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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郑智化收藏起来

时间:2023-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把郑智化和这些形象带到我们中间的,是小魏。所以,他能喜欢郑智化,简直一点也不奇怪。如果对一个歌手最热烈的喜爱,可以达到100分,他对郑智化的喜欢,却有150分,那50分是交给友谊的,是因为朋友的喜爱而激发的额外的喜爱,是溢出的部分。还有一个是小杜,他苍白瘦削,也是足球队成员,他性格平静,对什么事物的喜爱,都是淡淡的,即便郑智化,也不例外。但我觉得,没把他喜欢郑智化写进

文_韩松落

中学时代,我们常在一起的四个朋友,热烈地喜欢过一个歌手,郑智化。

把郑智化和这些形象带到我们中间的,是小魏。学校里,他跟我是同桌,学校外,他跟我是邻居。他没有念高中,初中毕业,进了铁路技校,技校毕业,到小站当扳道工。在1992年,他每月薪水一千多块,是地方普通职工的三四倍,他又没有别的开销,也不需要负担家用,因此可以买得起引进版的磁带,一盒十三四块钱,磁带盒子上,有唱片公司的标志,滚石或者飞碟,盒子里,有折页的歌词纸,甚至歌手写真,堪称豪华。

铁路职工可以免费乘火车,他因此每周都回来,带着他新买的磁带给我们听,潘美辰、姜育恒、罗大佑、郭富城、孟庭苇、陈明真、庾澄庆、赵传,还有各种合集。假期结束,这些磁带都是要带走的,所以,我们翻录自己喜欢的歌,抄写歌词,连歌词纸上的歌手独白都不放过:最喜欢的颜色,最喜欢的歌手,最喜欢的电影……终于有一周,他带了一张有郑智化歌曲的合集回来,里面收有《堕落天使》,下一周,《堕落天使》和《年轻时代》的专辑,就被他带回来了。郑智化瞬间覆盖了、占有了、吞没了我们对别的歌手的热爱,让潘美辰、姜育恒、罗大佑都成了预备练习,似乎,听他们的歌,就是为了最后能够较为通畅地理解郑智化。

另一个是小谈。他黝黑壮硕,眉目俊朗,整个高中时代,都留着一种被称为“郭富城头”的发型。那时候,我就读的那所中学,几位体育老师都是学篮球出身,他们调教出了一支所向披靡的篮球队,拿了许多奖,篮球因此成了学校的官方项目。而小谈却集结了几十位喜欢足球的同学,各年级都有,组建了一支足球队,每天下午,他带着足球队员,在操场边做体能训练,迟到的人还要做俯卧撑,每个周末,他们还会像模像样地踢几场比赛,甚至和附近的部队踢友谊赛。

这支足球队很受校方排挤,举办比赛、日常训练常受阻挠,踢足球因此带上了叛逆的、非主流的、边缘化的,甚至悲壮的色彩。所以,他能喜欢郑智化,简直一点也不奇怪。但是,他对郑智化的喜欢,近乎狂热,远远超过我们,他哼的唱的全是郑智化,他一遍遍抄写郑智化的歌词,一个字抄不对,撕掉重来。多年后我意识到,他的这种狂热里,更多是对友谊的忠诚与狂热。如果对一个歌手最热烈的喜爱,可以达到100分,他对郑智化的喜欢,却有150分,那50分是交给友谊的,是因为朋友的喜爱而激发的额外的喜爱,是溢出的部分。

还有一个是小杜,他苍白瘦削,也是足球队成员,他性格平静,对什么事物的喜爱,都是淡淡的,即便郑智化,也不例外。因为小魏、小谈还有我,都是那种毛焦火辣的人,所以我很喜欢他那种淡淡的样子,一直试图学到他的温和,他的不惊不乍,但最终,我只学到了他背书包的样子,他总是把书包带子挂在脖子上,让书包挂在胸前,走在路上,老用手捧着书包,一颠一颠。他紧跟着小魏,进了铁路技校,毕业后,同样是去小站,同样是扳道工。在他走了之后,我也像他那样背书包。

他在技校学会了弹吉他,据他的描述,技校里,“哪个宿舍没有一两把吉他”。每逢回家,他会带吉他回来,朋友聚会,弹上一两曲,比如《爱的罗曼斯》和《致爱丽丝》。这启发了我对吉他的热爱,在我对未来的期待中,有了一件明确的事物:一把木吉他,红棉牌,中号。几年后,我才实现了这个愿望。

我们四个人,是最好的朋友。似乎,四个人的构架,是朋友圈的标准构架,最稳定构架,即便好莱坞青春片里,一起出场的年轻人,也往往是四个人。每逢周末,小魏和小杜回来,我们四个人,在小城的街道上并肩而行,高声唱着郑智化的歌;我们去小谈家熬夜,录音机里反复放着郑智化的歌;听到窗外有人用他的歌吹一句口哨,我们立刻奔到窗前去看。

印象最鲜明的,是一个寒假。学校里没有人,也没了干涉踢球的体育老师,他们天天到学校足球场去踢球。有一次,是在大雪之后,操场上积满了厚厚的雪,他们就在雪中踢球,雪后的那种清旷,被他们的喊声和笑声刺破,操场边,榆树苍黑,白杨青灰,栖息在树上的鸟雀,被他们的声响惊起,在操场上空盘旋片刻,又落下,又飞起。踢完了球,他们拎着衣服,唱着郑智化的歌,和齐秦的《狼》,穿过整个学校和小城,各自回家。冬天的微温,和他们声音的回响,至今我也像在现场。

还有一次是在春天。我们去爬山,走进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在那里,看到一片平坦的草地,开满野花,我们就在草地上躺下,用帽子半遮着脸。山谷里一层层变幻着颜色的春天的树,最下面是墨绿,然后依次是翠绿、淡绿、鹅黄、鲜红、粉红、米白,我们躺在山谷里,听着郑智化的《让风吹》,想着遥远的台北的夜、黑社会、《将军族》、《孽子》、火车站、流浪的少年。直到现在,听到那首歌,那一整个春天都会被放出来。

郑智化是密语,是暗号,是用来相认的半块玉佩。

但是,关于郑智化的资讯是那么少,简直不够我们咀嚼,直到听到他的第五张专辑,我们才真正确认他的腿脚不方便。即便这样,他的歌唱生涯,却和我们的人生,发生了奇妙的重叠,那前前后后将近十年的生活,几乎都可以用郑智化的人生变动来作为旁注:我进入大学那年,郑智化推出专辑《星星点灯》;我工作那年,郑智化推出《游戏人间》;他改变歌路,唱出《夜未眠》那年,我正在恋爱。

四个人的命运各有不同。小魏在偏远小站上,当了20年的扳道工和调度,2010年才调到市里,这20年,他经历了婚姻动荡,养大了儿子,自己变成一个中年人,他始终对他工作过的荒原小站念念不忘,时不时开车回去,拍两张照片放在QQ相册里。

小谈高中毕业,进了工厂技校,毕业后就留在那个永远要倒闭却永远倒闭不了的国营大厂里,在那里工作了16年,买了厂里盖的房子,和同事结婚,生了两个孩子,直到2010年,他终于从厂里辞职,开始帮朋友做化妆品,后来用装修八间化妆品店积累下的经验,开始做装修。

小杜在小站工作了16年,和从驻地认识的女孩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女儿继承了他温和沉稳的性格,一家人的生活安定平和,直到2007年,这年,他死于癌症。他的母亲,就是死于癌症,他也没能躲过去。

我们齐聚在小杜的葬礼上。他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小小的花园,灵棚就搭在那里,我们在那里守了三天,小魏和小谈一直在声讨小杜的单位,嫌他们不肯派领导来吊唁,在小杜家人一再要求下,才来了个工会主席。在他们接待来人、吵嚷和声讨的同时,我替小杜写了悼词,公式化的、板正的,方便领导宣读。他们都说,这悼词写得好。但我觉得,没把他喜欢郑智化写进去,是个错误。

但是,一个16岁的少年,喜欢郑智化,后来他死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呢?又该怎么说出来,才不显得孩子气呢?

同学们建了一个QQ群,也时常聚会。在QQ群里,他们反日保钓,转发段子,在聚会时,他们感叹时运不济。我什么都不能说,只是想,原来,少年时我们都一样,之后的命运,却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异,20年时间,放大着这种差异。

二十多年里,郑智化退出、复出,有一次,大概是2006年,他到小地方演出,因为酬劳没有谈拢,拒绝上台,被演出方架上台去。这种新闻让我心如刀绞。我从此刻意回避和他有关的一切消息。直到看到《南都娱乐周刊》对他的访谈,郑智化说,他很有钱,在美国有上市公司,四个会计替他打理资产。不管这是真的假的,我愿意相信。

我有很多机会可以采访他,和他一起吃饭,但我都没有去,我觉得我见到的他不是他,而且,想说的太多,也无从说起。我也从不听他的歌,因为,那些歌都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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