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春天,我被调到县里工作,家属仍然留在梦庄,遇到假日,还得回村去过。于是每年的春节前夕,我都要参加村里举行的迎春酒会。
迎春酒会是在晚上举行,地点是在小学校的一个教室里。宴请的对象是我们几个在外面工作的人,所有大队干部作陪。酒是色酒,没有菜肴,只有一堆花生,一堆瓜子,一把水果糖。
迎春酒会年年是由老路主持。我们刚到梦庄的时候,老路是支部书记,“四清”以后,因为年龄关系,他的侄子接替了他的职务,他只做了一名支部委员。他在村里威信高,辈分大,村里有了重大事情,仍然请他出头,譬如迎春酒会。
老路确实老了,满头灰发,一嘴假牙,说话非常小心(一不小心,牙就掉了)。他先让他的侄子介绍一下村里一年来的工作情况、生产情况,以及明年的设想,然后一一询问我们,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村里照顾,最后让我们谈一谈,在新的一年里,我们将为家乡做些什么贡献——这才是酒会的主题。
首先发言的总是麻子老黄。老黄是化肥厂的一个科长,块头大,酒量大,发言的嗓门也大,他说:
“家乡如果需要化肥,说话!”
老黄的发言总能博得一片热烈的掌声。那时化肥紧缺,不能满足供应,老黄是酒会上的一颗太阳!
老路显得很激动,举着酒杯走到他面前说:
“老黄,我敬你一杯!”
“哎呀,折煞我了!”
“家里粮食够吃不?”
“够吃,够吃。”
“布票够花不?”
“够花,够花。”
“房子漏不漏?”
“不漏,不漏。”
“有吗困难,说话!”
两人碰碰杯,干了杯中酒。
接着发言的是眼镜老魏。老魏在物资部门工作,好像也是个头头。
他有文化,发言比较啰嗦一些,首先谈论一番自己对于国际国内形势的认识,然后肯定一下村里取得的成绩,最后说:
“家乡如果需要钢材木材,说话!”
老魏的发言也能博得一片掌声。老路也要给他敬酒,也要表示一番格外的关怀。
除了老黄和老魏,别人的发言就没什么意思了。东街的另外一个老黄是农机修配厂的工人,他说村里的电动机、柴油机坏了,找他,随到随修,不用排队;西街的另外一个老魏在石灰窑上装车,他说村里买石灰的时候,找他,保证净给石灰块子,不给石灰面子;小祁和小路在农科站工作,他们说站上有了新种子新技术,一定先到村里试验推广。有两个人是只嗑瓜子不发言的。一个是南街的尚桂荣,一个是北街的王文玉。尚桂荣在城里当小学教员,王文玉在火化场工作,实在没说的。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我。我还没有开口,有人就笑了,我说:
“我在文化馆工作,家乡如果需要演唱材料,说话!”
我的发言没有掌声,只有一片笑声。
“笑什么?”老路站起来,喝止大家的笑声。他说演唱材料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比什么都重要。他也和我碰杯,希望我把毛泽东思想的阳光雨露,及时送回村里来。
老路不会喝酒,酒一沾唇就醉。我和他住在一道街里,回家的路上,我总是搀扶着他。有一回,酒兴所致,他不想回家了,一定要领我到处看一看。那天夜里刮着风,地上又有积雪,天气格外的冷。我跟他走到村北的河滩里,又跟他绕到村西的沙岗上,最后顺着村南的一条小路回到村里。他像梦游似的,摇摇晃晃地走着,指指点点地说着:这里搞果粮间作啊,那里办鹿场啊;这里修水塔、那里盖澡堂啊……看他酒醒了,我说:
(插图:褚大伟)
“老路,年年举行这样的酒会,你觉得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他问。
“这样的酒会,是‘走后门’啊!”
他叹一口气,用批判阶级敌人的话,批判自己,他说:
“唉,咱也是人还在心不死,狗急跳墙啊!”
说罢,咕咕地笑了。
在我记忆里,我们这些人并没给村里办过什么事情,可是那迎春酒会,年年都要举行,后来又把宴请的对象,扩大到外村去了——凡是梦庄的女婿,在外面工作的,也要邀请。
现在,梦庄还举行这样的酒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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