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晚,躺在炕上的刘忠老伴,听说老头子被人搀回家来,心里咯噔一下子。她支歪着坐起来,一看老头子的后脑勺豁了个大口子,鲜血还直门往外滴答,吓得她一头倒下,病情更加沉重起来。今儿个一清早,老头子还一门说胡话、神志不清。她催促闺女淑芳,赶紧去把大林送来的高粱磨了,好给老头子贴几个饽饽吃。
淑芳出去不大工夫,二升高粱就推完了。她转回家正要架火贴饽饽,听他妈有气无力地叫唤:
“丫头啊,推完了吗?你过来。”
淑芳答应一声,走到她妈跟前,低下头俯在她妈的脸前:
“妈,干啥?”
她妈说:
“你上外头看看有没有人。”
淑芳推开房门,左右看了看,走回来说:
“没有。”
她妈叫闺女坐在她的跟前,兴奋地说:
“头刚儿你去推磨,你于大哥来咱家,说你哥哥跑进山里当上红军了!”
淑芳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惊喜地问:
“真的?我哥哥好吗?”
老太太说:
“人都挺太平,就是队伍上缺吃的。你于大哥说,他们在想法凑粮食,好给他们送去。”
淑芳不明白。
“警察看得这么严,能送出去吗?”
她妈小声说:
“能。你于大哥可会想招了,他说,要是谁想给,就说给老王家王志坚的儿媳妇下奶,把粮食送到他们家,他有法子送出去。”老太太气脉不够用,说到这,喘了起来。淑芳慌忙给老妈妈捶起脊背。半天,老太太才缓过来这口气。她妈接着说:“丫头啊,别说你哥哥在队伍上,就是不在,咱们娘俩也不能听说不管哪。你去把你磨的那高粱,上锅炒它一半给你王大伯送去。剩下的,留着你们爷俩滚几个菜团子吃。”
淑芳一听,为难地说:
“妈!你和爹病到这个样,咱们那丁点儿高粱……”
她妈紧紧闭着眼睛,极力不叫眼泪淌出来,哽咽地说:
“妈!你不能死!……”淑芳急得呜呜哭了起来。
躺在炕梢糊里糊涂的刘忠,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地听到哭声,他使了使劲,抬起了眼皮,看了看,问淑芳:
“丫头!你哭啥?”
淑芳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爹。老头子听说儿子有信,给队伍送粮,浑身来了力气,扑棱一下子坐了起来,上身子不由自主地直门儿打晃。淑芳忙上前一把扶住。
“爹!你快躺下!”
老头子也许是觉得老伴没看起他,气愤地说:
“要留就给你妈留点儿,我那份一定送去。”
老太太凄惨地说:
“她爹!你可不像我呀。我不中用了!这家,往后全指靠着你了!丫头虽说给了大林,可还得你抚养二年。你不能没有个好身板呀!”
老头子咬着牙,狠狠地说:
“身板?队伍不回来,还指望有好身板!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抗它一阵子。你不要胡思乱想,咱们都要活下去!活下去!要等着英武他们打回来……”
老太太赶紧制止:
“哎呀,你快小点儿声!你要执意不留,咱们就都送去。”
老头子刘忠这回乐了。
“这还对劲儿。你也不想想,别说咱儿子英武在队伍里头,就是不在,我一个男子大丈夫,能落在你们女人家的后头?”
老太太一看老头子在闺女跟前和她开玩笑,气不得笑不得。
“你这个老不死的!胡咧咧啥?”转脸对淑芳说:“丫头,你听见了吧?去,这就上锅炒,全送去。”
也许是心情畅快,老两口子觉得今天过得挺快当。晌午,淑芳打王志坚那里回来后,悄声地对她妈说:
“今儿个村里可热闹啦!家顶家推碾子拉磨,上老王家下奶的不断流。我在王大伯那,还遇着了东头王大娘和于有德的媳妇于大嫂了呢!”
日头,悄悄地落到了山背后,天黑了下来。王志坚插好门插棍,回身爬上炕,拽下他盖的那床被,咔哧咔哧就扯开了,老汉把扯下的蓝被面,扔给于有德说:
“你眼神好,铰开,缝两个口袋,好装炒面。”
这一夜他们两人虽然弄到小半夜才躺下,可是因为心里头又兴奋,又有点紧张,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越盼天亮天越不亮,两个人索性坐起来等候着黎明的来临。
终于,天麻麻亮了,日头又从东山冒出曙光,王志坚绕着车压厢,仔细察看一阵后,这才抄起鞭子,“驾”地一声,把大车赶出了院子,赶上了大道,于有德扛把锄头远远地跟在粪车的后面。王志坚一边往前赶,一边不断地高声吆呼着:“哒哒”“咧咧”,故意弄出叮当的响声。
“站住!”大车还没有走到村口,卡子上站岗的警察就在那边喊了起来。
王志坚立刻把车停下,朝着站岗的警察回话说:
“老总!送粪去。”
“谁他妈的这么早就出村送粪!”警察张嘴就骂了起来。
王志坚赔着笑脸说道:
“老总!古语不是说么,‘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白天挖围子,要是不起早抢着干点儿,秋天指望啥呢?再说,地里不打粮食,拿啥报效国家呀?”
“说的倒挺好听,过来!”警察叫他赶过去检查。
王志坚把大车赶到警察跟前,不等他发话,就拽住抛绳停了下来,笑呵呵地说:
“老总,请您检查。”
警察早就瞧见车里头装的是一车大粪,筋筋着个鼻子,嫌恶地一摆胳膊说:
“别他妈黏牙啦,快走!”
王志坚故意装得不慌不忙的样子,慢慢腾腾地把车赶出了村口,但是,当大车刚刚爬过了一个小土冈,挡住了背后警察的视线后,王志坚的劲头可就来了。只见他的胳膊不停地扬起来落下去、落下去扬起来,鞭子抽打得老牛“嗷嗷”直叫,四条腿似乎不沾地地往前跑。不大工夫,老牛鼻子就喷吐出股股白气,浑身上下湿得拉拉的。王志坚目睹此状,心里不好受。要知道,他平素是最稀罕牲口不过的。近两年,儿子见他岁数大了,三番五次地不让他喂牲口,可是他百般不肯,照旧起五更爬半夜,没事八遍地给牲口添草添料,整天和牲口打恋恋。每年入伏后,泥水多,牲口容易埋汰,但是哪怕牛身上沾上一疙瘩稀泥,他也要赶忙把它刷掉,再拿起挠子,把牛毛梳得光光溜溜。每年刚交九,他就把早已经编好的草帘子给牛披在背上,很怕牲口冻着一点儿。去年快过年时,他的心上人——大孙子喜顺,偷着剪掉一绺牛毛,轱辘了一个牛毛球,他发觉后,破天荒地打了喜顺两巴掌。今天,王志坚虽然看见老牛累得如此模样,但是为了争取速度和时间,为了叫战士们能够吃到亲人送去的炒面,他再也顾不得牲口遭罪不遭罪了。老牛在鞭子的抽打下,继续飞跑着前进。
王志坚赶到小龙冈,抄小道先来到这里的于有德,从树棵子中钻了出来。他是看王志坚安全出村后,说是出去刨茬子混出村的。按照事先的约定,他们二人迅疾地把两口袋炒面,从车道搬到那个柴禾垛后头,然后用柴禾盖好,又仔细瞧了瞧。当他们认为一切如常,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王志坚抹回身,赶着空车往回来。于有德仍然抄小道回到了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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