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雨被黄主任叫到公社去,傍黑还没回来。秀枝饭也没心花儿做,腆着大肚子,在村沿上转悠。村外,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群老鸹,“呱呱”地叫着,飞落在封冻的田野里。
搁在往常,大雨半夜不回家,也是常事,秀枝早已习惯了。可是这一阵,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口里不说,暗暗却为男人捏着一把汗。何况今天又是那位黄主任把他叫走的!她站了好久,只觉腰酸腿麻,心里发冷,便到宋满场家打听消息。
宋满场是党支部副书记,住在村北口上。秀枝来到他家,一撩门帘,满屋子烟气、酒气,呛鼻遮眼。满场坐在炕席上,端着粗瓷大黑碗,守着半锅炒白菜,正自独饮。他两眼血红,脸色焦黑,满腮大胡子,一个不满四十岁的人,倒像个死气沉沉的老头子。他见秀枝进来,一机灵,蹲起身,睁大两眼问:“怎么,大雨还没回来?”
“嗯。”秀枝坐在炕沿上,眼眶里湿漉漉的,“满场大哥,你估摸,老黄叫他有什么事?”
“不晓得!”
“你说,老黄会不会把他……”
“枪毙不了!”
“那咱河滩里的工程……”
“唉,回去吧,眼看到了日子,将养身体要紧!”
从满场嘴里,秀枝没听着一句囫囵话。可她并不生气。她晓得,这个刚强汉子,是被窝憋坏了。腊月里,周总理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在四届人大上提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口号,他和大雨,高兴得像个孩子。支委们拿着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走遍了七千亩河滩,研究沙子怎么治,稻田怎么开,农林牧场怎么建……谁知开工不久,半空中掉下个黄主任来,听了汇报,两眼一眯:“嗯,干劲不小。”紧接着,脸蛋子一耷拉,“路线不对!”当时,人们都不服气。大梁村的工程,李书记满口说好,他姓黄的算老几?他从上面下来,据说只是了解情况的,他有什么资格……可是,没等人们弄清他算老几,李书记被调走了,他却成了一手遮天的人物。
满场这一肚子火气,一直憋到十月里,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召开了,华国锋同志又提出了那个鼓舞人心的口号。县委召开的四级干部大会一散,大雨、满场饭没吃、戏没看,兴冲冲地赶回村来。大雨借了一把剃头刀子,嘻嘻哈哈地摁住满场,噌噌噌,给他刮了胡子,连夜召开了支委会。紧接着,学文件,做动员,搭工棚,立井架,农林牧场刚刚揳好橛子,不料黄主任突然又提出一个“严重问题”,让各村党员、干部辩论起来了:在四干会上,梁大雨、宋满场为了抓生产,不看样板戏,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不消说,又是路线问题。唉,如今当干部,真难呀,抬手动脚,一不小心就碍着了“路线”!满场明白,这位平时专抓“大事”的黄主任,忽然抓了个“看戏事件”,绝不是因为他俩瞎了两张戏票。风是雨头,这一回,说不定还有一场雹子哩。他越想越气,开会都不参加了。
大雨批评他,他说有病;大雨问他有什么病,他两眼一瞪,火爆爆地说:
“路线癌!”从此便实行了“甩手疗法”。
其实,满场表面不急,心里却似火烧火燎。秀枝所知道的,只是一些皮毛。她哪里晓得,“看戏事件”爆发之前,老黄在一次干部会上说,教育界开始了大辩论,农村也避免不了,并且要上批下联,紧密结合本村阶级斗争的实际。当他问到各村的“敌情动态”时,大雨说:“俺村有个活靶子!”老黄一听,意外地高兴,也没细问,就决定在大梁村召开对敌斗争现场大会,以便提高人们的觉悟,轰开局面。可他万没料到,那天大雨却把宋破车押上台去。这个铁证如山的投机倒把分子,最近听到一点风声,又硬了毛,胡说整他是“矛头向下”、“镇压群众”,并且扬言带上老婆孩子进京告状。群众揭发完毕,大雨放开嗓子,“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带头喊了个痛快。大会结束了,老黄早没了影,连个结论也没人做。大雨抓的阶级斗争,显然不是老黄所需要的“阶级斗争”,不但没有提高人们的“觉悟”,反而起到了“破坏”作用。思想起来,非同小可,此番把他叫去,只怕凶多吉少。
满场劝走了秀枝,准备到村外接应一程。他刚披上棉袄,听见院里有人叫道:“嫂子,快烙饼,把人饿坏啦!”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梁大雨走进屋来。满场定神看去,他还是那副模样:眉目清秀,态度坦然,脸上不显一点晦气。满场心里一松,慢慢卷起旱烟来。
大雨和他对面坐了,开门见山地说:“谈了一天,还是那个意思:农村里也要来一场大辩论。允许咱犯错误,也允许咱改正错误,希望咱们带个头儿。讲清了形势,摆明了利害,河滩里的工程怎么办,叫咱自己拿主意。谈来谈去……”他肩膀一耸,“嘿嘿,我升官了!”
“胡扯!”满场翻了他一眼,“这工夫,宋破车升了官,也轮不着你!”
这时,满场媳妇送过两张烙饼。大雨大口吃着说:“真的,我升官了,‘借’我到公社石灰窑去,‘加强那里的领导力量’,明天就走。你看,咱成了公社干部啦!”
满场一听,犹如五雷轰顶,陡地变了脸色。他知道,自从老黄来了,凡是“棘手干部”,都被先后“借”走了。没想到……他望着为了建设好大梁村,苦巴苦曳、操劳十年,眼看就要离开自己的伙伴,揪心摘肺一般难过。可是看看大雨那样洋洋洒洒的样子,想想自己平时对他的劝告,心里又升起一团火,一咬牙说:“该!天冷了,鸡还晓得暖爪哩,猪还晓得团蛋哩,你哩?自作自受!”
大雨说:“那有什么法子呢?我不是鸡,也不是猪,我没学会暖爪团蛋的本领!”
“你好!”满场急怪怪地说,“你走了,村里这一摊子……”
“你接!”
“什么?”
满场圆睁怪眼,愣了半晌,猛地把鞋一甩,咕咚躺在炕上。刚刚躺定,又坐了起来,冲着大雨吼叫:“你临死还要拉个做伴的呀?”
“不要我拉你,是人家欣赏你!”
“谁?”
“黄主任,明天就要跟你谈话。”
“我……我跟他泡啦!”满场扯过一条被子,蒙头盖脑地躺下了。
大雨了解满场的脾气。遇到糟心事,在他的领导人面前,气越粗、火越大,他越觉痛快;可是到了节骨眼儿上,当他领导别人的时候,拿得起、放得下,蛮晓得应该怎么做。大雨看着他那扶不起来的样子,冷峻地说:“你跟谁泡?村是咱们的村,地是咱们的地,时间是咱们的时间。泡吧,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过了冬天就是春天。现在泡,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别后悔!另外,我希望你好好地想一下,姓黄的为什么欣赏你?
好啦,今天黑夜在工地上召开支委会,去不去在你吧!”说罢走了。
生气归生气,满场躺在被子底下,大雨的话一句也没丢泼,细细地寻思着。大雨说的“春天”,他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嘴里说不出。说不出不要紧,心里明白就好。他不明白的是,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以后,自己和大雨一起抓大案,一起抓工程,抓到如今,老黄把大雨当成了眼中钉,为什么却欣赏起自己来?关键时刻,自己除了有一种“泡”的本领,比大雨还有什么“高明”地方值得老黄欣赏呢?大雨走了,自己泡了,他不就得了手?他杀了咱,咱身上才有几两肉?大梁村是农业学大寨的一面红旗,是县委抓的典型呀!大梁村一旦被他整黑整垮,大寨经验、县委领导,岂不就……哦,原来……“哎呀,我日你姥姥!”他骂着,呼地跳下炕,从女人的梳头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那张污浊的面孔。不行,大干社会主义的战场上,不需要自己这副形容。他想着,打了一盆带冰碴儿的凉水,连脖子带脸地洗了起来……
河滩上,莽莽苍苍的防风林中间,一片工棚,一片灯火。参加会议的社员们到齐了。也许是天气太冷,也许是乍到一个新的环境,大家都睡不着觉,在工棚里说笑着,打闹着,等待着支委会上的好消息。
可是谁也料想不到,指挥棚里的气氛是多么低沉、悲戚!支委们听说大雨被“借”走的消息,有的吸烟,有的叹气,谁也不言语。满场从大雨投来的目光里,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支书要走了,往后咱就是甩旗的人,心里再难过,咱也不能愁眉苦脸,咱应努力扫除大家这种不好的情绪。他站起身,咳嗽了一声,高腔大嗓地说:“咱们这是支委会,不是追悼会!别愣着啦,欢迎大雨讲话!”说着,带头拍了几下巴掌。
大雨坐在槐木板子支起的办公桌旁,满意地看了满场一眼,平静地说:“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看咱们需要决定三件大事。头一件……”
支委们见说,识字的打开了日记本,凑近小马灯。“不用记了。头一件,桂兰不是提过一个建议吗?要把工地打扮一番。当时我想,扎扎实实地干就是了,所以没有采纳。现在我觉得桂兰提得好!天亮以前,要把所有的彩旗全插上,插到树尖上,要让十里八乡的人们都看得见;指挥棚门口,工棚四周,要贴大红对联,刷五彩标语,一张纸一个字;放了假的小学生们,要组织起来,排节目、做宣传,一定要敲锣打鼓。另外,那几个高音喇叭,也要搬来安上!”
“我不同意安喇叭!”桂兰气愤地说,“这一阵,喇叭上尽喊叫些什么?安上它不起好作用!”
满场看看大雨,看看桂兰,乜斜着眼说:“哎,支书叫安,咱就安吧。喇叭这玩意儿,重要是重要,不过……怎么说呢?就拿我宋满场来说吧,我本是个准备躺下的人,今天,咱又起来了。这是什么缘由?一方面是有大雨的批评教育,另一方面呢,也可以说是喇叭把我喊叫醒啦,是黄主任把我‘发动’起来啦。安吧,不图别的,图个热闹,调剂调剂咱们的精神生活儿。”
满场那半阴不阳的表情,把大家逗乐了。
“第二件,”大雨接着说,“天亮以前,咱们要把大梁村的远景规划图画出来,挂到指挥棚里,贴到社员心里!”
“这事还得你办,你手巧!”支委们说。
“好吧!”大雨脸色一沉,站起身来,“第三件……宋满场!”
“甭唧咕啦!”满场大嘴一歪,“天亮以前,把我这一脸黑毛刮了,是不是呀?”
支委们忍不住,放声笑了。从这三件“大事”里,他们领会了战友的心愿。他们昂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大雨,比赛似的把自己的笑声放得更响,更甜……
夜深了。大雨捻亮灯,摊开图纸,细心地执行起支部交给自己的最后一项任务。忽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桂兰她们放下装满彩旗、锣鼓、喇叭的车子,拥入指挥棚里。桂兰气喘吁吁地说:“大雨哥!快回去,俺秀枝嫂子生啦!”
大雨眉毛一蹙,才想起秀枝最近确实应该有这么一回事。他说了声“好”,卷起图纸,离开了工地。
他走在寒冷的沙滩上,无心恋念那在扰乱中来到人世间的小生命。明天自己就要走了,在这当口,怎么跟秀枝谈呢?他想着,回到家中,一进屋说:“生啦?”
(插图:贺友直)
当了奶奶的人,笑着点点头。
“娘在跟前,你回来做什么?”秀枝坐在炕头上,盖着一条浅花被子,埋怨地说,“村里这一摊子,临走也不安排安排?天明还有几个钟头?”
“秀枝!你……”大雨惊异地睁大眼睛。
“桂兰说,满场的胡子你还让刮掉呢,我是干部家属!”秀枝说着,眼里又迸出泪花儿。
“干部家属,哭什么?”
“我,我是风泪眼儿……”
“屋里哪有风呢?”
秀枝咬着嘴唇,迟了一下,强自笑了:“刚才你进来,带进一阵凉风。去吧,忙你的去吧!”
大雨望着秀枝那稍显苍白、挂着泪痕的笑脸,心里一热,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好看。他坐在灯下,又摊开了图纸。孩子的哭声,不但干扰不了他的思路,反而给了他一种力量。“别哭,让我好好画。周总理说,本世纪末……哈,咱爷儿俩都赶上啦,谁也挡不住,就像谁也挡不住你降生一样!”他想着,一气儿画好远景规划图,窗纸已经发白了。开门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树上、地下披了一层薄薄的雪。赶回工地,只见打扮一新的工棚前后,布满了人,正在打扫战场。人们见他来了,喊叫着拥上前去:
“大雨,给你道喜!”
“大雨,秀枝生啦?”
大雨两手一拱,风趣地说:“大家都喜!这小东西真会挑选时辰。今天开工,昨天夜里他就来了,取名梁大干,怎么样?”
“梁大干……”满场用手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眯着眼说,“这名儿不赖!听这名儿,八成是个小子吧?”
大雨一愣,红着脸说:“谁晓得呢,反正是个孩子!”说着,把图纸交到满场手里,到工棚里去了。
大家哈哈笑着,围住了满场,争相观看着大梁村美好的未来。正自议论,桂兰脸色一沉,指指路上:“看!”
顺着桂兰的指点处,人们只见在林间小路上,有一个身姿傲岸、衣裳单薄的年轻人,背着行李卷,越走越远了。支委们虽然已经做了工作,但此时此刻,人们仍然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动着,齐声叫喊:
“大雨!什么时候回来呀?”
大雨站住了,转过身子,扬起一只大手,向人们吼喊:
“春暖花开的时候……”
这吼喊,好像山谷回声,在树林里传播着,在人们心里荡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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