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柴岚绮
小时候跟着大人乘凉,或者月色下打哪里归来,走着走着,只顾捏住捡到的一颗玻璃弹珠,用手心的温度,捂着表面的些微破损,听得大人仰头看下,叹—十五不远了,过完中秋,离过年也就没几天了。那时,讶异大人都有特异功能,单单仰脖看一眼月亮,便比那厚厚一沓日历还要精准。又不以为然,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快呢?现在,自己早已位居庸俗的大人行列,才发现,那不是什么特异功能,那是过日子给过出来的,一种下意识的仓促和惆怅感。
说回小时候的中秋。那时的主妇,总要为这个年度大节做点积极的预备工作。菱角,嫩花生,石榴,最受欢迎的还是板栗—刚上市的新鲜板栗,从附近一个靠山的县城拉来,一旦出现在菜市,便被眼疾手快的主妇们疯抢。拎个三五斤回来,并不是立即就炒熟给孩子们吃的。离过节还有十天半月,太早吃掉了,到时就少了样应景的,放久了又怕生虫,于是装进白色老粗布缝成的布袋里,吊于堂屋和后院间廊檐下。凡经过者,务必伸手去摇晃布袋—这是我妈郑重吩咐给家里每个成员的。她像科学家一样权威解释,这样,就不会生虫子。我那时刚有布袋子高,每次都使出两只手去晃,想象那些贪吃的小虫子,原本正打算在一颗奶黄色栗子心深处安营扎寨,给这么动天动地一晃,惊慌失措奔逃。
到了中秋前两日,双耳铁锅终于坐热了,开始炒栗子了。之前,栗子们水洗过,案板上,菜刀把它们小心地挨个斩出一个小裂口。铁锅来得慢,还得把个人看着,煤气味常被动吸进胸腔深处,又刺痒地要窜出来,于是伴着“哗啦哗啦”炒栗子声的,是大口大口长咳。后来,有了高压锅,双喜牌的,我妈开始尝试用高压锅炒栗子,合严锅盖,限压阀不必搁上,过一会,热气由那小气眼里直冲厨房顶。隔三两分钟,端起锅身轻轻晃晃,以使内物受热均匀,晃个十来次,差不多就好了。刚出锅的板栗滚烫,不要急,要稍稍放凉些,才有那种蚀骨的软糯滋味。但哪里等得及呢,小手心里颠来倒去,送进嘴里也像一大块跳跳糖,简直是囫囵着吞下了。
后来,街上开始出现糖炒栗子小摊,一方圆圆的灯光矮矮坠下,罩住这世界的中心—油亮的堆成小山坡状的栗子,泛着光泽,肆无忌惮地敞着金黄内瓤。尤其秋风秋雨时,一眼望去,像温情的小避难所,和街角的烤山芋老炉,同属一类治愈系。慢慢地,起名“某师傅”“某老大”牌号的摊点越来越多,摆出老字号风范,摆着摆着,自己大概先信了。纸包递过来,只几个残存热度,像水里烀熟的,软塌塌口感,且吃着吃着,便吃到一个坏的,呸出去,要连着再吃好几个,才能把那股顽固的怪味给弹压下去。
口味刁钻之后,只买一种野生小板栗,很小,也没有裂口,但意外的香甜,吃上一个收不住,持续地剥下去,直到眼前的壳堆成小丘。市里有个公交站牌后就有一处小窗口,每次经过,都会停下,买20块钱的。有时坐车在对面,也不怕麻烦地下车,直线距离很近,但想要过去,要折回头走一段,上天桥,翻山越岭才能抵达。回到家,掏出纸包给我妈,又唤过小孩,那一老一小坐着,慢慢剥,比谁剥得又圆又整,谁的里面出现了“寄生胎”。吃着讲着笑着,一段好光阴。
去年秋天,看到市里公交车站后面的那个栗子小铺在家附近开了分店,也就是三五平方米的临街小铺位,晚上得闲散步时,就把目的地定到了那里。一路走过去,经过包子鸭脖子绿豆饼蜂蜜蛋糕各色铺面,便到了。卖栗子的是瘦高个小伙,用一个小小的铲,一铲一铲送进纸袋,一铲上来还在用眼神和手势做最后的“出货拣损”。他慢腾腾做着,我们围站旁边,没话找话地问,这种野生小板栗哪里来的,为什么这么好吃?小伙子蓦然放下铲,朗声文绉绉道:“古人曰:栗,五方皆有,惟淮阳范阳生者甜美味长,他方不及也……”我们一家三口受了惊吓,互相对看几眼,以为遇着大隐隐于市的异人,大团感喟齐齐涌上喉头。小孩眼尖,指着板栗纸袋上印的文字说:“你念的,是这上面的?”小伙子“扑哧”笑了,想象中的神话就此被戳破,但仍然觉得,那文绉绉的一段朗诵很有意思。
抱着纸袋,巍峨的水泥立交桥下,等着绿灯亮起。桥上车声呼啸,桥下市井喧嚣,自发的小夜市正是上人的时候—年轻女孩守着脚下一方闪亮头饰,老头的竹篮子里装着鞋垫和宽窄不一的松紧带,抱着一人高熊娃娃的男孩站在马路中央试图拦到一辆出租车,装满纸皮核桃的外地牌照货车在十字路口犹疑着,今夜在哪里停靠……生活,就像深深的海,渺小的我们,抱着那一小袋依然温热的据说来自遥远燕山的小板栗,像抱着一段浮木,自深海,渡向尘世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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