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露出半边红润润的边儿,小熙就带着匹诺曹出发了。
小熙穿着洁白的衬衫、咸菜绿的裤子,脚上踩着一双用甘蔗叶编织的甘蔗草鞋。这双鞋是在初夏的第一个清晨,采下最鲜嫩的甘蔗叶,在红瓦房的阴凉处慢慢阴干后,再蘸着甘蔗秆上的露水,一叶一叶地编成的。所有的材料就只是暗绿的甘蔗叶,所有的工具只是一双活泛灵巧的大手,不需要用一针一线。
匹诺曹是一只三岁半的、毛色金黄的狗,非常漂亮和雄壮。匹诺曹是个狗男孩,他睁开眼睛的第一瞬,看到的就是拿着烤得焦香的土豆片试图喂他的小熙。小熙的眼睛亮得像星辰,正微笑着看他,他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调皮捣蛋的小女伴。
刚下过一场春雨的草地很湿润,松软得像一块散发着甜香的绿豆软糕。小熙走过去,地面上清晰地留下了两只弯弯的月牙,匹诺曹的则是四朵浅浅的圆梅花。
“等一下,匹诺曹。”小熙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一枝雪莲草四棱形的茎拔出来,“你看,我们用这四个棱来代表东西南北,哪一条棱能顺利地撕下来,我们就往哪个方向走。”
小熙屏住呼吸,一点一点认真地撕,撕下的草茎立刻就冒出了葱绿的汁水。第三条棱被顺利地撕了下来。“哈,走吧!往南走,‘老头儿’一定在那儿等我们。”小熙兴奋地拍了拍匹诺曹的头。
向南走
“老头儿”就是小熙的外公。但他脾气太古怪了,连刮风下雨稍不如他的意,他也会跳着脚大骂,骂那桑葚大的坏雨滴砸坏了他刚长出来的萝卜和小葱。
“喂!小熙!你野到哪里去了?快来帮我给韭菜拔草。草长得都比韭菜深了,再不拔拔,别说韭菜花了,我看你连韭菜饺子都吃不成了……”外公晃着他那件终夏穿着的粗蓝衬衫,正从长满了青苔的井台上往上提水。
“烦死了,又让我拔草!”小熙撅着嘴巴对匹诺曹说:“拔草太没意思了,一点也不好玩。匹诺曹你乖一点,去帮我拔吧!我的耳环还没做好呢!”她正折了一枝野番薯的长茎,准备做耳环。
匹诺曹兴奋地叫了两声,又把毛茸茸的头凑在小熙膝盖上嗅来嗅去。
“别动我,怪痒的!”小熙咯咯地笑着,把匹诺曹推开,“走吧,拔草去,不然老头儿又要骂了。”
小熙蹲在韭菜畦里,心不在焉地拔着:“外公,讲个故事吧!再讲一遍那个在土里挖到鱼的故事。”外公哼哼着不愿意:“都讲了八百遍了!还听不烦?好吧好吧,再讲一遍。从前有一个神机妙算的算命先生,他有三个儿媳妇,她们一定要让他泄露点天机,给自家一点福气。于是算命先生就让三个儿媳妇去一块田里挖鱼,结果真的在旱地里挖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红鲤鱼!三儿媳做好鱼给他吃,他把鱼肉吃得精光,却让媳妇们吃鱼骨头。媳妇们气坏了,把骨头给了一个要饭婆子,要饭婆子狼吞虎咽地吃了,结果,生下了朱元璋,后来当了皇帝!算命先生知道后,就感叹说,唉,这真是有福不用忙,无福忙断肠啊……”
小熙开心得蹦起来:“真有意思!外公,你再唱个歌给我听听呀!”
“没的歌子唱。”外公粗声粗气地说,“快拔草呀!别让草被韭菜给吃了。”
小熙又咯咯地笑,有滋有味地编起儿歌来:
小熙是谁呀
小熙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她会编绿叶子耳环
编好后戴在耳朵上
耳朵光又光
草汁涩又涩
韭菜香又香
小熙呀小熙
长得多漂亮……
外公听得哈哈大笑起来:
我家有个小姑娘
比那卖瓜的王婆还会夸
不夸天来不夸地
不夸日来不夸月
不夸韭菜和麦苗
就夸自个儿真漂亮
小姑娘呀小姑娘
……
小熙脸红了,尖起嗓子唱:
有个老头儿
生来爱骂人
萝卜不甜他要骂
羊羔不肥他要骂
小熙不乖他也骂
骂得他们吓死啦
萝卜只好赶快甜
羊羔只好赶快肥
小熙只好乖乖的
……
外公得意地瞥了小熙一眼:“你这个鬼东西!满肚子的鬼主意。老头儿三天不骂,你就上房揭瓦!”
小熙偷偷掐了一小簇嫩韭菜,放到嘴里嚼。韭菜又甜又辣,鲜得她直吐舌头。
“馋嘴巴!正经让你吃蔬菜的时候,又不吃。”外公撇撇嘴。
“就不吃!谁让你把韭菜炒熟了的呀?苦死了!难吃!”小熙也学着外公的样子撇撇嘴。
“哼!我还不知道你!嘴巴刁得很!好吃的吃个死,难吃的死不吃!”外公说着,进屋去淘米做饭了。
小熙把拔下的野草团成一团,忽然灵机一动,把草团得结结实实的,打上一个结,就成了一个绿草球。“匹诺曹!来,我们来踢球!”小熙高兴得扭着屁股又叫又跳,匹诺曹也被感染了,拼命地摇着尾巴,看小熙把一个破门框做成球门,使劲地把绿草球往里面踢。谁知鞋子太大了,随着球一下子飞出去了,绿草球撞到门框边上,软软地散了架。
小熙光着右脚,笑得躺在了草地上。
天上的云真是洁白极了,像刚盛开的棉花一样。有几朵云的旁边镶了粉红的边儿,像一条条蜿蜒的乡间小路。小熙入神地看着,仿佛自己能走上去似的。匹诺曹也很乖地卧在她身边,撒娇地轻轻吻着她的脸。
“哎,匹诺曹,我敢说那云的上面肯定也有和我们家一样的甘蔗园,也有和我一样漂亮的小姑娘,当然了,还有和你一样强壮的狗。”小熙又莫名地咯咯笑起来,“我敢说肯定有!什么?你摇头?哼,要不咱俩来打个赌?谁输了谁是小狗!啊!对了,我吃亏了,你本来就是小狗嘛!不过,也真奇怪,为什么人家都说‘小狗’是骂人的呢?你这么好,这么乖,比那些玩弹弓的男孩子乖多了!他们就会欺负女孩子。真是太不公平了……乖狗狗,以后我再也不用‘小狗’骂人啦!那我们赌什么呢?对了!外公一会儿又让我拔草了,我不想干,如果你输了,就帮我拔草好不好?你看,你有四个手,我才有两个,你拔起来一定很快,比割草机还快……那我就可以去找贝壳穿项链啦!哈哈……”
小熙双手抱在脑后,嘴里慢慢地嚼着一根韭菜,惬意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像金色的水波一样在身上四处流淌。她像睡着了一般,喃喃地自语着。
小熙和匹诺曹一直往南走,从湿润的草地一直走到硬得像银子的白土路上。前面是一个四岔路口,小熙又拔下一枝雪莲草茎,重新往下撕,这次预示的是往东走。
向东走
外公是小镇上唯一一位德高望重的医生。
小熙很喜欢外公当医生,因为采草药、晒草药、收草药、种草药都非常好玩。而且,在外公要给小孩子打针时,小熙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好帮手。
“小熙喔!来,给大猫讲个好玩的故事听。”外公冲小熙挤挤眼睛。
小熙心领神会地走过来,蹲在大猫面前。大猫满脸泪痕,趴在放着棉垫子的长凳上,不停地嘟囔着说:“不打针,不打针,死也不打……”
“大猫,你听说过鲨鱼吗?”小熙神秘地眨眨眼睛,“身子有这么大!”她猛地站起来,双臂比画了一个夸张的长度,“像一条大船!你知道鲨鱼的肚子里是什么样的吗?像游乐场一样!又黑暗又好玩!有个叫匹诺曹的小木偶就去它的肚子里玩过……”
大猫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屁股上已被按了一小块凉丝丝的酒精棉,接着针头敏捷地插了进去,一直到药水推完,大猫还沉浸在故事里,咧着一张鲶鱼般的大嘴,傻傻地问:“大鲨鱼肚子里有没有好吃的?有没有紫葡萄?有没有韭菜炒螺蛳肉?”说着说着,流下一串口水。
小熙不屑地撇撇嘴:“你就知道吃!”她招手喊匹诺曹:“过来,我们两个玩。”
匹诺曹高兴地跑过来,呜哇呜哇地叫。小熙抚抚他的脑袋:“乖一点,乖一点,坏家伙!看我今天把你扮成什么样!”她喊大猫:“喂,你去拔些香香草给我,再把窗台上我的红皮筋拿过来。”
大猫拔了很多圆叶子的香香草,把红皮筋拿给小熙。小熙小心地把匹诺曹额头上的长毛抓成一撮,用皮筋扎了个小辫子,又把香香草沿着小辫子插了一圈。“哈哈,匹诺曹好漂亮!匹诺曹成了王子啦!”
小熙从地上跳起来:“大猫,匹诺曹是王子,我是小熙公主,你是大猫仆人,你要负责做好吃的饭菜给我们吃,还要表演魔术给我们看,行不行?”
大猫把鼻子皱得像一只小猪:“干吗让狗当王子?我当王子多好啊!让匹诺曹当仆人。”
“当王子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当不了。”小熙转了转鬼溜溜的黑眼珠,“比如,王子要会‘汪汪汪’地叫,你会吗?王子能跳得很高很高,抛一块骨头,他就能高高地跳起来,用嘴巴一下子接住,你行吗?王子还要趴在地上让我骑,骑着还要跑得飞快,像马一样,你可以吗?”
大猫摇摇头:“那还是让匹诺曹当王子吧,听起来也不像什么好差事。”
小熙高兴地冲他发令:“你先去那边采一片最大的桐树叶子过来,要给我遮在头上,这就是我的‘金銮伞’,电视上的公主都是这样的。”
大猫折来桐树叶子递给小熙,小熙一哼鼻子:“错啦!你应该跪下来,说‘叩见小熙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回去,重来一遍!”
于是大猫费力地跪下来,嘟囔着说:“叩见小熙……公主,公主千……千岁。”小熙高傲地一抬下巴,“爱卿平身。快把桐树叶子拿过来,本公主要遮阳光。哎,对了,本公主突然觉得肚子饿了,你快去厨房做几样我爱吃的小菜端过来。”
大猫傻傻地问:“你爱吃什么?我不会做。”
外公哈哈大笑起来:“她就爱吃肉。猪肉、牛肉、鸡肉都爱吃,贪吃得要命。”
小熙一下子跳起来,把桐树叶子高高向外公头上举:“哈哈,那外公就是太上皇。大猫快来给他打伞,我去做菜给太上皇吃。”
小熙跑到井台旁,采了一些红红的麻耳菜,又掐了几朵紫色的喇叭花,放在半块瓦片上,拿树枝做筷子,恭恭敬敬地放在身体左侧,作半跪状递给外公:“恭请太上皇用餐!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外公假装一脸严肃,接过瓦片,装模作样地夹起一朵喇叭花,放在嘴边作咀嚼状:“嗯,今天的‘螃蟹烧菊花’烧得还不错,就是菊花烧得老了点。”他把喇叭花放回瓦片,又夹起一根麻耳菜,“喔!这个‘葱烤梅花肉’做得好!肉片不老不嫩,不软不硬,咬一口又甜又香,味道好极了!”外公使劲地咂咂嘴,看起来真的是很好吃的样子,旁边的大猫忍不住一口口咽口水。
小熙笑得眼底汪了泪。
外公也微微笑着看她,自言自语地说:“万岁……老头儿能活到百岁就开心得要命喽!”
“匹诺曹,这次雪莲草指示咱们往北走,我怎么觉得走着走着就像又回去了一样呀?”小熙停下脚步,摸着匹诺曹热乎乎的耳朵,沉思了一下,“不过,老头儿说的话肯定没错,咱们快走吧,他该等急了。”
向北走
一到夏天深处,满地的韭菜都开花了。
一簇簇绿莹莹的韭菜苗头顶着一朵朵精致的五瓣花,远远望去,仿佛叶片上刚落了一层新鲜的白雪。
小熙和外公就站在这片生机勃勃的“白雪”中,一手挽小竹篮,一手拿剪刀,细心地把韭菜花一朵朵剪到篮子里来,不能剪碎,更不能剪伤韭菜叶。
“外公,为什么把韭菜花放到坛子里,它就不会枯萎;让它在田里随便长,它反而开不了多久呢?”小熙抬头看外公。
外公呵呵地笑起来:“傻丫头,因为坛子里有盐啊!你看咱们每年腌韭菜花时,外公把韭菜花一层层摆到坛子里,每一层都撒上细细的白盐,再使劲揉结实。有盐腌着它们,当然就一直新鲜喽!”
小熙似乎对这个答案比较满意,傻傻地把一朵韭菜花放到鼻子前嗅嗅,笑了。
“外公,我在一本图画书上看到,说是一个男孩拿一把小铲子在花园里挖土,挖呀挖呀,就挖成了一个洞,他每天晚上都偷偷地去挖,后来挖了一个好大好大的洞,他往里面一钻,竟然钻到外国去了!你说好玩不好玩?”小熙一边讲,自己一边哧哧地笑。
“好玩。”外公也笑起来,“小熙,你懂这么多故事,将来可以写下来喽!”
“嗯。等我上学了我就写,我以后也写一本书,里面有好多好多好玩的故事,有外公,有甘蔗园,有匹诺曹,还有家里的香椿树……”小熙越说越兴奋。
“那可不许一直夸自个儿漂亮,你得如实写。”外公狡黠地眨眨眼睛,“你得写你是个小馋猫,闻到肉味就直流口水;不爱吃蔬菜,假装把蔬菜夹到碗里,一转身就倒在兔笼里,让兔子吃;爱爬树,裤子都不知道挂破几条了;桑葚一成熟,就吃得满嘴乌黑……”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小熙急得大叫起来,“别光说我,看看你自己吧!老头儿!”她故意把“老头儿”喊得又脆又响,外公却并不生气,乐呵呵地继续剪韭菜花。
小熙一瞬间有些恍惚,她看到穿着粗蓝衬衫的外公往韭菜深处走去,慢慢地与她拉开了距离,她试着伸长手臂,却够不到外公的衣裳了。小熙无意识地把脚下的泥土一块块踩碎,放在手心里揉揉,像洒面粉一样纷纷扬扬地洒下去,然后拍拍手,使劲地嗅了嗅韭菜花热辣辣的香气,漫无目的地想,外公什么时候开始驼背了呢?
小熙又回头往屋檐下望去,金黄的匹诺曹缩成小小的一团,闭着长睫毛,睡得正香,就像是个小小的男孩子。她忽然觉得心底充满了温暖,任何力量也夺不去的温暖。
小熙和匹诺曹都走累了。小熙从背包里掏出两块玉米饼,拿出一个装满了腌萝卜条和韭菜花的玻璃瓶。“匹诺曹,乖一点喔,今天没有肉汤给你吃了。我们得去找老头儿,他告诉我,只要穿着他给我编的甘蔗鞋,无论他在哪儿,我都一定能找到他。”
最后一个方向是:向西走。
向西走
外公给小熙编甘蔗鞋的时候,已经生了病,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但奇怪的是,他的脾气却变得好起来,连邻居家的猪整整吃了院子里的一畦芫荽,他也没骂猪。他招呼小熙:“丫头,来帮外公做点事。去甘蔗园里采一些最好的叶子,外公来做双好鞋子给你穿。”
小熙开心极了!她早就听外公讲过甘蔗鞋的故事给她听。说是穿上甘蔗鞋,不但走路很轻盈,脚一点不感觉疲累,而且这鞋子还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带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外公,有了甘蔗鞋,连天上也能去吗?我好想去云朵上玩玩啊!”小熙一脸渴望。
“哈哈,能。明年春天,你在咱家窗前种一粒豌豆,等它爬出长长的藤,你就可以穿着甘蔗鞋爬上天了。”外公笑嘻嘻地开玩笑。
“那我能像匹诺曹一样,跑到大鱼的肚子里去玩吗?我也要在鱼肚子里点一根蜡烛,让大鱼变成个大灯笼!”
“哎呀,那可不行。大鱼会疼的,疼得受不了,说不定还会死的。”
“外公,死了就不能再活了吗?那我就见不到大鱼了吗?”
“是啊,所以你要对活着的大鱼好一点——如果你以后能见到它的话。就像现在你对匹诺曹一样。”
“外公,小熙也会死吗?”小熙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嗯。会的。”外公认真地看着她。
“那,外公也会死吗?”小熙愣住了。
“会。谁都会死的。连我们的甘蔗、韭菜、萝卜、西红柿,也都会死啊。不过,一到该发芽的季节,它们又都会活过来了,所以小熙不要担心呀!”外公第一次笑得这么慈祥,让小熙觉得心里暖暖的。
“嗯。那就是说,外公活着时,我一定要对外公好一点。”
外公没有说话,眼睛亮起来,像落进了两颗星。
甘蔗叶晾好后,外公就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一叶一叶地为小熙编起了甘蔗鞋。除了吃饭和睡觉,他总在那儿,拿着一片片狭长的甘蔗叶,编呀编呀,似乎一点也不累。
小熙的甘蔗鞋编好了:翠绿翠绿的,前后都微微翘起,像两只精致的小绿船。放在鼻子上闻一闻,有股清甜的甘蔗味儿,上面还打了两个精巧的蝴蝶结,好漂亮啊!让人眼前一亮!小熙简直爱不释手,连睡觉时也抱在怀里。
甘蔗鞋编好后不久,外公死了。
小熙清楚地知道,外公死了。像田里的甘蔗、韭菜、萝卜、西红柿一样死去了。
但小熙没有哭。她带着匹诺曹,静静地看着很多人把外公从家里抬出来,放到一个枣红色的大木匣子里,又抬起来,哭泣着往田野里走去。
小熙看到外公安静地躺在了散发着草芽清香的泥土里,想起外公告诉她,每个人在从前,都是一个小泥人,是用泥巴捏成的,所以,等活到了一定的岁月,也要回到泥土里去。这并没有什么可伤心的,因为总有一天,这泥巴还会被一只无形的巨手轻轻拿起来,再认真地捏成一个小泥人,这样,外公就又活了。
小熙想,外公是对的,外公从来都没有骗过我。所以,我穿着他给我编的甘蔗鞋,就一定能找到他。
小熙走了整整一天,渴了就捧起路边的溪水喝几口,饿了就啃几块玉米饼,就着萝卜条或韭菜花。在黄昏的时候,她终于来到了一片树林里。
那是一片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红树林。
小熙野得要命,平时爬树、摘野果、掏鸟蛋、追野鸽子,跑过很远很远的路,对小镇周围的路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家。可她从来也没有到过这里,从来也没见过这满树的红叶。她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心里又暖又疼,塞得她说不出话来,心里有句话在轻轻说:就是这儿了,我到了。
红树林里安静极了,似乎连风路过这里,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小熙听到树叶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咀嚼桑叶一样。地上有悄悄钻出来的肥厚的白蘑菇,小伞上带着可爱的褐色圆点。有一棵大树的背面很潮湿,长出了一朵朵鲜嫩的红木耳。
“外公,外公,你在哪里呢?”小熙轻轻说,“我找到你在的地方了,你快出来呀。我是小熙,我很想你……有一次做梦,想你想得哭醒了……”小熙抽了抽鼻子。“匹诺曹也很想你,他总是偷偷跑去看你,谁喂他东西他都不吃,一连叫了好几天,外婆流着泪说,因为匹诺曹想你……
“别逗我玩了,外公,快出来呀!我们都想让你赶快回去,你爱用的那把镰刀都生锈了,就等着你回去磨呢。外婆说,萝卜也该下种了,你种的萝卜总是最甜的……
“外公,我再也不恨你骂我了,不背地里骂你‘坏老头儿’了,你快回家吧……”
红树林里依然静悄悄的。小熙又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外公仍然没有出现。她忍不住小声地哭了起来。就在这时,树叶忽然呼啦啦地响了一下,小熙连忙睁大了眼睛,只见离她不远的树枝上飞来了一只雪白的鸟,头上还有一簇白绒毛,呈扇子状,仿佛王冠一样。白鸟正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温柔地看着她。
小熙的心一下子剧烈地跳起来,她用眼睛对白鸟说:“一定是外公让你来的,是吗?如果是的话,你就拍一下左边的翅膀,好吗?求你了!”
白鸟安静地看着小熙,一动也不动。小熙不敢眨眼睛,又用眼睛对白鸟说了一遍。白鸟仍然一动不动,又温柔地看了一眼小熙,忽然清脆地叫了一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小熙愣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静悄悄地黑下来了。一轮玫瑰红的月亮高高地跃上了树梢,又圆又大,照得满树的叶子红得像一树树火。
小熙很累了。她疲倦地坐在一截矮矮的树桩上,把头靠在匹诺曹身上。不知不觉地,她睡着了,月光像甜美的溪水一样,缓缓地在她身上流淌。
谁也没有看见,白鸟又悄悄地飞了回来,站在小熙头顶的树枝上,一直静静地陪伴着她。
一直到后半夜,小熙才被外婆找到,她仍然安静而甜蜜地熟睡着。外婆以为她玩得太疯了,叹了口气,把她轻轻地背起来,往家走去。月光依然甜美地铺洒在小熙背上,她熟睡的小脸看起来天真而快乐,仿佛不知这世间的任何忧愁。
在梦中,小熙正和外公一起摘韭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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