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那条烟蓝色的马路,往前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光滑的马路开始变得凹凸不平。不时地有三棱形的小石子跑出来硌你的脚,路边油绿的藤类植物也疯长得不像样子,叶子想伸到哪里就伸到哪里去,花骨朵想在哪儿冒出来就从哪儿冒出来,粉红的葱绿的嫩黄的各种颜色纠缠在一起,像一大团胡乱涂在画布上的颜料。再看看头顶,天蓝得似乎要往下滴水,滴答滴答滴答。
好,你走对了,再往左拐,是一条洁净的石板路,长年被雨水冲刷成淡青色,还滋生出了毛茸茸的苔藓。路旁长着两排不知名的会开花的树,一到春天就盛开了满树粉红的花朵,温柔得似乎随时都会融化掉。路的尽头,有一所最矮小破旧的小房子,大门是原木色,上面划满了各种各样复杂的伤痕,门的中间,用玫瑰红的颜料大大地写着三个歪歪的字:李若桃。
那是我刚学会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写的,这么多年来,那鲜艳的色泽一直久久不褪。
慢慢长大后,我发现,我十分喜欢写自己的名字,而且喜欢写得龙飞凤舞,桀骜不驯。在我默默地用力写着“李若桃”,看到一笔一画都力透纸背的时候,我沉静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我是李若桃,我是李若桃,我要让大家早早地都知道,我叫李若桃,让他们对我的名字刮目相看,用我光辉的名字来护佑柔弱而美丽的母亲。
我三岁的时候,那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抛弃了我和母亲,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文化程度不高的母亲独自抚养我,用她曾经细嫩的双手做种种卑微的工作:去饭店端盘子、帮人带小孩、给花店送花、摆地摊、贩卖蔬菜和水果……我刚记事的时候就和她一起把蔬菜枯黄的菜叶摘去,再放在清水中洗得水灵灵的,用细绳子一把把扎好。苹果卖不完,放的时间长了,先是在芳香的果肉上出现一个圆圆的斑点,然后变成深褐色,慢慢腐烂。腐烂了的水果母亲当然是舍不得丢弃的,她仔细地用菜刀把坏了的果肉一点点剜去,在盐水中清洗好几遍,切成小块,放在饭盒里,带到工作的地方吃。
“这是我的餐后水果呢!”她微笑着对我说,语气中略带一丝欣喜和得意。她卖了多久蔬菜和水果,自己就吃了多久卖不掉的蔬菜和水果。而我,每天吃的都是最新鲜的蔬菜、最贵的水果。她的理由是:“咱自己卖的东西,当然自己要吃最好的。”
现在母亲又换了工作。她在花店整整打了三年工,熟悉了一切工作流程,可是我们没钱开花店,她就白天仍然去花店打工,晚上在夜市上卖花。
“桃桃,我还真是很喜欢花,喜欢闻到花的香气,我觉得我这辈子都离不开花了,以后就想做与花有关的工作,呵呵。”母亲坐在屋檐下,用大剪刀细心地剪去香水百合多余的枝叶,插在盛满清水的花桶中。
我低着头专注地写作业,没吭声。母亲喜欢在家里对我絮絮叨叨,完全不在乎我愿不愿意听。她也没什么朋友,很多时候,她都把我当成最好的倾听者,因为无论她讲什么,我基本上都是沉默的。
我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从外貌到性格都不同。我的皮肤是健康的荞麦色,眼睛漆黑漆黑,像最黑暗的天幕上的璀璨的星光。我从小胆子就贼大,爬树上房,比男孩子还野,和谁打架都不畏惧,而她则长得白皙小巧,五官非常精致美丽。等我稍稍懂得一些事时,我想,也许就因为她出色的外表,那个男人才爱上她的,尽管后来他还是离开了她。
母亲性情柔弱,在外面做事时,干活最多的是她,吃亏的也总是她,我最恨她从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我十岁时,她在闹市区摆地摊,在地上铺一块蓝塑料布,卖一些仿制的藏银饰。她嗓音温柔,待人可亲,笑起来又好看,生意总是很好。旁边有一个同样摆地摊的胖大女人,老是嫉妒她。有一次我给她送饭时,正看到胖大女人揪着她的头发,凶狠地对她叫嚷着什么,周围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那块蓝塑料布上的藏银饰撒得满地都是,有人趁机浑水摸鱼。
我把饭盒一扔,飞快地跑过去拨开人群。母亲梳得清清爽爽的发型被那女人揪得凌乱不堪,一缕头发还缠绕在那女人香肠般的肥手指上。我心头的火“噌”的一下冒出老高,按都按不住,我立刻冲到那女人面前,跳起身来,果断地,干脆地,利落地,毫不拖泥带水地狠狠扇了她两个耳光!
不只那女人愣住了,周围所有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个子不高,却像一支弦上的绷紧的箭一般锐利冷漠的我。那女人的手松开了,转而像饥饿的猪一般哀号了一声扑向我,看样子想掐我的脖子。可惜我的脖子不是那么好掐的,我敏捷地闪到一边,顺势抱住了她的一只手,看准手腕,用力狠狠地咬了下去,用尽了我牙齿缝里所有的力气。
那女人不只是哀号,又开始惨叫起来,一边叫还一边喊:“我的手!我的手!哎哟,疼死我了!”周围开始有人拉我,不管谁拉我都不松口,我继续用着力,心里痛快淋漓地想,让你打我妈妈!让你打我妈妈!你居然敢打我妈妈!敢打我李若桃的妈妈!
谁也拉不开我,胖女人哭叫起来:“天哪,还有王法吗?这小狼孩要咬死我了!”她边喊边用长指甲下死劲掐我的脸颊,我更加用力咬她。
“桃桃,松开,快松开!”头发凌乱的母亲冲上来,死死地拉胖女人的手,哭着求她,“别掐我孩子,别掐我孩子!”
“还有脸说我?看看你养的狼崽子!都咬到我骨头了!哎哟!”她又死命掐了我一把。
我听到母亲软弱而无助的哭声,牙齿上所有的力量忽然一下子卸去了,我松开了口。我看到那女人的手腕上被我咬出了一圈深深的青紫色伤痕,而我的脸颊也被她掐出了血。旁边有人纷纷说:“这小孩真厉害!看她那眼神!”“就是!牙齿比大人还狠!”“啧啧,真不像这女人生的,这么小就这么厉害,长大了肯定更不得了!”
我谁也不看,不理会任何闲言碎语,阴着脸慢慢地把地上的藏银饰一点点捡到蓝塑料布上,仔细地包好,拎起来,冷冷地穿过那些惊诧的目光,敏锐地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像破碎的玻璃一样,尖锐地刺过来,使我的皮肤疼痛。但我毫不理睬,一步一步踏实坚定地走了出去。身后紧紧跟着的,是我那柔弱单薄泪痕未干的母亲。
回家后我一句话也不和母亲说,趴在窗前的梨木桌上写作业。母亲悄悄拿了酒精和药棉,几次想过来给我脸上的伤痕消毒。每当她迈动脚步,我就用力打开文具盒,噼里啪啦地乱翻里面的东西,铅笔橡皮什么的,哗啦啦滚了一桌子,沉默地阻止着她的靠近。她最终没敢过来,只是抬手轻轻擦了一下眼角,就走进了厨房。
我抬头看玻璃窗外,天色早已暗下来了,幽蓝的月光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开着紫色小花的泡桐树梢。我看到玻璃上隐约映出自己模糊的脸孔:五官明朗,目光清冽冷漠,眼珠漆黑漆黑,惯常带着点嘲讽,似乎能洞察一切。玻璃太暗,我看不清自己脸上的指痕,但能清晰地看到,笼罩在我面孔上的一层仇恨和倔犟的光芒。
厨房里飘来了糖醋鱼甜蜜而酸楚的香气,那是我最爱吃的菜,每当我不高兴时,母亲总会施展浑身解数做我喜欢吃的菜来讨好我。从小到大,她哄我的方法就只有这一招,从来也没改变过,她也从来不知道,这一招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房间里慢慢地涌进了深紫的暮色,课本上的铅字已有些模糊不清了,我正准备站起来开灯,母亲走进来,柔声说:“怎么不开灯,桃桃,把眼睛看坏了怎么办?”她“啪”地打开灯,白亮的灯光顿时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闭上眼睛,眼前闪过一片碧绿的光斑,仿佛萤火虫尾后的粒粒荧光。
“别开灯!我怕光!”我忽然遮住眼睛大喊起来,连自己都被这尖厉的声音吓了一跳。母亲赶紧把灯关上,惶惶地站在门口看着我。我用低垂的余光瞥到她腰上围着的油迹斑斑的围裙,围裙很旧很旧了,似乎从我记事时就见她一直围着,现在,连上面的玫红色小花都洗得残缺不全了,仿佛她狼狈不堪的日常生活。
我的心忽然剧烈地一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晚上吃饭时,我们没开灯,母亲点了一支白蜡烛,也许是质量不好,不仅老是冒黑烟,还像人一样,不停地流眼泪,一会儿,桌子上就落了一层白腻腻的烛油。我一边拼命地吃我最不喜欢吃的青菜烧蘑菇,一边出神地想,它到底在为谁流泪呢?
糖醋鱼、红烧肘子、腊鸡块炖千张,这些我平时最喜欢吃的菜,我一筷子也没动。母亲这顿饭吃得忐忑而辛苦,不停地偷偷观察我的脸色,把盘子轻轻往我眼前推。我只吃了小半碗饭就站了起来,准备回房间。
“桃桃,”母亲在身后低低地喊我,我站住了,并没转过身去,“再多吃点,你吃得太少了……”
“我饱了。”我打断了她的话,走向自己的房间,房门无声地割断了她哀伤的眼神。
我躺在床上,闭起眼睛,眼前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外面传来母亲迟钝地收拾盘碗的声音,接着是她往厨房走去的沉重的脚步声。我在黑暗中静默地忍受着从心底传来的一阵阵痛楚。
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艰辛地做着各种卑微的工作,赚一点微薄的薪水养活我。单纯的她在外面受尽欺负,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回到家想和我说说话,我却大多数时候都只顾把自己埋在作业堆里,要不就用冷冷的眼神嘲笑她的见识浅薄。每每看到我冷漠的目光,她想倾诉的大堆话语顿时就咽回肚子里,然后惶惶地张着两只手,有点胆怯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有很多男人喜欢母亲,包括单身的或非单身的。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常常有一些心怀不轨的男人半夜敲我们的大门,一边敲还一边小声地说着不堪的话。
我睡觉很轻,一有动静就迅速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母亲正缩在被窝里,像只受伤的鸟儿一样把头埋在胸前,肩膀轻轻地抽动。我用手去摸她的脸,摸到满手的泪,我惊慌地喊,妈妈,妈妈。她不抬头,用力把我抱在她怀里,说,乖乖,好好睡,别怕。
其实我一点也不怕,我还不懂得什么是害怕,世界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刚刚成熟的毛茸茸的青葫芦,我只摸得到它涩拉拉的好玩的外皮,却完全不了解葫芦内部到底是什么样儿。害怕的是她,她怕得发抖,然后就只会暗暗地哭泣,缩在不见阳光的被子里。
我说妈妈,外面有人敲门。
她说,乖,别理他们,他们是坏人。
坏人为什么一直敲我们的门?
因为……因为我们家没有爸爸。
我为什么没有爸爸?我爸爸呢?
他不要我们了……
为什么不要我们?为什么……啊,妈妈,妈妈你别哭,桃桃不问了……
每到深夜,那些车轱辘般的对话总会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母亲从来不回答我,她回答不出来时就只是软弱地哭泣。我稍稍大一点后,便深深地痛恨门外那些敲门的肮脏的手,我发誓要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他们。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有一天晚上又被敲门声惊醒,没等母亲醒来,我便一骨碌溜下床,像只猫儿般,蹑手蹑脚地从床底下端出一只大木盆,走到大门前低声说,好,你等着,我马上就给你开门。门外的男人喜不自禁。我猛地拉开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把盆里的东西泼向他,只听他“哇呀”一声,像跳梁小丑一样在地上跳来跳去,边跳边用手胡乱抹着脸上的汁水。
我借着天上的月光,清楚地看到他滑稽不堪的样儿。我把木盆“咚”的一声响亮地扔在地上,肆意地纵声大笑,笑声像锐利的刀刃一般,割碎了平滑如缎的黑夜。
我在木盆里放了墨水、陈醋、辣椒粉、尿、从火柴头上刮下来的火药、从臭水沟里舀来的黑水等一切我挖空心思想到的污浊的东西,并且,里面还快活地游动着我精心捉来的几只肥大的蚂蟥。此刻,它们正快活地在那个男人的身体上蠕动,吓得他惨叫不止。
我不笑了,目光冰冷,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从牙齿里蹦出话来:“滚!我知道你是谁了,我认识你儿子,他比我小……如果你以后再敢来敲门,哈哈,你尽管来好了,你马上就会知道,我李若桃什么都不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扔下这些比冰还冷,比铁还硬的话,我飞快地一脚把门踢上了,然后镇定地慢慢向房间里走去。月光依然是那么温柔、那么温暖地照耀着我。我把紧紧攥着的拳头松开来,发现手心里全是冷湿的汗水。
原来我李若桃也并非是什么都不怕的。
我蹲在地上,用力地在裤子上擦着手心里的汗。慢慢地,我平静了下来,是的,这没什么好怕的,母亲对于外界的一切已经那么害怕了,如果我再害怕的话,我们家就完了。
那一瞬间,我对自己说,李若桃,你必须强大起来,保护她,保护这个家,你什么都不能怕。无论遇到什么,你都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只能这样。
我像一条被搁浅在沙滩上的热带鱼一样,躺在一片令我窒息的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气。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闪进一线米白的月光。我微闭着眼睛,看到母亲拿着一个紫色的碘酒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我床边俯下身子,用棉签蘸着碘酒,小心翼翼地在我脸上涂抹着。我一动不动,脸上的伤口顿时热辣辣地痛了起来,痛得我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她的眼泪掉在了我脖子上。
我没有眼泪。
我的眼中一向都只有最寒冷的冰块和最浓烈的火焰。
我从小就喜欢在本子上胡乱地写一些乱七八糟的句子,写天上一会儿变成大猫一会儿变成蔷薇花的云彩,写地上永远也不会变成大猫和蔷薇花的石头。我的笔尖像被神赐予了神秘的力量一般,只要落在纸上,便能神奇地开出清丽的花朵来。
所以,在我还对世界懵懵懂懂的时候,我的笔已经带着我在思想的奇妙世界里行走得很远了。我不间断地发表着文章,从短小的豆腐块到数万字的小说。我从不告诉母亲这些,从不给她看我发表的文章,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内心世界。所有的稿费我都仔细地存起来,一分一厘都坚决不花。我到银行办了一张卡,每次取出新稿费来就立刻存进去。
我很早就发誓,我要用我自己亲手挣来的钱来完成一件秘密的大事。
每天下午放学后,我总是飞快地写完作业,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往离家最近的网吧跑去。网吧里总是烟雾缭绕的,我被呛得一边低头咳嗽着,一边把学生证押在收银台,随便找个位子坐上去,打开电脑就迫不及待地点开“Word”文件。我不玩游戏也不聊QQ,我脑海中有大团大团云朵般的美丽文字正悠游自在地飘浮着,我得赶紧把它们记录下来。我常常想,文字是一帖最抚慰人心的药,有灵性的孩子在字里行间都会感受到它们安静地散发出的慈爱和温暖,从而找到属于自己的绿色的伊甸园。
在网吧上网,一个小时两块五毛钱。我每次省下早餐钱都只够玩一个小时的,这逼迫着我写作速度越来越快,而且只能写短小的文章。一开始我只能写几百字,时间快到了,就只得把这些零碎的文字粘贴到我的博客上,等明天再接着写。后来我就能写到一两千字了,有灵感时能一口气写出三千多字的小短文,直接发送到向我约稿的编辑邮箱里,然后轻松地对着电脑吹一口气,起身去结账,回家。
完成交稿任务后,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从不在乎它能不能发表,我想我已经表达、倾诉过了,我在文字中自由快乐得像一匹飞驰的马,已经肆意地在荒野中奔驰过了,这样就很好,不管有没有人看到我奔驰的身影。
回家的路上,我很想奖励自己一个可爱多蛋筒冰激凌,那种巧克力口味的我最喜欢吃,我只吃过一次,还是母亲无意中买给我吃的。我珍惜地一点点舔着那点深棕色的甜巧克力,用舌头旋转着吮吸清甜的奶油,最后再小口小口地咬外面那层甜脆的脆皮。吃完后,我心头浮上了欣喜的三个字:真好吃!
可惜我只吃过那一次。可爱多蛋筒冰激凌要三块钱一个,太贵了。
走过那家叫“甜水湾”的冷饮店,我边咽口水边安慰自己说,其实那个可爱多蛋筒冰激凌也没什么好吃的,三块钱才那么一点点,眨眼的工夫就吃完了,商家真精明呀,我才不会傻到让他赚我的血汗钱呢!而且巧克力吃多了还会发胖的!
自我安慰了一番,心里好受多了,然后我鼓励自己说,加油!如果这个月能发表十篇文章的话,就给你吃一个巧克力蛋筒!比可爱多蛋筒冰激凌还贵哦!于是我高高兴兴地带着这个缥缈的憧憬回家了。
还没走到家门,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甲壳虫样的汽车。我不懂汽车的牌子,不知道它到底有多贵,但我想,能买得起汽车的人,多多少少要比我们孤儿寡母要有钱一些吧。而且汽车的主人看起来很爱干净,把车擦得一尘不染,我小心地用手指蹭了车身一下,一点灰尘也没有,倒是有个什么警示器“哇啦哇啦”地猛地叫了起来,吓了我一跳。嗬!有钱人就会搞些歪门邪道的来吓唬我们这些穷人。
我忽然觉得奇怪,我家亲戚很少,与有钱人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谁到我家来了呢?我疑惑地跨到门槛里去,不经意间瞥到破门上的三个光彩夺目的大字:李若桃,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母亲今天没去卖花,她穿着一件蓝底白碎花的裙子坐在窗前,一直低着头,我能看到她内心澎湃的情绪波动,因为她的肩膀一直控制不住地发抖。她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苦口婆心地对她说着什么,我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男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慢慢地回过头来,看到了我。我也清楚地看到了他,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和母亲长得几乎一点也不像了,因为我长得很像眼前的这个男人,很像很像。
他是个好看的男人,眼珠漆黑,皮肤是健康的荞麦色,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依然挺拔而英俊。我在他的眼睛和神情中惊奇地看到了自己某处影像,那种目无一切的骄傲,还有即使是微笑时眼里也带着的冷漠的神色,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桃桃!”他激动得连眼底的冷漠都完全融化掉了,“桃桃,你都长这么高了!长得真漂亮!当年还是个小毛头呢!”他有些笨拙地比画着我当年的身高,我已经平静了下来,带着一丝漠然的微笑,想看看他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
“桃桃,我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了你发表的文章,我把它们都搜集起来了,你看!”他哗啦啦地展开一大堆书报杂志,“李若桃”三个字都被他用桃红色的笔认真地圈了起来。“我看到‘李若桃’就知道一定是我的女儿!这名字是我当年想了好几个星期才想出来的!呵呵。”他乐呵呵地笑着,笑得有点傻。
我依然默不作声,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他,心里无喜无悲,只是觉得惊奇。以前如果在小说中看到类似的情节,我肯定会嗤之以鼻的,简直是太恶俗了,所以当它真实地发生在我的生活中时,我就只觉得好笑和奇怪。
“桃桃……”他想伸手抚摸我的头发,我一偏头,果断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平静地走到自己房间,把门轻轻关上,随他们纠缠去。
我以为我会震惊得喘不过气来,我以为我会愤怒、尖叫,哭诉这些年来我和母亲所承受的痛苦和屈辱,愤恨地咒骂他抛弃了我们,在我长大成人后居然还好意思堂而皇之地来找我们。可是事实上我非常平静,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竟然能这样安静地思索一切。
我静静地坐在地板上,等了很久很久,终于听到汽车的轰鸣声慢慢远去了。我从地上一跃而起,飞跑出去看母亲。她在看到我的一瞬间,眼泪决了堤。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她,把她抱在我怀里。这时我才辛酸地感觉到,原来她竟是那样的瘦弱!像一个发育未全的孩子。霎时,时光在我心底忽然哗哗地倒流了回去,回到了小时候我和她相依为命的日子。那时候我很乖,很听她的话,她带我去郊外折葱绿的芦苇,采金黄的野花,用毛毛草编成绿色的小兔子插在我的羊角辫上。
我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看到一朵最普通的花或最平凡的白蝴蝶也觉得新鲜。那时候,世界是强大的,她在我眼里也是强大的,想吃红豆糕时去问她要,想要一条小鱼儿时让她去河里捞,手指划伤了哭着向她撒娇……她是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我是那么地依恋她,而她也是那么需要我的依恋。
我们相依为命。
可是这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就终止在我把那盆臭水泼到了那个可耻的男人身上时。
那时我只有九岁。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在内心构筑了层层的堡垒,努力让自己变得强有力,发誓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再也不让她受到任何人的欺负。可是我忘了打开门让她进来,我竟然把她也关在了门外!
“桃桃,他想带你走……”母亲刚说出这句话就泣不成声了,我紧紧抱着她。“他当年爱上我是因为我长得漂亮,那时候他很年轻,也很能干,我读书少,常常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离开我们就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和他有共同语言的漂亮女人。桃桃,你知道他为什么又回来了吗?”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因为,”她伤心地停顿了一下,“因为他想带你走,他现在什么都有了,但那个女人无法生育,他想孩子都想疯了,非常想带你走,刚才只差跪下来求我了……”她说不下去了,紧紧抱着我,大放悲声。
我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我像小时候一样,用手指给她抹眼泪,像小时候那样天真地喊:“妈妈别哭,妈妈别哭。桃桃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她哭得更伤心了,我们都敏锐地感觉到,我们又回到了从前。
“妈妈,你看!”我从天天背着的书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是我的!我们一起去银行!”
我拉着她的手,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拉着她一起往银行跑去。我们跑过青石板胡同,跑过碎石子满地的蓝柏油路,跑过路旁绿藤枝叶浓密的街道,一口气跑到那个被梧桐树叶遮盖得一片绿荫的银行。
我用力吸了一口气,调皮地看看她。她眨眨还沾着泪珠的眼睛:“桃桃,你带妈妈来干吗?”
“想请你帮我完成一个梦想,我知道肯定完不成,但我已经等不及了,妈妈!”我飞快地跑进去,对一个可亲的姐姐说:“姐姐,请帮我把卡里的钱全部取出来。”
一共有三千八百六十四块钱。
我第一次捧着这么多钞票,激动得手都有点颤抖了。我把它们郑重地放在不知所措的母亲手里:“妈妈,我终于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了!这些钱,都是我挣的,是我写文章挣的!我一分钱也没花,我就想存起来让你开个花店……”
我用手指去抹母亲眼睛里抑制不住的泪水,哽咽着说:“妈妈别哭,我知道这些钱还远远不够,我们再努力赚一些,再节省一些,很快我们就能有自己的花店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宛如一个酸甜的梦境,走出门去,我和母亲彼此看看,还是不敢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们低下头,看到自己紧紧扣着对方的手,这才确信,我们真的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曾经相依为命的从前。
我们一直手拉手慢慢地往家里走去,谁也舍不得松开。走到胡同口时,母亲指着路两旁开满粉红色花朵的树说:“桃桃你看,这种树有个小名,叫艳如桃,很俗气是不是?可开起花来,比任何桃花都美丽得多。你闻闻,空气可真香啊!”
正是艳如桃盛放的时节,大朵大朵的花瓣肆意地绽放着,天真自然,毫无顾忌,美丽得让人久久说不出话来。我们停下脚步,深深地呼吸满是香味的空气,连空气都被染成了粉红色,我们仿佛又走进了另一个梦境里。
只不过,这个梦境,是只属于我和我的母亲的,是我们身边的随手可触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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