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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翔羽说不过我爱的仍然是你你那穷清高的傻样

时间:2023-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宴会结束时,袁伟托表妹范咏将一只闪闪发亮的铂金镯子戴在了刘翔羽的左腕上。苏文方面是因为自己心有所许。鹞子岭小学名副其实。我女儿小芹,特别的喜爱救命粮,又特别的喜欢咱这个小学校,想方设法地装扮她。苏文在宿舍里安顿好才知道,鹞子岭小学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教师五个,女教师却有十一个,除五个中年女教师而外,其余都是近年分来的师范生。两个炊事员也是女的。

苏文拿到云城师范毕业证那天,觉得自己的生活理想和爱情理想同时幻灭了。

在文凭泛滥的时代,师范生没什么前途,毕业等于失业。正是因为这一点,他的女友刘翔羽理所当然地离他而去,并且迅速地成了煤矿矿主的太太。

刘翔羽是个任性而坦率的女孩。她对自己的行为做了坦诚的解释。她说在临近毕业的绝望日子里,遭遇成功的企业家,是上苍对她的特别照顾。这件事说起来挺偶然。有一天她去参加初中同学范咏的生日派对,奇遇了范咏的表哥——淘金成功的袁伟。袁伟虽然长相差些,但气度却是一流的,说话口满,出手阔绰,仿佛一挥手就能拥有整个世界。这是小城出去的淘金者们共有的浅薄相。一开始刘翔羽并没怎么注意这个脸膛红红的年轻人。她关注的是范咏这个丑小鸭怎么就一夜之间变成了天鹅。当年,范咏是个连初中都读不下去的笨女孩。初中毕业,索性放弃学业出去打工。凭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几年下来,居然在云城的小巷里给父母盖起了一座气派的小洋楼,令所有的同学朋友艳羡不已。一走三年的范咏,回乡时似乎有意扩张这种艳羡,在自己十九岁生日那天遍请亲朋好友,宴会上极尽奢华,最惹眼的就是晃荡在她左腕上的那个光芒四射的铂金镯子。大约是刘翔羽生性奢华的缘故,她本不想多看范咏的左腕。但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这样,就让那位煤矿矿主钻了空子。宴会结束时,袁伟托表妹范咏将一只闪闪发亮的铂金镯子戴在了刘翔羽的左腕上。范咏对刘翔羽说,表哥资产千万,一心要找一个家乡妹去河北共享成功,可是千挑万选的没一个中意。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苏文听她诉说了这个经过,惊得目瞪口呆。

刘翔羽说,不过我爱的仍然是你。你那穷清高的傻样,你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可爱理想,你那杨树一般的身姿,你那小河般清爽的气息,永远都是我的最爱。但是对不起,我抵挡不住铂金镯子的诱惑。

那时候他们正站在香溪洞山谷的树林子里。这儿曾经是他们的恋爱山谷。他们曾在这里热吻,在这里偷尝禁果。他们邀请溪水跟他们的吻比长度,邀请白云为他们第一次偷尝禁果作证。

啊,白云千万里,现在依然在他们头顶飘动,爱情却像云一样散了。

刘翔羽双臂缠着苏文,要求他再给他她一次。她说她要留住爱情的滋味,将来有机会再来寻找爱的踪迹。

苏文拒绝了。苏文忍了又忍,才没让那些绝情伤意的话蹦出嘴唇。

他们曾是云城第二师范文科班的同学。因为都迷恋着文学,加入了学校的新苗文学社。这样他们就有一些参加篝火晚会的机会,有一些参加桃花诗会、油菜花笔会的机会,也就有一些彼此产生好感的机会。当然,也就有了相爱的机会。

十八岁的少年人相爱时有一种盲目而又疯狂的激情。因此既是刻骨铭心的,也是容易破碎的。这是所有初恋的特征。所以苏文尽管痛苦得想跳汉江,但是也毫无办法。

苏文的另一个女友韩萍在关键时刻也没有表现出挽救他的迹象。

当然,他和韩萍只是彼此有好感。他们是来自同一个穷乡僻壤的少年朋友。因为只是好感,所以能够平静相处。无聊的夜晚打打电话,不顺心的时候诉诉衷肠,看电影时做做伴儿,空闲的时候压压马路,必要的时候也牵一牵手,吻一吻额头。但仅此而已,再没有任何过分举动。苏文方面是因为自己心有所许。韩萍却是自命不凡,一心一意地想要出人头地,不肯将自己的花样年华轻易许人。

读师范的人大都没什么背景。他们毕业后留在城市工作的希望等于零。云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地域是山区。因此,师范生唯一的出路是做山村教师。他们的命运在走进校门那天就注定了,秦巴大山早就张开广袤的怀抱在等待着他们。像苏文这类的师范生也没什么幻想。那传说中黄金遍地的地方他们去不了,因为文凭不过硬。所以,委屈也罢,失望也罢,他们最终都得走进大山的皱褶里奉献青春。刘翔羽、韩萍这类漂亮女生例外。她们有待价而沽的可能。她们一般不急于进山就职,毕业后在城市里游荡,等待机会。

因此,苏文到秦岭深处的鹞子岭小学报到时满心惆怅和痛苦。

鹞子岭小学名副其实。这座古庙改建的四合院式学校坐落在鹞子岭半山腰上。上山的路陡如鹞子脊梁,乱石形成的天然石梯刀背般险要。上山时每一步都有向上挣扎的感觉,下脚时需十分小心。鹞子岭小学管辖着周围十公里左右的山区,学生们分布在周围不同的山头上。他们黎明时跑下自己居住的山头,越过峡谷河流,然后攀爬上陡峭的鹞子岭,到达学校。这看起来简直有点儿不可思议。孩子们仿佛是从一片云里走到了另一片云里,有着飘浮的感觉。这儿的一切都有着飘浮的感觉。山里人家的房子就像一些凌乱地飘浮着的云彩。鹞子岭小学也像一片飘浮的云彩。

苏文委委屈屈地来到鹞子岭小学报到的时候,靠在枯朽的木板校门上的老校长杨明堂鹞子那样嚯地扑过来和他握手。杨校长语无伦次地说,欢迎,欢迎!我一放学就在校门口等你哩。为欢迎你我提前了半小时放学哩。

杨明堂是典型的山区小学教师的形象:身子干枯,腮帮凹陷颧骨突出,眼睛红嗤嗤的没有睫毛。苏文知道这是长期烤柴火的结果。

苏文看着他一边绾起来一边掉下去的裤脚皱了皱眉头,校长的形象使他看到了自己黯淡的前程。但是他的沮丧很快就被老校长的热情淹没了。杨校长热情地说,我昨天就给你支好了床铺,还给你买了个吃饭的大号瓷碗,洗脸盆也给你买下了。杨校长上下端详了他,又说,好结实的身板,咱这儿太需要你这样的棒小伙了。

苏文的沮丧还被学校周围的红如玛瑙的救命粮淹没了一次。他从没看见过这么多的救命粮。她们云霞一样地罩在学校的土墙周围,事实上就充当了学校的院墙。救命粮是野生植物,不知谁会这么有心,把它们弄来装点这个破败的小学校。

杨校长看出了他的惊讶。他说,是我那女儿弄的哩。我女儿小芹,特别的喜爱救命粮,又特别的喜欢咱这个小学校,想方设法地装扮她。为弄这些救命粮她忙了几个春天哩。

苏文有些茫然地望了望他。不知道杨校长为何要在自己面前夸女儿。

苏文在宿舍里安顿好才知道,鹞子岭小学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教师五个,女教师却有十一个,除五个中年女教师而外,其余都是近年分来的师范生。她们之中三个是临时代教,没有教师资格证。两个炊事员也是女的。就是说,他的生活要在女儿国里开始,这对刚刚受过女人伤害的苏文来说,非常不利。

苏文打开木格窗户,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紧接着扑进来的就是对面那高耸入云的山峰和河水的喧响,还有窗下的老杏树。周围很静,只有小鸟的啁啾偶尔传来。这些古老的风景,加上木桌木椅木板床,加上坑坑洼洼的泥土地,撞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他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老实说,他是喜欢这种环境的。很久很久以来,他一直盼望到一个没有世俗干扰的地方工作和学习。想到这儿,苏文立即动手收拾房子。他在墙上钉了钉子,将一幅从旧日历上剪下的西方油画挂在床头。这幅画画着两个弹钢琴的女孩。坐着弹琴的女孩一只手放在键盘上,一只手翻琴谱。另一个伏在弹琴女孩的身边。浮动的肉粉色窗帘和放在钢琴上的明丽瓶花,将一种古典而又高雅的氛围渲染到极致。苏文在朋友处看到这幅画,立即强行要来,又去装裱书画的店子装了框,此后一直随身带着。挂好了画,他又摆弄另一件宝贝:一把磨得发亮的二胡。他将二胡挂在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和他同住一室的胡群说,你挺浪漫呀。只怕你在这里待不过三个月,就会把这些玩意儿从窗户里扔出去。苏文不喜欢他这种教训人的口吻,抬头去看他的区域,果然什么也没有,只在桌角竖一块纸板,写着一个不太成熟的书法作品或者说格言“忍”。

胡群并不是危言耸听。苏文立马就领教了山区小学教师的枯燥、繁琐和乏味。

杨校长当天下午分给他的具体工作是收缴学生本周口粮。这是个星期天,下午五点之后,住校的学生陆陆续续来到学校。住校学生搭全伙的人很少,大部分学生都是带菜带粮。菜是豆酱和咸菜之类,自己保存,粮食交到学校伙食上。山里杂粮多。学生们带的粮食五花八门,有大米白面,有玉米面和玉米糁子,还有绿豆小豆黄豆。必须分门别类,一一登记清楚。尤其一年级小学生,神情怯怯的个个犹如小羊羔,倒粮时不是撒了就是将玉米糁子倒进了白面里,让人淘不尽的神。

苏文忙完这事,累出一身臭汗。看看天色已晚,决定到山下河里洗个澡。

那天正好有月亮。河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色波浪,很美。两岸青山就像沉思的巨人,也很美。苏文将自己泡在河水里,心情好起来。

苏文是山里长大的。他认为,大山的唯一妙处就是夜晚特别宁静特别神秘。只是他苦挣苦熬地跑到城里上学,原本为的是改变命运,却没想到,现在把命运的轨迹引到了更深更大的山里。想想,命运这东西真是诡秘。

他把自己清洗干净,然后找一块巨大的青石坐着,并且调整角度,让自己最大限度地沐浴在月晖之中。就在这一刻,他听见了大山的天籁之音。那是风声、水声、蛙声、虫声和空气流动的声音组成的。能感觉到。也能看到。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一种水花溅动的啪啪声。他寻声望去,便看见了一个奇景:月光下,一位长发如瀑的玉女站在青石下的水滩里,看样子是在洗澡。他赶紧收回目光。心想,这一定是学校里的哪位老师,偷看同行洗澡肯定是不道德的。但是那个背影,那黑瀑映衬下的浑圆的臀部是那样美丽,仿佛磁铁样吸住了他的眼睛。他就忍不住又看了。这一看,他确信那不是人,而是山里边传说的黑毛水怪。也就是柳树精。据说柳树精是千年的柳树撞着了女人的经血变的。所以有杨柳一样的长发和闪耀着红光的身子。柳树精不害人,撞着了会给人带来桃花运。苏文小时候常常跟着村里的小伙子们躲在河湾里等待柳树精。可是一次也没有等到过。现在,他却和这山神不期而遇。现在这水怪面对着他。他有机会看到了她的全身:满月似的脸,乳峰高高突起。借助月光,他甚至看见了她那圆如珍珠的肚脐眼。最为奇异的是那亭亭玉立的身体通体散发着淡淡的光辉。他揉了揉眼睛,确信不是幻觉。这时候那身体跳起了柔曼的舞蹈,扭动了几下就钻进水里游动起来了。黑瀑似的头发和身体一起摇摆,,就像一尾游动的鱼,美妙得无法言说。苏文惊得叫起来。他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虽然他知道柳树精是不伤人的,但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所幸柳树精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依然自由自在地畅游着。后来柳树精开始梳洗她的长发。他确切地看见她在石头上砸皂角,然后将皂角抹在头发上。他分明地闻到了皂角的清香。

啊,难道山怪也使用人间的物品吗?

苏文突然想悄悄绕过去抱住那山怪看个究竟。但他担心他一动作山怪就会遁逝了。山怪是和海市蜃楼差不多的东西。而他还想多看一会儿眼前的美景。

山间的清风吹过来,就像女人的手那样轻轻抚摸着苏文刚刚洗过的身体。云在头顶上飘着。美女在水里游着。苏文想,这大约就是人间仙境了。享受着人间仙境的苏文忽然觉得一阵困顿,就迷糊了过去。等他醒来,美丽的柳树精不见了,只有河水在不休不止地歌唱。

苏文回到学校,已是夜里十一点。下午那么喧闹的学校此时一点声音也没有。老师们的屋子灯都亮着。学校房子紧张,老师们集中住在会议室四个角落的小套间里。外边的大间摆满课桌,做三年级教室。苏文晚上才知道,十二平米的一个小套间,要住四位教师,每张床住两个人,每张桌子上也要坐两个人批改作业和备课。他们屋子的另外两个,一个在市里参加成人高考,一个在教院进修。

苏文一进屋,胡群就抽抽鼻子说,好香。你刚洗过澡,在哪里洗的?苏文说,河里呀。郎河里的水又清又凉,舒服极了。胡群说,呀,忘告诉你了,晚上九点以后是不能到郎河去洗澡的。苏文问,为什么?胡群说,不为什么。就因为小芹每天晚上九点以后要去郎河洗澡,大家就都不去了。那是小芹的郎河。哎,你是不是看见小芹洗澡了?如果那样,你可就是罪过。苏文不想说实话。苏文说没有。他问,你是说杨校长的女儿?她为什么享有这个特权?

胡群说,不是什么特权。这小芹是个哑巴。却特别灵慧。她九岁就来学校做炊事员了。对学生好,对老师就跟自己亲人似的。她还负责学校的绿化、种菜、给学生缝补衣被诸种事宜,非常辛苦,每天晚上都要忙到九点以后。小芹没什么爱好,就是晚上九点以后爱坐在郎河里的大青石上看天。这有个原因。她小时候患病,过河到镇上看病,庸医给治哑了。她此后就喜欢呆呆地看那条河。大家爱小芹,也就不去打扰她。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规矩。

苏文哦了一声,说原来这样啊。但他并没有把郎河里的美艳浴女和小芹联系在一起。他认为自己看见的就是柳树精。

新来的教师法定带一年级,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苏文刚一报到就知道了。他拿出备课本,准备请教胡群第一天上课应该注意些什么。胡群却对女人的话题比较感兴趣。胡群说,你在学校里谈下女朋友没有?没有的话你就准备打光棍吧。别看咱学校那些女的人不怎么样,却个个都想傍城里的高官大款。她们是绝不会正眼瞧一个山村教员的。

苏文知道胡群三十岁了还没有找下对象。他是学校的元老级人物,年龄不大工龄大,在这里十二年没挪窝。他教过的学生有的大学都毕业了。他先后对本校的三个女教师产生过好感,但都是人家熬到调动就和他吹了。也有一个真心爱他的,不嫌他的小教身份,不嫌他家穷,不嫌他工资低,唯一的条件是要他调到城边上去。就这一个条件他也办不到。姑娘只好跟一个在内蒙做药材生意发了财的家乡小伙走了。

苏文不想说现实生活里这些恼人的话题。他害怕这种话题破坏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一点点好心情。他想跟他说说柳树精的事。又觉得那是自己的秘密不能轻易示人。尤其是他决定明天夜里还要去看柳树精,就更不能说破。于是说道,我没有谈过对象。我这人天生不爱女人。

胡群激动得推开备课本站了起来,不爱女人,好大口气!等你在这座孤庙里待过两年,等女人们见了你躲着走的时候,你就想女人了。

苏文正要说什么,杨校长敲门进来了。校长说,我让老婆煮了块腊肉给你吃,到处找不见你人。你跑到哪里去了?苏文支支吾吾着没有正面回答。

杨校长的家在另一座山头上。他在学校待了快一辈子了。对他来说,家就是学校,学校就是家。所以,每来一个新同事,第一顿饭他都是请到家里去吃。苏文当然也不例外。

苏文说,我刚刚吃了碗方便面,不饿,再说现在也晚了。

杨校长说,我知道晚了。我拿了块熟肉在灶上放着的。明天让小芹专门做给你吃。我是来领你查第一遍夜的。第一次我带你值,以后你就独立值。咱这儿男教师少,一周至少要值两次夜。女教师只是辅助值夜,一般情况下不叫她们。

苏文跟着杨校长往教室走时心想,这崇山峻岭之中的孤庙,有什么夜好值的?在他这样想的时候,杨校长拉开了二年级教室的电灯。苏文立即看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现象:五十多个男女小学生睡在并拢的课桌上,有的奓着胳膊有的翘着腿,有的将被子裹在身上有的被子掉在地下,有的打着酣有的嘴角挂着涎水。睡在桌边上的都像随时要滚下来的样子。苏文马上想到蚕子。这情景太像蚕子了。不同的是蚕子没有这么大的味道。孩子们由于都是连衣睡着,浓浓的汗臭味儿尿臊味儿熏得苏文直抽鼻子。

杨校长说,学生的作息时间是九点钟睡觉,早晨五点半起床。值班老师要照顾他们入睡。十一点第一次查夜主要是给他们盖被子,看看有没有人滚到地上;两点钟查夜主要是叫他们上厕所,挨着挨着叫,睡得多死也要叫。不然,就有人尿床。

二百多个学生分睡在五个教室里。他们一个一个查完,差不多就是十二点了。站在院子里的时候,杨校长说,最重要的是注意学校周围的安全。咱这儿经常发生泥石流,有时候并没有下暴雨,也会莫名其妙地发生泥石流。杨校长指着大殿后边让他看:这儿原先是高年级教室,去年发生了泥石流,成了危房。杨校长特别强调,去年发生泥石流那天就没有下雨。杨校长说着领他绕到学校后边去,教他怎样观察天象,怎样查看山的动静。咱这儿把泥石流叫做山笑。山笑前是有动静的。关键是要细心观察。杨校长说,还有一层,就是要防止人贩子到学校偷娃子。苏文惊讶道,有这种事?杨校长说,怎么没有!去年大湾小学一晚上丢了七个娃子,到现在还没破案哩。杨校长说,不过,早晨的事就简单了。早晨你主要是把所有的被子摞在教室后边。这活儿各班班主任会帮你做的。

人老了大概都有啰唆的毛病。杨校长反反复复地交代过还是不放心,说你要是没把握我就让胡老师陪你。只是胡老师已经连着值了两个夜班了。苏文说没问题。我豁出来一夜不睡就是。杨校长说,不是你睡不睡的问题。人命关天啦,脑子里的弦要时时刻刻紧绷着。为了让他绷紧脑子里的弦,杨校长进一步说,山里人可怜哩,整年虫子一样在地里刨食,啥子希望也没有,娃娃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现在又是独生子女。娃娃出了差错,他们可就没法活了。苏文被他说得毛骨悚然,仿佛危险就在眼前。他的心弦真的绷紧了。这大概就是杨校长要的效果。杨校长看他紧张的样子就说,看得出来,你是个责任心很强的青年。我看得出来。我从你眼睛里看得出来。

杨校长交代完毕后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叹说。我老了。自己都知道自己啰唆得讨厌。就等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来接班了。说着打开校门。他每天晚上必须赶回家去。他的老伴儿砍柴滚了坡,落下残疾,行动不便。家里的猪呀鸡呀夜里要靠他照顾。

苏文看着他那驼背的身影在手电光的照耀下一蹿一蹿地向前去,深悔自己回学校晚了。他冲出几步喊道,我送你回去。杨校长说有啥子好送的。我这样黑更半夜跑惯了的。你快回去睡去。

早晨五点,苏文被胡群摇醒来的时候有些糊涂,半天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杨校长低沉而恼怒的吼声在耳边响起,他才记起鹞子岭小学这个名词。

原来他睡过了头,忘了半夜两点的查夜。一、二年级有一半学生尿了床。

你咋能这样呢?你咋能把事情不当事情呢?

发怒的杨校长面目狰狞,与昨天在校门口迎接他的那个和气老头判若两人。

苏文心里觉得校长小题大做。不就是学生尿了床吗,大晴的天,晒干不就行了。杨校长仿佛看到他心里去了,怒道:你一定以为这没啥子大不了的是不是?你不知道这些学生上几年学就这么一床被子,经常尿湿的话问题就严重了。又训胡群,你知道他刚来,也不操个心叫醒他。

胡群可不吃他这一套。胡群说,你没本事弄钱改善学校条件,就知道训人。又不轮我值夜我为什么要提着心吊着胆睡觉。

杨校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气哼哼走了。

胡群说,别理他。今后值夜时上些心就是了。值夜是个习惯。时间一长,查夜的时间一到就会自己醒来,比钟还准。形成习惯就不用这么辛苦了。胡群告诉他,他早晨要做的工作是准备开水和洗脸水、开校门、敲钟、升旗、领同学们做操和打扫卫生。因为住在对面山坡上的另一位炊事员要在七点以后才能到校。

苏文推开厨房门,炊事员小芹已经起来了。小芹晚上就睡在厨房里。一张床板,晚上铺被子睡觉,白天卷了铺盖做案子,铺一张塑料纸,放锅碗瓢盆。学生教师每人一只蛋青色洋瓷碗。几百只瓷碗倒扣着一个摞一个,摞成一个小山。苏文想,今后就要在这个小山上加一只自个儿的洋瓷碗了。

苏文走到灶台前,见小芹正弯腰整理一堆柴火。她起身时一扭腰,用塑料棍儿别着的发髻披散下来,苏文的眼前立即浮起一片黑色的云彩。那么油黑乌亮,悠然拂动如柔柔的柳丝。尤其,小芹那颀长柔曼的身姿和闪光的皮肤,使他觉得似曾相识。他忽然想到昨晚在河里看见的情景。啊,那美轮美奂的景致竟是眼前这个哑女演示的?上苍啊,你也太会作弄人了。

小芹不知道苏文的心事。她对他笑一笑,指指地上的一对塑料桶,意思让他挑水。小芹的眼睛又细又长,笑起来像月牙儿。小芹的眼睛很亮,波光粼粼的就像阳光下的河水。苏文就心跳加速。这目光使他确信他昨晚看见的不是什么柳树精,而是哑女小芹。他差点儿开口和她说话,差点儿问她昨天晚上是不是到河里洗过澡,忽然想起她是哑巴,不仅解嘲地笑了。

苏文十九岁,正是力气旺盛的时候,一会儿就把水池子挑满了。小芹竖起大拇指夸他,眼睛里满是笑意。他也对她竖起大拇指。他想对小芹说的话是:你的眼睛很美。你看起来很聪慧。这时候,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学生们拥进来打洗脸水时,都扬起脸把小芹叫一声姑姑。那情景简直像电影镜头一样动人。苏文退到一边,像欣赏名画一样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这使他灰暗的心情昂扬起来。甚至一直盘踞在他心里的那个叫做刘翔羽的女孩也退得很远了。

苏文正在胡思乱想,早操的铃声响了。摇铃的是杨校长。一个老人站在古旧的庙宇大殿前摇着一个古老的铃铛,这情景使苏文终身难忘。这情景使他明白,他必须从梦中醒来。于是他赶紧跑到队伍前面去站着。胡群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哨子。他试着吹了一下。

音乐响起时,苏文看见老师和学生们都垂手肃立。国旗徐徐升起,学生们举起右手行礼。他的眼眶热了一下。

对苏文来说,这个早晨无论如何是庄严的。因为这是他踏进社会的第一个早晨。也是他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个早晨。就是说,从这个早晨开始,他就是一个承担着社会责任的人了。

苏文走进教室的时候,一种教书育人的神圣感在心里油然而生。他看见教室的墙壁上贴着张衡、李时珍、鲁迅、牛顿这些古今中外科学家文学家的画像,感叹即使在这样的深山小学里,教育的目标也是崇高的。于是他决定,在教授知识之前,给这些初进校门的山里娃娃们讲讲这些科学家文学家的故事。

苏文用二十分钟讲故事,用二十分钟教课文:“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由于故事和课文内容都引人入胜,孩子们那亮晶晶的眼睛始终紧盯着他。这使他感觉有些错位。他老感觉自己是在太空里飞行,距离星星很近。星星们亮得晃眼睛。他有种身心被照亮的感觉。

苏文对自己所上的第一堂课很满意。课外活动时,孩子们一窝蜂地拥出去,他就站在窗前对着满目红叶抒情。这时候,他看见小芹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费力地晒被子。为了日照充分,铁丝绷在几棵高大的青树上,被子像五颜六色大的旗子那样悬挂着。他赶紧跑过去帮忙。小芹急得一个劲儿摆手。他看不懂她的哑语。但他猜想小芹是让他赶紧回教室上课去。看小芹急成那样,他只好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小芹每吃力地往铁丝上甩一床被子,他的心就紧一下。暗想:今天晚上哪怕不睡觉也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了。

苏文上第二堂课的时候有些注意力不集中,老想着小芹把被子晒完了吗?好在这堂课主要是教学生写字,偶尔走走神不要紧。忽然,他看见了另外一道风景:小芹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慌慌张张地向三年级教室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身子尽量贴着墙壁,很显然是为了躲避上课老师的目光。很快三年级班主任肖伊霞就出来了。肖伊霞接过孩子,就地坐在廊檐坎上,掏出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立马就不哭了。

苏文知道肖伊霞是有故事的女人。和苏文的情形相反。她是自己进山当老师,有背景的男朋友留在了城里的市政府机关。几年下来,男朋友又是进修又是自考大本,转眼从机要室的文书处理员跳到市政府办公室,他们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大约因为爱得深沉,男方把婚礼操办得很隆重。肖伊霞的丈夫李辉是带着九辆清一色的黑色桑塔纳2000把她从鹞子岭小学接走的。学校到公路那段陡峭的山路,李辉背着肖伊霞一步步走过。那阵势那情景,轰动了方圆几条山岭。人们都放下手头的活儿拥到鹞子岭山谷来看热闹。老人们说,鹞子岭山谷从来没有那样热闹过。他们的故事在鹞子岭人的火塘边、饭桌上,流传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肖伊霞怀孕生子,人们还在传诵他们那惊天动地的热闹婚礼和他们的爱情神话。肖伊霞休完产假回到学校,她的调动问题也提到了议事日程上,因为这时李辉已经坐到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位子上了。就是说,眼见得肖伊霞的苦日子就要结束了。可是,她却在一个双休日回家时在自己的卧室里看到了另一个女人。那天她说好不回家的。谁知区教育局来检查工作,都是熟人,车又空着,大家就怂恿她回家。她也是想回家的。他们的宝贝儿子见风长,一天一个样。她多想让李辉天天看见儿子啊。他们一路逗着孩子,教育局的人还开玩笑说,快想法子调回城,李辉现在可是市长眼里的红人了,小心哪天被市政府那些个妖精似的女秘书们勾了去。肖伊霞多么自信啊。她不无自豪地说,李辉那个憨样,又穷又老实的小职员,捡个我这样的就算福分了,他还敢贪心?肖伊霞的言下之意是他们的爱情坚定。大家都知道他们夫妻感情好,只不过给嘴过年开开玩笑。谁知不幸言中。

毫无思想准备的肖伊霞当然是痛不欲生,甚至连死的念头都有了。幸在公公婆婆站在她一边,登门臭骂了那个勾引儿子的女人,数落了儿子,逼儿子给媳妇再三道歉。李辉本人也痛悔不已,表示要跟那女的一刀两断。肖伊霞却怎么都不能原谅丈夫。当李辉一夜一夜跪在她床前请求原谅的时候,她说,李辉,不是我心硬,也不是我死脑筋,怪只怪我们当初爱得太纯洁,现在才有这个结局。分手是一定的了,你就不要再枉费心机。

公公婆婆都是做教师的,一辈子教育别人,不知道劝诫了多少人,现在却劝不动这个儿媳妇。旁观的人都说肖伊霞太愚了。连杨校长那样保守的人都劝她不要认死理。杨校长说,男人年轻时都是馋嘴猫,这又是一个给馋嘴猫提供快餐的时代,男人有啥办法呢?你忍一忍,多站在男人的角度想想,事情不就结了。再说,你马上就要调进城了,这机会有人一辈子都等不到。肖伊霞勃然翻脸。她说,杨校长你是在赶我走吗?告诉你,我可能要在鹞子岭小学待一辈子呢!你赶也赶不走的。杨校长说,唉,唉,你怎么倒打我一耙呢!我是担心你年轻,认死理毁了好端端的家。你的娃娃还不满一岁,你一个人带着他在山上可咋过呢。

百劝不醒的肖伊霞带着孩子回到学校,从此就没下过山。无论婆家的人怎么来接,无论李辉每周末风雨无阻地来到学校,她就是两个字:离婚。

苏文在区教育局听到她的故事,以为她是个精明强干高高壮壮的女子,没想到她是这么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他当时走出教室,来到肖伊霞面前说,孩子哭得这样厉害,不是病了吧?我班上的同学在做作业。我可以替你上课。你快给孩子看病去。

肖伊霞说,谢谢,不用了。小芹抱他去看病就行了。

说话间,小芹拿来一只背篓,中间凹进去,孩子刚好可以坐下。肖伊霞把孩子放进背篓,小芹背着就走了。

苏文惊问,她能行?她怎么跟医生交谈?

肖伊霞说,这里的人都懂小芹的语言。

一会儿下课,苏文不由自主地就跑到校门外张望。他在替小芹担着心。也替肖伊霞的孩子担着心。却见小芹从河那边走来。由于山路陡峭,小芹上山时头都要挨着地了。苏文就飞跑着去接她。可是,小芹不让他接背上的孩子。小芹喘着气,脸红得像个柿子。苏文知道她是怕弄醒了孩子。他就跟着她走,亦步亦趋的像个护卫。

吃饭是学校里最为生动也最为恼人的时光。几百个学生,羊似的咩咩乱叫。一窝蜂地拥进厨房拿碗,一窝蜂地拥出来排队。打饭的余师傅还悠闲,打菜的小芹却累得满头大汗。苏文在一旁维持秩序。他不断去看小芹汗珠滚落的脸。心想,有空时要自己动手做一个大碗柜,每个碗柜上锁,就竖在厨房前,人人取碗方便,还能保证干净卫生。还要开两个打饭的窗口,这样,免得学生在大锅前挤来挤去的危险,也免得小芹这样狼狈。苏文小时候跟着做木匠活的父亲学过几天手艺,复杂的东西做不了,做碗柜是不成问题的。

苏文在学生们静下来吃饭的时候,转到被贴了危房字样的大殿门口看了看,发现里边堆放着许多现成的木板,决定今天下午就动手做碗柜。

忽然小芹走来,极力拽他走开。她的手里端着一个大号瓷碗,饭上面盖着的青椒炒腊肉片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他立即明白小芹是让他离开危房。同时明白那碗腊肉盖饭是专为他做的。他发现在这一刻他学会了体味哑语。

苏文把碗端到肖伊霞和胡群跟前,要和他们分享碗里的美味。他们笑着拨拨碗里的菜,原来也有肉。只是没有他碗里的肉多。胡群说,我们跟着你沾光呢。肖伊霞说,小芹细心得很,才不会让你吃肉我们望嘴。

山里节奏慢,一天只吃两顿饭。学校的节奏也跟着山里人的习惯走,所以四点半以后就放学了。饭后苏文带他的学生们浪漫了一下。学校后边的山坡上有一片槐树林,周围长着些灌木,杂生其间的救命粮正火红着,看起来非常有情调。他带着孩子们走进小树林,让他们席地而坐,先做游戏,后教他们唱了一首泥娃娃歌:

泥娃娃呀泥娃娃,你长着眼睛你长着嘴巴,眼睛却不会眨,嘴巴却不说话。泥娃娃呀泥娃娃,你是个乖娃娃,你是个好娃娃,你却没有爸爸,你却没有妈妈。泥娃娃呀泥娃娃,我来做你的爸爸,我来做你的妈妈,永远爱着你呀。啊——啊——啊,永远爱着你呀。

唱着唱着,孩子们眼里就泛起了晶莹的泪花。苏文正在诧异。忽然杨校长走来,大声地呵斥道,唉,你吃饱了撑的,你咋教娃娃们唱这种不健康的歌曲呢?

苏文惊讶极了。苏文说,咦,这是一首普通的儿歌呀。哪里不健康了?

杨校长将他拉到一边,说道,你上学上懵了,你不知道这些娃娃们的爹妈大多数都在外边打工?可怜见的这些娃娃们,都跟孤儿差不多。你教的这个歌子,戳到娃娃们心上了。你呀你呀,你上好课就得了,生这些新花样干啥!

苏文吐吐舌头。这才知道做一个山村小学教师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看着那些神情忧戚的孩子们,心里涌上一丝愧疚和疼痛。同时也对杨校长有点儿刮目相看了。

杨校长叹说,这不怪你。你不了解情况。这个周末我就带你去家访。要当一个好老师,首先得了解你的每一个学生。了解了他们,你才知道咋教他们。

苏文把学生带回学校院子,看看时间还早,就去跟杨校长说做碗柜的事。杨校长眼睛一亮,问,你会木匠活?苏文说,我爸爸是木匠。小时候,他做活时我总在一边看着,做个碗柜应该没问题。杨校长听了非常高兴。说道,这可太好了。咱这穷学校,缺的就是你这种多才多艺又肯干的人才,咱们现在就动手,工具是齐全的。说着亲自走去打开大殿的门,一边翻检木板,一边让苏文走开。说这儿危险。我的老骨头塌在里边不要紧。你可年轻得很哩。苏文不听他的,走过去抽出几块木板往外拖,问杨校长,这么现成的板子,为什么早不做碗柜?杨校长说,原来请过两个四川木匠,他们改好板子后,死缠活缠地要求预付工钱,说是家里的老婆娃娃等钱买米哩。结果工钱一付,他们当天晚上就跑了。这件事也就搁下了。之后学校就一直拿不出这个闲钱再请人。

拉出木板,苏文发现这些木板都已按照碗柜的样子打磨刨光好了,只需凿眼打铆。当即动手整理。杨校长给他当下手。胡群和肖伊霞也过来帮忙。小芹端着盆热水笑盈盈地站在旁边,不时地拧一个热毛巾给他。他竟有了大师傅的感觉。

苏文平时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体力劳动。他觉得只有体力劳动才能显示男子汉的力量。他脱了外衣,胸膛和膀子上的肌肉立即从汗衫里边鼓突出来。肖伊霞说,呀,这么结实,跟个黑人似的。扭头说胡群,你什么时候练成这样,肚子里就不会有那么多怨气了。

因为不大熟悉,苏文不便加入他们的谈话,只顾低头干活。做一个几百人共用的大碗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忙了半天,才凿好了眼。杨校长说,大工序放在周末做。现在大家去招呼学生上晚自习吧。苏文带的是一年级,不用上晚自习。他本想再干一会儿,考虑到刨锯的声音会影响学生的注意力,也只好收工。

他去厨房洗了手脸,对举着盆子兜头浇水的胡群说,走,下河洗去。胡群说,已经九点了,不能去了。苏文才想起“小芹的郎河”这个说法。他说,兴许小芹今天不去呢。胡群说,她去不去大家都遵守着这个规则。小芹可怜。小芹生活里只有郎河。

苏文被他说得有些感动。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想,一个哑巴,能让身边的人如此看重,委实不简单。他这样想着,小芹却走来了。小芹给他们的房子里送来一盆茉莉花。学校的院子里有几百盆茉莉花。讲台上。窗台上都摆着花盆。他昨天来时曾十分震惊。问别人才知道,那都是小芹培育的。杨校长因为心疼这个哑女,对女儿百依百顺。小芹没有别的嗜好,独独爱花。他就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拿出一部分钱让女儿培育花卉。校外的空地上,有小芹的几片花园。养在盆里的花是为了移动方便。学校的院子太小了,上操时,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盆都得端走。可是小芹一点儿也不嫌麻烦,每天两次,把那些花盆搬出搬进。

事实上,花香是先于小芹扑进屋子的。苏文闻到茉莉花的清香,惊奇地转过身来,小芹手中的花盆正好放在他的怀里。他欣喜地接住,抽抽鼻子,说好香呀。又痴痴地去看那白色的花朵,觉得茉莉花真是太清雅脱俗了。说真的,苏文虽然无数次地歌唱过茉莉花,但却从来没有这么用心地欣赏过。

小芹帮他把花盆安顿在窗台的一角一转身飘然而去。她的长辫子和白衣衫在暗夜里一闪一闪的,就像茉莉花一样让苏文感到赏心悦目。

这天晚上,苏文没有到山下的河里去洗澡。他本意是想等小芹回来再去的。但他觉得不能打搅郎河。胡群说得对,郎河是小芹的——小芹的郎河。龌龊的男人最好不要去翻搅。

做好碗柜那天,孩子们像过节日似的高兴,把自己的瓷碗放进去、取出来、再放进去。苏文美滋滋地站在一边欣赏自己的杰作。

小芹走来,默默地看着他。

苏文望着她满含笑意的眼睛,心里像喝了蜜似的。他伸出双手拉着她在原地转了几个圈。他觉得,许多日子的阴霾,在这一刻消散了。为自己的学校做了一件有实际意义的事情,他感到由衷的高兴。小芹也很高兴。但她只是望着他——默默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苏文猛然想到,他来这么多天,从来没有听到过小芹说哑语。她只用眼神和手语表达自己的意思。忽然顿悟,小芹是多么聪慧。她用无声来维护着自己美妙的世界。

这天是周末。大家高兴,相约着下山到镇子上去玩。正要下山,小芹走来拉着苏文的衣袖。苏文误以为她也想下山去玩,很高兴地打手势,邀她同行。小芹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断用手指点教室。苏文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时候肖伊霞走来,说你真笨。小芹是让你跟她到河里洗被子呢。你忘了你刚来那天,很多同学尿了床。今天太阳好,被子洗了当天就干了。苏文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们把被子放在乒乓球案子上拆开,将棉絮抱到学校后边的山坡上晒好,然后才下河去。他们脱鞋下河,将衣裤绾得高高的。小芹就在大青石上搓洗被子。手臂舞动,促沓促沓的声音就在山涧响起。那是一种奇妙的舞蹈和音乐。苏文心里醉醉的。

浸湿的被单发出浓烈的尿臊味儿。小芹洗过头遍,再打上肥皂,立即就有清香的味儿四散开来。苏文看得眼热,也拿起一床被单搓洗,却是怎么也不得法儿,几下就弄得满头大汗。小芹笑笑,从他手里夺过来自己洗,让他坐在大青石上玩。苏文坐在那里,看小芹一床一床地洗着,不急不慌,快慢有致,忽然就想到古诗文里边描写的浣纱女。觉得女子的日常劳动里,实在有许多妙不可言的东西。

洗衣时间长了,小芹浸泡在水里的手臂变成了粉红色,就像一节漂亮的莲藕,嫩生生地诱人。苏文不由自主伸手摸了一下。小芹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胳膊,羞涩地笑了一下。就那一下,撞得苏文的心生疼生疼。他想,这就是书里边所写的女子的清纯目光了。这就是男人们心底里向往的那种清纯目光了。

晚上苏文正改作业,小芹端着一个簸子轻轻走来。她指指桌子、指指嘴,又指指床,然后就笑微微地看着苏文。苏文看见她的簸子里放着几条小学生的破裤子,马上就明白了她是说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做针线吗?

苏文点点头。苏文说可以可以。苏文惊讶自己对哑语无师自通。

小芹见苏文答应,兴奋得脸庞红红的。她在苏文的床边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就低头补裤子了。小学生的裤子都是烂裤裆,补起来相当费事。苏文看见小芹每补一条就要在那里比来比去,就想小芹干的事情其实和自己一样,那也是一种作业,需要用心批改。

秋已经深了。秋风沙沙地拍打窗棂,就像有人在轻敲着窗户那样。这样的夜晚是容易让人生愁的。但是有小芹坐在身旁,苏文心里暖融融的。他现在唯一的担心是胡群会突然回来。如果那样的话,这种宁静与和谐就会被打破了。胡群早早改完作业,溜到肖伊霞的房子里泡蘑菇去了。在情场上一而再再而三失败的胡群现在有些明白过来,认定肖伊霞这样的女子才是自己心中的女神。

苏文偶尔停下自己的工作,就像欣赏一幅画那样看小芹补衣裳。他看见针线在小芹手上舞来舞去,觉得女孩子做针线时的沉静优美简直动人魂魄。

他看小芹的时候,小芹就抬起头来对他浅浅一笑。小芹的笑是像秋风那样明朗纯净的。她一笑,暖暖的目光就在周围荡漾开来,秋夜的萧瑟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苏文就不由自主地将小芹的手拿到唇边吻了一下。

批改作业是小学教师苏文每天的必修课。给小学生们缝补衣裳也是小芹每天的必修课。这两个做功课的人,每天就有一段时间静静地相守在一起。他们走过秋天、冬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春季。

春天的一个晚上,他们正相守在一起做功课,肖伊霞忽然来了。肖伊霞一进来就搂着小芹的肩膀,小芹就偎在她的脖颈上,两个人亲热得好像分别了多少年似的。事实上,肖伊霞才出去学习了一个月。

亲热过,小芹就走了。她要去照顾肖伊霞的孩子。

屋子里只剩下苏文和肖伊霞的时候,肖伊霞突然严肃起来。她两个眼睛紧盯着苏文说,看样子你跟小芹走得很近了。你想过这个后果么?

苏文说,什么近不近的!我们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待在一起。

肖伊霞说,你别嘴硬。你想好,要是你的肩膀能承担得起纯洁的爱情,你就继续和小芹这样下去。要是不能,你就趁早疏远她。世界上什么人你都能伤害,唯独小芹不能。你若伤害了她,我不答应。胡群不答应。鹞子岭的树木和青草、虫子和蚂蚁都不答应。

苏文说,我知道。我会把握好自己。

肖伊霞就要跟他勾指头。他当然毫不犹豫就勾了。

春天里他们又有了很多共同的劳动。春天要给所有的花卉施肥、除草、间苗。春天还要大量地植树。学校的周围,小芹过去和父亲一起栽植了很多救命粮,它们那嫣红的果实燃烧了整整一个冬季。苏文建议今年在校门两旁和院墙外边栽竹子,植桂花树、柿子树、银杏树和合欢树。他说,我们要让鹞子岭小学变成一个花果篮挂在这高高的山岭上。我们要让所有到过这里的人为之心动,直到他们有一天意识到必须给这里建一所新学校。因为这里有我们这些可爱的劳动者。

胡群不喜欢折腾,更不喜欢星期天无休无止的义务劳动。便讽刺苏文说,你这么积极是想在这里待一辈子呀。苏文说,至少现在没办法离开呀,与其消极悲观,不如动手改变点什么。我是从小芹身上受到启发的。你看,她不断默默地做事,我们的学校不是改变了一些么。跟你说实话吧,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花,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干净的小学校,更没有感受过这么暖融融的气氛。

小芹和肖伊霞是苏文的坚决支持者。星期天,他们就分头满山遍野地去挖竹子。为了弄到好的竹根,他们往往要跟人家说半天好话。山里人迷信,不愿让人动房基周围的东西。苏文他们很多的时候空跑。但他发现小芹收获颇丰,良好的竹根差不多都是她挖回来的。有时候还会有意外的收获,比如,一棵碗粗的银杏,一棵如蓬的金桂。山民们连根带土移山一样地抬来学校种下,连杨校长都十分震惊。再出去找绿化树,苏文就跟着小芹。他想看看小芹有什么魔法,可以使山民们如此慷慨。

其实,小芹没费什么力。小芹看中了哪棵树,只要比画清楚就行了。就有人奋勇效劳。那些人说,小芹从九岁起就在学校里给娃娃们做饭、缝补浆洗、烤尿湿的铺盖褥子,跟娃娃们的姐姐一样。现在小芹需要一棵树一棵竹,我们还能不给吗。

小芹并不知道人们在说她什么。她看着人们的嘴,微微笑着,就像山谷里的兰花,静静地散发着光辉。

人们就说,娃娃们都喜欢小芹姐姐。有的娃娃升了中学,还偷空儿往小学里跑。有的就赖着不走,小芹就一次一次地往中学里送。

这天下山时,走过一片青林。树叶沙沙的,好像在说话。就像受了天启似的,小芹仰起头,看风动处芽眼怎样生长。苏文在她身边停住,也像受了天启似的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们突然牵着手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到山岭上。正有一轮红日缓缓西沉。他们坐在山岭上的身影就印在了西天燃烧的晚霞里。

肖伊霞和胡群散步来到后山上,他们被山巅上那幅美丽的图画惊呆了。

小学生们放学后打闹着玩儿来到后山上,也被山巅上的画面惊呆了。

老校长杨明堂那时候正绕着学校做安全检查,看见山巅上那幅图画,他将手遮在额头上呆看了很久。

苏文和小芹的爱情就像山间的小草,自自然然生长着,除了肖伊霞,谁也没有在意。可是有一天,他们深夜在郎河里玩水,却让老校长发现了。老校长知道这里的男人们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九点以后不下河。因为劳累一天的小芹,喜欢夜里在郎河游水。他无意中发现,小苏老师偏偏连着几个晚上都往山下的河里跑。他还看见他们背靠背坐在大青石上看月亮。但是他想不到那方面去。他知道,小苏老师是年轻有为的,他在这儿近一年的工作证明了这一点。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哑巴。这是跑不到一股道上的两个车。但是他们太亲近了。亲近得像两棵长在一起的草。上课、吃饭、劳动,不管距离远近,他们的目光都会飞扑在一起。

这就让人担忧了。

这样很多日子过去,老校长杨明堂觉得必须要和小苏老师谈一谈了。

有一天,他就将苏文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老实人犹犹豫豫,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后来觉得事情严重,不说不行,就咬咬牙说,小苏老师,你批改作业,小芹坐在旁边,这样会影响你的工作吧?苏文说恰恰相反,小芹坐在旁边,我会更专心呢。杨校长说,总归是影响不好。你告诉她这样不好。她会听你的话的。苏文说,不。我们在一起工作很好。杨校长说,你小孩子家不知深浅。你想过这件事的后果吗?她虽然是个哑巴,人世上的事却样样都通。万一……

苏文立即阻断他的话头,说道,鹞子岭小学是一个自然的世界。你就让一切自由生长吧。苏文说完跑了出去。在鹞子岭小学近一年,他几乎脱胎换骨了。他有些忘了人间烟火了。他不想听老校长的唠叨。他只想按照眼下的方式生活。他认为他生活得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他甚至想,要是没有过那种心灵破碎的经历该多好啊!要是没遇到过刘翔羽、韩萍那种现代女孩该多好啊!那他就可以把一颗完整的心给小芹了。不过,这一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差不多把他的心修复好了。他依然是那个快乐无忧的苏文,依然是那个想做些实际事情的苏文。他天生的没有太远大的理想。另一层,他觉得他和小芹是前世的缘分。不然的话,云城这么广袤的秦岭巴山,他怎么会偏偏到了这里!又怎么会在那样一个美好的月夜遇见天仙一样的小芹。他觉得,上天生他,就是让他来保护小芹的。

苏文冥顽不化,可把杨明堂难住了。老实人愁得心都碎了!没奈何请来他的老伴儿。老伴儿虽然好几年没有出过门,但家里的一切大事都是她做主。

杨明堂是把老伴儿背到学校来的,而且选择了晚上。他们来时,苏文和小芹正在做每日的功课——苏文批改作业,小芹缝补衣裳。他们还是那样专心地各干其事,不时地抬头相对笑一笑。杨明堂背着老伴儿就是这时候推门进来的。

杨明堂把老伴儿在凳子上安排好就出去了。小芹见妈妈到来,惊讶得不知所措。妈妈从没到学校来过。腿没摔之前也没来过。

倒是苏文马上就明白了伯母到来的用意。他叫了一声伯母,泡一杯清茶奉上,就静静地站在一边接受审查。小芹妈妈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看够,招呼苏文在身边坐下,说道:娃呀,小芹虽然是个哑巴,却也是我们老两口的心头肉。你杨伯伯更是把女儿看得命一般重。你懂这话的意思么?

苏文郑重地点点头,宣誓似的说,我知道这个分量。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本想对老人说说他心里的感觉,但是他没有。他知道,说得太多,反而让老人不放心。他要让今后每时每刻的行动来回答。

不知为什么,小芹的妈妈见了苏文以后就放心了。老头子问她,她说,小伙子不错,是个老实人,我们可以放心地把小芹交给他。

小芹和苏文相爱的事明朗化以后,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大家都感叹说,好人天照应啊。

但是,也有人反对。胡群背地里说,没看出苏文这么有心计。他对一个哑巴能产生爱情?我看他是爱上杨校长那个位子了。想做校长也不必拿爱情做交易呀。杨校长都五十二岁了。上边已经在动意培养接班人了。

肖伊霞找到苏文,激烈地说道:苏文,你这是在怜悯小芹。你不可能爱上她。苏文,我过去把你看得很高。我甚至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爱上了你。没想到你是这种急功近利的人。

苏文说,我怎么急功近利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肖伊霞说,你这么聪明个人,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管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我可告诉你,你什么玩笑都能开,这个火你可不能玩儿。小芹是我心中的女神,也是鹞子岭小学娃娃们心中的女神。你若伤害了她,我头一个不答应。知道吗?我会跟你拼命。

苏文很惊讶。苏文说,你凭什么怀疑我的爱情?

肖伊霞说,因为你违背常理。

苏文说,这就怪了。你既然把小芹看得那么高,你就应该觉得我们相爱是我高攀了小芹。怎么倒好像是小芹配不上我。

肖伊霞说,苏文,我不跟你争论。我只是要给你一个警告: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肖伊霞说完拂袖而去。一冲就到了杨校长的办公室,她手指着杨校长,气得说不出话来。

杨校长说,咋了?有谁惹着你了。

肖伊霞狠狠地说,你惹着我了。

杨校长说,我咋敢惹你。你们这几个骨干分子,我个个看做是爷哩!好端端的,我咋敢惹你!

肖伊霞突然哭了。说道,我今天才知道,你爱你的虚荣胜过爱小芹。

杨校长一下子站了起来,说,你说啥?我不爱小芹?小芹是我的命哩,我不爱小芹!

肖伊霞说,你若爱她,为什么允许她和苏文谈恋爱?你认为苏文可靠?你认为他们结合能够幸福?你相信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还会产生爱情神话?她连珠炮似的说完这番话,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

杨校长倏地沉下脸,停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认为苏文很可靠。我认为他能给小芹带来幸福。我的女儿,天仙一般的人儿,她是配得上苏文的。你如果怀疑,说明你没有拿平等的眼光看待小芹。你骨子里还是把她看做残疾人。

肖伊霞急了,说道,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没有平等看待小芹,我就是把她看得太重才为她的命运担忧啊!不然,我为什么急得上蹿下跳的?

杨校长拍拍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你不要自己被蛇咬过,见了井绳就怕。你若真爱小芹,就为她祝福吧!等着喝喜酒,啊!你伯母为他们订婚已经忙了好多天了。

肖伊霞认为杨校长是爱女儿爱糊涂了,竟然相信爱情神话。她不死心。她觉得为小芹的命运负责计,她必须制止这件事的发展。现在,就只剩下说服小芹的母亲这一条路了。她知道杨校长是个有名的怕老婆的人,杨家的事情是女主人说了算。但是,当她来到杨家,看见小芹的妈妈为小芹准备的订婚排场时,她震惊了。她觉得每个人都糊涂了。这件事就像决堤的河流,已经阻挡不住了。

小芹的妈妈从女儿突然聋哑的那天就开始为女儿一生的幸福做储备。她每年种一亩地的棉花,秋季收成后,找四川的弹花匠弹得又松又软,做一床棉被,一件棉衣,一条棉裤,一双棉鞋。现在,她攒下了一大摞过冬的棉衣棉被,小芹一生也用不完。她每年种小麦种水稻种豆,一年一年攒下十几囤粮食,可以供小芹吃一辈子。她每年种油菜花生芝麻,攒下一缸一缸的菜子油和香油,那油足足能够滋润女儿一生。十几年来,家里的猪、鸡、牛、羊变卖的钱,她一分也舍不得花,杨校长拿回的工资,更是分文不动,都为女儿储备着。她所有的日子都在为女儿的幸福编织。她让肖伊霞看了她为女儿绣的帐幔、床罩、枕头、被单。都是肖伊霞没有见过的精致和考究。帐幔上几十对双燕翔飞,各种各样的姿态,全都是不离不弃的缠绵。床罩上是十对戏水鸳鸯,对对交颈亲昵,忘情山水。枕头上是艳艳的并蒂莲花,叶肥花茂,仿佛天国之物。被单上是纠纠缠缠、连连绵绵的无头万字结,远看近看都像无数的福字纠结。

肖伊霞在小芹的妈妈让她看了这些东西之后,两眼盈满了泪花。她原是准备来请求这位母亲和她一道阻止苏文和小芹的恋爱的。了解了这位母亲的心以后她改变了主意。她迷信起来。相信有这么多爱着小芹的人保佑,小芹一定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她拉着小芹妈妈的手,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妈妈。说,你也做我的妈妈好吗?

小芹的妈妈没有正面回答肖伊霞的请求。她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这些东西,我们小芹订婚的那天,我都要拿出来,给未来的女婿看,给亲朋好友看。我要让爱女儿的那个人知道,母亲在女儿身上用了多少心思。我要让爱女儿的那个人知道,女儿在父亲母亲的心里有多么宝贝!

又是一个痴人。肖伊霞觉得已经没必要说什么了。自己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像小芹的父母那样衷心地为她祝福。

苏文满心希望和小芹自自然然相爱,就像山间的小草那样,在春风里发芽、生长。但是,肖伊霞的举动使他改变了主意。他要按照山里的规矩,给小芹一个完整的婚姻。他们要郑重地举行订婚仪式,要响众,然后再走进婚姻的殿堂。

他这样决定了,就去对杨校长宣布。杨校长爱女如命,当然是同意的。当下跟老伴儿商量,就定在当年“花斋”这天定亲。之所以选择这一天,是这一天对于女孩子特别重要。百花的节日啊,自然也是女孩子生命中的节日了。婚期却遥远,定在来年国庆。这是为了给苏文留下充分的时间考虑。日子定下来,老杨家就郑重地通知了山里山外的亲戚朋友。头一天,杨明堂亲自下山,请来了苏文的父母亲。

鹞子岭一带有过花斋的习俗。农历二月十五日,是山野里百花盛开的时节。山里的女子们这一天会成群结队地在桃花树下相聚,赏花、聊天、唱山歌、比赛女红。那一天满山满岭都是女子们的笑声。那一天女子们也像花一样美丽。那一天,纺纱女和蚕桑女会展示五彩丝线,织布女会展示艳丽的布匹,母亲们会展示她们为丈夫儿女做的鞋袜衣裳。那一天,为了洁净,女子们都吃素。

以往,过花斋是很隆重的。女子们一进入春天就做准备了。

可是现在,女子们蜂拥出山,到外边的大世界淘金去。花斋几乎被人们遗忘了。只有小芹的妈妈坚持着和女儿过花斋。每年的这一天,她都把女儿打扮得很漂亮。每年的这一天,她都要和女儿在桃树林里坐上一整天。

苏文的父母见了小芹,觉得未来的儿媳妇确实像儿子描绘的那样是个百伶百俐的天仙。他们没见小芹时曾有些担忧。现在不担忧了。他们看着小芹桃花一样的水灵,桃花一样的美貌,竟是越看越爱。水一样的小芹用不着说话。她那甜甜的笑胜过世上最美的语言。

小芹家的院边有一片广阔的桃林,桃花开得正旺。而远处,四山的油菜花流金般的灿烂。远远看去,像是彩云浮动。小芹的妈妈就在桃花林里摆了桌椅和蒲篮。桌上是花茶和素点心。蒲篮里边是她曾为肖伊霞展示过的那些个宝贝,当然还有小芹做的女红:白底绒面的各类鞋子、满花的鞋垫、五彩线编织的吉祥物、精美的卵石偶人等等。苏文拿起一双绣着并蒂莲花的鞋垫啧啧不已。他的妈妈则当场就穿上了小芹做的千层底布鞋。

放学以后,学校里的老师们都来了。大家都来分享苏文和小芹的快乐。肖伊霞来得晚一点。她带来一个特殊的礼物——全校学生一人采一朵山花编成的大花环。她和胡群抬着,漫步轻摇走来,步伐和神态写满真诚和凝重。这使欢乐的订婚仪式稍稍有点儿沉重。小芹这时候像一朵桃花一样飘过来。她立即被罩在花环里。那样子就像一个冉冉下凡的仙女。在场的人都不由得笑呵呵地赞美她。

席间,小芹拿出自己给大伙儿的礼物:每人一双千层底鞋,一双满花鞋垫。吉祥物和卵石偶人任大家凭各人爱好选拿。她给学校的礼物是一张稚拙的巨幅图画。画上用水彩画着一座漂亮的学校,校门外的蜿蜒山道下是一座结实的桥梁。下边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高高的房,长长的廊。灰灰的瓦,白白的墙。宽宽的门,大大的窗。要问这漂亮的房子是哪里?它就是我们的小学堂。

杨校长说,这张画小芹画了三年,那字是一个一个凑的。小芹在没有聋哑之前,只上过一个月学。

胡群说,这张画苏文应该收着。这是小芹的理想。现在也就是苏文的理想。今后,你要为实现你们共同的理想而奋斗。

胡群一直怀疑苏文的爱情。他说这话事实上是激他。但苏文却当真了。他郑重地收起那幅画,放进贴身衣袋里。

大家就起哄:苏文,你年轻有为,什么时候能实现小芹的理想?什么时候能有小芹描绘的那种学堂?

苏文严肃地说,很快,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我一定要改变学校的面貌。我以后要利用一切机会到市里去找钱。找朋友,找熟人,找官员,找企业家,总之,要想尽一切办法实现小芹的理想。

大家高兴,便都要求小芹的妈妈破例让大家喝点儿酒。花斋是不兴喝酒的。这是对花神的敬畏。

苏文趁大伙在场改口叫了爸妈。他说,妈,今天这个日子特殊,你就破破老规矩,让大伙喝点酒吧。小芹妈妈想了想,点头同意。杨校长立即奔进屋里拿来了他的宝贝铜壶。他藏有上好的柿子酒。今天心里快活,正好与同事们一醉方休。

花斋是花的生日。花神是洁净的。所以小芹妈妈做的是素斋。筵席摆开,热乎乎的酒斟上,人们就划拳行令地热闹起来。杨校长激动得满脸放霞。他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他和老伴儿分头给大伙儿敬酒。他们一遍遍感谢苏文的父母,感谢他们养育了苏文这样的好儿子。与苏文喝酒的时候,老两口儿眼里都噙着泪花,但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苏文扬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的时候,小芹的妈妈才说出话来,不过声音很小,像呓语那样喃喃的、幽幽的。她说,老天啊,老天啊,你开恩照看了我们小芹啊。我要天天给你磕头烧高香哩。

杨校长也想说什么,但是他的嘴动了几次都没发出声音。

微风吹来,桃林里飘起了桃花雨。每个人的头上、身上都落满了粉色的花瓣。

哦,就让这飘洒的桃花雨把老实人的心思代替了吧:感谢你,苏文!感谢你给小芹幸福。

感谢上苍!感谢你把这么好的青年赐给小芹。

人们频频举杯,高声低语地说着祝福的话语。每个人都很兴奋。每个人的脸上都漾着桃花般的酒晕。

在大家频频举杯的时候,肖伊霞一直没有动面前的酒菜。她抱着孩子坐在那里,审视的目光像雷达那样紧紧地跟着苏文。苏文简直不敢和她的目光对视。他借敬酒的当儿附在她耳边说,唉,好姐姐,别这样盯着我看好不好?

肖伊霞说,我不是故意这样做的。我是不相信这个事实。苏文你说这是真的吗?

苏文说,再真切不过了。伊霞,生活还是美好的。爱情还是有的。我爱小芹真真切切。

肖伊霞说,我还是怀疑。怀疑你对一个哑巴的爱能维持多久?

苏文脸涨得通红,说,伊霞,你不要这样。你再这样说,我要怀疑你的善良了。

苏文撇下肖伊霞,走去紧紧地搂着小芹的肩膀。他邀她共同举杯给父母大人们敬酒,给同事和亲朋好友敬酒。他们还把一杯酒洒向桃林。

啊,花神,请为他们的爱情作证吧!

鹞子岭小学通常的日子是平淡的。每个日子都在平淡里显示着绵长。苏文和小芹的爱情也同鹞子岭小学的日子一样,于平淡里显示着绵长。绵长就有了坚韧,坚韧就把所有的怀疑打败了。

现在我们看见,苏文每天早晨六点都准时出现在厨房里,和小芹一起扫地、挑水、整理灶具。他把值班老师清晨的活儿全部代劳了。他们在干活的间隙常常深情相望,那情景就像书上写的一样。

现在我们看见,小芹每天晚上都坐在苏文的身旁陪伴他批改作业。为了成全女儿的痴情,杨校长把自己的办公室让给胡群住。自己却在校门边的过道里开辟了一个空间。小芹在陪伴苏文时,喜欢给他泡茶、添水,喜欢看他一口一口喝那香甜的蜂蜜。家里养了三桶蜜蜂。小芹把所有的蜂蜜都搬来放在苏文的宿舍里。

苏文觉得时光倒流了。他在体味着红袖添香的绵绵温馨和幸福。他只是在渡过郎河到市里去跑钱时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时代。他只是在自己的老丈人叹息着学校险情重重时才感到一种压力。事实上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他已经找过很多熟人朋友了,他还向外省的亲戚朋友发出过求救信。但是,这世界好像把鹞子岭小学给忘了。谁也不觉得这里有多么重要。这所深山里的小学校,好像仅仅是校长杨明堂的,或者是他和小芹的。

六月的一天,云城有一个新近发财的阔小姐想起了鹞子岭小学。这个人就是苏文的旧日恋人刘翔羽。

刘翔羽嫁了煤矿矿主袁伟之后,就去了河北。袁伟在北京郊区给她买了别墅。她过着舒心的日子。谁知好景不长,袁伟在一次车祸中丧命。她就做了寡妇。当然,她同时也继承了巨额遗产。

有了钱的刘翔羽忽然之间就强烈地想起了爱情。在与袁伟生活的日子里,她什么都不缺就是缺爱情。但那时她不敢心生妄想。她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但是,现在她有了这个条件。她可以创造鱼和熊掌兼得的奇迹了。所以,她在摘下黑袖章的第二天,就千山万水地赶回来寻找爱情了。

她找到鹞子岭小学的时候,苏文正跟小芹坐在山巅上看落日。这是他们创造的独特风景,也是感动了很多人的风景。很多年以后人们还记得他们的背影叠印在晚霞里的情景。

刘翔羽看见这童话般的情景,就知道山里人的传闻是真的了——她的旧日恋人苏文在这远离尘嚣的地方创造了一个爱情神话。问题是,刘翔羽是个不相信神话的人。她的身上,有现代青年的所有特征:任性、放浪,相信金钱可以征服世界。

但是,这一次她错了。苏文看见她的一刹那,眼里充满了轻蔑。一点儿重修旧好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说,你是个聪明人。你最好立即下山,到云城或者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城市过你的现代生活去。如果你珍惜我们的初恋,就不要干扰我现在的生活。

刘翔羽说,哦,你这么无情!就算我们是一般的朋友,我遭遇了不幸你都该有点儿同情心吧?

苏文说,问题是你目的不纯。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你。你是个绝对的功利主义者。不过我告诉你,我和小芹的爱情是什么都无法动摇的。你就别白费心思了。

刘翔羽说,我到鹞子岭小学这种鬼不下蛋的地方来可不是为了功利。恰恰相反,我是来给它送福音的。我准备将继承的财产拿出一部分,投资新建鹞子岭小学。

苏文一听跳了起来。说,看来你是成心来和我作对的。你有钱到哪里去投资建校不好,偏偏到这里来。

刘翔羽说,这里不是有你吗?就是因为你我才这样做呀。

苏文说,姑奶奶,我被你弄伤的心刚刚康复,你就别再揭伤疤了好不好?

刘翔羽说,你不是说,你们的爱情坚如磐石吗?我在这里正好可以检验检验你的爱情纯度呀。如果你的心志够坚定,就不必害怕。

刘翔羽说完撂下苏文噔噔走了。她不想跟苏文废话。她直接找了这个学校的核心人物,也就是可以跟她拍板合作的人——杨明堂。果然,杨明堂听完她的话,激动得差点晕过去。他在鹞子岭小学做了二十四年校长,夜夜做梦都在梦想建一所像样的学校。可是,他没有能耐,只能眼看着学校一天比一天破旧。他也听说过现在有钱人捐资建希望小学的事,也去教育局反反复复地找过,但希望的雨露就是播撒不到这儿来。现在,突然就有了希望了。老实人几乎都没有用脑子想一想就满口答应了。

刘翔羽的条件是,学校建好以后她要作为正式教师在学校任教。杨校长也答应下来。他说,没问题,学校建成我就申请退休,你就顶我的缺。再说,你还是正经师范生呢。我们欢迎都来不及呢。

刘翔羽还给杨校长讲了这样的神话:说是她的祖上落难时曾在鹞子岭一带避难,受到这里先民的厚待,所以,祖传遗训:如果后代有人发达,一定要为这里建一所学校。她也诚实地讲了她和苏文老师的关系。但是,杨校长只看见学校的光辉前景,一点也不怀疑刘翔羽的动机。

这样,刘翔羽就作为建校工程的负责人在学校名正言顺地住了下来。学校将东南角一间最好的房子腾出来给她住。杨校长还从小芹的嫁妆里边取了崭新的被褥给她用,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像对上帝一样。苏文几次设法阻止,杨校长哪里肯听。他只好说了他们以前的关系。告诉老实人:刘翔羽这个妖女,她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争夺小芹的爱情呀。

杨校长睁大眼睛奇怪地看着他,说道,爱情能够争夺?你这是说的啥子闲话!苏文我的好娃哩,你就不要添乱了。你知道鹞子岭多需要一座新学校?你知道鹞子岭的娃娃有多可怜?

苏文看着他那浑浊的目光,不忍心再说什么了。

杨校长又说,娃呀,我一辈子平庸,没做过一件有用的事情。眼见得要退休了,老天成全我,让我给鹞子岭的乡亲们建个新学校留做纪念,也了却我芹儿的心愿。这样的美事我怎能放弃。苏文,你要帮我。全心全意帮我。什么闲话也不要说。

苏文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刘翔羽在学校住下来,就一心一意地投入建校工作筹备。每天都忙忙碌碌,带人勘查新校址,和镇上交涉农民工的投入使用问题,再就是和市里来的设计人员匆匆出进。见了苏文只是点点头,好像他们仅仅只是一般同学而已。苏文常常看着她的背影发愣,不知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新校址选在山下的乡级公路边上。这样,周围的孩子们上学时只需要下一座山或者上一座山,方便了许多。也为教师们假日回家和就医提供了方便。大家都欢欣鼓舞的,把刘翔羽看做救苦救难的菩萨。

奠基那天,刘翔羽从市里请来了很多领导、知名企业家和省市慈善机构的人,还有一位年轻的港商。大家纷纷表示了支持。捐款的大红牌子高高举过头顶。牌子上写着些山里人没有见过的天文数字。杨校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场面,讲话时激动得声音发颤,几次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出了彩头。因为他在结束时念了那首女儿写的儿歌,引起了惊雷般的掌声。在场的人被山里孩子那朴素的愿望震惊了。这使杨校长老泪纵横。

当天下午,十几个山民将港商捐赠的“珠江”牌立式钢琴抬到了鹞子岭小学的院子里。刘翔羽就在院子当中弹奏了古典名曲“蓝色多瑙河”。所有的人都围着观看。苏文觉得林子里的鸟也在敛声观看。因为琴声太美了,也太神奇了。钢琴是鹞子岭山区开天辟地没有过的稀罕之物。所以,周围的山民们也撂下手里的活儿跑来观看。

忽然,刘翔羽的手指下流淌出了一首委婉热烈的曲子。她自己引吭高歌,唱的竟是小芹写的那首儿歌。她反复歌咏,一声比一声嘹亮,一声比一声动情,在场的教师学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唱起来。苏文也唱起来。小芹站在他身边悄悄地拉拉苏文的胳膊,并且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显然,她不能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情。苏文低头看了一下她,第一次感到了交流的艰难。

晚上月色皎洁。肖伊霞约了大家在山巅上看月亮。神仙人儿刘翔羽是当然的邀请对象。大家坐在山巅上,沐浴着溶溶月色,吃着山里的鲜果喝着啤酒。肖伊霞感慨地说,啊,我们在同一个月亮的照耀下,可彼此是多么不同啊。一个刘翔羽,就把鹞子岭的教育史改写了。我们再怎么努力,却只能培育几个学生。我都有些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刘翔羽却谦虚地说,我并没有多大能耐,只是机遇好。你们的贡献是无形的。正是为了学习你们的精神,我才来到这里呀。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瞟了苏文一眼。

一个多月来从未主动跟刘翔羽搭过腔的苏文说,翔羽,你的钢琴水平怎么突然就这样好了?我还听见你跟那个港商讲英语,这些奇迹都是怎样发生的?

刘翔羽说,学习呀。我一到北京就疯狂地学习。上新东方,去音乐学院。总之,拼命把自己往高拔。求学期间,我每天要驾着车跑几百里呢,很辛苦的。我今天正要提醒你们,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要坚持学习。

胡群说,学习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啊。我们都想学习,可惜没有条件。

刘翔羽望了一眼苏文,说道,我可以教你们的。就看苏文欢迎不欢迎了。

苏文点点头。他点头时下意识地搂紧了坐在他身旁的小芹。说道,我虽然打心眼里不欢迎你。但我却愿意向你学习现代知识。

胡群不知道他们的特殊关系,诧异道,苏文,你为什么不欢迎人家?是嫌翔羽抢了你的风头,杨校长不再把你当做头号的心肝宝贝了。胡群是刘翔羽的狂热追随者。见着刘翔羽他就像迷途的羔羊见着了牧人一样,欣喜得不知所措。这些日子,他出来进去地跟着翔羽,崇拜之情溢于言表,恨不能天天给翔羽磕头表忠心,口里还时时唧唧哼哼唱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点也不怕大家笑话。

苏文说,哪里?是翔羽太现代太迷人了,我怕自己被她诱惑。

刘翔羽大笑道,你心中若有真神,我怎动摇得了你。

肖伊霞插进来说,就是。你心中有神主宰着你怕什么。再说,还有我拽着缰绳哩,你敢胡跳腾?苏文说不敢不敢。

他们就从这天晚上开始了学习。二十个教职工,除校长杨明堂之外,全都兴致勃勃地参加了学习。刘翔羽先给他们介绍了外边的世界,重点讲了北京。因为她发现这里的人对北京有着特殊的兴趣,一提到北京个个眼里都亮晶晶的。第一堂文化课是上英语口语,用李阳《疯狂英语》教材。几十分钟下来,听课的人个个都疯狂了,上厕所都在互相用英语对话。这使苏文对刘翔羽刮目相看。

刘翔羽是活泼如鹿的性情。无论工作多么紧张,她出来进去地总是在歌唱。她并不唱那种流行歌曲。她学唱当地的山歌。闲暇时找了当地七八十岁的老农,好茶好烟好酒伺候着,请他们唱那些野腔野调的山歌。那种跟说话差不多的当地山歌,经她一改造,竟是委婉生情,感天动地。在人们夸赞她时,她总要骄傲地瞟苏文一眼。苏文不敢跟她对视,久而久之,就产生了深深的自卑。觉得自己真的是土得掉渣的山村教师,被时代所抛弃了。而刘翔羽虽然身在大山里,却每个细胞都在跟大时代紧密相连着。每当她站在院子里通过手机和香港、北京联系,苏文都有这样的感觉。苏文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出了问题。他并不想看刘翔羽。但刘翔羽走过他身边时,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飞。飞得他心慌意乱。

杨校长看不见苏文心里的波澜。老实人一味地瞎高兴着。他为了留住刘翔羽的心,想尽办法让她体味山里人的厚道。今天让小芹给她开小灶,明天把她带到家里去做客。还带着刘翔羽去逛他家的亲戚。这些活动苏文都回避着。他不敢跟刘翔羽同时到小芹家里去。用生命爱着女儿的小芹妈妈和老实的杨校长不一样。她也许一眼就能看穿女儿的爱情危机。而暂时,苏文还不承认这种危机。他认为,他对小芹的爱是谁也无法动摇的。

苏文、肖伊霞他们跟着刘翔羽开始学英语那天晚上,小芹陪伴苏文批改作业的温馨行动中断了。尽管她每天晚上还是坐在他房间里等他回来。但是他们却没有多少时间缠绵了。因为苏文回来时就已经很累了。

接近放暑假时,一直很坚守的肖伊霞给学校提出申请,带职到市教院进修。当然,她是表示学习之后一定要回来的。她决定把孩子留在山上由杨校长的老伴儿和小芹抚养就是决心的证明。可是,手续都办好了,她又不走了。她说第一放心不下孩子;第二放心不下小芹;第三,放心不下她那些即将升入六年级的学生。胡群也闹着要出去学习。但他家里困难,拿不出学费。他就在刘翔羽耳边不断诉说。他诉说时,目光像蛇信子那样在刘翔羽的脸上舔来舔去,希望刘翔羽有所反应。可刘翔羽就是不反应。

苏文也萌生了外出进修的念头。他一直因为自己没有上正经大学而懊悔。但他和肖伊霞的动机不一样。前者为的是学习充电,而他是逃避。问题是即使逃避,也离不开刘翔羽的帮助。他和胡群一样家境贫寒,没人资助学费就进不了大学的门。其次是复习功课。有许多东西他必须向刘翔羽请教。漫长的假期,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刘翔羽对小芹很客气。见了她总是叫她小芹妹妹。开始苏文很感动。但是后来每当听见刘翔羽叫小芹妹妹时他心里就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有怜悯的成分也有遗憾的成分。为了战胜这种心理,苏文常常当着刘翔羽的面作出一些跟小芹的亲热举动。但是小芹不习惯这样。每当这时,她就会用她那清亮如水的眼睛看着他。一直看得他脸红。

苏文深恨自己意志薄弱。他想,要坚持住,唯一的办法是带小芹离开。他就去找杨校长,说市里的同学来信,告诉他盲哑学校新开设了美容专业,免费招收学员。他想跟小芹一起到市里学习。小芹学到一技之长,对一生都有好处。杨校长不大同意。可是他的老伴儿很赞成。认为美容这个行业对小芹很合适。她内心的想法是,苏文还年轻,说不定哪天熬不住了就要到城里去。那么,他们的女儿就得有一项在城市生存的本领。肖伊霞和胡群也支持他们。肖伊霞觉得小芹太可怜了。长到十九岁几乎没有出过山。她应该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苏文获得了各方面的支持,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他认为只要离开刘翔羽的视线,他就能保持住对小芹的爱。

做准备的那几天小芹也很高兴。她是个稳重含蓄的姑娘。但是那几天她显得有些把持不住,人前人后地黏糊着苏文,仿佛生怕自己走丢了似的。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苏文突然有些不舍。夜深的时候,他一个人来到郎河,坐在那块大青石上发呆。突然有人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他挣扎了半天才分开那双手。原来是刘翔羽。苏文的心顿时突突地狂跳。可是他假装镇定,憋着气不先开口。刘翔羽说,你以为不开口就能掩盖心里的虚弱吗?你以为逃避就能解决问题吗?

苏文许久没有回答。苏文说,小芹太可怜了。求你放过她吧。你这么强,哪里找不到精彩,非要把眼睛盯在一个可怜的哑巴身上。

刘翔羽说,我不是盯着她。我是为了拯救她。爱情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我希望她早早擦亮眼睛,早早从梦幻里醒来。我不是情圣。你同样不是。虽然我当初伤害过你,但我现在经过生活的炼狱已经明白了,而你还没有。如果初上山时我只怀着寻找丢失的爱情的简单想法。那么,现在我是要救人。救小芹。救你。

你别装出一副救世主的面孔好不好。你以为捐资修一座学校就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人类的苦难多着呢。最起码你眼下就救不了自己的爱情。我不爱你。你可奈我何?苏文见刘翔羽看穿自己的内心很恼火,有意恶狠狠地伤害她。

刘翔羽才不在乎。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她是趟过炼狱的人。这时候她撇下苏文,一个人走到河水里。苏文就看见了惊心动魄的美女泳图。如果说,一年前的夏末,看见小芹在河水里游泳,他被那神仙般的飘逸震懵了的话,刘翔羽在河水里游动则惊醒了他沉睡的欲望。原本,他们的初恋就是从欲望开始的。

刘翔羽太诱人了。她的皮肤因为成熟而艳光四射。她的姿态因为成熟而充满诱惑。她就在水里那么恣意畅游着,几乎没用一个挑逗的动作,苏文就把持不住了。他三两把扯掉衣裤,扑通跳下水向刘翔羽游过去。

那是一片他熟悉的水域。几乎不用费劲,他就能找到如鱼得水的欢乐。

在欲海里畅游有种酣畅淋漓的释放感。比起在情海里漫步,它似乎更为轻松和浪漫。他们大呼小叫,把山崖都撞疼了。山崖在欲望的浪击里疼痛地呻吟着。

这天晚上,他们在大青石上拥坐到黎明。分手时,苏文突然说,我们两个罪该万死。我们把小芹的郎河弄脏了。

苏文带着小芹下山的时候很多人都来送行。苏文牵着小芹,先走到小芹的父母面前鞠躬。小芹的妈妈由杨校长背着。因为负重,杨校长显得更加瘦小,看起来像一棵被压弯了的歪脖子树。苏文和小芹对着他们深深鞠躬。两位老人就忍不住泪流满面。站在他们身边的肖伊霞也红了眼睛。刘翔羽也在人群里送行。苏文回避着不朝她站立的方向看。小芹却跑过去,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因为送行的人紧跟不舍,他们就走得很慢。真正一步三回头。小芹妈妈一遍遍对苏文说,娃呀,我们小芹就交给你了呀。她这样说一遍,苏文就回答一句,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这样的对话一直延续到郎河边上,其情状简直像叫魂一样。弄得所有送行的人心里都凄凄惨惨的。刘翔羽甚至跑过去拥抱小芹,并悄悄对苏文说,学校建好我就走。永不在你的视线里出现。你好好待小芹吧。

苏文点点头。忽然牵着小芹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河里。走到大青石边,小芹却突然不走了。苏文拉她,她就死命地抱住大青石不放。肖伊霞赶紧走进河里去劝她。她懂得小芹的语言和心理。小芹平时是和她最要好的。但是肖伊霞用尽办法,她还是抱着大青石不松手。这时候,杨校长将老伴儿放在地上,自己走近女儿身边去掰小芹的手。掰得急了,小芹突然呀地叫出声来。

小芹已经多年不出声了。这一声惊得在场的人全都大张着嘴,惊得杨校长倏地想起了往事:那是小芹十一岁的时候。他带着她到市里赶一个物资交流会。从没进过城的小芹兴奋得呀呀大叫。小芹生得美丽。美丽的小哑巴立即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大家纷纷围拢来看。小芹转动着水漉漉的大眼睛盯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拨开人群拔腿就跑。知女莫若父。杨明堂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追上女儿,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将女儿抱在怀里。久久地抱在怀里。也就从那一刻起,小芹闭口不言直到刚才。

想到这里,杨校长说,苏文你走吧。小芹是不可能出山了。她在城里受过致命伤。她肯定想起了往事。你们就不要勉强她了。人这东西就好比草,长在水边很旺,你硬搬到旱地它就活不成了。小芹天生就适合在郎河边生活。就随天吧。

苏文说那我也不去了。怎么着不是一生呢,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进修?

杨校长说,不。你一定要去。我老了,过不了几年就要退休。我还指望你回来挑担子呢。我们的新学校建成之后,一定得有个学识水平很高的校长。未来的校长再不能像我这样土。杨校长说到这里停了停,接着说道,至于你和小芹的事,分开一段时间正好是个检验。你出去两年,心里如果还舍不下她,那你就回来。如果你见了大世面长了大学问觉得小芹配不上你了,我们也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娃子你就放心去吧。

苏文再拉小芹。小芹将大青石抱得更紧。苏文就贴到她耳边说,好,城里嘈杂,你不去也好。你是山间的兰花草,是要在山间养着才有灵性的。那么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说完大步上岸。走出几步却又跑回来,将刚才说过的话又在小芹耳边说了一遍。这一遍小芹仿佛听懂了,她痴痴地望着苏文,点了点头。并且,眼里充满泪水。

苏文走后小芹变得更沉静了。她每天做完事后就去坐在郎河里的大青石上。苏文走去的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就像一根希望的线一样牵着她的目光。她每天不坐到晚上十二点不上山。开始,夜深时肖伊霞走来陪她,时间长了肖伊霞吃不消,就不来陪她了。山里的秋天来得早。晚间山风很凉。大家都让杨校长去劝小芹。杨校长却说,让她等去。她心里愿意就让她等去。她心里愿意再凉的风也暖。

九月初的一天深夜,山间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把所有人从梦里惊醒。并没有下暴雨,却暴发了山洪。刹那间地动山摇,河流改道。鹞子岭下的郎河里到处都是滚滚巨石。河水咆哮着绕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天地间一片混沌,一切仿佛突然退回到蛮荒时代去了。

肖伊霞听到河水咆哮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喊小芹的名字。她来不及穿戴整齐就往郎河边奔跑。她在乱石间一边奔跑一边哭喊。但是,咆哮的郎河却不应她。这使她的呼喊就像山间的雾那样缥缥缈缈的没有着落。闻讯赶来的乡亲们也跟着她边跑边哭喊。刘翔羽也跟着她边跑边哭喊。很多学生站在岸边哭着喊小芹姑姑。杨明堂背着老伴儿赶到郎河岸边。他只哭无泪。他的老伴儿只流泪哭不出声来。

肖伊霞顾不上他们,领着人满山谷奔跑着呼喊小芹。山谷里到处是火把和手电筒在晃动。洪水在人们脚下怒吼,稍不留神,就有葬身波涛的危险。但是,肖伊霞他们还是在又滑又陡的山路上边走边喊,从夜里一直喊到天亮。

可是,没有找到小芹的身影。

肖伊霞再到杨校长他们身边的时候,哭得几近昏厥。老两口儿用枯柴样的手抚着她的头发,说道,好女儿,别哭了。芹儿她是多么有福气。做着美梦离开这个人世她是多么有福气。这下好。这下我们再不用牵心她。我们死也能闭上眼睛了。

肖伊霞听着他们呓语般的话以为他们是气糊涂了。但是她看到他们的表情很平静——是那种女儿到了天堂的平静。肖伊霞惊讶得大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她想,两位老人家是悲伤得迷了心性了。她得设法先救他们。她就去抱来自己的孩子,母子两个双双跪在他们面前,说道,小芹去了,还有我们母子呀。看看吧,看看你们的女儿和孙子吧。她又指着身边围着的学生说,看看吧,看看这么多的娃娃吧,他们都是你们的儿女呀。

杨校长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说,我们知道。我们知道。说着弯腰背起老伴儿,对身边的人说,走,回学校去,娃娃们还等着上课哩。接着,又像对自己,又像对别人说,无论发生了啥子我们还得活下去是吧?

大家便跟着他亦步亦趋往山上走。路上,大家几次要换着背他的老伴儿他都不肯。

好不容易挨到院子,大家都像丢了魂似的不知怎么办好。有人又叫着小芹的名字哭起来。杨校长却平静地说,伊霞,你把我的政治课安排成公共课。我今天要给全校师生上一堂政治课。

这场发生在半夜十一点三十分的洪水,淹没了郎河沿岸的十几个村庄。像小芹一样在梦中逝去的人有十九个,一百多人失踪,下落不明。这件事震惊了各级政府。第二天一大早,他们的女县长就坐着三菱车赶来了。女县长带来了帐篷、粮食、药物、食品、衣被,并且走遍灾区慰问灾民。女县长在郎河小学一带看望灾民的时候,紧紧地握着杨明堂的手,说道,你是广大灾民的楷模。你在痛失爱女的当天仍不忘恢复教学秩序,为抗灾救灾恢复重建工作做了贡献,树了榜样。我代表党和政府感谢你,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

听了这番话,一直哭不出声的杨明堂突然地放声大哭了。他哭得太响了,简直像山洪暴发一样,甚至比山洪暴发还可怕,因为他的哭声里有种苍老的绝望。

女县长皱皱眉,有些不知所措。这一天,她被哭声裹挟得有些疲倦了。

为了安慰灾民,也为了鼓舞士气,女县长和她所带领的工作人员与鹞子岭小学的师生们一起围在水泥乒乓案子边共进午餐。午餐极简单:一盆青炒豆角,一盆红焖洋芋,一盆回锅肉,一盆麻辣豆腐,外加一盆西红柿鸡蛋汤。大家却吃得香甜。饭间,不知谁对县长讲了小芹和苏文的故事。女县长感叹得不得了,问道,那苏文呢?苏文知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红肿着眼睛的肖伊霞说,他还不知道。杨校长不让我们告诉他。女县长说,这怎么能隐瞒他呢。立即打电话告诉他让他赶回来。

杨明堂正端着一大盆米饭走过来。听县长这么说,急了,顾不得礼貌,插话道,不要叫他。让他安心读书吧。苏文那娃娃是个人才,他应该为更大的事用心。

这时候却有人在他膝前扑通跪下。大家一看,原来是苏文回来了。苏文哭道:是我害死了小芹。爸你杀了我吧。

杨明堂赶紧扶起他,一边用粗糙的手去擦苏文那滚滚而下的泪水。一边说,咋能怪你?娃呀,这是天意呀,咋能怪你哩!苏文却哭得更厉害了。小伙子的眼泪有种撼天动地的力量。女县长也被感染得眼睛红红的。她说,没想到这大山里边还有这么感人的故事。我看这样吧,苏文你就不要去进修了。我成全你。你就留下来做鹞子岭小学的校长吧。老杨干了几十年了,也该歇歇了。

女县长离开的时候,特意同刘翔羽握手,称赞她致富不忘家乡父老,鼓励她加大投资,尽快建好学校。刘翔羽点头称是。可是,当天晚上她却离开了鹞子岭小学。她是悄悄走的,谁也没有发觉。她走后一个礼拜,镇教育办通知苏文去办一笔二十万元资金的转账手续。苏文知道,这肯定是刘翔羽汇来的。她投资建校的当初,原要求当地农民集资二分之一,所以工期很慢。现在看来,她决定自己全部投资了。这样,工期两个月之内就会保质保量完成。就是说,在冬季到来之前,就可搬进新学校了。苏文觉得,这笔钱是小芹拿命换来的。

苏文回来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全体教职员工。大家欢欣鼓舞,洪灾后第一次喝了酒。胡群喝醉了。喝醉了的胡群当晚给他视为红颜知己的肖伊霞留下了一些稀里糊涂的留言,然后离开了鹞子岭小学。他在留言里说:伊霞我亲爱的,自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突然明白,爱情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决定不要爱情了。你珍重吧。我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淘金。不要打听我的下落。

苏文在这天晚上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梦见他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来到郎河,刚刚在大青石上坐下,心里正惆怅着,忽然,一位宛若仙子的披着瀑布样的美丽秀发的女子从河的上方慢慢向他游来。那女子像是小芹,又不像。他刚要喊她,肖伊霞却出现了。但她离他很远,走走停停不愿见他的样子。河里的女子游过去,轻轻挽起她的手向苏文走来。走近了,女子向苏文莞尔一笑,将肖伊霞的手递进他的手里,然后转身飘然而去。那飞起的秀发,那婀娜的身姿分明就是小芹。惊奇的苏文刚要说什么,倏忽间女子却不见了。苏文顿时满心失落。同时也就惊醒了。惊醒的苏文奇怪这些天他一直期待在梦里和小芹相会,偏偏梦不到。今天忙忘了,却在梦中见到了她。最奇的是,从这天晚上开始,他只要一睡着就做相同的梦。白天午睡也不例外。有时候,工作忙时打个盹儿,竟也做这样的梦。有时候梦做到一半醒来了,再睡时梦就继续着。他有些心虚,就走去跟小芹的妈妈说。小芹的妈妈二话不说,拿起把菜刀在门槛上梆梆剁了几下,喝道:小芹听着,你已经做了鬼,就不要再来纠缠你苏文哥了。你苏文哥哥现在忙大事哩。你若真爱他,就不要再来找他了。小芹你听到没有!呵斥毕,对苏文说道,这是小芹爱你太深,不肯舍你而去。我刚才给她说了这些道理,你晚间再到河边去给她烧些纸钱,她就不会再缠着你了。苏文说我不去。她梦里来相会我才高兴呢。小芹妈妈说,娃吔,你傻呀!人死了不能复活是不是?咱活着的人还要做事是不是?听妈妈的话,晚上去河边烧纸。记着,一定要在十二点。

苏文按照小芹妈妈交给的办法,晚上在河边一边烧纸一边呼唤:小芹啊,放心地去吧。别牵心着我啊!别牵心着父母啊!别牵心着学校的娃娃们啊!别牵心着肖伊霞和她的孩子啊!他这么念叨着,忽然觉得前边不远的地方也有人在念叨着什么。再仔细一看,还有隐隐的火光。就壮着胆子向那边的火光走过去,并大声喊道,是谁在那里?

一个女子应声道:是我。

苏文听出是肖伊霞,惊道:你也在给小芹烧纸。肖伊霞说是。原来,肖伊霞也是日里夜里连续梦见小芹。惊异间去向小芹的妈妈诉说。小芹的妈妈就教她这么做。苏文问她梦里小芹是怎么个情景。肖伊霞说了,竟跟他的梦一模一样。两人啧啧称奇。恍惚间若有所悟,两人顿时别扭起来,回去的路上竟一句话也没说,只在分手时互相道了再见。

火克水。伴随着水灾而来的是一个个绝好的晴天。在清风朗日的照拂下,鹞子岭小学那充当围墙的救命粮早早地红了,站在郎河对面的任何一个位置上,都能看见半山腰里那燃烧的云霞。这云霞一般灿烂的救命粮就引来了千万只鸟雀。它们把那甜甜的小红果当做最好的食物来攫取。它们总是早晨飞来,因为早晨的救命粮有种带露的新鲜。苏文和肖伊霞首先发现了雀鸟行动。接着,其他教师和学生们也发现了。于是,此后的每天早晨,大家都比平常提前半小时起床,站在学校的院边齐声呐喊,吓走那些贪嘴的鸟雀。有天早晨,不知谁在呐喊中叫了声小芹姑姑。这一声喊叫,使所有的人眼里都泛起了晶莹的泪花。

(发表于《特区文学》2005年第4期,《小说月报》2005年第10期选载,获首届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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