活把人来骗。
恨四恨。
小走狗他把良心坏呀唉哎!
小工贼,监视工友来呀,
见着鬼子急忙跪在尘埃。
诬告工友们坏。
恨五恨。
小工贼他把工友们卖呀唉哎!
小儿子又哭喊起来。这小子从打落草始终没有住声。开头,呱啊呱啊地,还叫唤得满有劲儿,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号累了,便全身松软地躺在玉珍的怀里。疼儿如命的玉珍,老是皱着眉,低着头,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孩子的小脸,孩子的小脸,黄得像张黄表纸,闭着眼,呼吸急促,嗓子里吱吱地响,鼻翼一张一张的。孩子这样眯一会儿,不大工夫又号叫起来。每当孩子一哭,玉珍就赶忙抹下地,一边抱着,一边嘴里哼哼地悠着。于有德心里明白,这是怕他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干不了活。于有德一听孩子号叫,心里头像猫咬的揪揪的难过,跟锥子扎的那样刺心。他暗中责备自己:“这能够怨孩子吗?不能!一个刚生下来的娃娃,捞不着一点奶吃,光喝包米面糊糊,整天整夜撒不下来尿,瘦得像个大头猩猩,干巴得只剩下几根骨头,他怎么能不哭不号呢?这能够怨他妈吗?也不能!她整天跟我一样,嚼着填不满肚子的干菜团子,怎么能够有奶呢!”于有德苦苦地思索着,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他睁大眼珠子,望着望不见的房扒,想从这漆黑的夜里,寻找出一条生活的出路。这条路,究竟在哪里呢?
天还没亮,玉珍瞧见男人摸着黑坐起来穿衣裳,她歉意地说:“死孩子!叫得大伙不安。这一夜你翻过来掉过去,准没睡好。后半夜又下起了大雪,我看你今儿个别去啦。”
于有德知道,这样的天头,到三节跳板上装车太危险。一不小心滑倒在电车道上,不轧死,也得摔伤。赶上这样的天头,再凡家里有点路的,哪怕只对付一天不掉顿,谁也不肯冒着个危险。这是玩命啊!于有德明明知道这样,但是也不能不去。别说孩子喝包米面糊糊,只剩下碗底下那一丁点儿了,就是大人嚼的干菜团子,也仅仅够一个人半顿吃的。他不能瞅着大人孩子活活的饿死,不能不为能够喝上几口包米面糊糊去卖命。
玉珍见男人不吱声,穿鞋下了地,凄惨地说:
“要不是这孩子!……”她说不下去了!她转身下地到锅台上把全家的口粮——两个干菜团子,递给了男人有德。
“吃下去吧!”
于有德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妻子玉珍,好一阵子,摇了摇脑袋。
“留下吧!今儿个领了工钱,我就买包米面子去。晚上我再多吃。”
玉珍一把拽住于有德的胳膊,哀求着:
“吃了吧!别叫我心里难受了!”她禁不住抽泣起来。
西北风一个劲儿地刮着,烟雪扑在脸上,吹得于有德睁不开眼睛。他走到煤场一看。今儿个只稀稀拉拉地来了不两个人。因为鬼子规定,装一火车皮,不准超过四个钟头,要是超过,就扣发工资,所以上工来的几个人,不得不赶紧往车上装,一口气也顾不得喘。装筐,上跳,跑上,跑下,于有德浑身淌出的汗水,浸湿,紧接着又浸透了薄薄的棉袄。湿棉袄被冷风一吹,外面立刻结成薄冰,冻的硬邦邦的。扁担往肩膀上一搁,压得棉袄咔哧哧直响。
装了一筐又一筐,抬了一担又一担,当装第二个车皮的时候,于有德用尽气力,腰板也挺不起来了,两条腿不住点儿地哆嗦,右脚和头疼得更加厉害,渗出的血水冻结在破胶皮鞋帮上。他晃晃当当地往前走,一步挪不上二指,老邹见他艰难无力抬不动腿,怜惜地说:
“大兄弟,来,咱撂下歇歇。”
于有德不肯,头也没回地说:
“不行啊!快到钟点了。”
这工夫,鬼子监工的向这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大声催促:
“快快的!快快的!”
于有德摇摇晃晃,挣扎着踏上了跳板,这时候,车头拉起了震耳欲聋的响鼻,这是告诉装车的,还有三分钟就到点了。于有德一听此声,浑身像通上了一股电流,脑瓜皮一酥酥的。他一栽歪,好险没卡倒。正在他定神准备继续往上爬的这个夹当,那监工的鬼子,扬起皮鞭,照着他的头顶就抽了下来。于有德只觉得天旋地转,忽悠一下子,从跳板上摔了下来。
那鬼子余怒未息,走过去照着于有德的身子,啪!啪!又是两鞭子,嘴里还不住地说:
“起来的赶快!装熊的打死!”
老邹忙上前解释。
“他一天没吃饭了。太君原谅他吧!他不是装熊,你看,他摔昏过去了。”
那监工的鬼子,理也不理地说:
“活该!不吃饭的也来挣钱?”朝躺在地上失去知觉的于有德说:“你的起来不,嗯?不起来?”啪!啪!又是两皮鞭。
老邹一步跨上前,拽住鬼子的胳膊,两只眼睛闪烁着愤怒的火光,质问着:
“他有死罪吗?你把他打昏了,还想打死不成?”
那鬼子嘿嘿一声冷笑。
“打昏了?中国人死了一个两个的,关系的没有。”也许是害怕老邹两只咄咄逼人的眼睛,也许是旁边的工人往这边围拢,担心工人的铁拳和木棒落到自己的脑袋上,这小子说罢,夹着尾巴急忙逃走。
老邹赶紧哈下腰,把于有德的脑袋抱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摇撼着,喊叫着:
“有德!大兄弟!你醒醒!你醒醒!”
雪花飘落在于有德的脸上,刺人的北风吹打着有德的身躯。他终于慢慢地苏醒过来。于有德用了很大的力气,微微地睁开了眼皮,望着怀抱着他的老邹的面孔,眼角滚出了激动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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