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莎奶奶的美好生活

文_韩松落

当人们想起那些久久盼望却不曾实现的愿望，想起那执拗地横亘在心中却未曾付诸行动的田园之梦时，就会想起她。她由此成为都市人无法实现的桃源梦的代言人。

她站在水仙、雏菊、三色堇、玫瑰、郁金香、百合花丛中，有时怀抱红叶，有时是一把怒放的花，她的两只柯基犬跟在她身旁—她的形象就定格在这幅画面上。

塔莎奶奶的全名是塔莎·杜朵，她于1915年8月28日出生于波士顿。父亲是飞机和游艇设计制造者，还是诗人，热爱读书。母亲则是肖像画画家，家境非常富裕，仆从成群。塔莎·杜朵身边有专职的奶妈，她去任何地方，奶妈都紧跟着她。不过，影响到她的并非是这个家庭的优越生活，而是出现在这个家里的人们：马克·吐温、卢梭、爱因斯坦、爱默生、福勒。

九岁的时候，她的父母离婚了，她的母亲开始了职业画家生涯，她的父亲则把她寄养在了康涅狄格州的好友家中，她从此和葛温阿姨、迈克叔叔以及他们的女儿生活在一起。这段时光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让她念念不忘地记到了90岁。也是这段时光，奠定了她人生的形态。葛温阿姨对话剧的热爱，在临睡前读给他们的故事，也被她铭记在心。

她一度认为自己是个没自信的孩子，事实上，在她愿意坚守的那个领域，她相当执拗。在学校里，她穿复古的衣服，不剪头发，遭到别的孩子的嘲笑。她向往的生活和别的小公主们完全两样，她喜欢在农场干活，尤其喜欢给牲畜挤奶。初二时她辍学，15岁时，她用在幼儿园里打工挣来的第一笔工资买了一头奶牛。

此后她断断续续地经营她的梦想，在农庄干活，搜罗旧时代的衣服和家具，缝制玩偶的衣服。直到1938年，她嫁给了汤玛斯·迈克里迪，丈夫发现了她的绘画天赋，鼓励她作画，她的系列作品Calico Books随后出版，然后是为《鹅妈妈》《安徒生童话》绘制插图。1957年，42岁时，她凭借绘本1 Is One获得凯迪克大奖（美国绘本界的最高奖项）。

和别的插画家的区别在于，她的插画并不完全来自想象，而是源于细致的观察。

多年的农庄生活，让她有足够多的积累供她挥霍—牛奶是从牛哪一边的乳房挤出来的？骑马时该从哪一侧上马？干草堆是如何堆叠起来的？她那些关于19世纪农村和城镇生活的作品，充满了细节和对风俗的细致描绘，更重要的是带着勃勃生机。

绘画使她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经济独立的结果是她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1945年，出于对乡村生活的眷恋，她带着全家搬到了新罕布尔州，住进了一座快要毁坏的农庄，那里没有自来水，没有电，需要担水，熨斗只能在炉火上烘热。但她照旧在庭院里种满了花草，和孩子们办了一个木偶剧团，四处巡回表演。

她的丈夫终于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两人在1961年离婚。她带着四个孩子继续生活在农庄里。1971年，在孩子们陆续长大并离家后，她打算离开新罕布尔州。此时，住在佛蒙特州的长子塞斯家的隔壁有一块将近十平方公里的土地要出售，塔莎女士用绘本Corgovolle Fair的版税买下了这块地。塞斯依照她的心意，仿照新罕布尔州一座1740年建造的农庄的样式，为她建造了新居。在搬去那里时，她舍不下原来家中的花草和苹果树，将它们移出，放在车顶上，来回几次，带到了佛蒙特。

此后近四十年，在她的苦心经营下，这座Corgi Cottage和附近的土地种满了鲜花和各种蔬菜，建起了花园、果林、菜地和池塘，农庄里使用的是古董餐具。她身着四处淘来的古装—其中甚至有一百五十年以上的衣服，在农庄里生活、种植、饲养家禽家畜、纺线织布、用柴炉熬汤。农庄被鲜花和果树覆盖着，古旧的餐具熠熠生辉，壁炉里木柴燃烧，让人有不知身处何世的感觉。

农庄里有大量的动物—鸟类、羊、鹿……

当然，还有她酷爱的柯基犬。那两只柯基犬，后来成为她各种绘本作品中的标志性角色。她成为世界级的偶像后，一直拒绝出门演讲，因为一旦离家，她的植物、柯基犬和家禽们就没人照料了。

传媒不会忽略这样的一个传奇人物。

美国著名摄影师理查德·布朗曾经多次去塔莎奶奶的农庄拍摄她，她的形象开始出现在媒体上。2001年，日本作家食野雅子去她的农庄拜访了她，用摄像机记录了她的生活，并将采访时她说的话配合理查德·布朗的摄影作品，制作成了《塔莎奶奶的美好生活》系列读物。这套书在日本引起巨大轰动，多次重印。塔莎奶奶也被日本媒体票选为“最受憧憬的女性人物”第一名。日本NHK电视台连续两年制播“塔莎·杜朵的生活特辑”，她缝制的衣服和手工制作的布偶、陶器等在日本定期举行巡回展览。《塔莎奶奶的美好生活》在台湾地区出版后，她又迅速成为台湾人的偶像。

她主张顺从自己的心意生活，建议人们在平凡生活中寻找美和幸福感：“仅是活着，就值得感谢了，不是吗？就算公害与令人恐惧的事件层出不穷，这世界依然如此美好。即使是早已见惯的天上的星辰，若是想着一年或许只能看到它一次，仍会满心感动，是吧？无论什么事，都试着这么想，如何？”“我们真正想要的，并非物质，而是心灵的富足。”“现代人过于忙碌。黄昏时，不妨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一边喝着甘菊茶，一边倾听鸫鸟清亮的鸣叫声。这样，每天的生活，一定会变得更快乐啊！”

2009年6月，塔莎奶奶在自己的农庄里去世。她生前曾引用过马克·吐温的话：“如同月亮一样，每个人都有不想让人看见的另一面。”而她的生活，也并非像她所展示给公众的那样完美无瑕。她去世后，家庭大战迅速爆发，导火索是遗产。

塔莎奶奶有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她将自己的农庄、作品版权和以她的名义设立的“塔莎奶奶和她的家庭”网站留给了长子塞斯。农庄现在是个旅游景点，参观一次需要165美元，网站则售卖各种工艺品。塞斯还以塔莎奶奶的名义经营了一家工作坊，教人做木偶和植物绘画，收益非常丰厚。而其他三个孩子，只得到了几千美元，尽管他们的生活非常窘迫。

可以想见他们会如何评价她。“她完全沉浸在梦幻中，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的二儿子这么说。他甚至告诉媒体，他长大一些后，看着母亲穿着复古长裙在家里走来走去，就觉得很尴尬。“我很高兴，最终逃离了那个黑暗的环境。”二女儿则揭露说，塔莎奶奶并不喜欢孩子，“她经常说她宁愿养一只威尔士矮脚狗而不是养小孩”。还说她忙于画画的时候，就任由孩子四处游荡。

显然，塔莎奶奶不这么看。在她的描述里，家人们开创了一个叫静水（Still Water）的教派，崇尚没有压力的、平和的生活。静水教派的信徒们享受生活，不将生活视为重担，教规的第一条是几句诗：“人世中的忧郁只是阴影，在它背后，伸手可及之处有着喜乐，抓住那份喜乐吧。”只是她没想到，他们和她想的不一样。要实践自己的生活理想，这是必然的代价。

毕竟，她忠诚于自己的梦想，不论那看起来多么不合时宜。她倾尽全力实现并且维护了这个梦想，在繁花和大地的清香之中过完自己想要的一生，留下了一个旁人无法企及的形象，供后来者猜测、怀疑、向往和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