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关系是最亲密的人伦。然而,后宫亲子之间,虽有血缘关系,却少人间亲情。有的后妃,从子女出生到婚冠大礼,近二十年间相见次数屈指可数,即便相聚,又受冷冰冰的礼仪约束。她们的子女,因自幼未亲受哺育与抚养,对后妃母亲缺少那种“拊我畜我,生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的亲情感受。在后妃与子女之间,很难生成“三春晖”与“寸草心”的那种亲情,龃龉与冲突却远远多于寻常百姓家。
◎母子为何隧道见
君主后妃制将家国畸形地扭合为一体,亲子关系受政治变动与皇位争夺的直接影响而频现危机。从武姜与郑庄公的母子交恶,到西太后与清穆宗的母子失欢,都不难发现君主专政作祟其间的痕迹。
春秋时,郑武公夫人武姜生太子时难产,尝够了惊恐,吃尽了苦头,为他取小名叫寤生,很不喜欢这个长子。她生次子共叔段却很顺利,也就特别偏爱他,多次请求郑武公改立共叔段为太子,武公没同意。
武公死后,太子寤生即位,是为郑庄公。武姜请求庄公将京邑给弟弟共叔段作为封邑。臣下对庄公说,京邑已超过了封邑规模。庄公说:“母亲要它,我不能不给。不过,她又怎能避免祸害呢?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等着瞧吧!”
共叔段到京邑后,整修城郭,扩充军队,缮治武器,积聚粮食。经过二十余年的准备,他择定了袭击国都的日期。届时,武姜充当内应打开了城门。郑庄公这才胸有成竹地发兵,一举击败了共叔段。他对母亲与弟弟勾结谋叛,大为恼火。随即把母亲安置在城颍,发下毒誓:“不到黄泉,不再相见!”不过,郑庄公还算人性未泯,不久就有点后悔。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人君更不便在臣民前食言。
有一次,他赏赐臣下颍叔考吃饭,颍叔考请求允许他带些肉汤回去,给自己的母亲尝尝,说他母亲从来没吃过君主赐给的肉汤。庄公感慨道:“我很想念母亲,却不能说话不算话,怎么是好呢?”
颍叔考说:“那有什么可忧心的?如果掘地见到泉水,在隧道中会面,谁还会说不对呢?”
于是,庄公就兴师动众,命人挖了隧道。他和武姜在隧道中相见,并赋诗说:“走入大隧中,其乐也融融。”
武姜在与儿子庄公会见后,走出隧道时也赋诗说:“走出大隧外,其乐也泄泄。”于是,母子关系回复到以前一样。
对这幕著名的轻喜剧,历代史论从不同角度作过评议。诚然,武姜作为母亲,因溺爱幼子,竟然帮助他夺取长子的君权,自有其不是处。但正如吕祖谦在《东莱博义》里指出,郑庄公对弟弟共叔段“导之以逆而反诛其逆,教之以叛而反讨其叛。庄公之用心亦险矣”;为达到目的,他甚至设下陷阱,不惜把母亲也作为捕猎的对象,有的只是阴谋与杀机,哪里有什么其乐融融的母子真情呢?其后,他担心背上不孝的恶名,才上演了隧道见母的一幕,为二十余年来对母亲的猜防算计涂上一层“其乐融融”的油彩。
◎帝太后与秦王政
秦王政母亲赵太后与长信侯嫪毐私通,在秦国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嫪毐动辄自称是秦王的假父,倚势弄权,专断国政,甚至盗用秦王御玺与太后印玺,发兵作乱。秦王政平定了叛乱,一怒之下,把母亲从咸阳迁到故都雍(今陕西凤翔),并下令道:“谁敢进谏,戮杀毋论。”因进谏而被杀者先后达二十七人。
茅焦冒死入谏:“我听说,有生者不讳死,有国者不讳亡。死生存亡之理,是圣君迫切想听的,不知陛下打算听吗?”
秦王嬴政怒气未消道:“你指的是什么?”
茅焦说:“秦国正经略天下,大王却有迁禁母太后的名声。我担心诸侯听到后,会因此背弃秦国。我为陛下担忧的是秦国存亡。我要说的说完了,请用刑吧!”
听完这番话,秦王政麾开了左右,下殿赐茅焦爵为上卿,立马驾着千乘万骑,亲迎赵太后还居咸阳甘泉宫。赵太后大喜,置办酒宴,款待茅焦说:“安定秦国社稷,使我们母子重新团聚,都是你的功劳啊!”
这出母子始而反目、终而修好的喜剧,几乎是郑庄公故事的克隆版。推究其母子纠葛的根本原因,是赵太后情夫嫪毐的势力恶性膨胀,威胁到秦王统治权的存亡,而不仅仅是母子感情本身的危机。
◎法天后与辽兴宗
辽兴宗即位,生母法天皇太后临朝听政。她专擅国柄,引用外戚,虐杀功臣,残忍狠毒。有一次,兴宗赐给乐工美酒与银带,知内品高庆郎告诉皇太后,激怒了太后,怒鞭乐工。兴宗知道后,命左右杀了高庆郎。太后怒不可遏,派人查治,口供牵连到兴宗。兴宗说:“我贵为天子,难道还要与囚犯一起当堂答状?”心中郁郁不快。
法天太后私下与兄弟密谋,准备改立兴宗的弟弟、她的小儿子重元为帝。重元报告了帝兄,兴宗对太后专权、外戚干政早就心怀不满,与殿前都点检耶律喜孙密谋,率兵拘捕了母亲法天太后,没收其皇太后印玺,一袭黄布包车把她载到庆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西北)幽禁起来,让她守护圣宗陵墓。然后,分兵捕获皇太后诸兄弟,或杀或徙,彻底铲除了太后余党。其后,群臣劝兴宗迎回皇太后,被他断然拒绝。
在六年后一次佛事上,兴宗听僧人讲说《报恩经》,感悟到母亲毕竟有养育之恩,这才遣使把她从幽禁地迎回中京,安置在中京门外,母子相见,又是一幕“和好如初”的保留剧。然而,兴宗出入行止,经常离皇太后十余里,而且暗作防卫,唯恐她再次夺回临朝听政权。儿子在礼仪上的孝谨,法天太后也不当一回事,内心仍为干政权的被剥夺而深感不快。兴宗死在她前面,对亲生儿子之死,她毫无悲泣之容。相反,见兴宗皇后哀痛欲绝,她不以为然道:“你年纪还小呢,何必这样悲痛!”
母子关系落到如此猜防算计的地步,其根源不在于双方的性格冲突,而是专制君权容不得来自任何方面的染指、觊觎、分割与剥夺。
◎谁说“虎毒不食子”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指母亲再狠毒也不会对亲生儿女痛下杀手。然而,在君主制下,权力欲却会阉割后妃的母性,让她们对亲生子女也不惜大开杀戒。在这一方面,武则天堪称是罪恶的典型。
武则天击败并残杀了王皇后、萧淑妃等对手,如愿以偿当上了皇后,她与唐高宗的四岁儿子李弘被立为皇太子。咸亨二年(671),皇太子已二十岁,高宗与武后移驾东都洛阳,留他在长安监国。一天,他在掖庭偶然发现了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因是萧淑妃所生,她俩一直被武后幽禁后宫,年已四十岁尚未出嫁。李弘见到两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又是震惊,又是同情。不久,他奏请准许让她们出嫁,过正常人的生活。道理虽在皇太子一边,却揭痛了武后的短处,恼怒之下把她们随手许配给了值班卫士,对亲生的太子却从此深怀忌恨。
皇太子富有正义感与同情心,奏论的政事经常违拂她的旨意。高宗倒对皇太子颇为信任,兼之自己体弱多病,透露出禅位的意向。武则天暗自思忖:在攫取权力的通道上,太子已成为难以避绕的障碍,一旦太子即位,决不会让她这个皇太后为所欲为的。上元二年(675)四月的一天,唐高宗、武则天召皇太子到合璧宫的倚云殿陪餐。饭后不久,李弘暴死,当时人都认为是武则天下毒鸩杀的。
武则天
不久,李弘之弟李贤立为皇太子,他也是武则天的亲儿子。李贤聪慧强干一如其兄,曾在高宗出巡时监国,理政明审,颇得大臣与父皇称赞。他以注《后汉书》为名,招揽了一批人才。对兄长的暴死,他意存疑惧,对母亲也就心怀隔阂。对这样精明能干却不俯首帖耳的儿子,武后深觉不安。她命北门学士以其名义撰写《孝子传》等书赐给太子,希望他自省,试图将其拉回自己一边,然而无效。
在武则天面前,她的亲信朝臣明崇俨说皇太子不堪大位,李贤听说后对他十分反感。这时,后宫又盛传谣言,说李贤生母是武后的姊姊韩国夫人。武则天也好几次写信责备数落他,这一切都增加了李贤的疑虑与不安。他日夜担心长兄的命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却又不便直诉隐忧,借一次陪侍父母的机会,写了一首《黄台瓜辞》让乐工演唱,希望母后能幡然醒悟。歌辞说: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
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
但武后没有回心转意,母子关系已无法修复。事有凑巧,调露二年(680)武后的宠臣明崇俨被强盗所杀,凶手未获。武则天疑心出于李贤的指使,决心给他颜色看。李贤性好男色,与户奴赵道生有狎昵轻狂的举动。武后命人告发了这件事,再派官审讯。随即在太子东宫的马厩里“搜得”数百领盔甲,作为其谋逆的物证。在大势所逼下,赵道生被迫“承认”太子指使他杀死明崇俨,“谋逆”罪终于铸成。
高宗一向钟爱李贤,打算宽恕他。武后必欲置之死地,冠冕堂皇道:“作为人子却怀逆谋反,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怎么能宽恕呢!”李贤废为庶人,幽禁起来。在东都天津桥南公开焚烧从东宫“搜得”的盔甲,向天下表明铁证如山与大义灭亲。次年,武后将李贤流放巴州(今重庆市涪陵区)。高宗死后,武后称制,命左金吾将军丘神勣赶赴巴州看守李贤,防备外人加害,其实是暗示他下手。丘神勣到后,把李贤幽禁起来,逼令他自杀。
讣闻传到长安,武后假惺惺为儿子举哀,还贬了丘神勣的官职。这一切只为遮人耳目,丘神勣不久就官复原职,更见亲信。武周代唐后,武则天又鞭杀了李贤的两个儿子(即她的亲孙子)。另一孙子尽管劫后余生,但在幽闭的二十余年间,武则天每年都敕命将其捶杖几次,直打得他伤痕累累,每到天气转阴就全身疼痛。
就在李贤被废次日,武后与高宗立第三子李显为皇太子。几年后,高宗病死,他即位为中宗,武则天尊为皇太后,临朝称制。中宗才识平庸,对母后却也不那么俯首帖耳。即位不久就把丈人韦玄贞升为侍中,委任乳母之子为五品官。辅政大臣裴炎反对,中宗厉声严辞道:“朕为天子,就把天下让给韦玄贞也有何不可?何况一个侍中!”武则天知道后,召集百官到乾元殿,派裴炎等率兵进宫,宣旨废黜中宗为庐陵王。李显对母后嚷嚷:“我有什么罪?”武则天冷冷说:“你要把天下都送给韦玄贞,还说没有罪!”当场派人把他挟持出殿,幽禁了起来。李显只做了四十四天的皇帝,就被撵下了皇位。
废黜李显次日,武则天立小儿子李旦为帝,是为睿宗。她仍临朝称制,过了两年,假惺惺下诏还政。儿子知道母亲在作秀,坚决请求她仍旧垂帘听政,她也就“当仁不让”。睿宗吸取了中宗的教训,从不参与政事,甘愿做一个傀儡皇帝。但武则天还嫌他碍手碍脚,天授元年(690),干脆从幕后跑到了前台,废了睿宗,以周代唐,自己做起了皇帝,睿宗降为皇嗣,礼仪相当于皇太子。
尽管李旦谦恭顺从,则天皇帝对他依然猜疑忌防,毕竟是她夺了亲儿子的皇位。当有人诬告皇嗣谋逆时,她就派酷吏来俊臣去审讯。在酷刑捶楚下,与此案有关者都屈打成招,承认参加了异谋。只有一个名叫安金藏的太常寺乐工,呼天抢地大喊冤枉,对来俊臣说:“你既然不相信我的话,我就挖出心来,证明皇嗣没有谋反。”说着,抽出佩刀,剖开胸膛,露出五脏,血流满地,当场昏死过去。
武则天听说此事,命人把安金藏抬入宫中,派御医缝合创口,敷上伤药。等他苏醒后,武则天亲去探望。也许是母性刹那间觉醒,她感叹道:“我生了儿子,却不能了解他的心迹,比不上你的忠心啊!”这才停止对所谓“谋逆”案的审讯。倘若安金藏不以死相争,等待李旦的,恐怕就是其兄长李弘、李贤的结局。
◎弑母之罪
君主制泯灭人性,母不母,子不子,也司空见惯。作为母亲的后妃,为了地位与权力,甚至不惜置儿子于死地;在节骨眼上,他们的儿子也会对母亲狠下杀手。
五代北汉郭皇后抚养睿宗的养子刘继元兄弟长大,付出了一个母亲的心血。一次,继元的妻子段氏有小过错,郭皇后数落她一顿。不久,段氏竟患病身故,刘继元怀疑是郭皇后杀害的,内心愤愤不平。睿宗驾崩,继元即位,不久,他趁养母正在先帝灵前吊丧痛哭之际,便派人将她活活缢杀。
刘继元杀害养母,已是令人发指;而清代莽古尔泰亲手杀死生母,更是大逆不道。莽古尔泰是清太祖与继妃富察氏之子。天命初年,富察氏因得罪太祖将被赐死。莽古尔泰听到这消息,为在父皇前博个好印象,以便在邀宠继位时为自己加分,竟私下先行一步,不择手段弑杀了生身母亲。在其后许多政事上,他不分青红皂白,一律站在清太祖一边,因而大获青睐,列居四大贝勒的高位。然而,他对父皇的“孝心”显然别有用心。就在太祖丧期内,他与弟妹盛列长筵,吹曲弹筝,不但毫无悲戚之意,而且有违大丧之礼。可见他的弑母,也是出于政治野心。
君主制扭曲了人性,使人性沦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班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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