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彷徨庵

紫小虫在房间的门缝底下发现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信纸，上面写着：“紫小虫，昨天我来找过你，你仍然不在房间。我想约你今天晚上去参加花影之夜，门票在信封里，期待你的到来，今晚有我的表演。古雨笛。”

紫小虫从信封里掏出了一张纸，是一张浣花笺^[1]，是用桃花花瓣制成的粉色笺，上面写着花影之夜的时间和地点：晚八点，花溪。

不知为什么，紫小虫心里不由自主地觉得有一股暖暖的东西流过，在这令她恐惧和孤独的地方，古雨笛却一直惦记着她，既没有像很多人一样看不起她，也没有把她当透明人。

“也许紫婉姐姐说的不能相信的男孩是明玄琴！”紫小虫越来越怀疑。

紫小虫回到染房工作。

“婆婆，您知道花影之夜吗？”紫小虫正用丝瓜瓤擦洗染房的地板，她随口问问胡九。

“怎么，你收到门票了？”胡九的三角眼突然瞪得像铜铃一般大。

紫小虫反而被胡九的惊惧表情吓得一愣，痴痴地点了点头。

“千万不能去！你千万不能去！”胡九丢下手中的搅棍，从灶台上跳到紫小虫的面前，声色俱厉地吼着，三角眼几乎倒挂起来。

“婆婆，您别激动！”紫小虫握住胡九的手说，“我还没决定要去呢！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不能去？”

胡九摇摇头说：“我一开始以为你是个笨瓜，但你能逃出蜘蛛精的魔咒，说明你并不太笨。”

“这和花影之夜有什么关系吗？”紫小虫更觉疑窦丛生。

“这次你未必还这么幸运。我不希望你被伤害，你这平凡人的心其实很脆弱。情关最是难过，亲情、友情，还有……”胡九语重心长地说，但却欲言又止。

“我知道婆婆是为我好，可是您也不说是为什么。”紫小虫心里有些不痛快。

“总之，你不要去！听我的话就对了！等过了今夜，我就告诉你花影之夜是什么。你只要老老实实地熬过今夜就可以了。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去爱，爱最终的结局都是分离和悲伤。这是人世的定律！”胡九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虽然有情也苦，无情也累，到底还是无情的好，这样就不会受伤害了。”

“那婆婆您不是也爱着自己的女儿吗？您对我不也是百般疼爱吗？”紫小虫问。

“正因为我割不断自己的情感，才会一直心痛！总之你不要去！我现在的忧虑你又怎么能了解，没有办法送你逃出去，你以后会有怎样的命运？会不会一切重演？”胡九失神地望着遥远的淡青色群山，愁眉深锁。

经胡九这么一说，紫小虫已经不打算去了，她心里能感觉到胡九是为了她好。可她总是一边干活，一边发愣，少女天生的好奇心令她总想着神秘的花影之夜。

“小虫，把这些面料送到霓裳坊，他们等着衣料做衣服呢！对了，千万别喝他们递给你的饮料啊！”胡九指指桌上的十匹才染好的彩色轻容纱。

紫小虫将轻容纱叠放在一块大麻布里，打起一个结，然后斜挎在肩膀上。她在带路萤火虫的指引下，在游廊上奔跑，跑了大约五公里，她看到一座十层楼高的梯形土楼。它隐藏在森林深处，上面布满圆孔小洞窗，镶嵌着五光十色的玻璃，阳光一缕缕从林间穿过，那些小窗散发着繁星般的光彩。

门边有一个箭矢状的铸铁摇铃，紫小虫轻轻摇晃了一下，发出叮咚叮咚的悦耳声响。枯木拼接而成的木门吱的一声缓缓打开了。

紫小虫看到了一间繁忙的大工作室，她站在一楼大堂里，看到土楼四面布满了蜂巢格状的玻璃房间，每个透明房间里都有一个老头，他们都穿着黑黄相间横格的衣服，只有紫小虫一半高。他们有的在裁剪布，有的在缝制衣服，有的在订珠花，有的在绣金线……

整个土楼嗡嗡作响，又闷又热。

紫小虫打开背上的布包，拿出十匹轻容纱，每一匹上都粘着一张纸片：1820的胭脂红纱、595的湖水褐纱、7471的鸭头绿纱、212的葡萄紫纱……

紫小虫一边擦头上的汗，一边找着这些房间，1820就是18楼20号房间，紫小虫绕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任何楼梯。

“请问，我如何把货送到各个房间？”她小声地问了一句，可是所有的老头都在忙碌，没有一个人搭理她。

紫小虫看到从土屋顶端飞来一对透明的巨大翅膀，上面布满了如叶脉般金色的纹路。翅膀飘飘浮浮地落到紫小虫的后背，她感觉到那翅膀仿佛变成了她自己的一般。

她嗡嗡嗡地飞了起来，按着她所有的意愿，飞到18楼20号房，在裁剪案桌上放下纱，然后客气地说了一声：“这是您要的胭脂红纱！”老头就点了一下头，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忙着工作。紫小虫飞来飞去地送完了十匹纱，可是却累得不行，翅膀虽是白借来的，可是扇动时仿佛用的都是她自己的力气。

土屋里又热又闷，紫小虫感觉自己快累昏了。她想，当鸟和虫真不容易，一直以为有翅膀会比人走路轻松，其实比走路还累。

紫小虫想取下翅膀离开土屋，可是金色的翅翼无论如何也扯不下来，它们似乎长进了她的肉里，她急得团团转，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姐姐！”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

紫小虫回头看到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他穿着一套黑黄细格花纹的连身衣服，长得白白胖胖，眼睛又黑又亮。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会在整个土屋里发出嗡嗡的回响。

他举着一个蜜色玻璃杯，里面装满冰块和蜜色的汁液，冰珠凝结在杯子外壁上，他用清澈纯真的眼神看着紫小虫说：“喝了这个，翅膀就会自己掉了。”

紫小虫热得头昏眼花，喉咙里似被火灼烧一般，她立即取过杯子，咕咚一声就连冰带水地喝了下去。

她感觉到水甜得发腻，香得熏人，有一股强烈的桂花香气，她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这才想起胡九跟她说过的那句话：不要喝他们的饮料。

可是，刚才她口渴得发慌，完全被想喝水的欲望控制了，彻底忘记了这件事。她听到周围爆发出嗡嗡嗡的笑声……

紫小虫是被音乐声吵醒的，她感觉自己躺在聚光灯下，她听得到声音，手脚却不能动弹。

“欢迎大家来到花溪参加花影之夜，下面要表演的是开场滑稽剧——睡美人！”耳边传来墨信的声音。

四十多个裁缝老头围绕着紫小虫，她睡在一个铺满花瓣的尖头彩绘鱼纹木船上，身上套了一件棣棠色的素绸长裙，老头们不停地往紫小虫的身上撒着气味浓郁的黄桂花。

“糟糕！难道我现在是在举办花影之夜的花溪？”紫小虫暗自想，可是身上似被施了魔法一般，动也动不了。

那个白白胖胖的五岁小男孩，头戴着一顶小金冠，挪着缓慢的脚步，走上舞台。台下爆发出嘈杂的喧笑声。他用稚嫩的声音说：“我美丽的公主，你沉睡了千年，只有我的吻可以把你救活！”

小男孩爬了几下，也没爬进放着紫小虫的花船上，台下又爆发出雷鸣般的嘲笑声。

他又去抬了一把椅子，好不容易爬到了花船上。

“我的吻是有魔力的！”小男孩将肉嘟嘟的嘴唇轻轻碰在紫小虫的嘴上。

紫小虫突然感觉到嘴唇又麻又疼，似针刺一般。她嗖地一下跳了起来，看到草垛舞台下站满了映月围的女孩和男孩。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有的捧着肚子直不起腰，有的笑出了眼泪……

紫小虫摸摸自己的嘴巴，这才发现自己的嘴已经肿得似两根大香肠一样。她立刻用手捂住嘴巴，台下的观众更加恣意地大笑起来。

“我的公主，你终于醒了！”小男孩慢吞吞地说。

“公主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些老头念着旁白，拖着花船向草垛后走去，紫小虫惊慌失措地向四周张望，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荒诞的噩梦。

从草垛舞台上下来后，小男孩凑在紫小虫耳朵边说：“是庄主让我一定要将你带来花影之夜的。我不能违抗命令。”

“为什么？”紫小虫这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但是，我会送你一件礼物作为补偿。”小男孩看了看紫小虫的嘴唇，“我是百年蜂精灵，是蜂之国的小王子，我给你的礼物，你不久自然会明白，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紫小虫疑惑地问。

小男孩说：“做点心的山清派紫盐花精来告诉我的。要知道山清可是我们在这片森林山神的祭司，她掌管着所有的花精，我们已经相伴上百年了。她让我告诉你，别害怕，把心打开，让一切进来，再让一切流走。”

“你难道也被慕容法明控制了？”紫小虫问。

“我的母亲被慕容法明所骗，现在被关押在时间之塔里，我们没有人可以抵达得了塔尖。为了保住蜂之国，我们被迫沦为了她的奴隶。”

突然，小男孩和那些老头浑身发出金色的光线，背上长出有金色细纹的透明翅膀，他们变成了一群巨大的黄蜂，发出嗡嗡嗡的低沉吼声，向深蓝色的夜空飞去。

紫小虫摸摸自己的嘴唇，香肠嘴已经消失了。

这时，从舞台上传来弹奏古琴的声音，紫小虫绕到舞台前，钻进人群里，她看到明玄琴穿着一身淡烟灰色的长袍，袍边绘着浅纹的水墨山水，他正在弹奏古琴，婉转悱恻的琴音中，台下的女孩们用狂热的眼神仰视着他。

紫小虫这才看清在森林环抱中有一大片草地，中央有一块草垛，四周地上开满了会在夜晚发出各色荧光的花朵，人们如同站在一块闪闪发光的地毯上一般。天空中飘浮着密密麻麻的橘色孔明灯，它们像中了魔法一样，在低空飘移流动，时聚时散，似一条闪光的天空溪流，与地上的闪光花朵交相辉映。整个花溪如同人们在星空下做的一个迷幻的梦。

“紫小虫，很久没见到你了！”紫小虫突然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是古雨笛。一袭墨绿色的缂丝叶纹立领长袍，令他显得既高贵又英姿焕发。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古雨笛朗朗一笑。

紫小虫轻轻地点了点头，说：“谢谢你的邀请！”

“刚才的表演很有趣！没想到你还挺有表演天赋的！”

“我……”紫小虫有苦说不出。

古雨笛走近紫小虫，一脸凝重的表情，低声说：“今天我约你来，是因为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告诉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嘣的一声，舞台上的古琴声戛然而止，一根琴弦断了。紫小虫看到明玄琴用含着怒气的凤眼正盯着她。

她茫然地望着明玄琴，纳闷地问：“我又怎么招惹你了？”

“下面有请古雨笛上场，为大家表演钢琴独奏《花影》，这是古雨笛自己写的曲子。”墨信突然在台上宣布。

“等我下台后再和你说，你要等我！”古雨笛郑重其事地嘱咐紫小虫。

古雨笛走到一架透明水晶钢琴旁，坐下，一首旋律优美的曲子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时而轻柔平缓，时而欢腾跳跃，转瞬又凄婉缠绵，让人不得不跟着他的音乐心潮起伏。

这时，百灵冰走到紫小虫身边。

“小虫，请你帮帮我！待会儿，你一定要跟我去个地方，只有你跟我一起去，我才能得到那件东西。”百灵冰用恳求的语气对紫小虫说，然后眼睛痴痴地望着舞台上正在弹琴的古雨笛，那眼里充满了执着与迷惘。

“你怎么了？看起来那么没精神。”紫小虫轻轻摇晃了一下百灵冰。

“你记不记得那天，牡丹花王会后，古雨笛送我回去，他那么亲切，使我终于有了勇气。前几天我大胆地向他说了‘我喜欢你’，这句话憋在我心里已经四年了！”百灵冰说。

紫小虫顿时心里一紧，脑子里轰隆作响，她顿了顿说：“他怎么回答你的？”

百灵冰泪眼婆娑，含含糊糊地说：“他说他已经喜欢上另外一个女孩了！”

紫小虫紧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心似被打翻的五味坛。

“下面，我将为大家进行幻影移形魔术表演！”墨信黑袍一挥，两只巨大的山鹰用钢爪抓着一个雕梨花枝金丝楠木箱子，从天空飞来，然后缓缓降落在舞台上。

“我需要两位观众配合我，钻进这木箱子里。”墨信的眼睛怪模怪样地望着紫小虫和百灵冰，“我就能把她们瞬间移动至台下的木箱子中。”他指指台下观众中立着的另一个楠木箱子。

紫小虫正想往后躲。

“我们来，我们来！”百灵冰一把扯住紫小虫，不由分说地将她拖上了舞台。

“紫小虫，你帮帮我！只要你跟我去，他们就会给我最需要的东西。”百灵冰悄悄在紫小虫耳畔低语。

紫小虫刚想问清楚百灵冰说的是什么，墨信冷冰冰地说：“现在请你们进入箱子吧！”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竖立着的箱子门，那神情却似在命令她们。

“等会儿再告诉你吧！”百灵冰牵着紫小虫的手，钻进了楠木箱子。就在紫小虫挣脱百灵冰的手，想要逃走时，箱子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紫小虫感觉到箱子飞快地旋转起来，百灵冰发出恐惧的尖叫声。紫小虫紧紧抱住百灵冰，双眼紧闭，任由身体随着箱体旋转。她感觉到风呼呼地在耳边呼啸，随着风声渐消，她听到布谷鸟的空灵叫声：“布谷——布谷——”

她睁开眼睛，看到四周已然是另外的天地。她们居然从黑夜来到了白天，躺在一座白雾缭绕的高山脚下。

紫小虫推推身边的百灵冰，百灵冰惊魂不定地四下张望，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你别哭，你先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又是谁让你一定要带着我的？”紫小虫问。

“我们在上‘让你更受青睐’的课程时，老师让我们写出自己在哪里最不受青睐的事，我就写了，我喜欢古雨笛，可是他不喜欢我。”百灵冰说。

紫小虫心想，这些课程不就是用来找出女孩们的迷思，好和她们做交易吗？

百灵冰接着说：“有一天，庄主来找我，她说只要去参加花影之夜，钻进楠木箱子里，她会让我得到一个有效的方法，让古雨笛喜欢上我。条件就是必须带上你，她说，因为古雨笛喜欢的人是你，解铃还需系铃人。”

紫小虫瞠目结舌地望着百灵冰。

“请问是紫小虫和百灵冰吗？”一个穿着白色薄绢道士服的尖脸美丽女子，笑盈盈地走向她们俩。

百灵冰点点头，紫小虫默默不语。

“请随我来吧！庵主等候多时了！”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狡黠又难以捉摸的微笑。

紫小虫尽量平息自己胸中的怒火，平心静气地问：“请问这是哪儿？”

“这是巫山！”

“是传说中的那座巫山？”紫小虫自言自语道，“天帝的女儿瑶姬，未嫁而死，在此化作神女的巫山？”

“未嫁的女神最了解你们年轻女孩的心情……”女道姑一脸神秘的诡笑。

跟着女道姑的脚步，紫小虫和百灵冰向山顶爬去，在高大的杉树掩映之中，露出了一片宽广的白色石阶，如梯田层层叠叠，又如片片弯月白玉般从天宫撒落。清冽的泉水从山顶层层溢出，水飞浪翻，一路流淌，从湖蓝由高至低渐变成碧绿，呈现出独一无二的梦幻色彩。

紫小虫看到山上每一池水边都伫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似一个透明的光影，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弹琴，有的在画画，有的在射箭……他们都身着古时候各朝代男子的服饰，个个美貌英俊，气宇轩昂。

“他们是鬼吗？”百灵冰怯怯地躲在紫小虫身后。

“他们是历代美男子的魂魄，右边那一个看书的是宋玉，山顶上那个弹琴的白衣男子是潘安，还有徐公、曹植……”女道姑指着一个个魂魄细谈慢说。

“他们为何要聚集在这里？”紫小虫不解地问。

“生命轮回中，皮囊一定会被抛弃。他们十分留恋前世的美貌，不肯转世轮回。庄主召集他们至巫山，让他们可以躲避轮回司的追捕。他们可是检验你们魅力的试金石。你看，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多看你们一眼。”

紫小虫一看，那些男子确实对她们俩不屑一顾，美丽之人脸上总容易有的骄矜之色，连鬼魂也难以避免。

紫小虫抬眼望去，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据说，这些古代美男子的人生大多很坎坷，没想到死去之后，还要被关在自己容颜的监牢里。她猛然顿悟，原来人拥有的东西，有时也会成为自身的茧。如果把美丽的外表看得太重，它可能会成为一种束缚，限制着灵魂的自由。

“小虫子，你看，他们一个也不看我们俩。”百灵冰揪揪紫小虫的衣角，自惭形秽地说。

“当然了，人鬼殊途嘛。”紫小虫故意离女道姑远一点，小声对百灵冰说，“待会儿，你一定不能要他们给你的任何东西。”

紫小虫刚说完，就发现女道姑转过身来，她咬牙切齿地看着紫小虫，那美丽的面容扭曲得似一只面貌丑陋的羊。

女道姑越发加快了脚步。

在白玉台的尽头，薄雾飘荡中，紫小虫看到一片明媚动人的桃花树林，里面有一座圆顶草屋的庵，门上挂着一个牌匾：彷徨庵。

紫小虫和百灵冰一进入木门，白衣道姑就消失了，二十多只怪羊^[2]拥了过来，它们有的黑色的头上长着一把红色的胡须，有的头上却长着四只羊角，目光凶狠，它们用羊角将她们俩顶进里屋。一个长相古怪的老太婆坐在一张梨木长桌前，面前摆满了各种陶瓷的瓶瓶罐罐。

老太婆的脸就似一张在秋天被吹卷的落叶，嘴弯成皱巴巴的一条线，小小的眼睛闪着寒光，一看就是一只修炼成精的老山羊，她穿着一件黑白菱纹的道姑服。

“欢迎来到彷徨庵，彷徨庵里不彷徨，我是羊仙，是配制魔药的圣手！”山羊精一边配药，嘴里一边念叨。

山羊精从各式器皿里取出一只满身疙瘩的癞蛤蟆、一条红色的长腿蜈蚣、一条黑色眼镜蛇、一只蝎子。她将这些动物一一放入一个黄釉大瓦罐里，盖上盖子。她一边按紧盖子，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施魔咒。

只见瓦罐里发出沉闷疯狂的撕咬声，瓦罐盖一直在往上顶，眼看手就要按不住了，山羊精干脆将整个身体坐在瓦罐上。不一会儿，罐子里变得异常安静。

山羊精打开盖子，从里面爬出了一条眼镜蛇，其他动物都消失了。

她捏着眼镜蛇的两颊，用刀尖从毒牙上取下两滴毒液。然后，她取出一枚红亮发黑的果子，将毒液滴到了果子上，毒液渐渐渗透进果子里。

山羊精得意扬扬地说：“这是刺天果，融合了这天下至毒后，就叫无情果。它能帮你刺破情感的迷障，看透人生终极的真相，一生不为情所困，不论是友情、亲情，还是爱情。自此，你的心永远也不会受到伤害。”

紫小虫想到胡九婆婆说，人要了断感情才能不苦，而山清婆婆又告诉她，不要害怕，把心打开。她觉得这两个人的劝导，令她仿佛站在一个彷徨的十字路口一般。她软弱又敏感的心灵，是多么厌恶伤害；她孤独又脆弱的灵魂，又多么渴望着一切温暖的情感。

但是，妖怪的东西都不是免费的！紫小虫心里非常明白这一点。

“怎么样，你们俩谁想尝一尝？”山羊精用闪着寒光的小眼睛扫过紫小虫和百灵冰，不露声色地打量着。

紫小虫默不作声，她的眼睛正在草屋里巡视，看一看是否有逃离的路径。她看到唯一的进出口已经被锁上了。

“我要的不是无情果，我要的是一个男孩喜欢我！”百灵冰摇摇头说。

听见百灵冰这么一说，紫小虫急得抓耳挠腮。

百灵冰的眼睛出神地望着那株草。

山羊精又一股脑儿地拿出媚蝶、喜鹊脑灰、鸳鸯心粉、相怜草……她将这些东西研磨成粉化在泉水里，装进一个淡黄葫芦琉璃瓶里，她对着瓶子喃喃自语。片刻之后，原本浓稠的液体变得无色无味。

“真的可以吗？他真的会喜欢上我吗？”百灵冰呼吸急促，双手颤抖着接过草和有情水。

紫小虫对百灵冰使眼色，拼命摇头，可是她一心只直勾勾地盯着有情水看，仿佛那里面承载着她人生全部的希望。

“不过，你要拿一件自己的东西与庄主交换！”山羊精慢条斯理地说，那轻快的语气，仿佛要交换的东西只是一块手帕似的。

紫小虫气得胸口似炸开了一般，她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明白，只要百灵冰吃下去，一切将不可挽回。

紫小虫情急之下，一口咬在百灵冰的手背上，百灵冰疼得哇哇大叫，终于松了手。紫小虫一把夺过有情水，将其狠狠地摔在地上，琉璃瓶变成黄色的冰花，碎片满地，有情水一落地就变成黑色烟雾蒸腾而上，消失得一滴不剩。

“紫小虫，你太自私了！你就怕古雨笛喜欢上我！”百灵冰又哭又叫，对着紫小虫又捶又打。

紫小虫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看到山羊精的脑袋已经渐渐变成了一只黑羊头，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红色的怒火。

紫小虫拉着百灵冰往木门跑去。

“来人呀，捉住这个臭丫头！”山羊精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羊头上的黑毛根根如闪电直立，草屋的圆顶被巨响整个掀飞了出去。

紫小虫用脚猛踹木门，这时上百只四角怪羊从豁开的屋顶飞跃着进来，一落地就变成了一群道姑。

她们一拥而上，将紫小虫双臂扭捆到身后，将她推倒在山羊精的面前。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山羊精一脚踩在紫小虫的胸口，黑色的羊头凑近她的脸，眼睛放射出阴狠的寒光，“庄主让我好好招待你，让你别再靠近她的侄子，他可是明氏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内心不能有任何的凡心动摇。”

“来人呀，把她的嘴掰开！”山羊精大吼一声。

百灵冰爬着钻进人群，伏在紫小虫身上，用颤抖的声音说：“你们走开！不许碰她！”

山羊精抡起手臂，狠狠地在百灵冰的脸上扇了一巴掌，百灵冰昏了过去。

道姑们捏住紫小虫的两腮，掰开她的嘴巴，紫小虫又使劲闭上嘴巴，道姑们又用一根研磨棒撬开她的嘴……

山羊精手持黑红色无情果说：“只要你变成无情之人，那么明玄琴少主也不会再动摇。不管是怜惜还是喜欢，都不会再对你产生感情。”

紫小虫的眼泪汩汩地顺着眼角流淌，她感觉到自己对命运已经无能为力了。

山羊精将无情果塞进紫小虫的嘴里，捏紧她的鼻子，紫小虫感觉快要窒息时，猛然吸了一口气，吞进了无情果。

“把她们赶出去！我们还要接待下一批女孩！”

道姑们将紫小虫和百灵冰四手四脚地抬着，丢到彷徨庵门外。

百灵冰醒了过来，她搀扶着目光呆滞的紫小虫往山下走。

紫小虫看到原本鲜艳繁盛的桃花林，枝头上的花朵完全枯萎凋零了，白玉台上美男子的身影全都变成了一具具穿着破衣烂裳的白骨，那些存在过脑海里的美好事物，如今只是在告诉她，时间会将一切变成空，不可留恋。

紫小虫感觉那无情果似千万根针，刺穿了她的大脑，更加刺穿了她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只要是她觉得美好的东西，无情果就会将其变成灰飞烟灭的样子给她看。越喜爱的东西，变出来的景象就越残酷。

百灵冰也变成了一个老妪，白发苍苍。紫小虫闭上眼睛摸了摸百灵冰的齐腰直发，还是那样光滑柔顺，她明白了，这是视觉上的幻象，并不是真实的场景，她松了一口气。

“你还好吗？”百灵冰问。

紫小虫摇摇头说：“以后，你不要再接受他们的任何东西！”

百灵冰狠狠地点点头，然后眼泪汩汩地往下流。

来到山脚下，一阵狂风吹过，百灵冰紧紧抱着紫小虫，风在她们俩身边形成了涡流，她们不停地旋转……柜门哗地打开了，紫小虫和百灵冰站在观众群中的一个雕桃花楠木箱子里。

“这就是瞬间幻影移形！谁还要参加，我将给她一件神秘的礼物！”墨信在台上得意地说，观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很多女孩跃跃欲试。

紫小虫眼里的墨信一点没变。

“紫小虫，我们不是在巫山吗？怎么只是一瞬间吗？难道是我做了一个古怪的梦？”百灵冰用苍老的面容对着紫小虫。

古雨笛跑过来，问：“紫小虫，我不是让你等我吗？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紫小虫抬头两眼定定地望着古雨笛，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佝偻驼背的老人，面皮干皱得像树皮，他说话时，脸腮完全瘪了进去，牙床骨突了出来。

紫小虫脸色蜡黄，像原野上一把枯萎的野草。

“你病了？”古雨笛看着紫小虫。

“啊……啊……你们走开……”紫小虫揪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尖叫一边冲出人群，墨信看着她露出狼一般的奸笑。

紫小虫向原野跑去。

突然，从身后追来的明玄琴一把抓住紫小虫的胳膊，紫小虫马上紧闭双眼。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变成这样？你是不是中毒了？”明玄琴使劲摇晃着紫小虫，“你说话呀！睁开眼睛！”

墨信从草垛舞台上下来，迈着欢快的步伐走到紫小虫和明玄琴身边。

“她是不敢看你的！越喜欢的就会变得越丑陋！”他带着戏谑的口气在明玄琴的耳边说。

“你什么意思？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明玄琴怒视着墨信。

墨信冷笑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紫小虫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明玄琴变成了一具干瘪的褐色尸身，脱水的眼球凹了进去，细长的手指变成了干皮裹着骨头，飘逸长发变成了一堆凌乱的枯草。

紫小虫挣脱明玄琴的手，扭过头去，瞬时泪如雨下，她用绝情绝义的口吻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明玄琴剑眉蹙动，星辰般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去。

紫小虫向森林深处狂奔而去……

【注释】

[1]浣花笺：唐代诗人薛涛家在四川成都浣花溪旁，以溪水和芙蓉造红色纸，名薛涛笺，又名浣花笺。

[2]怪羊：《山海经·西山经》里记载的土蝼，是传说中一种吃人的羊，有四只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