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格桑亚西
一
“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
24个字,包括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生动鲜活,呼之欲出。
这是《聊斋志异·红玉》中,我百读不厌的段落。
初闻蒲松龄及其《聊斋志异》,是从父亲口中。那时我年纪尚小,不识字,全凭父亲断断续续、不算完整的讲述,目的是哄我睡觉。
听过了,倒也记得住,知道都是些和孤坟、野鬼有关的故事。
印象深刻的是父亲说书时的表情,有点诡异,有点恐怖,辅以手势,语气和平日的也不大相同,而时间往往又在深夜。县城仅有的羊圈沟水电站发电量原本就不足,我家灯泡瓦数还超低,雷雨时节常常跳闸。往往是轰隆隆一个炸雷滚过房顶,灯光骤然间变暗,剩下血红的灯丝,屋里很快就是一团漆黑。
耳畔唰啦啦响成一片,是穿林打叶的雨声。
忙乱中,父亲擦亮火柴,母亲赶紧点起一盏墨水瓶改做的煤油灯。小小火苗闪闪烁烁,把父母的影子投射到蚊帐上,摇摇晃晃的,大出本人好多倍。
我们住的教工宿舍是从前的修女院。凹字形院落,背靠陡峭的海子山,半山坡上有个乱葬岗子,冷不丁又会添个把新坟,风雨飘摇中,隐隐约约时有狗哭。
于是风声鹤唳,小小的我睁大眼睛,尽量缩在床角,心中勾勒出的聊斋就是一间净闹鬼的大黑屋子,蛛网密布,蝙蝠乱飞,地板咯吱作响,夜半钟声后,一串凄厉的脚步声,闪电照出青面獠牙的脸……
吓得我赶忙用被子蒙上头,不敢看窗外,心里既害怕,又有说不出的兴奋。
现在回想,那些灯光昏暗的夜晚还真是讲鬼故事的好时光。
有个晚上,我和小伙伴们捉迷藏,玩着玩着,小朋友们莫名其妙地全不见了,留下我孤单一人,盯紧黑暗的老屋深处呆呆地看,看得入神,眼前就幻化出血红灯丝和“聊斋”影像,越看越像,越像越看,越看越怕,终于哇哇大哭。父母和哥哥应声冲了出来,以为发生了多大的事情,妈妈把我抱在怀里使劲哄,听我哽咽着诉说原委,随后把父亲好一顿数落。
如今,父母业已逝去,我也到了爱怀旧的年纪,每每回想起一家四口惺惺相惜的日子,便觉得那时虽然贫寒,但很温暖。
后来上学,插班泸桥小学三年级,读到的第一个聊斋故事,是连环画版《红玉》。
从头到尾,翻来覆去,不知看过多少遍。这是一个美丽凄婉的鬼故事,感觉一点儿也不吓人。书中那个行侠仗义、疾恶如仇的虬须客,让我印象深刻。
我成年后不修边幅,留一脸络腮胡,多少就是受了这本小人书的影响。
二
高中阶段,荷尔蒙分泌旺盛,看连环画已不过瘾。再读小说版《红玉》,注意力很自然地转移到漂亮的狐狸精身上。时逢20世纪70年代末,江河解冻,春风杨柳,班上的男女同学不再对立,开始嘀嘀咕咕,眉来眼去,胆大的开始鸿雁传书,人约黄昏后。
无奈小城偏僻,启蒙读物匮乏,可以借鉴的经验更少,只有各自在黑暗中摸索。这时候的聊斋故事,于我就有了导师的意义,书中的狐狸精大多漂亮聪明、慧黠多情,恨起来月黑风高、剖腹挖心,爱上了不离不弃、一往情深。她们对书生往往极尽温存缠绵之能事,表达又大胆直白,甚至放浪形骸,劲道十足,惊心动魄又酥麻过瘾,恰到好处地滋润了少年维特无法与人言说的焦渴与烦躁,也在无形中大大提升了我的文学想象力,让我在酣畅淋漓的阅读中,开始学习审美,也粗略懂得“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真理,不再任性胡闹,不再捉弄女生,知道怜香惜玉原是男人的天然本能。
我在高考冲刺阶段终于按捺不住,于晚自习上大放厥词,公然说出诸如“考上大学就有金钱美女”之类大逆不道的狂悖言辞,让苦口婆心号召“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班主任好生失望,对我大加挞伐;也令私下教导我们高考乃是人生命运的分水岭,决定着一辈子是穿皮鞋还是穿草鞋的英文老师由衷欣慰。
高中的最后一个春节,我义无反顾地动用全部压岁钱,从县城唯一的新华书店买回《聊斋志异选集》,竖排,文言文,带白话注释,定价1元。从此我对其爱不释手,到了大学也一直翻看。
那里面众多人鬼情未了的故事让我感同身受,也有不少书生考中状元,和狐狸精终成眷属的美妙结局令我无限向往。
至今,书还留着,由于反复翻看品读,许多篇章已面目全非。
我也因此落下考古癖,总对荒山野岭的古坟荒冢感兴趣,一有机会,便去游荡造访,乐此不疲。我喜欢猜墓主人的前世今生、婚姻爱情。在僻静村落,遇见美丽妇人或者标致少女,就有些疑神疑鬼,容易想入非非,分不清楚现实与“聊斋”的距离,忘记今夕何夕,很有点庄周梦蝶的意趣,回过神又哑然失笑,怪自己痴。
三
深冬的中原之旅,我从河南郑韩故城,风一样地掠过天寒地冻的北方大地,一路奔向齐国故都山东临淄,然后冒着严寒,急匆匆赶到淄川城外的蒲家庄,专程到聊斋斋主的老屋和葬地一探究竟。
冬日寂寥,没什么游人,整个庄子和偌大的墓园笼罩在沉沉雾气里。我找来找去,找到角落里的几座土坟,胡乱长出曲里拐弯的老柏树,疙里疙瘩的树身上,有黑色大鸟跳来跳去,发出古怪的笑声,让我身上发冷,感觉还真是鬼气森森。好像那些魑魅魍魉知我今天要来,早早守株待兔,又藏头露尾,故弄玄虚。
先生当年摆茶设座、求路人讲古说鬼的柳泉还在,也有水,只是柳树多不够高,腰围仅及小桶,应该是后人附会而种。而从前青州府通往济南府的繁忙古道,已荒芜到满目榛莽。
我搅动池中泉水,搅动三百载沉淀的流年碎影。
在我看来,自号柳泉居士的落第才子蒲松龄编写出《聊斋志异》,也不一定是非要鞭挞、讽刺、批判些什么的。他就是于屡试屡败中彻底断绝了考取公务员的念想,如闲云野鹤回归田园乡野。衣食大致无忧,读书无须急功,写字不再近利。从容下来,身心松弛,索性任凭兴趣,翻翻书,练练笔,喝酒聊天,半梦半醒,夏夜乘凉,冬月烤火,凑出个“故事会”,讲着玩,听着玩,写着玩,日积月累,一不小心结集成书,弄出个“手抄本”,线装,小楷,竖排,厚厚实实的,朋友们读来有意思,转录传播,扩散开去,响动越来越大,被有心人刻印成册,终至流芳。
他以75岁高龄辞世,把自己也变成飘忽不定的鬼魂,在淄川蒲家庄上空徘徊不去三百余年,到了现在也顺便扶持一把乡亲们不算红火的旅游业,拉动一下蒲家庄的GDP。
他的《聊斋志异》写得很美,在当年的确是别出心裁的惊世骇俗之作。那些故事给了生活不好的人们——落第秀才、失意官吏、市井黎民、孤寡贫弱以安慰和希冀。
幻夜
万马奔腾
它像丹麦童话中火柴发出的微弱光亮,让安徒生笔下的小女孩暂时忘记了饥饿和寒冷;它像临终关怀的微笑,为濒临绝望的生命带去虚幻的温存。
几百篇故事,众多的花妖狐媚,编织成一道清丽的风景线,一个想象中温柔到死的红灯区,把愁苦无告的人们送入短促虚拟的情爱中,用以抵挡世道的冷漠与残忍。
四
我喜欢书中那些纯真朴素的名字,她们古典又美丽。娇娜、青凤、莲香、婴宁、连琐、菱角、小谢、梅女、阿绣、小翠、晚霞、竹青、香玉、锦瑟、芸娘、绛雪、翩翩、素秋、粉蝶、长亭……每一次读,眼前都闪现出飘逸的神韵和清丽的倩影,联想譬如朝露的欢聚和去日苦多的别离,感叹“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诚挚,以至于我现在赞美贤惠多情、善解人意的女人,还是习惯沿用一个“妖”字。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最早读的《红玉》,每每重读,依然余香满口,一如既往地陶醉于最初的感受:“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
这就是《聊斋志异》文字特有的魅力,字字珠玑,直来直去,又简洁实在,不讲常理。夜,月,书生,多情的狐狸精。门第出身、房屋财产、功名利禄统统失去意义,时空阴阳也不再成为屏障。
只要此时此刻,夜阑人静。只有一个预设前提:如果,爱。
青灯孤馆,古寺深山,招之即来,毫不扭捏。来了就两情缱绻,以身相许。
怕只怕春宵一刻,情长夜短,转瞬雄鸡高唱,心上人转瞬即逝,枕上空留脂粉的芬芳和不舍的泪痕。
我在蒲家庄流连的时间不算短,返程已是黄昏。雾还很大,雪也依然在下,整个淄博的气氛还是诡秘。乘客寥寥的车上,我突然想到,柳泉先生也太过洒脱了,他是只管往世上大把放鬼的人,直放得漫山遍野就撒手不管了,弄得今天的我真的是好生狐疑。
迷迷糊糊地小睡过去,梦见满世界魑魅魍魉,而我,正是古时候的那个穷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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