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配以德升,进非色幸”
中国传统文化从来将君主、后妃关系纳入乾坤、阴阳、日月、天地能否燮和协调的框架之内。在十六国时期,前赵主刘聪以匈奴立国,在他立后时,尚书令王鉴就给他上了一堂政治思想课:“王者立后,将以上配乾坤之性,象二仪敷育之义,生承宗庙,没配后土。”因而在原则上,正如汉代杜钦所说,“后妃之制,夭寿、治乱、存亡之端也”,不仅影响到帝王的寿夭,还关系到社稷存亡、天下治乱。在家天下的君主专制下,杜钦这句司空见惯的奏语,确实蕴含着深刻的教训。历朝历代都把册妃立后视为国家大事,对哪些女性能够选为后妃(尤其是皇后),都有一些成文的规定或不成文的习惯。当然,历朝帝王的择后标准并非一成不变的,而且各代即使有自己的择后尺度,在实际政治生活中,这些标准也往往被有的帝王弃如敝屣。尽管如此,在绵延数千年的后宫制度中,立后册妃还是有一些倾向性标准的,而首当其冲却形同虚设的标准,就是重德。
早在东周,周襄王打算立狄人之女为后,大夫富辰进谏说:“婚姻是祸福的阶梯,对一国之君来说,利内则得福,利外则取祸。怎样才是利内呢?也就是立后要有利于君主尊崇贵族,彰明贤人,重用功臣,敬养老者,团结六亲,礼敬国宾,亲近故旧。如果立狄后,狄人是豺狼之德,你就会因而抛弃以上七德,这就会外利取祸。”富辰的论谏没被采纳,狄女立为王后,不久因与王子带私通而废黜,却最终酿成狄人攻入王都的祸乱。说少数民族是“豺狼之德”,固然是时代的局限,但注重后德,强调立后对君主政治的重要影响,却是无可非议的。
汉成帝是位好色的君主,在其选采良家女子入备后宫时,杜钦指出:“后妃有贞淑之行,所生的嗣君才会成为贤圣之主。如果废弃这一原则,后德就会有亏,后德有亏,人君就不能享高寿,就会放纵欲望而造成祸害。因此,选立后妃应择行义之家,求淑女之质,而不必论其美貌丽色或乐舞伎能,这足以为万世之法。”汉顺帝立后时,名臣胡广也上疏谏请:“宜参良家,简求有德,德同以年,年均以貌”,把德行置于择后标准的首位。在历代正史《后妃传》的序论与大臣的奏议中,类似的议论俯拾皆是、不胜枚举。
中国文化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在社会生活中往往会形成一些近乎教条的政治原则与伦理标准,作为评判人与事的准绳,其模糊性众所周知,其重要性却不容置疑。这种重要性,只有在提倡者强调时或者抨击反对者时才凸显出来,而在实际生活中往往因其模糊性而被忽略或搁置。立后册妃的道德标准,也无法摆脱这种文化磁力场。如果谁有兴趣,把历代正史开列的后妃做一个统计,以所谓后德作为标准,恐怕就会发现:有德后妃决不会比失德后妃多。尽管历朝历代无不把后妃之德作为首选标准,其实际效果却不宜高估。
还应指出,属于道德范畴的女德绝不是遗世独立的。一旦接受了社会认同的所谓女德,对少数女性来说,也许在任何环境中都会引导其一生的所作所为;而对不少女性来说,当她们接受的道德原则与所处的生存环境发生剧烈的价值冲突时,为了自身的生存与发展,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修正乃至抛弃原先遵循的女德。进入宫闱的后妃们处在一个完全封闭的社群之中,有着这一群体所特有的钩心斗角。这种角逐与争斗往往在笑靥软语中进行,其频繁与无情的程度,却是这一群体以外的女性无法想象的。历史的经验与现实的教训警示她们:直到生命的尽头,在一连串的角斗中,没有最后胜利可言;稍有差池,意想不到的失败随时会不期而至,这就意味着屈辱冷清的余生,乃至难以逆料的横死。许多女性,倘若让她们生活在非后妃的群体中,会不失其女德;一旦进入后妃群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卷入乌眼鸡式的争斗,只要她不想成为这场角力的失败者,就会丧失乃至悖逆原先尊奉的女德。君主制提倡的女德,在后妃制下必然会发生异化。只有这样,后人才能理解:为什么在册妃立后时必须那么强调女德,而历史上女德完美的后妃却寥若晨星。
◎晋武帝的五条标准
无论古今中外,外貌从来都是择偶的重要标准之一。和谐的婚姻也是一种审美关系,美貌当然是必不可少的条件,然而却不是唯一至上的要素,它还应包括品行、个性、才学、趣味等综合因素。历代君主册妃立后,尽管无不把容貌放在首位作为汰选标准,却碍于重德轻色的传统伦理,羞答答地不敢承认。《宋书·后妃传》所谓“后妃专夕,配以德升,姬嫱并御,进非色幸”,说的就是这层意思。但这是欺世盗名的官样文章。
还是晋武帝无耻而坦率,为自己的白痴太子(后来的晋惠帝)选妃时,他总结出五条标准:“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与此相对的就是“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其中第一条把贤妒作为女德标准的具体要求,而后三条美丑、长短、白黑,则是外貌标准。
但具体执行时,《晋书》说晋武帝“务在姿色,不访德行”。在选美问题上,他与杨皇后还上演过一出闹剧。晋武帝让候选女子露着脸进入殿庭,由杨皇后代他选取,他则拿着一把扇子掩着脸面,算是遮羞。不料杨皇后打翻了醋坛子,只选那些洁白、颀长的姑娘,把长得端正、美丽的都给淘汰了。卞藩的女儿姿色出众,眼看也要遭黜落。晋武帝憋不住了,掩着扇子对皇后说:“嘿,卞家女儿好看哪!”皇后一脸严正道:“卞藩家三代后族,他的女儿不可用卑位委屈她。”武帝不便当场发作,便不顾羞耻,亲自出面选美。他命令立起一座障子(屏风),选中美貌女子,就用绛纱系在她的臂腕上,转立到障子后面。这场选美戏折腾了好几天才收场。
◎燕瘦环肥,一时之选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口头上再三强调的实际上往往是十分稀缺的,而讳莫如深的才是寤寐以求的。册妃立后的德行标准属于前者,容貌标准则是后者。在中国人的世俗审美观中,总把后妃与仙子并提,视为女性美的极致与典范。家喻户晓的四大美女,除了貂蝉是半虚构型的人物,西施、王昭君、杨贵妃都是后宫妃嫔。在历代正史《后妃传》里,十之八九都有关于她们美貌的记载。我们且随着朝代推移,来巡视历代君主是怎样把天下佳丽、绝代尤物罗致后宫的。
据文献记载,周穆王造了中天台,简选了一大帮子曼妙妩媚的郑、卫处女,中天台都快住满了。按战国张仪的说法,郑、卫间美女,白净的脸庞都像敷粉似的,乌黑的眉毛都像描黛似的,在通衢上一站,简直像天女下凡。战国时的齐国选七尺以上的女子百余人送入后宫,颀长、白皙成为选美的尺度。
汉代选女,身高必须合乎规定,否则不能应选。汉明帝马皇后身高七尺二寸(约今165厘米),修长的身材,配上一头秀发,高挑而俊美。与此同时,体态轻盈也成为选美的要素之一。
《洞冥记》虽是后出之书,其中描写武帝宫人的内容还是折射出汉代的审美观念:肌肤柔软,身体轻弱,不喜欢穿那种系饰带的衣物,唯恐擦破皮肤。汉成帝皇后赵飞燕与妹妹赵昭仪都是美人胚子,肤色白里透红,飞燕更是体态轻盈,腰肢纤弱,行步进退之际,越显得款款动人,也最受宠爱。据说,汉成帝与她泛舟太液池时,轻风掠来,她几乎要随风飘去。汉成帝就用自己衣服上的翠缨绾住她的裙裾,免得她坠入水中。后来还特为她在太液池边造了一座避风台。
三国第一美女应推魏文帝甄皇后。她原是袁绍之子袁熙的妻子,曹操灭袁氏,曹丕捷足先登,将其占为自己的开国皇后。据说,其弟曹植也暗恋甄氏,他的《洛神赋》就是为嫂子作的,勾画了一位绝代佳人的肖像画:
《洛神赋图卷》女主角以甄妃为原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译成现代汉语:
她走起路来,蹁跹地像惊鸿一样轻盈,婉妙地像游龙一样轻捷。容貌像秋天菊花一样焕发光采,像春天松树一样充满生气。隐隐约约像轻云遮掩着明月,娉娉嫋嫋像流风吹起了白雪。由远处遥望,皎好如红日从朝霞中升起;走近处细看,娇嫣如荷花在碧波中摇曳。体态适中,高低合度。双肩就像雕成的玉石,浑圆优美;小腰就像紧束的素帛,柔软纤细。长颈项下,袒露出雪白的肌肤,即使不敷脂粉,也没有比她更白皙的。红唇那么诱人,皓齿那么光泽。明亮的眸子摄人魂魄,含颦的笑靥扰人心情。秀美的姿态靓丽优雅,端庄的仪表娴静雍容。
被称为“江东绝色”的潘美人选入后宫,也由于吴国皇帝孙权被其姿色所倾倒。她因父亲犯法,与姐姐一起被关进织室,身份近似奴婢,专门从事纺织。关在同一织室的百余号人,都因她美若天仙敬而远之。她悲戚身世,不思饮食,人消瘦了许多。孙权听说她的美貌,让画工绘了她的肖像,一见之下,忘形地以琥珀如意击案赞赏:“悲戚之容就这样迷人,何况欢快之时呢!”也不管折断了如意,立马命人将她迎入后宫。美貌帮助潘夫人脱离了厄运,她入宫后很受宠爱。一次,孙权与她游钓台,因钓到了大鱼而喜出望外。她却说:“鱼离开水,就成了枯鱼。古代有涸泽枯鱼之叹,现在你却以为喜。有喜必有忧啊!”说这番话时,她也许从鱼的命运联想到了自己,感叹自己也只是被孙权钓去的鱼而已,祸福也难以逆料啊!
两晋南北朝的君臣似乎对秀美的长发特有兴趣,有案可稽的两位长发妃子都出在这一时段。十六国后赵主石虎的夫人不仅姿貌美丽,而且一头秀发长达七尺(约今161厘米),因而宠冠后宫。南朝陈后主的宠妃张丽华也是七尺长发,乌黑如漆,光泽照人。《陈书·后妃传》说她神韵独具,进退行止,雍容优雅,容貌美艳,端庄明丽,顾盼流连时越发光采夺人,四座失色。每当她对窗梳妆,临风梳展长长的美发,伫立在轩槛之前,远远望去,真是飘逸绰约,宛如仙子。
到了唐代,丰满成为君王选后妃的审美趣味之一。后来的乾隆帝有诗云:选色唐宫不碍肥。杨贵妃无疑是这种丰腴美的典型,后人将她与汉代的赵飞燕并称为“环肥燕瘦”。关于杨妃美,后代诗文、戏剧、小说无不驰骋笔墨,发挥想象,实际上真正亲见芳容而留下写真的,只有李白的《清平调》。对任何叹为观止的美,都不适宜做正面的描绘,李白深得其中三昧,他描写杨贵妃的美,只用烘托、渲染与联想、比喻,而不从正面落笔:
赵飞燕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白居易在《长恨歌》里作了正面描写,当然有想象的成分: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从赵飞燕到杨贵妃,我们仅仅撷取若干典型例子,来说明历代帝王从来都是把美色置于立后册妃标准首位的。
◎关于裸检
在选择后妃时,不仅她们的外貌体形要经过严格挑选,甚至还要接受裸体检查。这一做法始于哪一朝代,已难确考。著名的《马可·波罗游记》记录了元世祖时的有关情况:
凡当选的美女立即送入大汗的宫廷。当她们进宫以后,大汗又另任命一班人再一次进行考察,从中挑选出三四十人作为他的内宫,贵如妃子,十分尊贵,由某些年长的宫娥分别照顾和监护她们。这些宫娥在夜间认真考察她们有没有隐秘的缺点,睡觉是否安稳和没有鼾声,呼吸的气息是否芳香如兰,身上各部位有没有难闻的气味。经过这样严格的检验以后,她们才被分为五个小组,每一组轮流在大汗陛下的内宫侍奉三昼夜。
既然能知道她们身上有无“隐秘的缺点”,显然要进行裸体检查的。
现存《杂事秘辛》记载了汉桓帝选梁皇后入宫前的裸检过程,这位梁皇后就是梁冀的小女儿梁莹。据此书记载,保林吴姁与宦官单超奉命来到梁邸,梁莹款款碎步从中阁走入寝房,两人端详其容貌,环视其举止,完全符合入选的法相。然后,单超回避,吴姁与梁莹一同进入姑娘的闺房,关闭了中阁子。阳光正透过窗户照在梁莹的脸上,就像红霞映照在白雪上,光艳逼人,眼波澄澈妩媚,殷红的嘴唇,整齐的皓齿,长长的耳廓,端正的鼻子,颧骨双颊,一切都是天生的完美。吴姁接着卸去她的头饰,让发髻舒展下来,度量秀发的长短,乌黑的头发像黑漆那样光泽照人,可以绕手八圈,放下坠地后还长上半握。然后,吴姁让她解开内衣,对她说:“皇帝重礼,让我老朽来检查。这是必须检视的。”梁莹流下了眼泪,闭上眼睛,侧身向内。借着日光,吴姁抚摩她的肌肤,细腻光滑,整个裸体看上去犹如凝脂塑就、白玉雕成一样。吴姁量了她的胸围与臀围,检查了她的乳房、外阴、阴道等部位,断定她是一个谨守礼法的处女。吴姁最后向皇帝提供了一份详细而准确的检查报告:身高七尺一寸,肩宽一尺六寸,臀宽一尺三寸,臂长二尺七寸,手指四寸,腿长三尺二寸,脚掌长八寸;双脚底平趾敛,没有痔疮,没有皮肤病,身上没有黑痣与疤痕。
《杂事秘辛》是明人杨慎伪托的小说,史料可靠性大有问题。不过,纵然不能据此认定汉代就对入宫后妃进行裸检,却可推断明代立后选妃已有这种做法。这有明人蒋一夔的《长安客话》可以印证。其中《三婆》条指出,明代宫廷接生所需的隐婆都是在民间收生婆中“预选名籍在官,以待内庭召用,如选女则用以辨别妍媸可否”。这些记载表明,帝王不仅将女性的外貌美,而且将她们的裸体美也列入册妃立后的标准之列。西汉杜钦所说的“举求淑女,不问华色”,南朝沈约所谓的“配以德升,进非色幸”云云,只是高挂张扬着让人瞧的幌子而已。在选择后妃的德色双重标准上,倒真用得上孔子的感慨:“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只不过,他们远不如孔子那样坦白。
女性美是阴阳造化对妇女的眷顾,在爱情婚姻中重视女性的容貌姿色也是人之常情。问题在于,后妃制是依附于君主制的畸形婚姻制度,它赋予君主对入选后妃的女性美有至高无上的挑剔权,而应选的女性却没有拒绝这种选择的可能。问题还在于,历代君主无不凭借着绝对的君权,为满足一己的私欲,企图占有天下所有的佳丽。明代宪宗朝,有一次外命妇入朝皇太后,尚书施纯的妻子十分靓丽,皇太后也被她的美丽深深吸引,直勾勾地看了好久,回过头来对左右侍者说:“过去选妃时为什么没见到这个人?”深为儿子未能享此艳福而抱憾不平。这件小事充分暴露了皇权对国中美色的全面占有欲。在君主们看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由此推理,天下绝色自然也应该都纳入他的后宫。就像把天下珠宝财富藏入他的仓库一样,帝王还把成千上万如花似玉的女子圈入后宫,前者供他物欲上的挥霍享受,后者供他性欲上的发泄占有,两者都只是满足他一己的私欲。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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