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将彩笔写良缘
——塑造了女驸马形象的陈端生
独行独坐,独唱独瞅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朱淑真《减字木兰花·春怨》
陈端生(清,约1751—1796年):字云贞,号春田,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人。自幼生长于书香门弟,从小就善诗文,才华绝世,著有弹词小说《再生缘》十七卷。
二十三岁嫁给淮南范秋塘,六年后其夫因罪遭贬戍新疆伊犁,心情郁结,续写《再生缘》而未完成,最终郁郁而终。
陈寅恪说:“端生之书若是,端生之才可知,在吾国文学史中,亦不多见。”“《再生缘》之文,在我国自是长篇七言排律之佳诗,在外国亦与诸长篇史诗,至少同一文体。”《再生缘》和《红楼梦》并称为“南缘北梦”。
千里相隔不得聚
“亨衢顺境殊安乐,利锁名缰却挂牵”,她不过是个生性淡泊,于名利无甚追求,安于幸福的一个小女人。
她要的,只是夫妻间的举案齐眉,只是儿女绕膝的欢乐,她贤良淑德,才名颇佳,然而她却依然不能挣脱当时社会的名缰利锁。她的丈夫不是视科举为洪水猛兽的贾宝玉,她也不会做那劝宝玉只是品味人生的林黛玉,她只是想安静地守候在丈夫身边,守护着自己小小的幸福而已。
很多女子都希望最终嫁得一位如意郎君,才貌绝佳,风度翩翩,“谦谦君子,温润如玉[1]”。“如切如磋,如琢如磨[2]”,执子之手,携隐山林。
然而最终能和自己相守一生的,却未必是这样一个人。
但生命的旅程终究还是需要他人的陪伴,那位梦境中出现的如意郎君未必及得上枕边的夫君手间传来的温暖更令人感动。
幸福不是一个固定时态,它是不断变化的。未到人生终点,谁也无法预料到此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世间那么多如花女子,盼望的,其实都只不过是现世安稳,相伴白头而已。
纵使是名贯江南的她,亦不例外。
她一生只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甚至是一本还未完成的小说,然而一场祸事却仿佛是将她笔下人物的遭遇给搬到了现实中。
乾隆四十五年,她的丈夫范菼参加科考,却不幸被牵连到了一桩科场舞弊案中。
案件中,有一名叫做陈七的主犯,在乡试中,他被主考官当场抓获,并供出范菼是其同谋,此外,同场犯案的还有两个旗人弟兄。
而根据后来的考证看来,似乎这位主犯诬陷了范菼。因为陈七本身的来头便不小,当时的正式文件中都一直没有具体说明过他叫什么名字,只是以陈七这样一个排行来称呼。因此,我们可以说,范菼只是被迫陷入了一桩科考舞弊的黑幕中,充当了替罪羔羊的角色。
但既然这个陈七能随便诬陷范菼,想来背后所牵扯到的人来头更大,从而使相关的办案人员也不好深入调查,一方面想就此草草结案不愿得罪幕后的人物,另一方面也怕夜长梦多,陈七一个不小心供出了其他真正的同伙,到时候自己落得个办案不力的罪名。
然而未曾料想的是这场科考舞弊案却是乾隆年间少见的大案,陈七的被捕,导致龙颜大怒,乾隆下令严惩所抓获的七名案犯。最终的结果是主犯陈七判绞监候,其他六人则发配新疆伊犁服役。
范菼恐怕是连与陈端生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押解到新疆去了。当时流放到新疆或者宁古塔这些僻远地方之人,多半是九死一生,客死异乡。
恩爱夫妻强行被拆散,丈夫更是可能此生再难见一面,这对于陈端生无疑是天大的打击。
一曲惊弦弦顿绝,半轮破镜镜难圆。
失群征雁斜阳外,羁旅愁人绝塞边。
从此心伤魂杳渺,年来肠断意尤煎。
未酬夫子情难已,强抚双儿志自坚。
日坐愁城凝血泪,神飞万里阻风烟。
她不是花木兰,不是柳如是,更不是她笔下的孟丽君,她不能女扮男装去考取功名感动皇帝,从而换得夫妻团聚。
她恨自己的毫无办法,恨自己不能将丈夫从黑暗的命运中解脱出来,恨自己不能在丈夫最需要自己的时候送上一份温暖,夫妻团聚就此在心中只是一个梦罢了。
不仅丈夫与自己相隔千里生死未卜,亲友们面临这样的状况时也坚决与自己家划清关系,如同当年李清照的父亲出事后李清照公公的做法。
正如章诒和在《伶人往事》中所写的,这世上,最暖的是人心,最冷的也是人心。
诚如《聊斋志异》中得知丈夫被冤枉判死刑的辛十四娘,惊慌无助,只敢一个人在房中唉声叹气,没人可以商量,没有人施以援手,孤单,难过,像无底的黑洞一般,要将自己吞噬。
她希望上天能帮助自己渡过这难关,然而终究只是梦一场。丈夫离开,直到她去世也未能回来。只留下她一个人孤立无援地抚育着一双儿女。
然而,心中仍有一丝细微的希冀,盼望着丈夫能有朝一日与自己有相见之日,那黯然而无助的日子里,她只能保持着等待的姿势,直至最后郁郁而终。
她独倚望江楼,看尽斜晖脉脉水悠悠,只是念着“过尽千帆皆不是”,将自己生生站成了望夫石;她像那探望范喜良却不得的孟姜女,倚靠着冰冷的屋角,拥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哭得昏天黑地。
那首著名的回文诗仿佛便是为了贴合此时的她而作:
儿忆父兮妻忆夫,寂寥长守夜孤灯。
迟回寄雁无音讯,久别离人阻路途。
诗韵和成难下笔,酒杯一酌怕空壶。
知心几见曾来往,水隔山遥望眼枯。
相见难,鸿雁遥寄也难,无尽的思念仿佛是一瞬间让她苍老了好几年。无尽的黑夜,或许她的心情,正如朝鲜艺妓黄真伊在诗中说的“截取冬之夜半强,春风被里屈幡仓。有灯无月朗来夕,曲曲铺舒寸寸长”。将极夜的黑暗存储起来,等到重逢之日,再将这时光层层舒展开来,以此延展相伴的岁月。
何当共剪西窗烛,本是多么美好的盼望,却不想原来义山这首诗寄到妻子身边之时,妻子已去世月余。
然而她并非是如同其他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女子一般,她希望能有所寄托,转移自己的哀愁。时隔多年,除了抚育儿女,她终于又拿起了笔,去继续描绘她笔下的悲喜人物。
假凤虚凰繁华梦
电影里,程蝶衣屡屡唱错为“我本是男儿身,不是女娇娥”,而戏台上、电视剧中却有这样一个女人,她的一生都在演绎着“我本是女娇娥,不是男儿身”的传奇。她美得如同仙子坠凡尘,她才名高超直追耶律楚材,她与兄长、丈夫,乃至父亲、公公同朝为官;她连中三元,官拜三台,最终令百官臣服,让天下须眉都心服口服地尊称一声“师长”;她的美貌令皇帝的后宫惶惶不安,皇后对她更是又怕又怜,太后对她百般信任;她的才貌令皇上对她思之念之爱慕之却不得。她才情非凡,绘画一流,甚至还凭借精湛的医术击败了宫中的太医,由此颇得太后赏识。
这样一个奇女子,她实现了那个时代诸多女性内心的渴望,最终还能全身而退,这样的文章读来真是荡气回肠,叫人欲罢不能。
在家庭惨遭不幸之时,她如同淳于缇萦[3]一样坚强勇敢,她隐忍不发,女扮男装,最终凭借自己的才华,轻轻松松高中状元,官拜宰相,让太后信任,皇帝倚重,让百官心服口服,治国有方,四海升平。
鱼玄机在长安城下惆怅写下“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吴藻无奈留笔“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黄崇嘏[4]面对身世只能是“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然而她们的这些愿望,都在《再生缘》这样一出弹词剧本中由孟丽君实现了。
但这样一个奇女子,却只是小说中的人物,而缔造她的那位作者,却远远没有她笔下这位女子这么好命。
她少年成名,闺阁得意,花样年华都在营造这样一个叫人沉浸其中的孟丽君梦。她笔下的孟丽君,替她,或者说替她所处的那个时代的诸多女性实现了她们想过,或者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惜,她的命运却仿佛是和孟丽君颠了个个儿:孟丽君是年少家中突遭变故,而后则是平步青云,令人艳羡;而她则是年少扬名,婚姻幸福,之后夫妻云散高唐,一生命途多舛。
未知那么多年后,饱经辛酸的她是否还会想起年少提笔之时的欢乐和惬意,是否还会遗憾未能给笔下的人物一个圆满的结局。
只是,或许这些都没那么重要了,对她而言,夫妻天各一方,亲人远离,这才是对她最大的折磨吧,亦如当年她提笔写下开篇“再生缘”三字只是为了博得母亲一笑而已。
提到孟丽君,相信大家都不陌生,然而当说到《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恐怕知晓其生平事迹的人便少了。
这样看来,她倒是和钱锺书说过的“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你认为有必要去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有着诡异的符合了。那么究竟是何缘故,这备受世人乃至行家赞赏的《再生缘》有着这么大的名气,而她的作者反而寂寂无名?
这便不得不说到她的生平和她所生活的环境了。
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偏相传。
龆年戏笔殊觉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
闺阁知音频赏玩,庭帏尊长尽开颜。
谆谆更嘱全始终,必欲使,凤友鸾交续旧弦。
一开始少女心性,涂鸦笔墨为乐,因为陈端生出身书香世家,故而每日闲暇时常与母亲妹妹讨论文字为趣,渐渐便萌生了自己写就一部小说来长期吸引母亲和妹妹的兴趣。
衣食无忧,书香熏陶,使得陈端生的创作灵感源源不绝地涌现,在北京和山东这段时间,她便很快完成了《再生缘》的前十六卷。最开始,只是打算做闺阁游戏之乐,没想到等她回到老家杭州后,这本书从闺阁中流出,竟然在江浙一带掀起了一股阅读狂潮,颇有洛阳纸贵之势。
乾隆年间虽说是有着“康乾盛世”的帽子,然而世情却大不如前了,所幸江南一带还是一如继往地富饶美丽。
杭州西湖“柳浪闻莺”陈端生故居遗址
此时的杭州,有着前朝的诸多层叠,有着乾隆下江南的刻意粉饰,那青山绿水自然是愈发美好,看那盈盈西湖,宛如当初的苏家小小般多情;那绿柳成荫,又有着林和靖般的飘逸。春有花巷可观鱼,夏有黄莺夜夜鸣唱,秋有保俶雷峰相映成趣,冬有断桥可赏雪。
踏入家门对面的“柳浪闻莺”,陈端生便进入了一幅风景画中。与此同时,她的这部尚未完稿的《再生缘》不但“闺阁知音”和“庭帏尊长”争相阅读,外界诸人都催促着她继续写下去,盼望着看到最后的结局。
此时的陈端生生活惬意,正处在一个创作高峰期。
此刻的她,骄傲,而充满感激,仿佛每日里只剩下美好。
妙笔生成天下闻
知音爱我休催促,在下闲时定续成。
白芍霏霏将送腊,红梅灼灼欲迎春。
向阳为趁三竿日,入夜频挑一盏灯。
仆本愁人愁不已,殊非是,拈毫弄墨旧如心。
其中或有错讹处,就烦那,阅者时加斧削痕。
按理说,由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很多女性写就了文学作品都不愿流传到外界,或者是遗留于后世,就连号称风俗开放的唐朝,到了晚期的时候一些才华横溢的女诗人甚至都只是留下了一个姓氏而已。
怕流言蜚语,更怕闺名受损。而到了文字狱盛行的清朝,愿意将自己的文章供外界赏玩的恐怕也就陈端生这样的女子才做得出来。
《红楼梦》中,贾宝玉珍视大观园中诸位姐妹的文采,故而常常将她们的诗作带到贾府外向人炫耀,引来院中诸位金钗的不满和担心。陈端生非但不担心自己的文字流传在外,甚至颇引以为豪,这一点,倒是和她笔下的孟丽君有着本质的相似。
对于外界的各种赞赏,她是却之不恭,更是自信满满。她每日赏花观鱼,同母亲妹妹把玩诗词,对于自己所构思的故事,信心十足道“闲时定续成”。
她相信她的才华挥之不尽,她相信她的人生也如她笔下否极泰来的孟丽君,冬去春来,红梅灼灼芍药绽,正是彩笔写花花解语。因为读者对她的喜爱,她才敢写出如若文中有错讹处,还烦读者自行加以雕琢修改。
自信洒脱,饱受赞扬,此时的陈端生宛如生活在云间,不知忧愁。
另一方面也不能不感叹她的好运,那么多的读者,闺中好友及师长的欣赏,温柔的江南旖旎的文学风气为她的作品流传创造了一个良好的氛围。
这本是游戏之作,却受到那么多的好评,故而陈端生骨子里倔强的基因让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写下去,为了这些喜欢《再生缘》的读者们,也为了自己这份好胜之心。
如此来看,陈端生何其幸运,在其妙龄阶段便已名扬江浙,而不是和荷马一样死后名誉彰显[5],或者像曹雪芹那样死后作品方获举世称赞。
“人人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纳兰公子倍感寂寞;“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然而芹溪先生生前生活却分外凄凉。
而陈端生,真真是应了张爱玲那句话,“出名要趁早”[6],年华正好,容貌正盛,更拥有着大批忠实的粉丝,那么多的人争着传看《再生缘》,看这故事环环相扣,惊险迭生,猜测盼望着最终的结局。
这些对于陈端生,无疑是莫大的鼓励,也无疑是上天此时最好的礼赐。此时的她,整个人生都写满了金色的幸福。
陈家是书香世家,陈端生的祖父陈兆仑是雍正进士,著有《紫竹山房文集》,深得当时文人的推崇。而她的父亲陈玉敦也中过举人,曾担任云南、山东等地的地方官。而由于祖父和父亲的调任,她居住过许多地方,这些地域的风土人情都为她的写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
陈端生的祖父是一个比较开明的旧式文人,他曾写就《才女论》一文,认为女性讽“习篇章”,“多认典故”,“大启灵性”,对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而且可使女子变得“温柔敦厚”。因此得出结论:“才也而德即寓焉。”
虽然这样的观点现在看来还是不可避免地有着一定的局限性,但放在当时的背景环境下已是难能可贵的了。家中长辈对于子孙辈往往极为疼爱,而陈端生的祖父抱着这样的开明思想,对于陈端生及其妹妹的教育则都是极大有益的。
此外,陈端生的母亲汪氏也是一位大家闺秀,其父亲汪上堉乃是进士出身,曾先后担任云南府和大理知府的官位,对于女儿的教育自然是标准的贤妻良母模式。
因此,陈家是书卷成架,湖州笔、徽州墨、宣州纸、端州砚常备,家中人文环境宽松,陈端生自幼便受到了良好的文化熏陶,这都为她后来写作《再生缘》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在《再生缘》中,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杭州的陈端生笔下的男女主人翁诸多活动却都发生在云南首府。想来这是因为陈端生自幼受母亲和祖父外祖父等人的影响,对云南的文化充满了兴趣,而她故事中关于云南的许多风土人情,应该都是母亲对她所讲。这本书和她母亲应是有着重要的关系。
就家庭成员而言,陈玉敦和汪氏似乎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陈端生为长姐,庆生为次,长生最幼。然而庆生却早夭,故而陈家只有两姐妹作伴。
在父母的培育下,姐妹二人文采斐然,成为当时有名的文坛姐妹花,这倒有些类似西方文坛的勃朗特三姐妹。妹妹长生是当时文坛泰斗袁枚的“女弟子”之一,可见其文采聪颖,后来嫁给了曾担任翰林院编修的叶绍楏(琴柯),才子佳人,好不惬意,也是一段佳话。
当时袁枚曾评价说:“吾乡多闺秀,而莫盛于叶方伯佩荪家。其前后两夫人,两女公子,一儿妇(指长生),皆诗坛飞将军也。”(《随园诗话补遗》三)。
由此看来,陈端生的少年时光丰富多彩,平日读书写诗为乐,和妹妹诗词唱和,倒是颇为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绿蜡红樱,闲听帘外春雨打芭蕉;花开荼靡,伴夏蝉鸣唱而午歇;海棠微醉,闺阁间吟诗作对;红梅妖娆,闲敲棋子掌灯夜读。这样轻松惬意的少年时光为陈端生能迅速完成《再生缘》前十六卷做好了各方面的铺垫。
欢歌笑谈笔底闲
陈端生动笔时,祖父尚在京城做官,全家都在北京陪侍。虽说祖父生性节俭,不过到底是官宦世家,家境也算是富足,而因为不在老家杭州,故而每日里少了些许应酬,更多了几分闲暇时间。
再者,平日里相见的祖母以及伯祖母都已回了杭州,也少了些许拘束。另一方面,陈端生的父亲因为要“留京供职”,一家人暂时留在了京城。生活百无聊赖,陈端生便开始了自己这部传世著作《再生缘》的写作。
闺帷无事小窗前,秋夜初寒转未眠。
灯影斜摇书案侧,雨声频滴曲栏边。
闲拈新思难成句,略捡微词可作篇。
今夜安闲权自适,聊将彩笔写良缘。
“秋夜初寒”,按陈端生的人生年表来看,此时应该是乾隆年间秋季,而她正值虚岁十七八的花样年华。尚未婚配,对着自己的人生有着各种绮罗旖思,叙说着自己笔下故事的同时她也在构建着自己的人生梦想。
《再生缘》的故事,不是晚明流传下来的简单俗套的才子佳人大团圆格局,更不是市井流传的艳情故事。她的小说布置恢宏大气,故事中时代描绘波澜壮阔,而对于人物的刻画又细腻生动,情节环环相扣,故事荡气回肠。
十七八岁的女子,心中都期待着一个英雄梦,希望得配佳郎,良缘天赐。而陈端生则超出了这个局限,她的笔下,真正的英雄是那美貌如仙、才情洋溢的孟丽君,她的潇洒风度才是最令人心动之处,而她笔下与其同时代的诸多男性,则都成了孟丽君的陪衬。蓦然回首,那映着光亮的,庙堂之上最风华正茂的,却是那巧笑嫣然的郦明堂。
《再生缘》是陈端生编织自己梦想的一个传奇,她写就《再生缘》本无任何功利目的,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聊以欢愉罢了。也许最初的读者只有她妹妹和她母亲,然后才是她的那些闺中好友。
然而,为了这区区几位读者,她却常常是挑灯续书:
仲冻天气已严寒,猎猎西风万木残。
短昼不堪勤绣作,仍为相续《再生缘》。
书中虽是清和月,世上须知岁暮天。
临窗爱趁朝阳暖,握管愁当夜气寒。
陈端生之所以这么努力写作,和她此时生活安然,灵感倍增分不开。所以爱迪生才会说:“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但如果没有那百分之一的灵感,那么那百分之九十九都不再重要。”这话用在此时的陈端生身上,恐怕是最合适不过了。可惜教科书往往只保留了这段话的前半截,误导了不知多少想靠勤奋而取得成功的人。
不过如若没有了勤奋,仅仅是有着无限的才情,那么只能给世人留下遗憾。如民国才子黄侃,其师章太炎在诸弟子中最为喜欢他,希望他能多撰写文章。然而他生性洒脱不羁,曾说等到自己五十岁后再著书立说。可惜,没有等到五十岁,黄侃便得病而逝,徒留下一腔才华任后人评说。
反观陈端生,先天的才情,加上后天的刻苦,《再生缘》的前十六卷完成得很是顺利。
写作过程中陈端生每日生活非常有规律,心境也是颇为平静快乐。她常常自己作诗透露道:
姊妹联床听夜雨,椿萱分韵课诗篇。
隔墙红杏飞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烟。
午绣倦来犹整线,春茶试罢更添泉。
姐妹联床听夜雨潇潇,白日又有母亲教导诗歌,天朗气清红杏翩然如落雪,院中槐树青葱,为榻上纳凉的自己投下了浓浓的树荫。女红针黹,清泉泡茶,生活淡然舒适。
等到第二年,祖父调离京城,只剩下父亲还在京城做官,于是陈端生姐妹俩和母亲也都继续留在了京城。而在这段时间,她已完成了《再生缘》的前八卷。
之后陈端生的父亲又调任山东登州知府,全家人又跟随父亲前往上任。由于生活愉快,登州环境风景优美,这段时期成了陈端生的创作高潮期。
在这里的几个月时间内,她又完成了九到十六卷。
花开不语彩笔凝
然而陈端生的创作高潮等到十六卷完成之时便结束了,此后她的创作不仅中断,更是在长达十年之后才重新提笔,续写了第十七卷。
《再生缘》的故事正进行到高潮,当所有读者都关心皇上是否真的识破了孟丽君的女儿身之时,故事却突然就此刹笔,令所有人都感到遗憾不已。
关于陈端生的骤然停笔,众多研究者自然是观点多样,究竟是少年成名,江郎才尽,还是突遭变故,一蹶不振?
陈端生的命运如同她笔下的孟丽君一样,牵动人的心弦。较为一致的观点是:陈端生的停笔,不是因为她的灵感匮乏,而是她所有的创作源泉突然枯竭。
在第十六卷中,她突然录入一首感伤光阴流逝的词句:
起头时,芳草绿生才雨好,
收尾时,杏花红坠已春消。
良可叹,实堪嘲,
流水光阴暮复朝;
别绪闲情收拾去,
我且待,词登十七润新毫。
春来时,芳草新绿,春尽时,杏花坠落,只剩残红,光阴易逝,而那身边之人也不能和自己永远相伴。时光如流水,暮暮朝朝,这番闲情别绪更与何人诉说?
并不是说此刻的她少年识得愁滋味,感叹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7],如夫子般看那逝去的时光如东流之水,担心自己韶光易逝,花落花开,而是此时她身边一直以来对她最为重要的那个人——她的母亲汪氏,病故了。
陈端生之所以完成第十六卷后未能接着写下去,并非旁人揣度的江郎才尽,而是她的头号知音母亲身体抱恙,她需要悉心照料母亲的日常生活。萱草不发,更为糟糕的是,在短短不到几个月的时间里,她母亲便病故了。
知音死,弦断有谁听?
此前她之所以勤奋写作,短时间内便能完成前十六卷,这恐怕也和她母亲身体不好有着一定关系。
她只是害怕,担心母亲看不到自己的书写完,不能和自己分享文章中的喜怒哀乐便抱憾而逝,那自然是令人悲伤不已。然而,母亲病逝,这《再生缘》的故事即使再继续进行下去,又有何意义?
陈端生自己曾说:“自从憔悴堂楦后,遂使芸缃彩华捐。”
由此可见,对她而言,母亲才是她的第一知音,她勤奋写作《再生缘》的最大原因是为了愉悦母亲。她用彩笔描绘出《再生缘》的世界,创造出波澜壮阔的奇迹,都是为了给母亲编织一幅美丽的画卷。
然而母亲的辞世,带给陈端生巨大的打击。俞伯牙和钟子期是高山流水话知音,然而子期死,伯牙却把瑶琴打碎,因为世上再无知音。
陈端生骤然停笔,只是因为她最初写作的动力和目的都不复存在。想当初,写作之时,有担心哪一处写得不够好面对母亲而内心忐忑;母亲读书时,看到母亲露出赞许的微笑和为自己的故事情节所完全吸引的神色,便暗自欢喜。
这些都已成了脑海里美好的回忆。沈复沉溺于对往昔的回忆中,作《浮生六记》记录曾经的点点滴滴,以此来纪念和芸娘相伴的朝夕。不同于沈复,陈端生此后是搁笔闲散度日。
或许陈端生认为,母亲不能看到的,那么一切都没有了意义,而她也不愿继续进行《再生缘》的创作,一方面是如若在灵感枯竭的前提下写出的文字,不仅是对自己曾经创作此文的一个亵渎,更是对母亲的不尊重;另一方面,写作《再生缘》的过程,无疑会唤起和母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的欢乐时光,那么岂不是违背了母亲希望自己能快乐地生活的愿望?
还有一点则是,等到父亲离任一家人回到杭州时,陈端生已是二十岁的大龄姑娘了。
家中开始为她准备相亲出嫁而忙忙碌碌,百无聊赖中陈端生似乎也没有多少精力恢复写作,这段时间里,她仅仅是对旧稿做了些许润色修改。
陈端生的婚事也不是一帆风顺,中间也算是好事多磨,略费了些周折。三年后,陈端生才与范菼成亲。
范菼,字秋塘,是陈端生祖父的好友范璨之子,浙江秀水人,与陈端生母亲是同乡。
范菼当时尚未中举。根据考证家们的分析,范菼已经年过三十,但按其家庭情况来看,不像是尚未娶妻之人,他与陈端生的这桩婚事之前,恐怕已经娶亲。陈端生只是继娶,并非原配。
有人或许会为陈端生鸣不平了,认为陈家也算是书香世家,为何陈端生做了续弦?
然而从陈范两家的交好程度,以及范家的家世还有陈端生的年龄来看,陈端生嫁给范菼,也是门当户对。再者,毕竟范璨还是雍正年间的进士,也曾担任湖北巡抚、安徽巡抚、资政大夫、工部侍郎等高官。
所幸的是,陈端生嫁入范家后,两人倒是情投意合,这段时期的陈端生过得幸福美满。
她自己也写诗描绘这种幸福的画面:
幸赖翁姑怜弱质,更忻夫婿是儒冠。
挑灯伴读茶汤废,刻烛催诗笑语联。
锦瑟喜同心好合,明珠蚤向掌中悬。
公婆对自己爱怜有加,夫婿才名与世,期间伉俪情深,常常双双挑灯夜读,待到茶凉汤废,夫妻间联诗作对为乐,生活是说不出的惬意。
然而,在这样宽松的环境中,陈端生对《再生缘》的写作热情似乎并没有高涨起来。
或许是因为此时的她只是想安心度日,每日煮茶赏月,品花观花。又或者,丈夫虽然和自己情投意合,然而他却未能如母亲那样理解自己寄予在《再生缘》中的情感和思想。更或者,丈夫尚未中举,忙于功课,少了品读她的作品的机会。
只要两个人幸福相守便是陈端生最大的快乐,她自然无需为是否要继续进行自己的写作而忧心。
婚后一年,陈端生诞下一女,数年后又诞下一子。夫妻和乐,儿女绕膝,家庭美满,陈端生只是个知足常乐的小女子,此刻的安稳便是她最大的幸福。
续书成空只堪惋
然而,祸从天降,夫家突遭变故,一连串的打击让陈端生一时间适应不过来。
弹指挥间,年华老去,她的艰辛和酸楚仿佛已经写下,然而这只言片语怎能轻易概述一个人的一生?
一代奇女子沈善宝除了鬻文卖画养活自己,更是担当起养家的重任,她“独立经营八馆”,甚至是“聚资葬其父母伯叔弟妹于丁家山祖墓”,堪称是一个女强人。
陈端生呢,她的煎熬恐怕比沈善宝更深,她的身上笼罩着犯案者家属的头衔,当时外界的人都与他们划清关系。而家族中,即使公公婆婆都很怜惜她,但难保不会有人乱嚼舌根。
更甚者,因为丈夫是被皇上发配到边疆的罪犯,陈端生的亲友当时都是三缄其口,没人敢在文字中透露任何关于范菼的消息,只有陈端生一个人敢于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哭诉自己的无奈与痛苦。
与《红楼梦》中的李纨相比,陈端生的处境更加艰难。李纨的丈夫贾珠怀才早夭,李纨独自养大遗腹子,有着大众舆论的支持和大家的同情。而陈端生,她不是寡妇,然而丈夫却不在身边,她要抚养一双儿女,而身上还背负着罪犯家属的包袱。
她自己曾说过“强抚双儿志更坚”,可见当时她面临的情况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
这些痛苦,除了她自己的《再生缘》第十七卷里面前插叙了几句,此外并未加详细描写。
有的时候对于苦难的三缄其口,只是因为经历的伤口太深,经由笔端流露出来,仿佛是要将心口上渐渐愈合的伤口生生撕开给世人看。
将痛苦埋藏得越深,外表越发营造出坚强的模样,旁人看不见自己的软弱,看不见自己的眼泪。
然而,在这么多苦难后,她仿佛是需要一个发泄的窗口,她需要借助他人的故事,抒发自己内心的悲愤。在母亲去世十二年,丈夫流放四年后她终于提笔开始续写《再生缘》。
这十二年的停笔,在她看来,只是“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明堂一醉”,指的是第十六卷的结尾鹂明堂(即孟丽君)的性别引起了皇上的怀疑,故而皇上将其灌醉,正要脱靴查验她是否是小脚。正当故事高潮之时却在此暂停,而这一停,却停了十二年。
重写《再生缘》,她的心境早已不复当初,虽然有妹妹的支持,还有一批铁杆粉丝的期待,然而“仆本愁人愁不已,殊非是,拈毫弄墨旧如心”,只怕是一边写一边想到故事中和现实中的悲欢离合,相互交错,令她搁笔盈泪;一边写,她脑海中便不断重现出这十二年来的点点滴滴。人生若梦,此生已矣,她完成《再生缘》的愿望终究未能实现,她只写完了第十七卷,便永远搁笔。
后世虽有两位才女分别续写《再生缘》,然而终究是彩笔不及,《再生缘》便成为文坛一个永远的遗憾。
夜漫长,清辉遍地,月光如霜泄,只可惜现实中只剩下那凄苦的陈端生,而不是书中那位明丽的孟丽君,可以笑看人生,不用给人留下那么多的遗憾。
【注释】
[1]出自《书剑恩仇录》。
[2]出自《国风·卫风·淇奥》。
[3]名医淳于意被富豪权贵罗织罪名,送京都长安受肉刑。其幼女淳于缇萦毅然随父西去京师,上书汉文帝,痛切陈述父亲廉平无罪,自己愿意身充官婢,代父受刑。文帝受到感动,宽免了淳于意,且废除了肉刑。
[4]黄崇嘏:临邛(今四川邛崃)人,父亲曾在蜀中任使君,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工诗善文,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十二岁父母亡故后,家境清寒,与老保姆相依为命。成年后常女扮男装,四处游历。公元888年,因故被诬为纵火人,写诗向知州周庠辩冤,得其赏识。获释后,经周庠推举,代理司户参军一职。周庠又欲将其女嫁予黄崇嘏为妻。黄无奈修书一封,表明“女身”,并向周庠辞职。归乡后,守贫而终。关于黄崇嘏身世,又有其曾代兄考中状元一说,故其素有“女状元”之美称,为黄梅戏《女驸马》之原型。
[5]典出“九城争夺盲荷马,生前乞讨长飘零”。
[6]出自《张爱玲全集·枙传奇枛再版序》。
[7]出自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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