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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一棵树

时间:2023-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一棵树很容易就成了一个小孩眼中的大自然。但门前的那棵树例外,它成了我的亲密伙伴。渐渐地,我忘记了父亲曾经讲给我的“大侠”梦,与一棵树接触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与每日必去的教室和必吃的一日三餐一样。叔叔强壮的身体倒得如同一棵树。一辈子没吃过感冒药的他在那年秋天被查出患了脑瘤,需要前往北京做手术。叔叔在北京住院半年,从北京回来之后病退在家。有时一个人的生命力要比一棵树的生命力强。

文_照日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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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母亲说,年幼时我体弱多病,父亲为了能让我有个好身体,特意在门前栽了一棵杨树苗,叮嘱我进来出去时踢一脚,拍一巴掌。他说:“现在你还小,这棵树和你一样小,你还能踢得动,拍得动。若干年后等你长大了,这棵树也长大了,变粗了,若你一天天坚持不懈地继续下去,若干年后你依然能拍得动这棵树,那时你便是武功盖世的大侠,一棵棵参天大树都会被你一脚踢歪,一掌拍裂。”

在我小时候听过的众多故事中,这是最让我信服的一个。其实就是父亲的良苦用心,希望我加强锻炼,有个好身体。于是,从七岁开始,我坚持对着那棵树“练武”。人们会看到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去上学之前对着一棵小树拳打脚踢—这不是背叛大自然,相反,是跟大自然的无限亲近。

一棵树很容易就成了一个小孩眼中的大自然。草原上少有树木,树和天是孩子们能够仰望的最高点,因此,在我小时候,对遇到的每一棵树都心含敬畏。但门前的那棵树例外,它成了我的亲密伙伴。渐渐地,我忘记了父亲曾经讲给我的“大侠”梦,与一棵树接触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与每日必去的教室和必吃的一日三餐一样。当我的手和脚触碰到那棵被我踢过很多次、拍过很多次却不忘记长高长粗的树时总有一种快感。手掌触碰树时会有微微的疼痛,这样的疼痛如小时候常常缠在我身边的病魔,让我变得和那棵树一样坚强。父母当初可能没有想到我的坚持会持续这么多年。快要上初中的我还在对着那棵树“练武”,那时我的动作早没有了当初的稚嫩,他们觉得我的坚持有点好笑。

上初中之后住校,每逢周末才能回家,与那棵树的接触自然少了很多。每次回家看到门前的那棵树有些孤单地站在那里,就会觉得它的孤独比它的个子高。正如多年以后的我在城市中生活,一个人站在街头常常想起儿时的草原和一起玩大的伙伴。那棵树一定想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和它的同伴。我看到那棵树,把孤独站成了一种姿势,一种姿态。

每次回家,我还是会伸出手给它一巴掌,再踢它一脚。仅用一年光景,它变得很强硬,掌心触到它,会疼得发麻。不知是否应验了母亲常说的那句话,离开家之后我感受疼痛的能力已迅速增加还是那棵离它自己的家乡太远太远的树已经完全忘记了疼痛?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它真的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或许一棵树越长大,对疼痛的感应也会变得越迟钝,而人们越长大,就越能切肤地感觉到生活带来的各种疼痛。

树依然站在那里,我的生活却在发生着变化:读高中,上大学,然后如同父母期望的那样在大城里工作,成家。已经有几年没有见到我儿时那个孤单的伙伴了。或许它依然不改之前的寂寞守在家门口,也或许它已经成了树墩,内心里依然记着曾经的年轮。

当我的内心世界越来越喧嚣时我便能想到那棵树,在我的童年生活中,它用沉默给了我很多,也帮我抵挡了很多。对一棵树而言,所有的痛苦像是从它身边呼啸而过的风,到了它那里慢慢减速,有的已化为温柔的吹拂。树听惯了世间的喧嚣却大智若愚,把沉着当成语言面对世俗的流言蜚语。

当一种品质沉默如树,我想,那种品质一定会变得沉重起来。

2

我读小学、初中时在叔叔家寄宿。叔叔家曾有几十棵树,那是他引以为豪的资本。他说,早在他参军之前便栽下了那些树。他说的“参军之前”是十几年前,彼时叔叔的年龄应该跟我差不多,或者比我还小。

叔叔复员回来之后,他的那些树长成了小树林。

叔叔溺爱他的那些树。每年树木长出嫩叶之时叔叔就会找一个梯子靠放在树上,迅速爬上去给树木修剪枝丫。恣意生长的枝丫都会被叔叔无情地锯下去,横七竖八地躺一地。我跑出来在树下表示惋惜时他会说,如若此时不果断,定会害了这棵树。他的话语如同他的动作那样果断。秋天时他把砍下来的树枝拉回家去当柴火烧。在寒冷的冬天看着灶内噼噼啪啪燃烧的树枝,就会觉得灶内的燃烧与那些在寒风中挺拔的树一样精彩。渐渐地,剩余的那些树都跟叔叔一样,长成了军人的挺拔模样。夏天,叔叔喜欢在他的小林子里走来走去,拍拍那些树,像个民间诗人一样说一连串赞美的话。平时,我很少听见他说这样的话。很多时候他总是习惯了沉默。他的沉默像他那一棵棵树,深邃得让人难以猜测。小时候我们都怕他,怕他的沉默会爆发出更大的力量,这力量会变成巴掌落在我们身上。但是他始终没有爆发,沉默得让人觉得沉闷。

叔叔强壮的身体倒得如同一棵树。一辈子没吃过感冒药的他在那年秋天被查出患了脑瘤,需要前往北京做手术。周围的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说那个当过兵的副行长,可能跟倒下的树一样再也站不起来了。叔叔在北京住院半年,从北京回来之后病退在家。在他有权有势时踏破门槛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却再也不踏进他们家门半步,人们怕欠下一屁股债的叔叔会跟他们借钱,把生活中的阴影传递给他们。

有时一个人的生命力要比一棵树的生命力强。叔叔并没有在人们的闲言碎语里倒下。病退之后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和当地的牧民一样拉草、喂牛、挤牛奶。婶子怕他刚刚恢复且还有遗留症的身体吃不消,叔叔却咬着牙坚持了下来。他喂的牛比别人的牛产奶多,他种在门前小院子里的蔬菜比别人的蔬菜更好吃。那时曾有人提出用五万元包下他家后面的小树林。叔叔依然沉默不语,只摇头。叔叔病倒的第二年春天,那片小林子似乎是要给叔叔展示它们的生命力,树叶茂盛得喜人,枝丫也像长长的手臂伸出了很远。从那年起,叔叔再也没有修剪过那片小林子里的树。后来我猜,他一定是想看到那些生命原本的色彩,正如我们在他病退之后看到了世态的炎凉和一个男人近乎执拗的坚持。

病退之后的叔叔依然喜欢去那片小树林散步,若是夏天,他会带一个小马扎坐在小林子里一个人想事,一坐就是一下午。每每此时婶子也很少打扰他。因为她最清楚叔叔曾任单位的领导时的门庭若市和如今的门可罗雀。只有那些不言语的树,陪伴他到了今日。

小林子叔叔还是转手卖掉了。

四年前堂弟考取了南京的一所艺术类院校,录取通知书上的万余元学费和生活费当时成了他们家的大事。听婶子说,叔叔那几天几乎天天去他的林子里转悠,最终决定卖掉。婶子还说,那几天叔叔三番五次地给她说:“树和孩子一样,一长大,就不由你了。”大学毕业后我去叔叔家看望他。他又像多年前那样拎着马扎去林子里,一坐就是一下午。他一个人坐在那里闷头吸烟,烟雾缓缓升腾,消散在叔叔的头顶。之前有一个木材厂的老板来找过叔叔,给了个很高的价,叔叔没有出手。他说他舍不得那些树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转手给邻居老唐是因为他答应过叔叔不会在近几年砍倒林子里的任何一棵树,等他儿子需要婚房时再做打算。虽然那时少拿2000元是大事,婶子也没有抱怨叔叔。我想,她一定知道他在做什么。她说,在北京协和医院叔叔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刹那她懂得了生命的脆弱,也懂得了怎样尊重生命,包括一棵树的生命。

堂弟去上学了。叔叔常说,或许等老唐还没用到这些木材时我就见不到那些树了。

当生命的状态发生变化时最后变的应该是坚持。

3

初三那年我曾一个人哭过很长时间,在空旷无边的呼伦贝尔草原上。

那年的秋初,我家的“黑白花”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黑白花”是我家几十头奶牛中的“功臣”。据说十年前爷爷把自己的十头牛平分三份给了他的三个儿子,父亲是家中的老大,理应谦让,所以只从爷爷那里分到了两头牛。“黑白花”就是其中一头奶牛。可以说那头牛是家里牛群的“鼻祖”,牛群里有它好多子子孙孙,它自然很受家人优待。它的失踪成了家里的大事儿。

在夏天,一到时间奶牛们会排成一排从草地回来,等着牧民给它们挤奶。夏天牧草长势好,奶牛们很容易填饱肚子,太阳离下山还有好些时间它们就回来了。而秋初的草已没有夏天好,奶牛们需要走出很远才能吃饱,好多奶牛吃饱之后就不再急着回家,悠闲地躺下去,就地过夜。我家的一头牛曾在草地上住了一个月,等家人的希望全部破灭时才回家来,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牛圈。近年来牛贩子经常在草地上转悠,如若看见谁家的牛,会悄悄运到市里的屠宰场,以廉价卖掉,根本不顾及牧民丢牛之痛。

“黑白花”失踪的第三天母亲再也坐不住了,她骑着我们家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沿着土路向东去,如果“黑白花”在附近,就想把它赶回来。母亲走了一天,回来时已是傍晚,从她晒黑的脸上全家人都知道了结果。母亲匆忙吃了饭就去挤牛奶,送牛奶,回来时已是深夜。夜里我出去解手,看到父母那屋的灯还亮着。他们还在商量找牛计划。这样的商量几乎每年秋天都会有,父母也曾因寻找不力而痛失过几头牛。对牧民而言,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丢牛。一头牛不仅是他们的生活来源,也是他们的亲密伙伴。在草原上,一头牛的价值绝不能只用经济标准去衡量。那晚父母很晚才睡,讨论了今后几天找牛的详细路线。第二天父亲从刚嘎叔叔家借了一辆自行车。出发前他还感叹了一下以前有马骑的日子。“现在只能骑这洋驴子了。”话语中带着几分自讽和遗憾。晚上回来时父母的脸沉沉的,我就知道这一天他们又一无所获。

寻找延续一周时我和弟弟也参与到了其中。那时父亲借了一辆摩托车,这样可以扩大寻找范围。我骑着父亲借来的自行车向东南方向走。秋初的天气依然炎热,到中午时身上带的两瓶水已被我喝了个精光,感到口渴难耐,双脚已挪不动半步了。拖着昏昏僵僵的身体我突然看到前面有一棵树,远远望去只有雨伞那么大。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向那边骑去,到树下便不顾其他,将自行车甩到一边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周围已经一片漆黑。很显然,夜已深。

黑夜像一个张大的嘴,将所有一切都吞噬一空。在这样空旷的草原,就是一个大人也会心惊胆寒,更何况当时的我还是个孩子。我发现自己只是黑夜里的无数个黑暗分子之一,巨大的恐惧袭我而来。我无助地抱着那棵树哭得很伤心。不知是因为白天的气温还是因我当时的恐惧,那棵树的身上还有阳光余留的温度,不那么冰冷,抱上去暖暖的,像亲人的怀抱。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哭累了,也渐渐适应了草原的夜色,只是想到那样的万籁俱寂依然很害怕。

不知不觉地,我靠着那棵树再次睡去,一觉醒来时天已微微发亮。天边出现了几个小黑点,正在向我这边缓缓移动。我站起来拼命地呼喊,希望能引起他们的注意。等他们靠近时才看清原来那是父亲和叔叔。

父亲后来告诉我,我迟迟不回来,家里乱成了一团,早已无法顾及“黑白花”。父亲找了叔叔和几个朋友帮忙,骑着摩托车四处去找我。父亲和叔叔找了整整一夜,终于在天亮之前看到了我。我投进父亲的怀里再一次失声大哭。父亲的衣服已被露水打湿,抱上去湿润、微凉,但那一份安全感如同我夜里抱过的那棵树,来得如此真切。

父亲和叔叔就地跪下,给那棵树磕头膜拜。

不知那棵树是不是真的保佑了我家,半个月后“黑白花”竟然不请自来了。父亲常常说起那棵树,他说在草原上迷失的孩子只要找到一棵树,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在草原上,一棵树就是方向。

当一种依靠温暖如树,那种依靠一定能够刻进你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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