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在朝与椒房之亲

《白虎通·嫁娶》指出：“王者之娶，必先选于大国之女。”这里说的是春秋时期，周王室衰微，不得不在婚姻上屈尊向大国霸主联姻，而大国则通过与周天子联姻，挟天子以令诸侯。秦统一天下后，西周以来的封邦建国制虽不复存在，但九五之尊的帝王与威高震主的权臣联姻的情况，在不少朝代一再上演，成为春秋时代“王者必娶大国”的翻版。当然，历史的翻版不像一味重复的版画翻印，而是呈现出画面各异的历史场景。

◎先后栽跟头的儿女亲家

一代雄主汉武帝去世时，继位的昭帝才八岁，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受遗诏辅佐幼主，同为托孤大臣的还有左将军上官桀、车骑将军金日。霍光的女儿嫁给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儿女亲家的关系超乎寻常。始元三年（公元前84），上官安的女儿才五岁，上官家就想通过霍光送进宫去，估计作为外公决不会反对的。谁料霍光却不同意，认为年龄还小。于是，上官安走了已经寡居的昭帝长姊鄂邑长公主的门路。他对长公主的相好丁外人说：“我的女儿容貌端庄，打算请长公主瞅个机会送进宫去，立为皇后，让我们父子在朝而有椒房之重。能否成功，全仰仗你了。”把用意和盘托出后，作为交换条件，他还放了诱饵：“汉代制度常以列侯配公主。你办好这事，还愁不封侯尚主吗？”不久，上官桀的孙女果然被召入宫，月余，册立为皇后，年仅六岁。这年，昭帝才十二岁，他之所以立上官为皇后，就因为她是权臣上官桀的孙女，而且还是首席托孤大臣霍光的外孙女。如果不选立她，自己可能皇位难保。作为皇后之父，上官安迁为车骑将军。他得意忘形，从宫中出来，常对人炫耀：“我刚和皇帝女婿喝了酒，爽极了！”

上官父子权力欲急遽膨胀，不久两亲家就变为了政敌。武帝时，上官桀的地位比霍光高，武帝托孤却以霍光为首选，上官桀隐隐不快。如今父子同为将军，几次小试权柄，都被霍光驳回，儿女亲家怨隙日深。上官父子就与鄂邑长公主等密谋，准备杀霍光，废昭帝，拥立上官桀。同谋者问道：“拿皇后怎么办？”上官安说：“逐鹿的狗还顾得上兔子吗？况且因皇后才尊贵的，一旦皇帝意有所移，即便想做平民百姓也做不成了。这可是千载一时的机会！”上官安的这番话赤裸裸地道出了权臣纳女为后、联姻帝室的狼子野心。然而，阴谋败露，霍光把他们一网打尽。上官皇后由于年少，未参与其事，更重要的，她还是霍光的外孙女，所以未遭废黜。

汉昭帝在位十二年，去世时没有后代。霍光迎立已故戾太子之孙（即武帝的曾孙）为宣帝，他仍以定策之功辅佐朝政。宣帝即位前已娶了许平君，即位后升其为婕妤。这时，公卿大臣议论册立皇后事，都看好霍光的小女儿成君。宣帝这年十八岁，当然不会像八岁的昭帝即位时那样，完全没有自己的主张。他下了一道意味深长的诏书，要求查访即位前的旧佩剑。有大臣心领神会，建议册立许平君为皇后，宣帝马上表示同意。

不料许平君只做了两年皇后，就不明不白病死了。原来，许皇后在产后生了病，而霍光的妻子想让女儿当皇后都快想疯了，居然唆使宫廷女医淳于衍在药中投毒，并壮她的胆子道：“大将军领天下，有谁敢说你？”许皇后服药以后就呻吟说：“我头痛兮兮的，药里不要有毒啊。”不一会儿，就毒发身死了。有人上书指控宫廷医生大逆不道，淳于衍被逮捕入狱。霍光之妻唯恐她招供，只得向霍光道出了内幕。霍光大惊失色，默然无语。他想过举发，但在同意立昭帝上官皇后以及反对立许皇后上，他也不是没有私心的。于是，在给宣帝的章奏上，霍光为淳于衍开脱，还答应了妻子的要求，将女儿献给了宣帝。这下宣帝再不册立霍成君，就没有了理由。霍光利用自己的权位向宣帝施压。宣帝一见到这位辅佐大臣，总有如芒在背之感，在权衡再三后，终于做出了册立霍皇后的决定，但这事也已拖了一年多。

汉宣帝

三年以后，霍光去世，东窗事发。霍皇后被废，霍氏被族灭。班固在《汉书·霍光传》结尾这样评论道：霍光掩饰妻子的阴谋，拥立女儿做皇后，沉溺于膨胀的私欲，加剧了覆灭的灾祸。

然而，在君主专制政体下，家国合一，女儿一旦立为皇后，主宰了君主的家庭，对那些权臣来说，国家最高权力不就像女儿家的私物那样，可以觊觎，容易攫取吗？哪个心怀叵测的权臣不知道这条捷径呢？上官桀、霍光不过都在这条道上栽了跟头而已。

◎似曾相识的旧戏新演

也许有了霍光的前车之鉴，后来的君主深知选择权臣之女册为后妃是对君权的绝大威胁，但吊诡的历史却往往又驱使帝王走上那条明知危险的不归路。选立不轨权臣的女儿做皇后的事件，在君主制的漫长过程中，仍一再搬演。这种形式的政治联姻一旦出现，既是旧王朝君主苟延残喘的绝望挽歌，更是新王朝天子龙飞九五的得意前奏。从王莽代汉到杨坚代周，在一幕幕似曾相识的闹剧中，后人不断能听到幼君暗主联姻权臣之女的无奈插曲。

当九岁的汉平帝即位之时，王莽代汉的大局已定，只是在具体操作上还有些细节尚待搞掂。他决定仿效霍光故事，让平帝聘纳自己的女儿。于是，他先请临朝听政的太皇太后，也就是他的姑妈王政君，下一道选女的命令。王莽一看送上来的名册，同族的王姓女孩几乎都上了名单，成为选女的竞争者，自己的女儿淹没其中，胜算的概率恐怕不大。于是，他以退为进，向王政君表示，自家的女儿无德无才，应该退出竞选。王政君还以为他大公至诚，便命王氏外戚的姑娘们都不参选。

这下，依附王莽的朝野势力强烈反弹，守阙上书的，上朝廷奏的，日以千计，“让安汉公（王莽的封号）之女母仪天下”的呼声甚嚣尘上。王莽仍然以退为进，表示应该博选众女。一切都在王莽的掌控之中，舆论再次大哗：“不应该再采众女来干扰正统！”元始三年（公元3），十三岁的汉平帝只能俯首帖耳地聘纳十四岁的王莽女儿做皇后。两年之后，王莽进毒酒鸩杀了皇帝女婿，让女儿守了寡，改立年仅两岁的孺子婴，他自己则做上了摄皇帝。再过三年，王莽就用新朝取代了汉朝，坐上了真皇帝的宝座。

历史往往惊人地相似。东汉末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为了做好以魏代汉的前期准备，建安十八年（213），他献上自己的三个女儿曹宪、曹节与曹华，形同傀儡的汉献帝只得照单全收，一律封为贵人。次年，曹操借故逼令献帝废黜伏皇后，并在幽禁中将她杀害。不到两个月，曹节就被册立为皇后。对此，有人指责汉献帝“自媚于操”，有人认为纯粹出于无奈。这些猜测都是无关紧要的，在当时情势下，只要汉献帝还打算苟延残喘，就只能听从安排，如此选择。五年后，曹操去世，诚如他生前所说的“吾其为周文王乎”。他为曹魏的立国奠定了基础，他的儿子，也就是曹皇后的哥哥曹丕终于以魏代汉。

其后的北朝，高欢的长女被北魏孝武帝立为皇后，而东魏孝静帝的皇后则是高欢的次女，高氏专政东魏、代以北齐的前奏曲也就由此吹响。再来看西魏，魏文帝与权臣宇文泰联姻，为太子元钦聘娶了宇文泰之女。文帝死后，太子即位，是为西魏废帝，宇文泰的女儿做上了皇后。与此同时，魏文帝又把女儿嫁给了宇文泰的儿子宇文觉，宇文觉建立北周，取代西魏，她反而成了周孝闵帝皇后，倒颇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味道。不过，北周也重走西魏的老路。北周武帝与重臣杨坚联姻，为皇太子娶了杨坚的长女杨丽华。皇太子即位，杨丽华名正言顺成为周宣帝皇后。可惜宣帝在位仅一年，幼主周静帝即位，杨坚就以外公的身份入主朝政，为隋代北周铺平了道路。

比起上官桀与霍光这些失败的前辈，王莽、曹操、宇文泰、杨坚，算得上是成功者。他们实施的伎俩，无一不是先让自己的女儿戴上皇后的凤冠，走“父子在朝，而有椒房之重”的捷径。就此而言，上官桀父子最先归纳出来的这一策略，还是可以申请发明专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