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完成了《资治通鉴》的编集,又选择其中“精要之语”别为《目录》三十卷。[1]和一般书籍目录不同,它可以说是一个提要,或者说是一部简编。在他看来,以史为鉴,是十分重要的。他希望皇帝从历史中能学习更好地管理国家,知人善任,采听谏言。后来感到《目录》有缺陷,始末难明,对史事也还多未尽,于是又作《资治通鉴举要历》。南宋朱熹说他“爱君忠国稽古陈谟之意,丁宁反复,至于再三而不能已”。[2]
和《通鉴》同时完成的还有《考异》三十卷。《考异》之作是个创举。编集《通鉴》成书,凡史料有异同,司马光必详为推究,选择可信的为文。其不同的说法以及被认为较可信的理由,也一一写出,作成《通鉴考异》。过去被认为不可信的异端小说,在温公编集《通鉴》时,废物利用,取其可信的部分以为史,其中有不少卓识。[3]
司马光曾作《历年图》和《百官公卿表》,后合二书作《稽古录》,于元元年(1086年)上进。这是他最后著的一部书,是为年幼的哲宗和太皇太后作的,在《进稽古录表》中,司马光说得很清楚。
《稽古录》共二十卷,第一卷记伏羲氏、神农氏、有熊氏、金天氏、高阳氏、高辛氏,以下唐、虞、夏、商、周至于秦,共十一卷,汉魏隋唐五代共五卷,北宋四卷,至于治平四年正月。
在周之末,他以“臣光曰”发议论,说周之兴以礼为本,以仁为源,虽然后来衰弱了,“其民将有陵慢之志,则畏先王之礼而不敢为;将有离散之心,则思先王之仁而不忍去”,因此享国长久。
他赞美韩昭侯赏有功,罚有罪,执法不阿;魏文侯好贤礼士;信陵君无忌“去而魏轻,还而魏重”,“死而魏亡”;赵武灵王不顾流俗,胡服骑射,是个贤君。批评燕王哙“求名失实”,太子丹“轻虑浅谋,挑怨速祸”;项羽“欲以一夫之力,服亿兆之心”,妒贤忌能,以至孤立无援,不能免于败亡;西汉一代,高祖知人善任,用三杰使他们各尽其才智;文景之世,无为而治,使百姓休养生息;宣帝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使官吏称职,百姓乐业,都受到赞美。对汉光武帝的重视教化,崇德报功,以为影响深远,“忠信廉耻,几于三代”,后来虽有外戚、宦官之祸,但“骨鲠忠烈之臣,忘身以徇国”,使这个王朝能“衰而不亡”。
对于曹操,《稽古录》肯定他“英威明略,过绝于人”,文帝、明帝“内绥外御,不废前功”,但寄慨于明帝临终“寄托非人”,加以曹爽又骄傲又愚暗,遂使司马氏轻易地取得天下。
西晋之亡,在这里温公归罪于晋武帝无远图,慕浮华;惠帝又是个白痴,不辨菽麦,以至“祸生于闺闼”,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而胡羯氐羌鲜卑”乘之,使中原分裂,生民涂炭。他对刘曜、石勒、慕容蝅、苻坚都有所肯定:以曜为“戎狄之雄俊”;石勒才力过人;慕容蝅当西晋乱亡之时,对中国避难到他那里去的人,“拊循劳来”,重用其中的俊杰;苻坚拔王猛于布衣,任之以政,“勋旧不能离,亲戚不敢妒”,不是至明是办不到的。
东晋偏安江左百有余年,司马光以为和王导、卞壶、温峤、陶侃、谢安、谢玄这些人有关;等到这些人都死了,司马道子父子当政,这个王朝也就完了。
南朝君主,他以为刘裕灭南燕、后秦,“发舒华夏之气”,东晋、南朝,没有人能和他相比;宋文帝“横挑强胡”,使大军在河南被歼,拓跋焘“饮马于江津”,“文有余而武不足”;齐明帝萧鸾“不务令德,而杀人自安”,是有史以来所没有的暴君;梁武帝萧衍“以万乘之主,为桑门之行,屈身倾国,以奉浮屠”,纪纲不立,宠信佞臣,招降纳叛,被困台城,老而饿死;更寄慨于台城被围之日,萧衍的子孙,“各拥强兵,列居重镇,不救君父之危”,都在等待时机,彼此互相残杀!
后魏统一中国北方,不到一百年,魏孝文帝崇儒雅,兴礼乐,用夏变夷。温公以为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统一之功,“左衽之盛”,百有余年未曾有;对孝文改制,说“其风声文采,蔚然可观”。司马光盛称宇文泰任贤使能,“明部分,务农桑”;宇文邕“知刚知柔,智勇兼备”。对于高洋,说他“淫湎残暴,甚于桀纣”,但能信用贤臣,托以国家大事,以至“威加邻敌”,得终天年。
隋承后周基业,天下复归于一,温公称美文帝勤于政治,随才任官,信赏必罚,其疆域之广,超过了两汉全盛之日;但后继非人,炀帝穷奢极欲,连兵四夷,“恶闻直言,喜自壅蔽”,因之一转眼便国亡身死。
唐代诸帝,自高祖以下,以至灭亡,温公一一论之。他赞美太宗“好用善谋,乐闻直谏”,“使盗贼化为君子,呻吟转为讴歌”;宪宗聪明果决,选任忠良,用之而不疑;武宗“英敏特达,委任能臣”;宣宗“尽心民事,精勤治道,赏简而当,罚严而必”。他批评玄宗志满气扬,疏远忠直,亲近谗谀;肃宗、代宗坏唐纪纲,“使强暴纵横,下陵上替”;德宗“识度暗浅”,“亲信多非其人,举措不由其道”;懿宗委宠嬖以重任,“民怨不知,神怒不恤”。
五代诸君,他只肯定一个周世宗,以为知治安之本。
十六一卷,是一篇极重要的历史总结。其中许多话,对仁宗说过,对英宗说过,对神宗说过,现在又向幼主和太皇太后说了。
温公以为国家的治乱“尽在人君”。
人君之道一:曰用人。人君之德三:曰仁,曰明,曰武。人君之才五:曰创业之才,曰守成之才,曰陵夷之才,曰中兴之才,曰乱亡之才。
很小的国家,也必有正直忠信的人,聪明勇敢的人,这就是所谓贤能。贤能最为众人所信服,人君必须依靠他们来治理国家。
用人之道,要广取、专任,辨之要精,用之要当。对人不能求全,用其所长,弃其所短,可用的人就多了。用之勿疑,别人说他什么坏话也不听。辨之要精,是听其言观其行,看看名实是否一致。量才录用,人尽其才,那就用不违才了。
赏有功,罚有罪,不以好恶、喜怒为转移。那么,人人便怀德畏威,乐为所用了。
人君之德,仁是“兴教化,修政治,养百姓,利万物”;明是“知道义,识安危,别贤愚,辨是非”;武是“惟道所在,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三者皆备,国家富强安乐,缺一则衰败,缺二则危急,三者都缺国就要亡了。
创业之才,智勇冠一时。守成之才,谨守祖宗法度,弊则补之,倾则扶之。陵夷之才,“习于宴安,乐于怠惰”,忠邪混杂,是非不察,使祖考之基业日就陵替。中兴之才,才过人而又自强不息,尊贤求道,迁善改过,虽乱必治,虽危必安,虽已衰必复兴。乱亡之才,那就是舍善就恶,非礼纵欲,谗谀之人进用,正直之人诛逐,民怨不知,神怒不顾。有敌国就必亡于敌国,无敌国必死于下民。
自古以来,治世少而乱世多,得之难而失之易。太祖太宗,定天下于至乱,治平至今,八十五年了。这在历史上是很少的。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乱。当今富庶治安,君主要戒慎恐惧。
十七卷以下,即《百官公卿表》中的大事记。
这部书贯穿今古,较《通鉴目录》还要精简。朱熹说,年轻人看了这部书,便是一部古今在肚子里了,温公之言像桑麻谷粟那样少不得。[4]
对于当代史事,温公极为重视。《日记》、《朔记》、《涑水记闻》都是记当时和北宋以来的历史的。《朔记》今不存。《日记》也多散佚,李焘作《续资治通鉴长编》时曾加引用,我们还可以从治平四年至熙宁五年的引用材料中知道它一个大概。[5]
治平四年记王陶攻击韩琦和陶为琦所提拔,以及王陶和吴奎之间的矛盾斗争,都取自《日记》。[6]
邓绾通判宁州,上书颂王安石、吕惠卿,以为可比伊尹、吕望。又给王安石书,颂扬其功业。驿召至京师,神宗问他认识不认识王安石、吕惠卿,他说不认识。见王安石,“欣然如旧交”。绾到京师后,不敢与同乡见面,同乡都笑他骂他。邓绾说:“笑骂从汝笑骂,好官我须为之。”《长编》记这一件事,在自注中说:“此据司马光《日记》增入。”[7]
《日记》颇重边事,记折继世事凡两见,[8]记夔路保塞民捍御蛮寇,记庆州(今陕西庆阳县)士卒之变,朝廷派章前往州查问。[9]
温公和刘恕曾有一个作《资治通鉴后纪》的计划,已佚的《朔记》、《日记》和《涑水记闻》即为此计划中的史书作资料的准备。《后纪》因道原早死,温公在《通鉴》完成之后不久亦弃离人世而成幻梦。[10]但《日记》、《记闻》终为李焘所利用,而《日记》亦藉以留存一鳞一爪于人间。
书中记人记事,都具体生动。御史中丞雷德骧,说赵普坏话,太祖叫人把他拖出去,在庭前转来转去,然后让戴上帽子,走到殿上,对他说,赵普是社稷之臣,以后再不能如此,这回放过你,出去了也不准说。[11]
记太祖死,皇后叫内侍王继隆召秦王德芳,继隆却去开封府召晋王(太宗),见一医官坐在晋府门,说有人半夜三更敲门,说晋王找他,开门却无所见。他担心晋王有病,就来了。继隆听了很奇怪,把太祖已死的事告诉了他,一道去见晋王,说皇后有请。晋王很吃惊,不敢便去,说要和家人商量,很久不出来。继隆不断催促,说不要拖时间,时间长了,事情要有变化。继隆和医官伴随着晋王步行雪中至宫。继隆要晋王在值班的房子里等一等,让他先进去告诉皇后。医官道:“还是一直进去吧,不要等了。”皇后听说继隆回来了,问:“德芳来了吗?”继隆说:“晋王来了。”皇后看见晋王,不觉愕然,便称晋王为官家,说她母子之命都交给晋王了。晋王泣下,说:“共保富贵,不要担心。”[12]
景二年十一月,郭皇后死,《纪闻》记其事,说是宦官阎文应故意叫医官“以药发其疾”,病重便说不能救,急急忙忙入殓。谏官王尧臣说皇后未死前几天,便准备好了棺木,其中大有问题,请对医官审问。[13]
这样直书时事,无所隐讳。
书中记人物甚多。庞籍是他很尊敬的一位长者,记籍由郓州徙并州,过京谒见皇帝。那时富弼和文彦博并相,皇帝问籍这二人如何,他说都是高选。皇帝以为文彦博还有私。籍力为辩解,说与彦博同在中书,知之甚深,实无所私,并对皇帝说:“你用这二人,就该相信他们。”又记籍为枢密使力主减兵,谏止仁宗以狄青为相的事,都记得非常具体。[14]
书中记胡顺之和浮梁(今江西景德镇市北)豪强臧有金斗争事;姜遵为转运使时,对临淄之豪麻氏的裁抑,使人于千载之下,还可以看到魏晋南北朝时坞壁岩穴的遗留。[15]
仁宗、神宗两朝,西方用兵,《记闻》记之甚详。三川口之败,刘平战没,既于第四卷记之闻于张述;后来周革说得更详细,复记之于第十一卷。第十二卷全记李士彬、任福、王吉和其子文宣以及麟州被围事。第十四卷记王中正、高遵裕、徐禧、李宪及灵州之役、永洛城之陷,记得很详细。司马光作史馆检讨时,以为时政记和起居注不载“元昊叛命、契丹遣使事”,在史馆提出要追补,修撰孙?不同意,说“国恶不可书”。[16]当他自己记所闻见时,就当然尽量叫它没有遗漏了。
有时候,同一事有两种说法,如李顺在四川起义,太宗命赵昌言入川,监护诸将。昌言至凤州,寇准上言昌言素有重名,不可授以利柄。太宗便命令昌言走到哪里便停止在哪里。另一种说法是峨嵋山僧茂贞说昌言有反相,不宜派他总领全蜀之事。《记闻》两存之。[17]
《记闻》记侬智高事近五千言,比《长编》多与《日记》同。司马光之重边事甚明。
在《记闻》中,温公有时也发议论。李昙得罪流岭南,他过去的仆人王达亲送至贬所。昙死,为营葬事,哭泣极哀。司马光说,王达这个人,没有读过书,对忠臣烈士之行无所知;又不可能是矫迹以求禄位,对于故主,始终无倦如此,这完全是出于天性,是很难得的;现在士大夫,“因人之力或致位公卿”,一旦其人遭到料想不到的祸害,连哼也不敢哼一哼,避之唯恐不速不远,甚至投井下石,以求自脱,真令人感慨无穷![18]
【注释】
[1]语出《朱文公文集》卷七五《资治通鉴纲目序》。
[2]《朱文公文集》卷七六《资治通鉴举要历后序》,《举要历》今已不存。
[3]《容斋随笔·四笔》卷十一《册府元龟》条。
[4]《朱子语类》卷一三四。这一节文字,俱据《稽古录》,不分别注出。
[5]《通鉴学》引《直斋书录解题》,然作者断语均不确。
[6]《长编拾补》卷一治平四年四月壬申、五月戊子条。
[7]《长编》卷二一六熙宁三年十月癸亥条。
[8]《长编》卷二一八熙宁三年十二月庚申条;卷二三五熙宁五年七月乙未条。
[9]《长编》卷二二五熙宁四年七月壬辰、辛亥条。
[10]《文献通考》卷一九七《经籍考二四》。
[11]《涑水记闻》卷一。
[12]此见《涑水记闻》卷一。《长编》卷一七开宝九年十月癸丑条全用之,继隆依国史改为继恩。
[13]《涑水记闻》卷五。
[14]《涑水记闻》卷五。
[15]《涑水记闻》卷六。
[16]《长编》卷七一皇三年十月是月条。
[17]《长编》卷三六淳化五年九月记此事,李熹自注谓《记闻》误,依国史,且考证寇准当时不在凤州。
[18]《涑水记闻》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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