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外戚世家序》指出:“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那么,在日常生活中,帝王与后妃表现出怎样的“人道大伦”呢?
◎枕上片时春梦
据《挥麈后录》,向皇后对自己与宋神宗的关系有一段自白:“自家那里更惹他烦恼。然是他神宗亦会做得,于夫妇间极周旋,二十年夫妇不曾面赤。”俨然一幅琴瑟和鸣图。事实是否如此,已难究其实。但帝王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在历史上,也确有感情笃挚的帝王后妃关系。
清世祖夺其同父异母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之妻入宫,是为董鄂妃。他俩在此前似乎就坠入爱河,在短短的婚姻生活中,两人爱恋倒是炽烈深笃的。董鄂妃每天殷勤照顾世祖的饮食起居,当皇帝料理朝政晚归时,她总是迎问寒暖;世祖心情不佳时,她就体贴入微地问:“还宫太晚,也许劳累了吧。”并亲自端上晚餐。即使在不侍寝的夜里,她总预先关照太监:“炕别烧得太热。”有时半夜还担心他们做事不可靠,亲至寝殿,安排停当,这才退出。董鄂妃原来不信佛,世祖给她讲禅宗参悟。她聪慧颖悟,不久,就能以“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的禅机,来慰解世祖,两人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
入宫次年,董鄂妃生下了儿子,但小生命不到百日就夭折了。她悲痛欲绝,疾病染身,入宫仅四年就去世了,年仅22岁。董鄂妃美丽慧敏,温柔体贴,对她的华年早逝,顺治帝痛不欲生。四年朝夕相处的每一细节,都令这位钟情的皇帝刻骨铭心,他亲撰了一篇长达四千言的行状,一往情深地缕叙其德、貌、才、情,以“一朝崩逝”,“五中摧痛”,表达自己的伤悼之情。这倒并非矫饰之语。董鄂妃死后,当年冬天,世祖手书岑参《春梦》诗,赠天童寺名僧道忞:
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史家陈垣指出:“唐诗多矣,何独书此以赐僧人?盖是时董妃已卒,多情天子,念念不忘美人枕上,不觉遂于老和尚发之。”揭示了世祖当时的心态情愫。因美人隔世,笃情难遣,这位皇帝还一度削发,准备出家,并自取“行痴”的法名,只因生母孝庄太后的劝阻,才打消了这念头,没做出痴行来。不过,时仅四个月,他就在郁郁的追念中去世了。
◎李夫人与大周后
帝王后妃之间,不仅仅是夫妇关系,君主制还为之附加上不平等的君臣关系。如何在君臣夫妇的双重变奏中,维持独立人格与美好形象,对后宫女性而言,是必须对待的难题。。
李夫人妙曼善舞,入宫后深受汉武帝爱宠。但生下昌邑王不久,她就缠绵病榻,原先的倾国倾城貌被折磨得形锁骨立。武帝最后一次去探望,她蒙被不见,说:“我久染疾病,容貌毁坏,不便相见。我把儿子和兄弟都托付给皇帝了!”武帝说:“你病将不起,就见我一面,再以儿子、兄弟相托,不很好吗?你只让我见上一面,我会赐你千金,给你兄弟封上显官的。”
李夫人说:“封显官,权在你皇帝,不在见我这一面。”说完侧身不语,唏嘘泪下,武帝不悦而出。有人责怪她,为什么不见武帝最后一面。李夫人说:“我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托兄弟。我因美貌才以微贱之身而受宠爱,皇帝之所以还拳拳顾恋我,也是我平生姿色给他留下好感。我如让他见到我形容枯槁,准会产生厌恶唾弃之心,怎么还会因怀念怜悯我,而厚待我的兄弟呢?以色事君,色衰而爱驰,爱驰而恩绝,见得还少吗?”李夫人这样做固然是别有心计,但也维护了自身的姣好形象与人格尊严。
大周后因爱子夭殇而忧伤染病,自知沉疴难愈,仍举止冷静。病危之际,她取来平时弹奏的琴瑟和佩戴的约臂玉环,与南唐后主诀别说:“我有幸随从你,枉受爱宠十年,作为一个女人,幸福莫过于此。无以报德,就此永诀别。”她写下遗书,请求薄葬。三天后,她支撑着病体,沐浴梳妆,按饭含的葬仪,梳好了高髻,穿上了纤裳,化了首翘鬓朵妆,这都是她生前首创而流行后宫的妆饰。然后,口含白玉,沉静离世。大周后自尊自爱,不媚不谄,维护自己的人格与形象。
李夫人与大周后没有完全放弃自身的独立性,才使君主不敢轻鄙她们。女性的形象并不仅仅依赖她委身的男性来塑造的,只有自觉意识并有效维护自身的尊严与人格,才不至于在男性面前丧失自我。
◎变态与虚情
帝王与后妃间尽管也有笃挚真诚的爱情生活,但数量上或程度上都不宜估计过高。相反,这种“人道之大伦”,在君主制下独多变态畸形、虚情假意乃至仇恨杀戮的记载。
苻皇后死后,后燕主慕容熙抱着她气绝僵仆,后人也许认为他入情太深。但苻皇后已大殓入棺,他却还打开棺木,与苻氏的尸体交媾,这显然是性变态。慕容熙见自家嫂嫂姿容出众,巧思过人,找个罪名将其杀死,为苻皇后殉葬,这一做法更令人发指。哭临仪式时,他派人检查在场官员,没有眼泪的,一律以不忠不孝处死,吓得群臣都准备了辣椒水来大催其泪,为慕容熙的“人道大伦”上演了一场讽刺剧。
类似的闹剧,南朝宋孝武帝也再次搬演。殷淑仪原是刘义宣的女儿,孝武帝与她是堂兄妹,却秽乱宫廷,逼反了堂叔义宣。义宣兵败后,孝武帝干脆将她密迎入宫,改姓殷氏,宠倾后宫。他警告左右,如有泄密,立即处死,企图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但没几年殷淑仪就死了,孝武帝追册她为贵妃,“痛爱不已”还想常见她,就特制状如抽屉的“通替棺”,想念了就拉出棺木,瞧上一眼尸体。
下葬后,孝武帝悲不自胜,还多次率领群臣到她墓上去,对群臣说:“你们如能悲恸地哭贵妃,就有厚赏。”秦郡太守刘德愿应声大哭,擂胸顿足,涕泗交流,孝武帝很高兴,升他做豫州刺史。医术人羊志也呜咽泪下,后来有人问他:“你从哪里挤出这副眼泪?”回答令人绝倒:“我那天在哭自己新亡的爱妻呀!”真是一幕绝妙讽刺剧。
至于明宪宗,恋慕的万贵妃比他年长近二十岁,用情倒也堪称持久而执着。《野获编·万贵妃》说:
万氏丰艳有肌,每上出游,必戎服佩刀侍立左右。上每顾之,辄为色飞。其后挞一宫婢,怒极,气咽痰涌不复苏。急以讣闻,上不语久之,但长叹曰:“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于是悒悒无聊,日以不豫,至于上宾。
万贵妃去世当年,宪宗也撒手归天,以致沈德符半带嘲讽道:“情之所钟,遂甘弃臣民不复顾。”然而,明宪宗这种恋慕之情,决不是一种正常的爱,而是一种畸恋的爱,是恋母情结在万贵妃身上的位移。
◎中宫虚位与攀折嫩枝
为了掩饰性放纵,有些帝王有意给自己婚姻编织上情深恩重的光环。靖康之变中,邢皇后被俘北上。曹勋受徽宗派遣潜归江南时,她脱下了随身佩戴的金钗,让内侍交给曹勋说:“请代我对大王(指康王,后为宋高宗)说,但愿像这光环一样,能早日团圆相见。”高宗即位,遥册她为皇后。绍兴九年(1139),邢皇后在金人凌辱下去世,做了十三年徒有虚名的皇后。金人没把讣闻及时告知南宋,直到绍兴十三年高宗才册封了吴皇后。
《宋史·后妃传》说高宗中宫虚位以待邢皇后达十六年之久,似乎最重结发情义。然而,早在建炎中(1127—1130),高宗就把绝色佳人大小刘妃纳入宫中,拜大刘妃为贵妃,小刘妃为婉仪,宫中分别称大、小刘娘子。小刘娘子入宫时年尚幼小,高宗有艳词《望江南》相赠:
江南柳,嫩绿未成阴。
攀折尚怜枝叶嫩,黄鹂飞上力难禁,
留取待春深。
宋高宗就这样利用帝后夫妇关系来欺世盗名,既博得中宫虚位不忘寇仇的美名,又无妨后庭藏娇及时行乐的艳福。
◎血泪悲悼的幕后故事
乾隆十三年(1748)春天,东巡途中的一个深夜,乾隆帝御船由济南行至京杭大运河德州附近,随巡的富察皇后在船上忽然去世。御船兼程返京,皇后殡棺于长春宫,高宗亲着缟素十二日,还写了一篇情文并茂的《述悲赋》,最后说:
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随?
入椒房兮阗寂,披凤幄兮空垂。
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知复何时?
也称得上是相思文章,血泪词赋。又有《悼皇后》诗云:“廿载同心成逝水,两眶血泪洒东风。”
据说,其后多次南巡,路过济南,都是绕城而行。乾隆三十年,富察氏去世已十七年,高宗第四次南巡,仍不入济南城,有诗道:对已故皇后的爱情似乎还那么深挚而持久。然而,有一则笔记却披露了内幕:
济南四度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
春三月昔分偏剧,十七年过恨未平。
乾隆孝贤皇后,傅文忠公恒之妹也。相传,傅恒夫人与高宗通,后屡反目,高宗积不能平。南巡还,至直隶境,同宿御舟中,偶论及旧事,后诮让备至,高宗大怒,逼之坠水。还京后,以病殂告。终觉疚心,谥后号孝贤。
乾隆帝孝贤皇后
联系乾隆帝在富察后丧期暴怒无常,既以“无哀慕之忱”为由,斥责皇长子永璜与皇三子永璋,宣布他们“断不可承续大统”;又以皇后百日期内违制剃发,大肆贬杀满汉大臣,不禁令人怀疑高宗这种矫情的哀思,包括那些“可谓情爱谆挚”的文辞,也许都在掩饰自己暧昧的行径与私心的内疚。
◎绝情怨偶:光绪与隆裕
对西太后硬塞给他的隆裕皇后,光绪帝从来就没好感,夫妇之间更是形同寇仇,动辄剑拔弩张。据《德宗遗事录》,早在甲午战争前,隆裕皇后“即不礼皇上,虽年节亦无虚文,十五六年中皆然”。按清代惯例,帝后夫妇同桌会餐,一年只有两次,那就是他们各自的生日;而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初二,皇后有权陪伴皇帝就寝。但据晚清宫女回忆,光绪帝与隆裕后“你不迁就我,我更不迁就你。隆裕又处处表示满不在乎,可光绪呢,你不在乎,我偏不理你。所以,当着人装着像和好夫妻的样子,背着人彼此一天不说话。就是一起睡觉,也是同寝不同衾”。
戊戌政变后,光绪帝被慈禧太后幽禁瀛台,隆裕后奉命前去侍奉。光绪帝本来就讨厌她,这次更把对慈禧的一腔怨怒都发泄到她的身上,盛怒拉扯之下把她的发簪都掷碎了,这还是乾隆的遗物。隆裕向慈禧哭诉,西太后默然无语,让她移居别室,自此两人隔绝。
直到光绪帝去世前十几天,皇后才再次奉命,前往侍疾,但光绪帝对她的仇恨至死也没有解开。据《宫女谈往录》说:
清光绪帝
皇后常来问候,光绪帝依然像往常一样,除去请老太后万安以外,冷冰冰地没有一句闲话。彼此都心照,皇后来是另有使命,是来察考监视皇帝的喜怒哀乐,一言一行,都要报告给太后。所以皇后一来,就引起了皇帝的不安,甚至愤懑。……
一天,皇后进见完毕,皇帝吩咐她:“请跪安吧!”那就是请她退下。皇帝的寝宫,不愿意谁在一旁,是完全有权力让谁退下的,何况在病中。光绪连说两次,皇后装着没听见,大概是衔命而来有所仗恃吧。于是光绪暴怒了,奋起身来,用手一抻皇后的发髻,让她出去,把一只玉簪子都摔在地下了。
据说,慈禧太后有个心结,自己不是正宫出身,就一心让娘家侄女过一次皇后瘾。但强扭的瓜不甜,光绪帝与隆裕后自始至终都处在敌视状态中。仅就夫妇生活而论,隆裕皇后了无生趣可言,完全沦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君不死势不重”
《韩非子》里有一个故事。战国后期,卫嗣君宠爱如耳与世姬,唯恐她俩恃宠联手来欺蒙自己,便抬高薄疑与如耳抗衡,尊崇魏姬与世姬匹敌。卫君自以为得计说:“这样,就让她们互相牵制了。”君主专制下,帝王后妃关系往往是刻薄寡恩的钳制猜防。
据《晋书》,前秦主苻生“所幸妻妾,小有忤旨,便杀之,流其尸于渭水”。明嘉靖帝生性暴烈,举止乖张,一天,他与陈皇后闲居同坐,张、方二贵妃端茶进来,他拉过一位纤白的手,细细端详了又打量,接着又拿起另一位的纤手。实在受不住那副狎邪的嘴脸,陈皇后愤然投杯而起。不料嘉靖帝暴跳如雷,火发得比她还大,一脚朝她踢去。陈皇后正怀着身孕,挨了这一脚,再加上惊吓忧愤,胎儿流产,她也一命归天。
帝王后妃之间少有夫妇真情。只要稍不顺意,暴戾无道的君主就会对妃嫔痛下毒手;而一旦危及利权,貌似柔弱的后妃也会下手杀死帝王的。
晋孝武帝嗜酒成性,昏醉沉睡之时居多,清醒理政之时为少。张贵人年近三十,宠冠后宫,其他妃嫔都畏惧她。一天,孝武帝在后宫罗列妓乐,张设筵席。微醺之际与她开了个玩笑:“以你的年龄也该废黜了,我属意更少艾的。”
贵人恨得咬牙切齿,当场却不发作。到了晚上,孝武帝醉卧在清暑殿里。张贵人向所有宦官劝了酒,把他们打发走;再命宫婢用被衾蒙住了孝武帝的脸,活活将他闷死。而后,她重贿左右,说皇帝是睡眠中因气窒心乱而暴卒的。
后代也有类似案例。韦皇后为了步武则天垂帘听政的后尘,不惜毒杀自己的丈夫唐中宗;而在宦官杀害唐宪宗的阴谋中,郭皇后似乎也有参与其间的蛛丝马迹。
作为最谙君主专制的思想家,韩非子说过一段知机之言:
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嫡子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早死者。何以知其然?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语曰:其母好者其子抱。然则其为之反也:其母恶者其子释。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妇人,事好色之丈夫,则身疑见疏贱,子疑不为后,此后妃夫人之所以冀其君之死者也。唯母为后而子为主,则令无不行,禁无不止,男女之乐不减于先君,而擅万乘不疑,此鸩毒扼昧之所以用也。(《韩非子·备内》)
这段话说得很透辟明白。正是畸形的非人性的君主后妃制度,造成了畸形的非人性的夫妇人伦关系。对君主而言,唯恐“其爱重以壅己”;对后妃而言,惦念“君不死势不重”。于是,轻者猜疑仇视,重者鸩毒扼昧(意即下毒缢杀),交汇成帝王后妃之间“人道之大伦”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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