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佳丽和妻妾

在新旧王朝更替之际，或者在列国政权并峙之世，通过武装战争打败或消灭了敌国，或者通过宫廷政变推翻并取代了前朝，这时，肆无忌惮地掠夺敌国人民的妻女，或无所顾忌地接收前朝掖庭的妃嫔，也是历代君主扩展后宫的主要来源。这实际上是另一种劫夺，只是把劫夺的范围扩大到了敌国与前朝。

◎不断上演的保留剧目

据古史记载，夏桀伐有施氏，得到了有施氏的丽人妺喜；商纣王讨有苏氏，获取了有苏氏的尤物妲己；周幽王征有褒氏，夺回了美女褒姒。所有这些，构成了三代克国得妃的著名系列。由此可见，《拾遗记》说商纣王往伐诸侯国，“杀其君，囚其民，收其女乐，肆其淫虐”，不是没有一点根据的。春秋时，晋献公进攻骊戎，掠获骊姬，扬扬自得地道：“克国得妃，这个吉利该多大啊！”克国得妃，堪称历代君主不断上演的传统节目。

春秋时期，楚国的郢都一度被吴国攻破，吴王阖闾把楚国的后宫完全据为己有。他的儿子吴王夫差打败了越国，也从越国获得了绝代佳人西施。秦一统天下的过程中，每破一国，就仿造其宫室，把这个国家的美人、钟鼓悉数迁入。曹操击败袁绍，袁氏妻女也多遭侵侮与掠夺。西晋灭吴，吴后主掖庭留下了五千吴姬，晋武帝照单全收进自家的后宫。唐高祖李渊刚从晋阳（今山西太原）起兵反隋不久，就把隋炀帝在晋阳行宫的五百宫女收归己有，以至清人赵翼在《廿二史劄记·唐女祸》中感叹：“是高祖之举兵，实以女色起也。”

宋太祖平后蜀，后蜀主孟昶的宫人有不少被送入北宋的宫闱，其中最著名的就有花蕊夫人。而宋平南唐，南唐后主李煜的小周后也被赵匡胤、赵匡义兄弟染指，李煜的宫人臧氏则成了宋太宗的昭仪，生了舒王赵元偁与晋国长公主。可见宋在统一过程中，对各国后宫也是毫不客气地一并收入“囊中”。

再来看辽朝。辽太宗南灭后晋，入宫时，后晋嫔姬列队迎谒，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晚上驻宿宫外，俨然一派不好声色的气象。然而，当他率师北归时，却没有忘记把后晋的宫女与工匠一块儿带上。途经相州（今河南汤阴），辽军遭到抵抗，城破以后，城内男子不论长幼一律屠杀，妇女却全数驱赶着北行。

金亡北宋的过程中，亦复如此。据《大金国志》，金太祖“自入燕以后，所掳中原士大夫之家姝姬丽色，光美秀娟，凡三千人。北归其国，酣歌宴乐，惟知声色之娱，至此形神已病”。三千脂粉竟让这位一代雄主形神俱病，只好把灭宋大业留给弟弟金太宗去完成。乃弟一如乃兄。天会九年（1131），他征取了留徙在燕山、中京（今北京）的北宋宫廷与宗室女子，以及俘掠为奴隶的汉人妻女，简选其中二十四岁以下的一百多名送入后宫。被金军掳掠到北方的北宋妇女，原先大多送到浣衣院做女婢。自此以后，浣院日空，宫掖日盛，大量宋人婢女就这样转成了金宫嫔御。

在蒙古铁骑所向无敌纵横欧亚大陆期间，克国得妃的范围空前扩大，蒙古大汗与元朝皇帝都先后劫夺过大量敌国的宫嫔与妇女。据《蒙鞑备录》，南宋赵珙出使成吉思汗大帐，就看到四个长得灿白美色的金朝贵嫔在旁侍宴。金贞祐二年（1214），蒙古骑兵兵临城下，包围了燕京，金宣宗遣使求和，把卫绍王女儿岐国公主送给成吉思汗做公主皇后，同时入宫的还有五百童男女。《金宫词》说：“上国知名小姐姐，眼看玉貌委胡尘。”《元宫词》却说：“捷书奏进金公主，齐揭毡帘看美人。”两首宫词说的是同一件事，但一悲一喜，战败者与战胜者的立场不同，悲喜哀乐也是绝不相通的。据《元代掖庭记》，南宋宫人也被选入元代掖庭。元军攻破缅国（今缅甸一带），曾把当地的童男女八十人送进后宫。

克国得妃的手笔，也许要数元代最阔大。但明代推翻元朝，将其赶到大漠以北时，蒙古皇室也尝到了自家后宫女子落入对方掖庭的滋味。明军北征，俘获元朝后妃、诸王数百人。明太祖的妃嫔中就有不少是从元宫接收过来的蒙古女子，其中还包括入贡元宫的高丽妇女。天聪三年（1629），清太宗也把进攻朝鲜所俘掠的朝鲜美妇纳入宫闱。

在克国得妃上，历史不断在上演轮回与报应的活剧。每一朝代的开国帝王从前朝亡国之君那里接收其后宫的嫔御，乃至其臣民的妻女；而他的不肖子孙成为亡国之君时，又拱手垂泪把自家后宫的嫔御作为遗产，悉数移交给后朝的开国之君。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君主制下，君权的至高无上与无所制约必然导致皇帝在性欲上的泛滥放纵与毫无节制。一旦推翻旧朝，成为新主，战胜敌国，成为胜者，这种性欲上的人性恶就像决口的洪水，出栏的猛兽，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发泄的渠道与满足的机会，其中自然也包括从战败者与灭亡国那里网罗对象。当然，无论是克国得妃，还是亡国失妃，直接受害者，还是成千上万在开国之君与亡国之君之间转手交割的妇女，也不论她们原来是宫廷妃嫔，还是民间女子。

◎“伤心岂独息夫人”

面对君主的疯狂劫夺，那些敌国的臣民妻女与前朝的宫掖后妃，往往会以不同形式表达自己的抗议与报复。

春秋时，蔡哀侯与息侯分别娶了陈国国君的两个女儿。息侯夫人息妫出嫁时经过蔡国，蔡哀侯把小姨留下来相见，这是有失当时礼节的。息侯闻知，就请楚文王出兵打败了蔡国，俘虏了这位连襟。蔡侯被俘后，就向楚文王盛赞自己小姨的美貌。楚文王顺手把息国也给灭了，把息妫带回楚国。息妫被送入后宫，却从不主动与楚文王说话。文王再三问她，她惨然答道：“作为一个女人，却侍候两个丈夫。即使不能死，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列女传》还有与《左传》不同的记载：楚文王灭息以后，命息侯为他守宫门，而把息妫纳入后宫。有一天，息妫见到息侯，对他说：“人生不过一死而已。我没有一天能忘掉你。与其生离地上，还不如死归地下。”说完，就自杀了，息侯劝止不住，也跟着自尽了。唐代诗人宋之问为息夫人作诗：

息夫人

可怜楚破息，肠断息夫人。

仍为泉下骨，不作楚王嫔。

楚王宠莫盛，息君情更亲。

情亲怨生别，一朝俱杀身。

玩味诗意，尽管楚王对她“宠莫盛”，但息夫人还是铭记“息君情更亲”，而“一朝俱杀身”，则表明她最终是被楚王杀死的，原因当然是她不忘旧情。

王维也有《息夫人》诗云：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据《本事诗》，这诗后面还有另一个悲剧故事。宁王是唐玄宗的长兄，有一天，他在王府附近见到一位饼师之妻，纤白明丽，一见难忘，便给其丈夫一笔钱财，娶了他的妻子，“宠惜逾等”。一年以后，问她：“你还想念饼师吗？”她默然不答。宁王召来饼师，让他们相见，其妻注视前夫，双泪垂颊，若不胜情。当时坐客十余人都是文士，无不同情，宁王命他们赋诗纪事。王维率先成诗，委婉曲折地借古讽今。清朝邓汉仪的《题息夫人庙》，却直言抨击类似悲剧的一再上演：

楚宫慵扫黛眉新，只自无言对暮春。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息夫人无论是沉默无语，还是殉情自杀，都是对楚王劫夺她的绝望抗议。

比起息妫的软弱行为，伯嬴的反抗就显得刚烈无畏。战国后期，吴国大军攻破楚国都城郢（今湖北江陵），吴王阖闾视楚国后宫如同自家掖庭。他凌辱了楚昭王夫人后，又打起昭王的母亲、楚平王夫人伯嬴的主意来。伯嬴见阖闾走近，就操起一把刀，严正地对他说：“我听说，天子是天下的表率，诸侯是一国的仪范，夫妇之道是人伦的根本，男女之乱是败亡的开端。现在你不顾仪表的检点，放纵乱亡的欲望，还怎么能施行政令，教化人民呢？我还听说，与其生而受辱，不如死而受敬。你如放弃诸侯的仪表，就不能治国；我如犯下淫邪的丑事，就没脸苟活。你如这样，就是一举而两辱。我纵拼一死，也不会从命的。况且，你想亲近我，无非为了快乐。但你走近我，我就自杀，你的快乐怎么得到呢？你如果先杀了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面对伯嬴正气凛然的痛斥，阖闾无计可施，不得不泄气退出。伯嬴就与保母闭上宫门，手不释刃地坚持了一个月，直至秦国援兵到来。她以无畏的抗争保卫了自身的尊严与女性的节操。

有的战败者妻女被劫夺后，怀着不共戴天的复仇心理，表面上隐忍顺命，暗地里窥伺机会，联手他人以求一逞。

夏自太康失国后，有穷氏后羿成了实际上的国君。他在消灭乐正氏伯封时，把伯封的母亲玄妻也夺进宫来。玄妻是有仍氏的女儿，生着一头黑黝黝的长发，光可鉴人，貌美多姿。在国破家亡之际，她饮泣吞声，寻找为家国报仇的机会。她看出了夏羿身边的寒浞有取而代之的心迹，就与他联手合谋，终于杀死了夏羿。这样，寒浞遂了野心，玄妻则报了宿仇。《楚辞·天问》有几句就是说玄妻的阴谋，大意是这样的：

寒浞和后羿的妃子纯狐，两人通奸，一道阴谋，

为什么射死了后羿，还把来煮了，吃他的肉？

（郭沫若《屈原赋今译》）

十六国时期，西秦王乞伏炽磐灭了南凉，酖杀了归降的南凉王秃发傉檀，把他的两个女儿纳入后宫，长者为后，幼者为左夫人。其长女与自己的弟弟、原南凉太子密谋说：“西秦是我们的仇人，尽管现在以婚姻关系相处，不过一时之宜罢了。父王死于非命，做子女的，难道可以向仇敌称臣做妾，而不思报仇吗？”于是就与西秦武卫将军越质洛城密谋，准备刺杀炽磐。她的妹妹正有宠于炽磐，恬然事仇，竟告发了这件事。南凉王的长女与儿子等数十人都遭炽磐的杀戮。对玄妻与秃发傉檀长女的这类复仇，后人仅仅从政治权力的角度纠缠其正义性或非正义性，而给出的评价往往未中肯綮；倘若转换视角，从被劫夺女子对君主悖逆人情、违背人性的强烈心理反感上去理解，也许会更全面准确些。

◎“胜国妇女，多能覆邦”

也许正是从复仇心理这一角度出发，历来认为：“胜国妇女，多能覆邦”。也就是说，把战败国妇女纳入后宫，往往会使国家灭亡。

早在晋献公征伐骊戎掳回骊姬时，大夫史苏就告诫道：“有男兵，也就必有女兵。如果说，晋国以男兵战胜了戎人，那么戎人也必定会以女兵战胜晋国。”他接着列举战败的前朝之女妺喜亡夏、妲己亡殷、褒姒亡西周的历史，认为“从政者对此不能不引以为戒。晋掠回骊姫，乱亡也不会很远了。”史苏的议论，主调当然还是女色亡国论，但他能从人所具有的复仇心理出发，指出：“对那些战败国的美女，不让她攫据国政，她还能怀着切齿之恨从内部报复吗？不让她亲近君王，她还能衔着刻骨之仇在朝中害人吗？”比起晋献公喜不自禁地声称“克国得妃，其有吉孰大焉”，其识见还是高出一头，也更符合君王统治术的需要。然而，欲望的失控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帝王把这一统治术的基本常识置之脑后，甚至把劫夺佳丽作为攻城灭国的主要目的之一。

洛神

曹操打败袁绍、攻破邺城后，他的儿子曹丕急不可待地率先进入袁府。这时，袁绍的妻子刘氏自缚待罪，一个少妇披发垂头，流泪立在她身后，见有人进来，就惊怖地把头埋到了刘氏的膝上。曹丕说：“刘夫人何必如此？这位少妇是谁？”答道：“是袁熙之妻甄氏。”曹丕令刘氏松绑后说：“请少妇抬头吧。”甄氏依旧低首垂泪，刘氏替她收拢发髻，用巾帕抹去她的泪珠，捧起她的脸蛋。曹丕一瞥之下，只觉她犹如梨花带雨，娇美绝伦，就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军帐。她就是前文说到的《洛神赋》原型，后成为魏文帝曹丕皇后的三国第一美人甄氏。谁知曹操对甄氏之美也垂涎已久，入城后也马上派人去迎娶甄氏，不料回报说：“早被五官中郎将曹丕带走了。”对儿子的捷足先登，曹操怏怏不乐，叹了口气，道出了破邺的目的：“唉！今年破贼正为你啊！”

金废帝完颜亮在正隆（1156－1161）末有《题西湖图》云：

万里车书尽会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据载，他之所以不久就悍然发动侵宋战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其左右大谈江南富庶，子女玉帛多，宦官梁珫更是极口盛赞宋高宗刘贵妃如何绝色倾国。完颜亮垂涎三尺，迫不及待地吩咐后宫准备好洁净的新被褥，以便掠回刘贵妃后供其床上之用。挥师南下之际，他踌躇满志道：“就像走路要甩膀子一样，这次出兵也是一举两得”。尽管正隆南侵以完颜亮在长江边折戟沉沙而告终，但他把这次战争目的之一却供认得赤裸裸，就是为了夺取未睹其面但闻其美的刘贵妃。

灭其国家，还夺其妻女，毕竟不光彩，更兼所谓“胜国妇女，多能覆邦”的前鉴古训，因而臣下劝谏、君王掩饰之事也就屡有发生。

明太祖朱元璋攻灭陈友谅后，把他的次姬纳为妃嫔。这件事终究有亏“圣德”，于是他在《大诰》中辩解道：“我攻城略地十四年，未尝掠过一个妇人女子。只有陈友谅，我实在恼恨他擅自以兵入境，攻破以后才纳了他的姬妾。我有时也自疑，这样做，究竟是好色呢，还是豪气？知者鉴之。”把劫夺弱女子说成英雄豪气，也真亏他说得出口！大明臣子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肉麻地吹捧道：“陈友谅故妾一说，稍为日月之食。然《大诰》中明白说出，则又佛菩萨心事。”即便陈友谅可恶，他的姬妾却无辜，倘若这种理由也成立，那么任何灭人国家，夺人妻女的行径都能找出相似的理由。将无辜女子掠为己有，有这样的佛菩萨吗？实际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都有过这类佛菩萨的豪举，明太祖完全可以引为同道的。

◎生死莫测的无常命运

对于被劫夺的敌国妇女，君主既贪婪其色，又猜防其心，稍有不逊，便横加杀戮。据《南渡录》，金太宗曾先后立北宋肃王之女为妃、荆王之女为后，她们都是宋徽宗的孙女。肃王之女被立以后很受宠爱，不久，太宗的皇后去世，她差点继立为后。她别有用意地教金太宗虐杀左右，作为对金国的报复。这天，她听到太宗准备把宋徽宗、钦宗进一步流放到僻冷荒凉的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便求情道：“陛下如因我的缘故，让他们不受冻馁，这就是恩典了。”金太宗呵斥道：“外朝事你怎能管？”妃答：“父兄骨肉，怎能坐视不管？陛下你也有父兄的！”金帝勃然大怒：“留你在宫中，外有父兄之仇，内有妒忌之意，一旦祸起，我后悔都来不及。”妃也愤然道：“你们不行仁义，使我父兄蒙难，将来也会遭人这样夷灭的！”金太宗盛怒之下，操起匕首将她刺死。

不久，金太宗册立荆王之女为皇后。一天，两人对弈，争执起来，荆王之女出言稍有不逊，太宗就板下脸，厉声喝道：“不要说我敢杀赵妃，我还敢杀赵后！”皇后流泪而起，太宗怒不可遏，命将其废为庶人，送宫中囚所外罗院。随后，他听说赵皇后每月初一、十五都焚香南向祭拜，又垂泪与同掳入金的宋高宗生母韦太后在殿内密语，就下令赐死。金太宗使一妃一后先后横死，说明了因战败或亡国而被劫夺入宫的女性，比起其他途径送入宫闱的嫔御来，其生死存亡更没有保障，完全取决于君主喜怒莫测的一瞬间，她们的遭遇更惨，命运更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