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冠保卫战

在后宫等级金字塔上，皇后位居其顶端，虽说她也不过是帝王的玩物，但“国母”与“小君”的身份差别毕竟让她凌驾于所有妃嫔之上。只要名分还在，即便已失宠于君主，她仍拥有后宫名义上最高的权力与尊荣。既然皇后的名分是皇帝给的，一旦宠尽爱衰，皇帝对其他妃嫔的宠幸超过了皇后，皇后就将在爱情与权位两方面受到挑战。在这种情况下，帝后双方都可能采取两种策略。就帝王而言，他即便移情别恋，但不谋求改立新后，因为这事毕竟牵动朝廷大政，往往受各方掣肘。不过，也有皇帝执意要让新宠同获爱情与凤冠，对皇后的吐故纳新也就不可避免。就皇后而言，她或是默认失宠来换取名分的保存；或是既不愿让出凤冠，也不愿失去爱宠。不过，在后一选择下，几乎找不到鱼与熊掌兼得的成功个案，触目所见却是两者尽失的不幸结局。由情欲与权位欲鼓动起来的嫉妒心，驱使一代又一代皇后为保卫既得的凤冠而斗争。她们的锋芒一般不会也不敢指向喜新厌旧的帝王，而是针对新宠的妃嫔。

◎轻喜剧与讽刺剧

明崇祯帝时，田贵妃在受宠上略胜周皇后一筹，而周皇后凭借着中宫名分，在地位上明显占有优势。从服饰、技艺到礼仪、待遇，两人暗暗地较劲，各不相让，互争高低。田贵妃擅长琴技，崇祯帝大为激赏，便问皇后：“你难道不会吗？”周皇后语中带刺地回答道：“我出身儒家，只知桑蚕纺织。田贵妃从哪里学得这指法的？”弦外之音暗讽她也许从风尘艺妓那里学来的。

崇祯帝也起了疑心，诘问之下，田贵妃说是母亲所教。她怕崇祯帝仍怀疑，在一个节令上，有意让母亲入宫献技，证明她所说不虚。

田贵妃因色艺而受宠，对周皇后日渐骄慢起来，她也先后生了三个皇子，便萌生了恃宠夺嫡，改立皇太子的念头。一天，田贵妃的宫婢在金狻猊下嬉戏，误撞了周皇后所生的皇子定王，周皇后认为这是田贵妃指使的。又有一次，周皇后赐皇太子茶果，宫人致送途中，戏推道旁石狮子为乐，喧哗声惊破了田贵妃午睡的好梦，她认定这是周皇后存心与她过不去。两人矛盾越闹越深，周皇后决定以皇后身份在礼仪上压她一头。

明崇祯帝

尔后凡有游赏嬉戏，周皇后总把袁贵妃召来，有心冷落田贵妃。元旦那天，紫禁城内风雨交加，按照朝仪，田贵妃乘坐翟车前来朝拜周皇后，泊车门外，等候传呼。等了好久，袁贵妃也来朝拜，周皇后特免预先传呼的礼节，拉着她的手一起在便座上坐下，两人亲昵地谈了好一会儿，客气地送出。周皇后这才传呼田贵妃，自己出殿正坐，受她朝拜，礼毕，就冷冰冰地离座，连寒暄话都不说一句。这一抑一扬果然奏效，田贵妃恚恨地向崇祯帝哭诉。崇祯帝与周皇后谈起此事，她也不示弱，两人一语不合，崇祯帝一下把她推倒在地上。周皇后愤愤地绝食抗议，崇祯帝自感过分，派太监去问起居，自找台阶下。这下又惹恼了田贵妃，也许她的举措也激怒了崇祯帝，便下旨令她斥居启祥宫，闭门思过，三月不召。

实际上，有段时期，周皇后对袁贵妃也深怀妒意。据《甲申小记》，有一夜，崇祯帝寝宿在袁贵妃那里，次日，周皇后明知故问：“昨夜在哪里过的？”崇祯帝嗫嚅了好一会儿，只吐出一个字：“袁。”周皇后强颜一笑。只不过，眼下周皇后需要袁贵妃这个筹码来敲打田贵妃罢了。一天，崇祯帝与周皇后在永和宫赏花，周皇后也许感到可以见好收场，便主动建议召田贵妃前来同赏。她见崇祯帝不语，就派人用车迎回田贵妃，后妃和好如初。对周、田之争，《崇祯宫词》认为崇祯帝重大体，周皇后识大体：似乎帝后的苦心才使后妃并宠，赢来了后宫同斟花前酒的轻喜剧收场。

一见旋消商与参，花前尊酒喜同斟。

启祥漫记艰辛事，敕谴车征并苦心。

后唐庄宗即位前有正妃韩夫人、次妃伊夫人，刘夫人位居第三。刘夫人擅长笙歌乐舞，正投庄宗所好；不过，对她出身低微而生性妒悍，庄宗颇有不满。即位后，究竟立谁为后，庄宗有点举棋不定。刘夫人派亲信说动大臣郭崇韬：“你如建议立刘夫人为皇后，皇帝一定会高兴的。内有皇后助你一臂之力，伶人与宦官就不能为患了。”

刘夫人果然被立为后，尔后开始处心积虑地消除一切潜在的威胁。庄宗有一个宠幸的美姬，已生下一个皇子，刘皇后十分嫉妒她。有一次，归德节度使、同平章事李绍荣入侍禁中，他新丧妻室，庄宗问他：“你还娶吗？我为你求婚吧！”刘皇后应声指着那个美姬说：“皇帝何不就把她赐给绍荣呢？”庄宗不便当场反对，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刘皇后马上催李绍荣拜谢。

等会见结束，庄宗回头找寻那个美姬，回答说，刘皇后已派人将她抬出后宫，送往李家。见木已成舟，庄宗忌惮刘皇后的妒悍，有气没处出，托病好几天没有吃饭。那个宫姬是直接受害者，如同一件货物那样被人拿来送去。刘皇后略施心计，不动声色地把竞争对手赶出了后宫，让庄宗懊恼托病，颇有讽刺小品的意味。

◎独孤后的奇妒心

在后妃争宠中，类似周皇后、田贵妃之间的轻喜剧与唐庄宗刘皇后那样的讽刺剧，毕竟还不伤筋动骨。为了保卫凤冠，嫉妒激起的报复心竟使那些“母仪天下”的皇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裸露出人性所有的恶。

隋文帝独孤皇后性尤妒嫉，据说，她选择宫人的标准就是肥大，后宫没有人敢与她争枕席。尉迟迥的孙女秀色可爱，隋文帝一见之下就为其吸引，“御幸”了她。独孤皇后知道后，趁文帝上朝之际，偷偷将她杀死。她还把这种嫉妒心反射到大臣与儿子的身上，他们之中，凡有妾怀孕生育的，便对其人生出莫名的反感，一定劝文帝将其屏斥，皇太子杨勇与尚书左仆侍高颎都因此而受黜。史家赵翼说她：“子之厚妾薄妻而母恶之，此犹是家庭之恒情；至于臣下之有妾，亦何与（预）后事？乃亦因此而憾之，岂非奇妒哉！”

这种奇妒心理，在心理学上称为“位移”。独孤皇后推己及人，以自己的痛苦来体味他人之不平，再由人及己，从他人被冷落的遭遇来比况自己可能有的命运。问题在于，由于皇后的特定身份，使她在太子废立与大臣进退上，完全听任嫉妒移位而导致的构执偏颇，对政局造成了负面影响。至于她出于忌恨而残杀无辜，更是丧心病狂之举。

◎从厌胜到虐杀

阴皇后发现，自邓贵人入宫，汉和帝对她的宠爱就明显衰减，尽管妒恚在心却找不到把柄。比如同见皇帝时，邓贵人从来穿得很朴素，一发现自己的衣着与阴皇后的色彩相同，当即更换，表示不敢媲美。和帝发问，也从不抢在皇后前面应答。阴皇后最恼恨的，还是邓贵人故作姿态，以退为进。在和帝对自己性趣落索，每次到邓贵人处过夜，邓贵人就托病辞谢，还垂泪长叹皇帝继嗣不广，好几次推荐其他妃嫔侍寝，博得了上自皇帝下至宫人的一片赞扬声。

阴皇后越想越气，却无从下手，便与外祖母以巫蛊之术祝诅邓贵人，指望她就此失宠倒霉。有一次，和帝病得很重，她窃喜机会来了：如果和帝驾崩，她就是皇太后，一切可以由她说了算。便私下对人扬言：“我如果得志啊，不会让邓家留一个人的。”邓贵人闻言对宫人说：“我这么竭诚尽心，侍奉皇后，不料还不讨好！为了报皇帝之恩，救家族之祸，也不让阴氏背上吕太后害死戚夫人的‘人彘’恶名，我还是死了吧！”说完就要服毒，被宫人救下。

不久，阴皇后巫蛊事发，邓贵人仍向和帝求情。没有获准，阴氏家族或被杀，或流放，阴皇后被收回皇后玺绶，幽迁于桐宫，最后忧惧而死。邓贵人尽管称病不见，仍以“德冠后宫”取代阴氏做上了皇后。邓贵人是否在采取柔弱胜刚强的策略，不得而知；但阴皇后为了保住凤冠，竟采用了当时视为“大逆不道”的巫蛊之术，也是鬼迷心窍、利令智昏。

在凤冠保卫战中，如果说阴皇后表现的是迷信与愚昧，更多的皇后却是近乎疯狂的恶毒，丧失人性的杀戮。

宋光宗李皇后的悍妒在两宋后妃中位居第一。一天，宋光宗在宫中洗手，见端盆宫女的双手白皙纤柔，让人赏心悦目，便赞叹了一声。几天后，李皇后派人送来一只食盒，光宗还以为什么好吃的，打开一看，竟是他赞美过的那个宫女的纤手。黄贵妃颇受光宗宠爱，李皇后忌恨在心，苦于没有机会下手。绍熙二年（1191）冬天行郊礼，光宗必须独宿斋宫，李皇后乘机虐杀了黄贵妃，说是自己暴死的。消息传到斋宫，光宗经过宫人断臂的惊吓，精神本来有点怔忡，再经这次打击，精神病发作，不再理朝政。

十国闽主王延翰广选良家女子为宫人，其夫人崔氏貌虽不扬，性却极妒，便寻觅美貌宫人，幽禁在别室，一律戴上大枷，让人刻了一只木制的手掌，专用来打宫人的耳光。有时则用白练裹住这些美人的身子，再用鞭子使劲抽打她们，直打得白练染满了殷红的血迹才罢手。或者干脆用铁锥子刺她们的脸颊与手臂。一年之中，她竟用这类非人的手段，折磨死八十四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宫女。也许，这种虐杀不能不受良心的谴责，崔氏在其后病中不断看见那些冤魂前来作祟，不久就惊惧而死。

◎黄雀在后

西夏景宗元昊先后七娶，第一位皇后卫慕氏是他的舅表妹。后来，母族卫慕山喜谋叛，元昊把连同她生母在内的母族族灭了，正怀身孕的卫慕皇后也被幽禁起来。宠妃野利氏册为皇后。不久，卫慕后生下了儿子，野利后唯恐对手母因子贵，东山再起，便对元昊说，这孩子相貌不像你。一怒之下，元昊把卫慕氏与亲生儿子都杀死了。野利后为元昊生了三个儿子，次子宁令哥立为太子。野利后身材颀长，容貌美艳，又有心机，元昊对她又畏又爱。

再说，野利后所生的太子宁令哥见到手的爱妻被夺，如今生母又被废黜，没藏氏又为元昊生下了爱子谅祚，自己的太子地位也将不保。于是，母子俩的仇恨集中到元昊一人身上。天授礼法延祚十一年（1048）元宵之夜，宁令哥提剑潜入宫中，准备行刺父亲，不料猝遇，一剑挥去，削去了元昊整个鼻子。随后，他仓皇逃窜，被没藏氏之兄、国相没藏讹庞捕获。讹庞正打算趁机确立自己国舅的地位，便以谋叛罪处死了宁令哥与野利后。

◎借刀杀人

在凤冠保卫战中，有心机的皇后往往心狠手辣地借刀杀人，铲除敌手。

明嘉靖二十年（1541）的一个深夜，后宫发生了十几名宫女企图勒死嘉靖帝的事件。事发这夜，嘉靖帝留宿在曹端妃宫中，事发之后，奄奄一息的嘉靖帝，不能言语，主持审讯的是方皇后。她对曹端妃因姿色而受宠，经常侍寝皇帝，早就深怀妒嫉，便抓住宫嫔供词：“曹端妃虽然没参加，但也是知道的。”趁机把曹端妃打为首谋，矫传嘉靖之旨，将其连同参与事变的宫女一起押赴闹市，凌迟处死，而实际上曹端妃是无辜的。

康复之后，嘉靖帝怀疑曹端妃是冤枉的，说：“端妃是我所宠爱的，应该不会有谋逆之心。”对方皇后争宠报复衔恨在心。五年以后的一个冬天，宫中大火，方皇后被困在熊熊烈焰中，太监们都要前去救援。世宗嘉靖帝蓦然想起她诬害曹端妃的往事，盯住跳动的火舌，不发一语，眼看着方皇后活活烧死在大火之中。

方皇后的结局，对争宠的后妃而言，几乎是命运的缩影。她们把其他妃后视为敌手，却没看到背后还站着代表君主制的帝王，正是君主专制把她们推入了火坑，导致了她们之间钩心斗角地争宠夺爱，酿成了层出不穷的人性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