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掖女性的两大系统
通过各种途径驱入后宫的女性,分别纳入两个既有联系又有区分的系统之中:一个是后妃系统,一个是宫官系统。两者有时虽都称为内职,或笼统径以后宫称之,却有所区别。简言之,前者明确作为帝王的性配偶群而存在;后者则以协助帝后管理后宫日常事务为职责。后者之中,有的年龄较大,有的甚至是已婚有夫的女性,往往以才学特长才入选宫闱的,一般情况下,帝王并不将她们视为性配偶。不妨将历代后宫中这两个系统的概貌与演变,做一个简略的鸟瞰。
自从以娣媵制为基础的先秦后妃制在春秋战国之际逐渐解体,《周礼》所勾画的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女的后宫模式,尽管在制度上时有损益,在名号上颇多更动,大体上却成为秦汉以降后妃制的基本架构。对历代后宫的制度沿革与名号变化,不拟就其细节做连篇累牍的介绍,这里只说几点倾向性的结论。第一,秦汉时期的后妃名位体制,相对说来,上述《周礼》模式的影响尚属有限,这是由于秦朝毕竟不是以儒立国,而《周礼》模式最终确立与移用,应在秦汉之际以后。第二,魏晋以后,经过两汉儒学的广泛传播,《周礼》称述的后妃制已经成为后宫制度的主流;元清两代因少数民族入主,似乎有点逸出《周礼》的规范,但毕竟是总体趋向中的支流现象。第三,从总体上看,历代后宫名号随着时代推移而日趋繁复,相对而言,越是腐朽昏乱的王朝,这一现象越是突出。
宫官系统在《周礼》勾勒的后宫体制中已具雏形,出现了女祝、女史等女官名称。汉代皇太后、皇后都有自己的宫官,例如大长秋、卫尉卿、少府丞、太仆丞等,但这些宫官多以宦官充任,由于仅主其事,并不深入宫寝,故而也参用士人。与此同时,后宫另有女官。据《汉书·翼奉传》,西汉未央、建章、甘泉诸宫各有才人数以百计。《汉书·艺文志》有《未央才人歌诗》,颜师古认为这些才人就是“天子内官”;翼奉说这些才人“皆不得天性”,也就是“绝男女之好”,皇帝不把她们作为性配偶(直到魏晋以后,才人才由女官职名变为妃嫔位号)。其他还有《汉书·外戚传》提及的宫长、中宫史、学事史,也都属于女官系统。不过,两汉女官系统因史料阙如,已无法复原。南北朝时期,南朝宋与北朝魏都有系统的女官名号保存下来。隋代采摭汉晋旧仪,设立了仿效外朝尚书六部的六尚官,构建起六局二十四司的庞大宫官系统,奠定了唐宋以后女官系统的规制。这一系统完全是为帝王及其后宫女性的饮食起居、礼乐排场服务的,同时也让帝王占尽天下佳丽的欲望得到一种心理满足。后蜀花蕊夫人有一首宫词道:
六宫官职总新除,宫女安排入画图。
二十四司分六局,御前频见错相呼。
对于帝王来说,不论是有名号的妃嫔,还是有职位的女官,只要把海内绝色都纳入帝王御览的美人图中,呼错姓名,乃至终生不识面,又有什么关系呢!
◎六宫罗绮有几何?
历代宫廷究竟有多少妃嫔、宫女?历史记载没有留下详实可靠的统计数据,这在当时也属于国家机密。据《三国志·杨阜传》,杨阜当上魏国的少府,准备裁省宫人,向御府吏询问后宫人数,吏说:“禁密不得宣露。”杨阜怒责这个小吏一百杖说:“国家不把机密告诉九卿,反而告诉你这小吏吗?”也许正因如此,后人无法确知人君的后宫之数,就以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笼统话头来形容其多。实际上,自秦汉以来,几乎每个帝王所占有的有名号的嫔妃数都远远超过七十二人。有时古典诗词也写到后宫女性的数字。五代词人毛熙震的《临江仙》说:“南齐天子宠婵娟,六宫罗绮三千”。白居易的《长恨歌》说:“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人”,《后宫词》说:“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杜甫的《剑器行》则说“先帝侍女八千人”。三千乃至八千,这些数字是不是诗人的夸张呢?
据《帝王纪》,商纣王征发美女以充倾宫,穿绫纨的妇女就有三百余人。曹共公不过是春秋时小国之君,《史记·晋世家》说他也有乘轩美女三百人。二者都是三百人,显然是大受宠爱的嫔姬,未把后宫其他女性包括在内。春秋后期,楚灵王与吴王夫差都有宫伎数千,似乎都已超过了三千。
隋炀帝
秦汉以后,帝王宫闱在万人以上者已司空见惯。东汉延平元年(106),诏书承认:“自建武之初以至于今,八十余年,宫人岁增,房御弥广”;阳嘉二年(133),郎上书说:“今宫人侍御,动以千计”;到汉桓帝、灵帝时,宫女达五六千人,再把为之服务的宫婢计算进去,总数超过一万,以至“衣食之费,日数百金”。南朝齐武帝妃嫔万余,宫内住不下,移居太乐、景弟、暴室等处,也人满为患,他仍意犹未足。
隋炀帝后宫人数之多有名于史,不仅京师后宫,绝色佳丽无院不满,而且从西京长安到东都洛阳的沿途,乃至于并州、涿郡等地,都大造离宫别馆,把大批宫女送入其中,以便他巡幸途中随时随地都能发泄淫欲。在晚唐诸帝中,唐宪宗还算不上昏乱荒淫,但连他也承认“嫔御已多,一旬之中,资费盈万。”
值得一提的,还有宋高宗。据《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建炎四年(1130)金兵南下,他仓皇渡江狼狈逃窜时 ,还带了六宫383人。在金人骑兵追击下,这些后宫妇女大多或死亡或失散。
清代学者唐甄在其《潜书·去奴》中说:“降及末世,宫中女子数千人,多至万人”。这个结论,大抵是不错的。然而,这种情况并不像唐甄所说,仅仅限于各朝季年,汉武帝、晋武帝、南齐武帝、唐玄宗等,后宫也都是数以万计的。
历代后宫人数多寡,固然有制度上沿革因素在内,但对一己的欲望是较有理性地予以节制还是毫无人性地任其放纵,君主个人品德还是起着相当大的作用。据《容斋三笔·周武帝宣帝》说,北周武帝“后宫唯置妃二人,世妇三人,御妻三人,则其下保林、良使辈,度不过数十耳。一传而至宣帝,奢淫酣纵,自比于天,广搜美女,以实后宫,仪同以上女不许辄嫁,遂同时立五皇后。父子之贤否不同,一至于此!”当然,即使那些以后宫人数少而著称的帝王,所占有的嫔妃数量也是令人咋舌的。文景之治,宫女不过千余,已被贡禹称颂为循古节俭的明君。清康熙帝自称宫中不过四五百人,乾隆帝晚年也说:“宫中嫔御以及给使女子,合之皇子、皇孙乳媪、侍婢,约计不过二百人。”这祖孙二帝或许有自饰的成分,但也号称康乾盛世。即令如此,对这数百上千的后宫女性,不也是青春的蹂躏与人性的践踏吗?
历代后宫妇女人数
◎后宫的幼女
在纳入后宫的女子中,不少尚是幼女就被夺去自由与纯真,圈禁在深宫高墙之中。中国古代世俗婚龄,女子一般在十五岁左右,然而,在后妃嫔嫱及宫人采女中,入宫年龄更有大大低于此者。《汉旧仪》卷下说:“择宫婢年八岁以上侍皇后以下。”说明汉代宫婢入宫之年还有小于八岁的。汉昭帝上官皇后六岁已册立为后;王莽的女儿九岁就当上了汉平帝皇后。南朝陈文帝沈皇后十岁刚出头便选入掖庭。宋仁宗冯贤妃也是九岁便以良家女入宫,张贵妃八岁即与姊妹三人进宫归于宋仁宗。明宪宗的万贵妃选入掖庭当宫女时,就更小了,年仅四岁。嘉靖三十四年(1555),明世宗一次就选了十岁以下幼女160人入宫。至于十三四岁入宫为妃嫔的,更是不胜枚举。
帝王对这些幼年入宫的女孩子,有的则因入宫之初就已经明确其妃、后身份,即与之发生性关系;有的则稍待年长后,才被“御幸”。前者对未通男女情欲的幼女来说,无疑是灭绝人性的摧残与蹂躏。即便后一种情况,也完全悖逆了人性,八九岁乃至四五岁,女孩正是天真烂漫,童心盎然的年龄,却当上宫女,侍奉帝王与后妃,宫廷中的等级、规矩与倾轧斗争完全泯灭了她们的童真,扭曲了她们的天性,在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可怕的阴影,以至不少人将来不是逆来顺受,奄无生气,就是争宠作恶,丧尽人性。
◎刻骨铭心的后宫等级
后妃制是以等级制为基础的。在有名位的后妃嫔御之间,根据等级的差异,其身份地位、待遇享受都有不可逾越的差别,其涉及面之广泛,几乎包括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各个方面。历代根据后妃的等级,在仪仗、导从、冠服、印章、册宝、车舆、居所、葬仪、谥号上制定了繁琐的规定。以清代为例,皇后下有皇贵妃、贵妃各一,妃四、嫔六,分领十二宫,只有她们才能称为主位。后妃嫔嫱役使的宫女数依等级递减,皇后宫十名,皇贵妃、贵妃位下八名,妃、嫔位下六名,贵人位下四名,常在位下三名,答应位下二名。她们的宫份(即按年拨给各名位下的银两及衣料、食品的品种与数量)与铺宫(即各宫位配备的生活器具),也是依次递减的。皇后的生日称千秋节,皇帝恩赐金九两、银九百两、表里(即衣料)六十三端,如皇后生育子女,则恩赐银一千两,表里三百端。皇贵妃以下生日或生育,所受恩赐的金银与表里,则依等递减,最低等的答应与皇后的差别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宫官系统的等级区别也是严格分明的,清代唐宇昭有《拟故宫词》道:
牌子夫人与女官,
尊卑品级别衣冠。
隔屏走过浑难认,
窄底鞋弓总一般。
除了窄底弓鞋难以辨别外,衣冠上的尊卑品级是一目了然的。
唐代的宫女
与有位号的妃嫔和有职位的女官相比,后宫更多的是一无名位的宫女。她们在各个朝代的叫法并不一致,一般统称为宫人、宫女或宫婢,汉代则称为家人,明代称都人,清代则称宫女子。她们供人役使,仰人鼻息,地位低卑,待遇微薄,处于后宫女性金字塔的最底层。
汉文帝窦皇后就是宫人出身,吕后将宫人出赐诸王,她也在其中。她的娘家在清河(今属河北),就请托主事宦官将其列入送给赵王的名单,以便离家近些。不料人微言轻,宦官早将这要求忘了,误将她划归代王(即后来的文帝)。名册奏上后,她哭泣着不肯去,也已无济于事。到那里后,代王与她生下了景帝。汉景帝时,她尊为皇太后。辕固生议论儒学与黄老之学优劣时,鄙夷地称老子书为“家人言”。由于出身家人,窦太后对这一鄙称深恶痛绝,统治思想上的分歧与个人经历上的不幸纠结在一起,她怒不可遏地下令把辕固生投入野猪圈中,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明神宗的母亲李太后也以宫人受到明穆宗“御幸”才生下神宗的。神宗即位,她被尊为皇太后。一次,她问神宗为什么还不立其长子为皇太子。神宗不无轻蔑地答道:“他是都人之子。”李太后马上勃然作色道:“你也是都人子!”神宗这才知道触犯了母亲的隐痛,惶恐伏地谢罪。从窦、李二太后在尊贵后仍对家人、都人称呼的忌讳,足以反映出一般宫女所承受的心理创伤有多么刻骨铭心。
◎后宫等级制的最终操控者
当然,最终主宰后宫等级制的是皇帝。后宫等级制度并不是凝固不变的,只要讨得皇帝的欢心,即使一无位号的下层宫女,也可以在等级的阶梯上获得升迁。
明神宗的生母原以宫人侍奉裕王,裕王即位为穆宗,她被册封为贵妃,就是其例。还可以举西太后为例,她以秀女入宫,初封为兰贵人,名位并不尊贵。因受咸丰帝宠爱,数年后进封懿嫔;后来生下了同治帝,不到两年又晋封懿妃;未过一年,再册立为懿贵妃。这时,她在后妃的等级金字塔上已位居第三,仅次于皇后与皇贵妃。
清代还规定,贵人以下只要能为皇帝生下儿女,就可以升入嫔以上的主位。早在宋徽宗时,就有类似惯例,掖庭宫女只要能被道君皇帝“御幸”,就可以升位号,续幸一次则再进一阶。这就诱使不少后宫女子希望得到皇帝青睐,把皇帝的“御幸”与自己的生育作为位号升迁的可靠捷径与有效保证。
妃嫔倚爱恃宠,向帝王争位邀名的情况,也时有所见。南齐武帝深宠荀才人,遂将她进位为采女,依照旧制,才人进采女例赐玉凤凰,荀氏投之于地道:“我不能照例受这劳什子。”齐武帝便破格拜她为昭华。
纳入宫官系统的女官,也可以通过叙迁沿着等级阶梯向上爬。据《明会要·宫官》,“凡诸宫人通文理者,先为女秀才,递升女史,升宫官,以至六局掌印,则为清华内职。”
总之,等级制是帝王操纵后宫女性的指挥棒。一方面,帝王利用等级制把所有后宫女性安置到相应的位子上,便于控制与管理;另一方面,他又凭借着对后宫等级的迁升降黜权,诱迫她们心甘情愿或俯首帖耳地供其玩弄与摧残,甚至为名位的升迁而对他感恩戴德。而对后宫女性来说,君主握有的后宫名位迁黜权,就像一根鞭子,驱使她们去争夺哄抢更尊贵显赫的名位,直至把那顶最耀眼的凤冠从别人头上夺过来。在这种情势下,要么为了保持仅有的一点人性,成为这场竞争的落败者,要么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丧尽天良。从根本上说,后宫女子的人性裂变,首先要归咎于后妃制本身,最终则应问罪于孵化后妃制的君主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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