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有德今天下工回来,发觉街面上热闹起来,打年纸的,贴对联的,熙熙攘攘。他这才想起来:“今儿个是大年三十啊!”
这些日子,他过得糊里糊涂,上打悠魂。从打那天他被鬼子监工的打昏过去,二柱在第二天死了。
二柱活着的那些天,玉珍尽管看见自个儿的孩子饿得嗷嗷叫唤,心里也知道不会活长远,不如早点那么的,免得孩子遭罪,爹妈看着疚心。但是,当看于有德低着头夹起谷草捆子,把活活干巴死的二柱子往外扔的时候,她禁不住呼天号地地哭起来。她哭的是那么伤心!饭不吃,水不喝,哭啊,哭啊,哭得眼泡红肿,哭得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哭得下巴颏能钻透山墙。于有德知道劝也没有用,他知道二柱子没有闹病不应该死去,是活活饿死的啊!他认为,二柱子的死,完全是他这个当爹的没有尽到责任,二柱子的死,是他这个当爹的大罪孽。
于有德拽开房门,跨进门槛,听玉珍躺在炕上哼哼直叫。他妈见他回来,忙说:
“你媳妇今儿个叫唤一天啦,脑瓜子疼,我寻思去抓点药吃,兜里又一个铜子儿没有。你工钱领下来没有?领下来啦?那你快去请个先生来看看吧!”
玉珍听婆婆叫男人去请先生,焦急地说:
“不行啊!吃饭要紧,挺两天就好了。”
老婆婆说:
“不能再挺啦!管怎么的,咱们过年要过个太平。”
玉珍更加焦急。
“可别的呀!人吃五谷,哪能没病呢。”
于有德摸着兜里,心里头寻思,这两半子儿,还想请先生!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我上药铺买点管脑袋疼的药去。”
不大工夫,于有德把药买了回来。他倒了一碗水,放到玉珍的枕头旁边,温和地说:
“等水凉了,你把这包药吃下去,啊?”
这时候,两个警察拽开房门走进来,朝于有德问:
“刚才到永善堂买药的是你吧?”
于有德寻思,花自个儿的钱买药,也不犯法,有啥关系,理直气壮地说:
“是我啊。您二位有啥事吗?”
站在后面的警士看了看躺在炕上的玉珍,问于有德:
“她是你什么人?药是给她买的吗?”
于有德回答说:
“嗯,是给她买的。她是我屋里的。”
那警士又问:
“她哪不好,是脑袋疼吗?”
站在前边的警长不耐烦地对警士说:
“这还用问?脑袋不疼,他能买脑袋疼药吗?”然后转过脸对于有德发了话:
“目前,本街正在流行天花,这是一种极端厉害的传染病。警察署为了防止其传染、蔓延,保护百姓安全,署长决定:凡是得上天花和有此嫌疑者,一律实行隔离。”这位警长说到这里,打扫打扫了嗓门,又道:“这也就是说,从今天起,全家隔离十五天。在这个期间,既不准你们任何人出去,也不许任何人进来,既不准你们上井挑水,也不准你们去推碾拉磨。为确切计,我们今天要把你们的房门封上。”
于有德吃惊地问:
“什么?封门?”
那警长眼皮不抬地说:
“对了,要封门。也就是说,门上要贴上封条。”
于有德真没想到,买包药会带来如此大祸。
“警官!俺屋里的也没出天花呀?”
于有德觉得简直是蛮不讲理。
“那,那我出去做工怎么办?”
那警长满有道理,非常肯定地说:
“上工?你们家有病人,你身上就一定有病菌。”他又咳嗽了两声,“我问你,你要是出去,传染给别人,这责任你能担待得起吗?将就着在家歇两天吧!”
于有德生气地说:
“不上工,你们管饭也行!”
那警长大金牙一龇:
“别他妈做梦娶媳妇啦。告诉你,咱们只知道执行上司的命令,发现头疼的,把门一封,照章办事。吃不吃饭,咱们不管。”
于有德他妈担心儿子跟警察顶起来,吃大亏,忙上前哀求说:
“二位老总可怜可怜俺这老太太吧!要是俺儿子不能去做工,俺们就得全饿死呀!”老人家见那警长好像没听见她在哀求,连答理也没答理,她迈步上前,拉着警长的胳膊说:“你老行行好吧!”
那警长胳膊一扑拉,把老太太甩到一边:
“快躲开!不要脸!别他妈的传染了我!”回头对警士说:“把封条拿出来。”
于有德他妈朝着警长哭着,继续哀求:
“二位老总开开恩吧!这半间房子,连个里外屋都没有,都圈到屋里头,拉屎撒尿……这,这像个啥呀!”
那警长嘿嘿一笑,拉着长调子说:
“老婆子,别想的太美了。告诉你,我们署长说过,屎尿是天花传染的媒介,可不许上外头拉。”
于有德气得一屁股坐到炕沿上,耷拉下头,两手抱着脑袋。
那警士好心地对于有德他妈说:
“大婶子,这是上支下派,我们也没有办法。你老想想,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办的,有就赶快办一下。待一会儿门封上,就不赶趟了。”
“快点儿吧,老弟!咱们还得回家吃饺子呢!”他一把把封条抢过去。“走!”
房门“咣当”一声,关了个严实,刷地一下子,门被封上了!
于有德他妈放声大哭起来。
玉珍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说:
“这都怨我,连累了全家!”
天头逐渐黑了下来,柱子扬着小脸,手扶着炕沿,朝着他妈妈问:
“妈,妈!你不说,过年吃饺子吗?多会儿吃?”柱子叫了两声,见他妈不吱声,又转脸问于有德:
“爹!我要小鞭!”柱子的两只小手,扒拉着他爹的腿,“爹,你不说过年给我买小鞭吗?”
老太太见儿子有德一声不答,怕惹翻了,小柱子挨揍。忙把孙子扯过来。
“小柱啊!咱们不放那玩意儿,怕崩着。”
柱子不服气,一蹦一跳地说:
“不能!奶奶。你听,小福在外头放呢!”
这时候,老太太发觉,外头确实已经响起了爆竹声。一群小孩子,在门口跑着,跳着,打着,闹着,叽叽嘎嘎的。老人禁不住又落起泪来。她用那枯瘦的手指,抚摸着小柱子的头顶,悲伤地说:
“傻孩子啊!咱们跟人家不一样啊!……”
突然,门外传来了呱嗒板的响声,一个小孩高叫道:
“财神到家,
越过越发。
财神到手,
越过越有。
给你们送财神来了!”
老人家顺着门缝说:
老人家回过头,见儿子脸色,难看得吓人,只见有德猛然站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直直地瞅着房门,拳头紧握,声音低沉而有力地说道:
“咱们不能在这再待下去!咱们不能等着饿死!咱们必须逃出这虎口!”
经过一番紧张的商量,全家决定,仍旧回西沟乡下去。
过半夜,借着人们接神街面杂乱,于有德牙一咬,一脚踢开房门,背起儿子小柱,扶着媳妇玉珍,照看着年迈的母亲,一口气从县城南门逃出。
于有德全家,原来以为进城后的日子会过得好一些。结果呢?穷人到哪也难熬,一团希望,全部破灭。死孩子,没饭吃,挨鬼子打,受警察气,残酷的生活教训了他们:鬼子的天下,没有穷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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