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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堂到电影院

时间:2023-07-1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自从电视机下面多了一台VCD机之后,我就迎来了作为影迷的转折点。在VCD到来之前,我也是影迷。只要看过电影的都是影迷,只不过有些影迷不怎么看片罢了。VCD机的个头大得惊人,足以让今天小巧、轻便的DVD机自觉是个娘们。新世纪高中的学生基本来自瓦房店和瓦房店周边,大连市里过来的只占五分之一。我一般会在周五下午回到大连,直接去碟片店,租三个片子回家。上午也许会看《佳片有约》的重播,视片子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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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电视机下面多了一台VCD机之后,我就迎来了作为影迷的转折点。在VCD到来之前,我也是影迷。这年头,谁不是影迷呢?只要看过电影的都是影迷,只不过有些影迷不怎么看片罢了。

我父母不是时髦的人,我三姨正好相反。只要市面上出了什么新东西,没过几天就能在她家里看到,如同世博展览馆。我家则是历史博物馆,专门收容用过的旧货。开头提到的那台VCD机,就是从三姨家搬过来的,它取代了之前从三姨家搬来的录像机,成为我高中三年里最好的娱乐。

这台VCD机买得太早,据说是建国前就买了,极为老旧,看起来像是60年代科幻片里才会出现的东西,上面最起码有100个按钮。多年以后我看了《星际旅行》,我可以保证,如果你把这台VCD机搬到企业号的驾驶中心,摆在史波克的工作台上,他大概会以为这是地球人发明的第一台三录仪。

VCD机的个头大得惊人,足以让今天小巧、轻便的DVD机自觉是个娘们。有时候,我觉得它好像比电视机还要大。我爸会把VCD机竖着放,然后说:“家里电视要是有这么大就好了。”后来,人类不但发明出了这么大的电视机,而且跟VCD机的机身形状相似,是16∶9的宽屏。现在想起来,这台VCD机的功能还是很多样的,做饭的时候可以当菜板用,吃饭的时候当桌子用。有同学来我家玩了,就把它当做乒乓球台用,中间摆一个遥控器,连网都有了。校长还跟我说,学校的操场太小,想在VCD机上面架一个篮球架,后因我家房子不够高而作罢。

这台VCD机还有在刚面市时应该算很新潮的三碟连播功能,当大转盘完全弹出,就会发出七七卡卡的声音,跟变形金刚没什么两样。真恨不得把全村的人都叫来,让它一边转,我一边甩头发 ——中学生可爱甩头发了——可惜我是毛寸。其实,三碟连播特别鸡肋了,除了《泰坦尼克号》和《拯救大兵瑞恩》这样的片子,多数VCD只有两碟。而且,三碟机对逻辑思维也是巨大的考验,你必须是个几何天才,搞清楚正确的转动方向,才能知道如何放置碟片。否则,就会出现先播第一碟,再播第三碟的状况,于是上一场戏的杰克和露丝还在车里嗯嗯呀呀的,下一场就掉到水里去了。放错碟,就必须把大转盘拖出来重新摆放,也耽误不了几秒钟,只可惜三碟相对于两碟的优越感完全没有了。

这台VCD机到来的时间和我去念高中的时间差不多,我的高中距离大连市区很远,叫瓦房店新世纪高中,瓦房店是大连下属的一个市,是个很有趣的地方,以金刚石和火车站前夜店多而闻名。瓦房店也是很有趣的地名,像攀枝花一样,让人忍不住就多说几遍。瓦房店,瓦房店,瓦房店……瓦房店周边还有草房店,土房店,预制板房店等等,号称北方香港。“新世纪”三个字有多土就不说了。我只是觉得,如果这学校能一直办到本世纪下半叶,“新世纪”的称呼会不会尴尬。但好歹是“新世纪”,22世纪也可以是新世纪,总强过20世纪福克斯。这公司的创始人大概是这么想的:“这破厂子能坚持到世纪末就不错了。”

新世纪高中的学生基本来自瓦房店和瓦房店周边,大连市里过来的只占五分之一。这五分之一上初中的时候都是不折不扣的loser,因为他们连普高线都没过。我跟他们不一样,与重点高中擦肩而过,相差不足百分。

学校每个月才让回家一次,加在一起也就两天时间,基本都被我用来看碟。因为父母默认我过去一个月在外头吃够了苦,所以从来不催我做功课。我一般会在周五下午回到大连,直接去碟片店,租三个片子回家。周六看情况,有时候还能再借三部,有时候只能看一部。周日起床就得准备返校了。上午也许会看《佳片有约》的重播,视片子而定。看《剪刀手爱德华》的那次,我坚持要看完,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已经误点了。现在我已经不看《佳片有约》,这是全世界最没品位的电影栏目,连《速度与激情3》都放,还找人开座谈会。

《看电影》做专题的时候来约稿,我把《剪刀手爱德华》的故事加工了一下,说我因为看片误了火车,返校时晚了,班主任问我为什么,我索性说了实话。于是他也看了《剪刀手爱德华》,没有责怪,只说片子好极。大概是这么编的。其实根本没晚,班主任大概也没心情看花了脸的约翰尼·德普泡小姑娘,因为我们学校不许泡小姑娘,谁敢违反会施以腐刑。腐刑是怎么回事我不太清楚,反正也没人追我,我也懒得知道。

既然说到这儿了,我得坦白一下,以前写稿的时候是喜欢胡编的,就跟《卡特教练》里塞缪尔·杰克逊胡编说他有许多大姨妈一样。不过这篇文章里的回忆字字属实,包括校长想在VCD机上面修篮球架的部分。

VCD机最忙的时候还是在寒暑假,我也记不清放几天了,也就两三周吧。反正不管放多少天,我是不会让它闲着的。当时租碟都是办卡的,50块钱50张,或60张,一张卡撑不过一个暑假。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密集地看片,我一度担心很快就会把世界上所有的电影都看完,但其实不过一年百部而已。

有这种感觉,主要还是因为极高的观影质量,这可不是吹牛。我连《辛德勒的名单》都看,谁会看一个关于大屠杀的三小时的黑白片,全世界大概也就三十几个人吧。多年之后我发现,这片子的观众人数比大屠杀中死去的人数还要多好多,导演也很有名,对此我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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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三年是我看片子心情最好的三年,《辛德勒的名单》差不多可以解释为什么。因为看的都是拔尖的片。准确地说,是那种在主流观众中接受度最高的片子,当然也包括大俗片中的圣三位一体——《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和《这个杀手不太冷》,排名不分先后。最早看时觉得很感动、很振奋、很开心,谁能想到十年后它们变成了高级影迷的敏感词,不知道现在的中学生是不是也将《肖申克的救赎》拜为神作——这是心理健康的表现,脑子有病的资深影迷,比如我,都去追逐“哈根达斯”沃伊齐希·哈斯(Wojciech Has)了。

沃伊齐希·哈斯是个波兰导演,拍过许多我从没听说过的电影。

影迷对经典的逆反心理,大概跟我父母对彭丽媛的态度差不多。每次看春晚,他们都不停地问:“彭丽媛这次没来吗?彭丽媛这次没来吗?”我就以为他们可喜欢彭丽媛了,等到彭丽媛一出场,我大喊:“彭丽媛来啦!彭丽媛来啦!”他们会转过头看一眼,然后继续打扑克。

前边提过的圣三位一体我也看过很多遍。在有VCD之前,我看过最多遍的电影是《小兵张嘎》,有了VCD之后,嘎子已经排到百名开外。我看得最频繁的可能是《肖申克的救赎》,中间有一大段台词我当时是可以背下来的,是摩根·弗里曼听到莫扎特音乐后说的,“I have no idea to this day……”因为刊登在一本《疯狂英语》杂志上,看多了,自然记住了。我最近一次刻意地背台词是看《处刑人》,哥俩杀人之前会来一段祷文,很酷,装逼者必背,下文的中文是我义务翻译,也就不跟导演要版权费了:

Shepherds we shall be

牧羊人是我们的命里

For thee my Lord,for thee

为了你,我的主,为了你

Power hath descended forth from thy hand

权柄已经从你的手中承接

Our feet may swiftly carry out thy command

我们的步履一旦开始,永不停歇

So we shall flow a river forth to thee

如此方可让一条大河流向你

And teeming with souls shall it ever be

并让魂灵充满其间,达到前所未有的境地

In nominis Patris,et Filii,et Spiritus Sancti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拉丁文)

我对《肖申克的救赎》的痴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对影片的所有设定都无条件接受,包括那句“谁会注意别人的鞋子”。在安迪越狱的前夜,他穿着典狱长的黑皮鞋回到牢房,难道就不怕狱警注意到吗?摩根·弗里曼是这么解释的——谁会注意别人的鞋子。乍一听好像很在理,其实导演自己也心虚。在正叙的画面中,镜头根本没拍到安迪的鞋子,如果给个全身像,肯定有眼尖的影迷看到他穿着新鞋。如果影迷可以看到,谁敢保证狱警看不到!一个为越狱等了那么些年的人,干吗非要在鞋上较劲?你又不是女的。再说,反正都要从大粪管爬过去,管他是囚鞋,还是皮鞋,都得塞满屎,怎么着您还想留作纪念吗?

困扰我的还有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安迪问瑞德你叫什么名字,瑞德说我叫瑞德,安迪问为什么是瑞德,瑞德说可能因为我是爱尔兰人吧。这其实是个冷笑话,因为瑞德(red)在英文里就是红色的意思,爱尔兰人的标志正是红头发,而瑞德是个黑人。

如今,《肖申克的救赎》早已不是我心中至高无上的经典了,它的崩塌是缓慢的,尤其是看了群星云集的《大逃亡》之后,里头就有把沙子通过裤腿撒到地上的镜头,还有些细节一模一样,敢情是抄的。至于是小说作者史蒂芬·金在抄,还是导演弗兰克·达拉邦德在抄,这都不重要了。另外,《肖申克的救赎》也不符合今天的审美习惯,比如鸡奸那一段,那时候我还没上豆瓣,不知世间有gay。安迪最终通过顽强的抵抗避免了给三姐妹口交,让人大失所望。如果重拍一下的话,安迪肯定会就范,然后与三姐妹成了好兄弟,一起远走高飞。

安迪的另一个毛病是喜欢说教,装文艺青年。如果现在让我选自由英雄,大概会是《铁窗喋血》中的卢克,保罗·纽曼演的。纽曼也演过gay,在《朱门巧妇》里就是个gay,藏得很好,但是骗不了人,因为电影是从田纳西·威廉姆斯的戏剧改过来的。田纳西·威廉姆斯就是个gay,他笔下的人物也全都是gay。

与光明战士安迪不同,卢克让人迷惑,他的反抗看起来毫无意义,比如锯断停车计时器,吃50个鸡蛋什么的,十足的60年代范儿。我理解的60年代范儿,就是没事找死,《邦妮和克莱德》死了,《逍遥骑士》死了,想要《飞跃疯人院》的人死了,肯尼迪兄弟和马丁·路德·金也死了。《飞跃疯人院》上映时已经是1975年,美国人还是很不开心。《阿甘正传》的故事都发生在美国人不开心的时期,我也看过很多次,多数时候很开心,偶尔会尴尬。

会尴尬,是因为父母在场,又碰巧演到瘸腿上尉与阿甘嫖妓的那一段。我看《闪灵》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记得是一个皮肤烂掉的裸体女人湿漉漉地走出来,正巧我妈也在。每逢此时,一家人就会陷入奇怪的沉默,没有人知道化解尴尬的方法。快进到下一段,或者装作去厨房上厕所都只会加重尴尬指数,就好像承认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随便说两句?没啥好说的,没有任何语言是有效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它演完,但是时间似乎凝固了,永远演不完。比画面更讨厌的是叫声,我耳背,还特别喜欢开大声……大家盯着电视,面无表情,试图说服自己电视上演的只是米老鼠欺负唐老鸭。

我在一篇专栏里写过这样的观点,说成年人之所以不让孩子看色情的东西,是因为他们不好意思进行解释,就把它说得特别坏,像伏地魔一样不可提起。如果成年人跟孩子说实话:做爱是个好东西!那么经典睡前故事很快就要从《小红帽》变成《小鸡进洞》之类,充满暗示和隐喻,那么阿甘引用的妈妈名言里就要多出一句:“妈妈总是说,人生就像一只小鸡……”

以上,我不相信成年人说得出口,就因为他们不好意思,很多夫妻闹了笑话。张艺谋在《山楂树之恋》里回忆他们那一代,以为亲个嘴就能怀孕。其实50后算是幸运的,正赶上新中国成立,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都被打跑了。中国百多年来第一拨出生于和平年代的幸运儿,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公主小王子,性知识却那么的贫乏,而且还群殴老师。

还好,50后还是学会了做爱,说明无论过程多曲折,到最后连傻子也能搞明白,阿甘可不就是傻子么,掐指一算似乎也是50后。也许我们真该弄出个中国版的《阿甘正传》,请阿甘拍。我说的当然是内地导演阿甘,就因为这个名字,我对此人一度很有好感,现在却搞不清他和冯小宁谁是谁了。阿甘——美国电影里的——不但生了个可爱的宝宝,而且是一击命中,堪比巡航导弹。宝宝后来演了《第六感》,又一个被吹到天上的童星,俗套地长残并销声匿迹。

阿甘什么时候跟珍妮做爱的?我竟然完全想不起来!重看发现,这一段发生在最后30分钟。珍妮找到阿甘,两人吵了一架,当阿甘独自躺在床上,珍妮上来,含蓄地表达了歉意……第二天,阿甘就开始跑步,我说呢,一般人哪有精力连跑三年零两个月,除非他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处男,而且刚刚破处。就像一座突然爆发的千年火山,憋坏了,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很遗憾导演没把做爱的细节拍出来,那本该成为电影史上最伟大的瞬间,怪异而残酷,却足可让你全神贯注,如醍醐灌顶——我特别喜欢用“醍醐灌顶”这个词,至于醍醐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并不重要,听起来像是碳酸饮料之类的。

通过VCD机看的诸多电影中,总是让我想起性事的还有《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对了,导演托纳托雷对于他的影片没能入选大俗片的“圣三位一体”耿耿于怀。除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海上钢琴师》和《天堂电影院》也是名声在外。看《天堂电影院》的过程也很欢乐,后面有一点点悲伤,不过恰到好处。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片子里的童年托托、少年托托和中年托托的戏份本来是等量的,导演要以人的变化反照人生和意大利电影的兴衰,是不折不扣的史诗,但是没有市场。于是大删大减,我看的两小时版本中,中年托托几乎被删了个干净,只在结尾参加了个葬礼,撒点猫尿就完了。人们喜欢童年托托,因为他没另外两个那么丧气。

很难说完整版和公映版哪个好,没有可比性,完整版野心够大,但是拍砸了,后半段无比俗气;公映版只是一部儿童片,靠卖萌取胜,最后拿到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也毫不奇怪。所谓“奥斯卡外语片”,其实就是外国人拍出来的美国片,主题积极向上,歌颂真善美之类的,最近几年尤为明显。

就我当时的状态,看公映版是正确选择。

相对而言,《这个杀手不太冷》看的次数不多,对我的影响也较弱,印象最深的都是演员。让·雷诺很酷,娜塔莉·波特曼很美,还有疯子一样的加里·奥德曼,几乎在同一时间我看了《第五元素》,奥德曼同学又疯了一次,而且更像弱智,他夸张的表演对当时的我很受用。我还记得他的角色爱吸毒,喜欢贝多芬,极有范儿。现在想来,这是不是在抄袭,好吧,是致敬《发条橙》。就算不是,《沉默的羔羊》里汉尼拔剥皮前也配上了巴赫的音乐。总之,这招不新鲜,于是又一个偶像坍塌。波特曼却是直到现在也很喜欢,尽管她一做激烈的表情就会吓到我,尤其是哭的时候。《黑天鹅》助其封后,看的时候很惊艳,事后想想,化妆帮了很大的忙。

“杀手”那句“no women,no kids”我不用看字幕就能听懂,正好是当时英语水平的极限。可惜让·雷诺后来就找不见了,我只对他的《碧海蓝天》留有记忆。其实非英语国家出来的演员都很难在好莱坞混得开,让老美认识你很容易,有一部大红的戏就成,想留在那儿就难了。法国、德国、意大利出来的演员没几个天天演美国片的。因为占了功夫片的光,中国演员露脸的机会已算是很多。倒是拉丁裔要好一些,大概是因为美国有很多拉丁裔。

上两段提到的影片中,吕克·贝松的有三部,这哥们就是我当年心中最牛逼的导演,我还记得在哪里看到他只拍十部片就退休的说法,好像确有其事,如今早过了十部。我还在哪里看过奥黛丽·赫本一生只演十部电影的说法,这当然是鬼扯淡,但当时的我逢人就说:“赫本只演过十部片。赫本只演过十部片。”我还声称看到过《教父4》,并与人争论是否有第四集的问题。我确实看到了《教父4》的VCD,具体演的是什么不太清楚,说不定是科波拉偷着拍的也未可知。就算都是错误信息,动机也是好的:为了显摆。知识不就是用来显摆的吗?很多人不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他们的精神境界比我高。

除了以上提到的,还有几部文艺片也很重要——“文艺”的叫法烂透了,暂时先这么着吧,这些电影是:《美丽人生》、《闻香识女人》、《死亡诗社》、《勇敢的心》、《与狼共舞》、《燃情岁月》和几乎所有宫崎骏的电影……没有一部出人意料,而且很容易就能归纳出共同点,它们都是有劲的电影,就像今天的《三傻大闹宝莱坞》,能带来感动和希望,让你相信人生是美好的,诸如此类,不拉不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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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这篇长文的分法,与以上“文艺片”相对的是更刺激的电影,我狭隘地认为它们更受男生喜欢,也就是动作片、惊悚片和科幻片。由于情商尚未开化——其实今天也没怎么开化,所以岩井俊二、王家卫和理查德·林克莱特的《爱在日出》系列对我的影响为零。说起林克莱特,我一直觉得他注定是要拍浪漫爱情剧的,可能是因为有个弹钢琴的也叫理查德·林什么什么特的,就是颇有蔡国庆范儿的那位,谁知道他拍的爱情片并不算多。后来还拍了《爱在日出》的续集《爱在日落》,也可能先拍的是《爱在日落》,后拍《爱在日出》,先日出还是先日落就如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我从来没搞清楚过。我的意思是,女生可以使劲翻页了,因为爱情片对我的催眠效果和怪兽片对你们的催眠效果是差不多的。

是的,我的最爱是怪兽片,《哥斯拉》、《苍蝇》、《史前巨鳄》、《侏罗纪公园》系列、《异形》系列,这是接下来的主角。我对爬行动物,还有特定种类的爬虫很有好感,对我来说,它们就是帅哥眼中的美女,同志眼中的帅哥。就是说,它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出现就能让我无比兴奋,也许我只是把这些片子当作《动物世界》看——这是我最爱的节目。我喜欢《诸神之战》就是因为里头的大蝎子。相反,我对《指环王》里的矮人、精灵、巫师无感,所以这三部曲我是在租借各种烂版和一路鄙夷之下看过来的。

《哥斯拉》是我用VCD机看的最早的几部电影之一,不管外界评价如何,这片我看得很High,重看大概也会很愉悦。那个拉到很远的大脚印镜头啊,得是什么样的天才才能拍出来(答案是任何人都拍得出来)?我偶然看到的第一部A片也跟《哥斯拉》有关,那还是录像带时期,A片被插录在一部日本拍的哥斯拉电影中,不过这个段子我要攒着以后用。

《苍蝇》确立了我对疯狂科学家模式的喜爱,我很享受实验一步步走向失控的过程,至于怪兽就太恶心了。所以今日再回想,我对苍蝇人的样子已经模糊,对炼丹炉似的转换器却还念念不忘,还有主角衣柜里一模一样的七件外套。男主角杰夫·高布伦有一双奇怪的眼睛,鼓在外面,几乎要脱离眼眶,真的很像苍蝇。续集我也看过,只对开头存有记忆,女人生出一条蛆,它肥大、乳白的身躯在医生手里扭动,给我留下小小的阴影,打这段字都觉得隐隐作呕。

与《苍蝇》类似的还有《透明人》,以及几年前的《人兽杂交》和《猿族崛起》,对我来说它们就是复古电影。《猿族崛起》最大程度地满足了我对怪兽片的期待——动物虐人,我经常幻想有一天,所有动物有默契地向人类发动进攻,这里头没有任何隐喻,纯粹是个业余爱好。托尔金跟我差不多,不过他的爱好是植物虐人,他超喜欢大树,真是个怪胎。

《史前巨鳄》,也叫《平静的湖》,亮点除了鳄鱼,还有个崇拜鳄鱼的疯子,有一幕是他在湖中,转过身突然发现大鳄鱼就在身前,人鱼之间深情对望。后来逃走时,大鳄鱼还跃出水面把直升机拽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这部电影里有老妇用小牛喂鳄鱼的片段,因为同一时期我还看过好几部鳄鱼片,保不准记忆短路,但其他鳄鱼片都没有《史前巨鳄》凶残。可相提并论的是《狂蟒之灾》,可惜我记不得是在高中还是在大学看的。重看时发现里头有好多明星,包括打酱油的欧文·威尔逊。这是重看的乐趣之一,感叹自己年轻时连这个谁谁谁都不认识。

《侏罗纪公园》的观看过程比较曲折。第一部挺让我失望的,觉得还不如更小的时候在电视上看的恐龙片好。让我欣慰的是有个蹲马桶的家伙被吃掉了,这是为数不多的我可以欣赏的斯皮尔伯格式幽默,可惜后面的时间都用来担心恐龙吃多了屎,是否有口臭的问题。续集叫《失落的世界》,我跟同学在瓦房店租的碟,在碟老板的小房间里看完——当地很多碟店都配备了标准的放映系统,据说是给小夫妻准备的,被我们两个男的乱入了。《失落的世界》的主要故事发生在运送恐龙的船上,第一主角是个女战士。后来我知道,这不是《侏罗纪》的续集,而是一部冒名顶替的假大片,真实身份已经无从查起。真正的续集是后来看的,都忘光了。

第三部上映以后,我再次租错碟,不过不能赖我,因为封套就是《侏罗纪3》的海报。其实是一部1994年的恶搞片《百变侏罗纪》,男的变成了一只恐龙,女的骑着他到处跑。女主角我一眼就认出来,是丹妮丝·理查兹,估计是因为刚看过她的《黑日危机》,以及更重要的《星河舰队》,她在这部电影里跟男同事一起洗澡,你把我脑子装屁股上我也不会忘——因为记住丹妮丝用的不是脑,而是身体。保罗·范霍文代表了另外一种我喜爱的导演,有本事让漂亮女主角脱衣服。跟以往一样,真正的第三部是后来看的,都忘光了。

屡屡看错电影,有时看错了也浑然不觉,证明当时的我有多么业余,也证明VCD市场多么混乱。即便如此,看到有些同学搞混了《史前一万年》 (正品)与《史前一亿年》 (赝品),或者《2012》 (正品)与《2012世界末日》 (赝品),或者有人来问我《水啸雾都》跟《后天》比怎么样,我还是会忍不住嘲笑他们。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别人的低级错误总能让我产生优越感,我特别喜欢说“这你都不知道啊”,说的时候还要强忍内心的喜悦。希望我是唯一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人,阿门。

《异形》系列的官方说法是,前两部很经典,后两部很无奈。而且四部风格各不相同,莱德利·斯科特拍的是恐怖片,詹姆斯·卡梅隆拍的是动作片,大卫·芬奇拍的是惊悚片,让—皮埃尔·热内拍的是喜剧片。初看时,我觉得每一集都很棒,对不够统一的风格也没有概念。

第一集看得非常早,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奶奶家可以收到卫视中文台,似乎就是后来的凤凰卫视。我是在它们的电影频道上看了这片子,异形从人的身体里冲出来,还有大嘴张开后伸出的小嘴,没有人告诉我这是经典场面,但我都记住了。有了VCD机以后,我租来了四部曲,一口气(也可能是两口气)把它们看完。我最喜欢第二部,看过无数次,卡梅隆愿意折腾的特点在那个时候就很明显了,每次以为怪兽死绝了,它都会返场。后两部我最爱的是结尾,第三部中女主角跳到熔炉中自杀,在她下落的时候,小异形破胸而出。多年之后重看,好像并没有这一幕,因为导演版和公映版不一样。第四部的结尾出现了地球,颜色很亮,西格尼·韦弗回家了,我很高兴。

另一个我热爱的系列是《终结者》,其实我是在电视上看的第一集,有中文配音。我不明白“我会回来的”怎么着就成了经典台词,我甚至都不记得他何时说过。我更喜欢男主角跟莎拉·康纳解释终结者有多逼真多牛逼的那一段:“(有些机器人)有口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除非你死了。”从那之后我一见到阿诺,就想起口臭。我是真的搞不明白这种设计的意义,口臭很多余,还会增加成本。唯一的解释是可以熏跑围观者,有利于隐蔽,也可作为生化武器用。看片时,我经常分心于这种不相干的细节,我相信你也如此。最让我烦躁的是电影中响个不停的电话铃,超过三声,我就会在心里大骂:“快他妈的接电话!”

《肮脏的哈里》也让我分心,都怪翻译得极其雷人的中文片名,什么叫“肮脏的哈里”?难道哈里很脏吗,他总是不洗澡吗?其实应该直译为“干脏活的哈里”,因为其他警员都懒得很,把不讨好的差事都交给哈里干,这个片中有解释。无论如何,我记住了永远都愁眉苦脸的克里特·伊斯特伍德,就像一只发怒的吉娃娃,据说国产动画角色“不高兴”的原型就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没头脑”则是吉恩·哈克曼,后来在《不可饶恕》中,“不高兴”杀死了“没头脑”。看《肮脏的哈里》是很后面的事情,高中时,我根本不会想到去看一部70年代的警匪片,因为节奏太慢,再说我可是看过《生死时速》的人,怎么能开倒车呢?

上面提到的大多数片子,我在最近十年都没有再看,它们留给我的影像记忆却没有褪色,清晰得如同李小龙的肌肉线条。如果当时的我写下对这些电影的感想,凑起来也能有几万字,摘抄部分,以飨读者:

“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

挺像说唱音乐的是吧?2012年,在离家好几里地的上海的电影院看《超级战舰》,依然听得到这样的“音乐”。这是中国人通用的表达赞美的方式,跟罗杰·艾伯特竖大拇指的性质相似,不过竖大拇指的动作实在是傻透了,我们村里一个傻子就是逢人便笑,边笑边伸大拇指。还是中国人厉害,不伸大拇指,而是伸出生殖器,虽然只是从嘴里伸出来的。

与丰富的VCD经验相比,同时期的影院经历却少得可怜,而且都很可悲。我甚至自掏腰包去影院看过《宝莲灯》和《防守反击》,后者是李湘和很多相声演员演的足球电影,放到现在就是《追杀章鱼保罗》那样的货色。这耻辱的往事我本来打算带到坟墓去,现在说了出来,证明这是一本有诚意的书。《黑客帝国》倒是很不错,可惜不是我的菜,我只喜欢爬进基努·里维斯肚脐眼的小虫子。但是电影比较玄乎,我还看了两遍。看第二遍时,后排的夫妻一头雾水,开始讨论剧情,我转过头,对他们说:“是电脑!这是电脑!”

我当时看起来肯定特像弱智。

现在讨厌电影院,也许就是因为我一进去就丢人的经历。其他80后也不太可能有电影院情节,因为在我们长大的时候,电影院里除了廉政为民的好干部,就是方世玉黄飞鸿周星驰成龙。另外的原因是“某片一定要在电影院看”的句式,有些是真话,有些是在装大尾巴狼,我不在乎是真是假,我只是听太多以后被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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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影》是我上高中时发掘出来的宝贝,毫无疑问这本当时出版不久的杂志改变了我的看片轨迹。那个时代的《看电影》也还是天天说《阿甘正传》的德行,但在犄角旮旯和各种榜单上,有完全超出我的审美习惯的一批片子,小编们把这些电影说得可神了。这激发了我的好奇,如果碰巧在碟片店看到杂志上提到的某部电影,我很可能会借回去看,这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淘碟者。

最初,家门口的一家小店就足够我看的。为了方便查找,老板会把VCD的封套夹在相册里,每张封套上面都写着标号,找到要看的片子,再按照标号从抽屉里找碟。相册翻起来非常快,时间一久,想看的都已看过,没选中的自然是兴趣不大。面对片荒,只能另找一家。一段时间里,我同时拥有三四家碟店的会员卡,正儿八经的VIP,跟《在云端》里把各种卡当扑克玩的乔治·克鲁尼差不多。如同宝藏的一家店是在两站路以外找到的,这家店开了很久,分上下两层,非常狭小。还有大量积存的录像带和LD光碟。我没用LD机看过片,只见过硕大的碟片,亮闪闪的,舞起来也是一件好兵器。

帕索里尼的《索多玛120天》和《十日谈》、丁度·巴拉斯的《暴帝卡里古拉》都是在二层楼找到的。《索多玛》被吹得最厉害,是大俗片中的“圣邪门三位一体”,我记不起另外两体是谁了,你可以去问刘慈欣。当时的我对导演概念淡薄,完全找不到《索多玛》的爆点在哪儿,只记得开场就是几个裸男裸女。《十日谈》里最好玩的是神父帮助农民找驴子,把鸡巴放到农妇的身体里,说什么“驴尾巴也有了”。《暴帝卡里古拉》好那么一点,因为黄爆得很直接,当成人电影看就成,我记得群交场面里有个大叔的阳物是扁的。多年之后,我知道里头竟然还有海伦·米伦,据说也裸了。我怀疑英国女王没看过《暴帝卡里古拉》,否则对海伦·米伦演自己这事是没法那么淡定的。

二层楼还有《巴黎最后的探戈》,我都不好意思在豆瓣加这部电影,因为完全记不得讲些啥。我觉得,它应该和以上几部电影归到一起,让我意识到色情片也可以很无趣。结尾似乎有一场经典床戏,但是我的碟卡了,什么都没看到。卡碟是VCD机的特色,每碟都在卡,有些只是让角色结巴一下,有些就没法看了。多年以后,我来到上海工作时,跟同居的同事一起买了台200块的DVD机,老板为了让我们相信这机器性价比极高,把一张中间断开的碟放到机器里,照播不误。我俩傻了吧唧地买了,慢慢才发现它只认断掉的碟。

不带色儿的艺术电影我也看过一些,看得下去的凤毛麟角。我还记得看《第七封印》的时候,眼皮好像挂上了一对棺材板,怎么都抬不起来——相对于影片沉重的主题,这种生理反应其实很应景。我为什么看不懂《第七封印》?我的问题就是答案。比如我会问,死神为何跟人下棋,直接把他拉回去交差不就得了吗?这死神是从哪里来的,怎么突然就在沙滩上冒出来了。这些问题证明我完全理解不了伯格曼的表现手法,当时的我还是相信看到的就是看到的,脑子不会转弯,最后受不了了,片子就只看了一半。

最让我疑惑的是死神锯树的那一段。说的是天黑下来,有个家伙为了躲避野兽而爬到树上,死神在下面锯树,把他给摔死了。首先我不知道这是黑天,因为四周的东西都看得很清楚,其实这只是老片的一种拍法,多年后看《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我还是搞不清白天和黑夜,更别说当年了。因为觉得那是白天,一个大男人待在树上就有点怪异和弱智。后来韩杰用一部《Hello!树先生》为我正名,该片的主角就是白天上树,果不其然是个弱智。

基本上,只要是个人色彩浓烈一点、风格化明显一点、主题不着边际一点的片子,我都看不明白。这对于老片尤其明显,《看电影》教育我说,《公民凯恩》是专家眼中最棒的片子。看完以后,我知道我不是专家,我可能还会讨厌专家,因为我讨厌这部片子。我就记得结尾的“玫瑰花蕾”,那也是因为杂志上早就剧透过,可能是在“50个最伟大的结局”之类的专题里剧透的。那时的我,注意不到什么大景深,也闹不清谁是奥森·威尔斯,我也不在乎,现在也不在乎。有些片子多年后再看会更有趣,有些则变得更无聊,还有一些永远是那副土鳖样子。《黑暗中的舞者》我也不喜欢,《我心狂野》我只爱最后凯奇跳舞的一段。就是说,相比大卫·林奇超级无聊的公路片,还是类似于MTV的东西更加吸引我。

会水土不服,是因为这些电影和我常看的那些比起来,跨度实在太大。再加上我打小就没有艺术欣赏的习惯——我的父母和朋友都是正常人,不读林语堂,也不看毕加索,他们打扑克或者打篮球,这都是比看电影高贵一百倍的娱乐项目。要说我读过什么,也就是《七龙珠》之类的,贝吉塔比奥森·威尔斯牛逼多了,都是年少成名,人家是王子,威尔斯只是个胖子。

片子看得越来越多,就有了数片子的诉求。高中自习课无聊时,我会在本上写出所有我看过的片子,写完就扔,然后逮空再重写。我记不得当时的我能写出多少部,也就几百的样子吧。多年以后,我知道了豆瓣网,发现自己的点子被阿北给盗用了。

另一变化是希望找人讨论,可是身边找不到像我一样疯狂地看电影的人。所以在我与电影关系最甜蜜的三年里,是没有外人介入的。多年以后,我从事了跟电影有关的工作,认识了更多喜欢电影的人,与人讨论的欲望却有减无增。因为我发现,即便同为影迷,也未必有共同的爱好,未必看过同一部片子,未必都喜欢同一部片子,就算都喜欢,理由也可能完全相反。所以,我不觉得电影可以被称为一种爱好,自然也成不了影迷的接头暗号。想象一下,如果是贾樟柯和迈克尔·贝被扔到同一个小岛上,他俩有什么可说的?只可能互相鄙视。然后贾樟柯幻想画家刘小东把自己当作裸模,迈克尔·贝则希望有架航空母鸡。

归根结底,电影是件私人物品,只有它和你,面对面,它在演,你在看。同一部电影,它的产权持有者多则上亿,少则几百几十,这些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挥洒想象力,在同一块地皮上修建自己的城堡,却从未意识到彼此的存在。一旦多个时空的城堡穿越到一块儿,你要么瞧不上别人盖的,要么被别人瞧不上。

不用在现实中见面,网络提供的就是城堡碰撞的平台,如果让当时的我来到现在上豆瓣,定然会觉得自己是个二百五。我肯定会被无数人用“这你都不知道啊?”反复爆菊,可能心灰意冷,归隐江湖——即注销账号。直到看够了“哈根达斯”之类偏门导演的片子,再注册个新号回来报仇。

5

高中是过度开发的时期,就好像当时已经有一张豆瓣250部佳片片单摆在我面前,然后我一口气从第1部看到第250部。可是,适合我看的片种极为有限,哪怕每天都有新片上市,能加到片单里的也是凤毛麟角。很快,我无片可看,只能努力地寻找遗漏掉的,像《楚门的世界》之类。新的质变发生在工作以后,去《看电影》面试时,编辑给我们看了《压路机与小提琴》,看完以后要写影评什么的。后来有同事好奇地问我面试看的是什么片,我就说是《压路机与小提琴》,然后他说:“哦,是塔可夫斯基的。”

当然是塔可夫斯基,如此显而易见,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塔可夫斯基是谁?

在此之前,我生活在无“基”的世界里,偶尔会闯入个高尔基,我在小学教科书上看过他的画像,跟列宁长得一模一样——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赖宁是列宁的大舌头读法,心想这位同学又灭火又闹革命的,真厉害。高尔基写过《海燕》,跟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一样莫名其妙,燕子跟荷花有什么好写的?总之自小学以来,我第一次认识了新的“基”,后来还加上了祖拉斯基、基耶斯洛夫斯基、佐杜洛夫斯基……如果说高中和大学的我只是偶尔进入艺术电影的泥塘,哦不对,是天堂,现在的我则要将其变成生活的一部分。

佐杜洛夫斯基是最近一位折磨我的导演,他刷新了我对电影的认识——竟然真的有比戈达尔还讨厌的人。我看了他最早的两部长片,《凡多和莉丝》、《鼹鼠》,后面还有《圣山》、《圣血》、《圣水》没有看。按理说,此时的我对装相的片子已经有一定认识,修炼到能美滋滋地看完贝拉·塔尔的《撒旦探戈》的程度(当然是在一星期内分段完成)。我只能说佐杜洛夫斯基牛逼太多,《鼹鼠》看上去就像是费里尼得了疯牛病之后拍出来的东西。里头有个让儿子光着屁股四处乱跑的爹,就算您有娈童的爱好吧,至少别乱伦成吗?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娈童或乱伦,我甚至都不知道这部片子为什么叫《鼹鼠》,哪里出现鼹鼠了?

据说他的片子还经常被禁映,当局太小心谨慎了,这种破烂东西有谁会看?佐杜懂点玄学和神秘主义,着实唬住了一大群人。觉得不是片子难看,只是自己太无知。其实,他的专业技能放到中国,也只能从事一下算命之类的工作,这种人你能信吗?他还受到了约翰·列侬的表扬,被摇滚明星看上的基本都是烂片。电影的问题就在于所有人都可以看,包括变态,而且变态也有权评出他们最喜欢的电影,是为CULT经典。《鼹鼠》就是通过午夜场的放映而慢慢流行开来的——我能有今天的成就,靠的就是从不理会大半夜跑去看片的人说的鬼话。

在瓦房店,同寝的男生偶尔也到火车站附近看一晚上“午夜电影”,先来一部动作片,再来两部三级片,然后是A片。到演A片的时候多数人都睡觉了,他们本来就是来睡觉的,因为“床”位便宜,七八块钱一晚,不过只能坐着睡。像这样的社会盲流,有把椅子就很满足,自然不会觉得《鼹鼠》难看,何况片中尽是残障和怪胎,多好的Freak Show。

佐杜年轻时还演过哑剧,他在短片《被分离的头颅》中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哑剧功底,实在是糟透了,难怪不停地转行。可能是我话太多,跟哑剧演员命里犯冲,他们演的片子我都不喜欢,《宇宙英雌芭芭丽娜》里有个带翅膀的哥们就是哑剧明星,我是一边玩着魔方一边把片子看完的。还有更著名的雅克·塔蒂,《于洛先生的假期》很无趣,《我的舅舅》有亮点,《玩乐时间》冗长乏味,但在看片的过程中,我一度以为这将是我的又一部五星电影,因为我也不能免俗地被无趣的一小撮人给同化,变成《天外魔花》中的怪物。

《玩乐时间》确实是与众不同的喜剧,最独特的地方在于不好笑。一部喜剧不好笑,基本就可以去死了。但是评论家不这么认为,他们把不好笑归结为我看得不够细,忽略了很多。每一场戏里都有好多人,肯定会有遗漏。那么导演大人,您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多用点特写吗?不!塔蒂是个有思想的创作者。他有好几套理论,比如“放到电影里不好笑的设计,在现实中往往很搞笑。”所以他要先营造一个现实的氛围,那么就算很普通的梗也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听起来挺像那么一回事,实际上完全行不通。没有观众会混淆现实与电影,所以那些很普通的梗,依然是很普通的梗。没能唬住观众,塔蒂遭遇惨败,自己也破产了。

塔蒂还很民主,不喜欢强迫观众,所以他用了大量的中景、远景和长镜头,给观众自由选择的权力。也就是说,想看挖鼻屎的就看挖鼻屎,想看抠脚的就看抠脚,这与现实是等效的。巴赞好像也有类似的理论,他反对蒙太奇,因为蒙太奇是导演的暴力手段,剥夺了眼睛的自由,这让巴赞很不开心。您想,一个人得多白痴才能想出这种不靠谱的理论啊!你要看现实,遍地都是,进电影院干吗?

不过,最终捧红《玩乐时间》的也还是巴赞这样的人,他们通过思考(我更喜欢烧烤),给每一场戏赋予了伟大的意义。并且解释了该片公映时的失败,也就是“也许它对当时的观众太超前,但时间终于给出了公正评判”的那一套。他们说塔蒂是“现代喜剧大师”,这不是废话吗?赵本山也是现代喜剧大师,侯宝林则是过去的喜剧大师……你无知了吧,此现代非彼现代,说塔蒂拍的是“现代喜剧”,因为他借着电影提出了对四个现代化的质疑,他觉得人们会在一排排的玻璃门和一座座的格子间中迷失,他觉得如同标准件的现代法国没了老法国的情趣,诸如此类,不拉不拉。

要我说,这不过是所有人都有的怀旧情绪罢了。所谓对现代生活的思考,我那只上过一年学的七舅老爷在住上楼房以后,也在感慨“同一栋楼住的人竟然相互不认识”。所以说,那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如果你已经无聊到要看《玩乐时间》的地步,十有八九会让自己相信“这是部好片子”。如果你买的是标准公司(CC)的影碟,那就连不喜欢的权利都没有了——标准公司以帮助烂片制作DVD而闻名,网上到处都能搜到他们出过的影片目录,很多人会错了意,照着目录看片,其实人家的本意是让你不要看。

在《玩乐时间》的双碟版DVD中,有巨蟒成员特里·琼斯的介绍,有英国学者录的评论音轨,还有好几段证明塔蒂很红的纪录片。他们都是大忽悠,试图让你在看片之前就相信这是部经典。最厉害的莫过于学者,屁大点事也要扯得没边没沿。他不断地强调《玩乐时间》有多么的不同,就好像“不同”与“好看”是同义词。凤姐也不同,你觉得她好看吗?“不同”的价值被夸大,让你的审美变得畸形。你会过多地关注技术层面的东西,有些人会讨论正反打,这个有什么好研究的?更多的人没看出不同,却感受到无形的压力,觉得要是不拍拍桌子,喊上一句“好”,就会被当作艺术小白,遭到“连那个啥都不知道就别瞎评论”的讽刺。

经典老片容易得到认可,也是因为观众有较高的包容度,起评分非常低,证据就是“以当时的标准……”,“不能用现在的眼光……”等句式。如果给这种说法补上前半句,那应该是“我也知道这片子很难看,但是以当时的标准……”更重要的是,你是看过3D版《阿凡达》的人,你没有可能把标准降到过去。另外,人们对外国导演的包容度也大过本国导演,这在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而多数在祖国遭到鄙视的导演,都有很大机会受到法国人的欢迎。所以,雅克·塔蒂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奇怪,这里随时欢迎装腔作势、哗众取宠的电影人。

布努埃尔以前是个西班牙好小伙,一到法国就被污染,净拍些不着四六的东西,跟一群超现实主义者混在一块。60年代后,他又在法国导演了好几部电影,《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什么的,捧臭脚者一哄而上。我的理解是,法国是个发达国家,也许过于发达,以至于人都闲出病来,制造了大量小布尔什维亚调调的东西——是叫小布尔什维亚吧,还是小布尔什维克亚?无所谓了,反正都是屎。

爱因斯坦做小板凳的故事很经典,我在想,如果他的小学老师是法国人,说不定会把他做得最丑陋的小板凳当作艺术品放进卢浮宫,“这个小板凳看起来更像鞋拔子,是因为小板凳在灵魂深处认同自己就是鞋拔子,就像有些男孩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女孩一样。作者用他的主观精确地还原了客观。”还好上帝仁慈,否则世界上就会多出一名自我陶醉的艺术家,少了一个伟大的科学家。

回到《玩乐时间》的评论音轨,听鬼佬鬼扯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知道了塔蒂在拍片期间与女主角的风流韵事。好玩的是这哥们上一秒还一本正经地装学术帝,突然就换了一副八婆嘴脸。但这也不能怪他,又有谁不是八婆呢。也许我们都在繁华都市与忙碌工作的重压之下变成了疲惫的瞎子,忘记生命中还有很多让人兴奋的小插曲,比如你最好的朋友刚跟女友吵了一架,你的同事被领导训了,你的邻居炒股票亏了好多钱,还有,某位明星被捉奸在床。如果说多数时候都很乏味的大师导演还有什么兴奋点,也就是他们的八卦了。从八卦也能看出你是有文化还是没文化,没文化的人说郭德纲的八卦,有文化的人说特吕弗的八卦。

特吕弗的成长经历坎坷,就是在嫖妓、得梅毒、打梅毒针、再嫖妓、再得梅毒、再打梅毒针中循环度过的。法国人对自己嫖妓一事毫不掩饰,特吕弗的很多片子里都有嫖妓戏。在安托万系列的某一集里,已经结婚的安托万在妓院遇到了岳父,两人丝毫不显尴尬,还热情地打招呼。

我在多个版本的费里尼自述中,都看到他承认自己对不起妻子朱丽叶塔·玛西娜,还说他的推销员父亲一出门就跟别的女人睡觉,回来又买很多好东西补偿母亲,明摆着子承父业了。而在关于《八部半》的访谈里,在片中出演男主角情人的那个女孩,在垂垂老矣时,终于公开了她与费里尼的一段情,这可比《八部半》有趣多了。标准公司应该把这事印在DVD封套上,肯定会吸引更多人的关注。还有伯格曼,他是创造力极其旺盛的老家伙,以睡自己影片的女演员而闻名。

波兰斯基也是色情狂,他在自己的传记里说“几年来我第一次又能洗澡了。我已学会手淫。”很显然洗澡让他联想起手淫,这个时候他才13岁。他还说“曾十分可怜地认为我是手淫的发明者”,真的没见过比他更自大的人。自认为发明了一切的中国人(还好意思嘲笑韩国人)都不敢说我们发明了手淫,无论这份荣誉该归于哪个地方的山顶洞人,我们都要对他致以崇高的敬意。这让我得到启示,相比于市面上常见的一本正经谈论电影艺术的导演传记,关于他们花边新闻的小册子应该更有看头。

也可能我是错的,因为大家只对熟人的八卦感兴趣,这些导演都不是熟人。而且,八卦只能提供多余的谈资,无法给干涩的观影过程添加润滑剂。工作以来,我记住了越来越多艺术大师的名字,对于他们制造的影像却少有鲜活的记忆。

6

看所谓艺术电影你会有很多收获,不好意思明说的是它的标榜功能,民间称其为装逼。但是,因为艺术电影不像iPhone那样代表了普世价值,所以它的装逼射程非常有限。民工叔叔对于你非常了解小津安二郎这件事绝对是无感的,你多数的大学同学也一样,此时,标榜只对你自己有效,让你可以发出些“俗人啊!让我一个人孤独地在艺术道路上前行”的不要脸感慨。要想有双向的标榜效果,必须选出有一定的看片量而且看片不找乐只找虐的人。我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正在迅速壮大的SM群体,SM是Super Moviegoer的缩写,即超级影迷。即便如此,他们,或者说我们,与任何圈子相比都还是小众。如果你已经闲到买了这本书的地步,那你有多半可能就是这样的人了。

如果你是正常的影迷,你会发现没看过的片子变得越来越少。SM们则是没看过的片子越来越多。他们不仅要看大导演最知名的几部作品,还要把他早期的烂片、晚期的烂片、正在拍的烂片也一并看掉。他们不仅要看大明星的代表作,还要补全他婴儿时期的电影,如果他还在世,还要看他的每一部新片。他们不但看最热门的片子,他们也看没人看的冷门片,他们上一部看的是《假如爱有天意》,下一部就变成了《群尸玩过界》。生命不息,装逼不止。

崇高的追求,最终会将其推向下载。无意间剥夺了发现的乐趣,因为去碟店就像一次探险,就算你是冲着法斯宾德去的,带回来的也可以是《玉蒲团》,或者是冲着昆汀去的,带回来的则是《玉蒲团2》。下载是定位式的寻找,如果国内找不到,国外也有大把的网站。甚至买碟也转移到网上,比如淘宝,而且会直接搜想要的那部。说这个,不是想证明过去多么美好,那实在太矫情。但是客观上,获取影片过于容易,会降低期待,占据硬盘空间。你是不是有过盯着ABCD盘的大量存片,却不想看任何一部的经历,这就是纵欲过度的下场。

我的工作性质也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看片快感,特别是做编辑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象鸭店的小伙子是否会把做爱算作一种放松。我想这取决于对面的姑娘。对我来说,真正的敌人是剧透,《看电影》表面上是本电影杂志,其实是一家生产剧透的黑工厂。如果剧透可以转化为利润,我们可以轻松进入世界500强。小编查资料的时候被透,责编看稿的时候被透,结果就是我们都攒了一堆已经知道故事、细节、台词甚至摄影风格,但从没看过的片子。

有两种透是最可怕的,第一叫做透支剧情,这也是剧透的本意。这样的剧透者一般是看过超前首映,或者内部放映的人(也可能是翻译了烂番茄的人),如果赶上期待已久的片子,一定要离此人远点。就算他没有兴奋地跟你说,也可能兴奋地跟别人说,然后你一不小心地听到——凯拉·奈特莉给小铁匠生了个儿子!可悲的是,很多时候你不但不能躲,还得被拉去听剧透。我媳妇就听主编复述过《唐山大地震》的完整剧情,她听着听着哭了,别人以为是感动的,其实是被透哭的。

有些人不怕透,甚至还主动求透。我以前很龟毛,现在也想开了,片子迟早要看,看了就等于透了,早透晚透有何区别?于是《社交网络》上映前,我看了原著和剧本。《大地惊雷》上映前,我看了原版和剧本。看完之后两眼放光,在网上散播剧透信息,报复社会。

还有一种透叫做透支感情,片子还没上映,各种报道和专题就已经反反复复做了八百遍,相当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前戏上,实干的时候反而没劲儿了。透支感情还会导致“期待过高”的并发症,结果要么是大失所望,要么是强迫自己相信这片子很好看。都说电影是魔术,正常的顺序是先看魔术后揭秘,如果是先揭秘后看魔术,那还看个屁。

辞掉工作,剧透危机缓解,看片却还是提不起兴致。我想,可能是因为观影方式发生了微妙变化,以前都在电视上,现在换成以电脑为主。电脑是个容易让人分心的工具,有太多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比如聊天、扫雷,或者扫雷、上黄色网站。为了两不耽误,就得把视窗拉小,放到一角(说实话,你有没有这么干过?),然后一边扫雷,一边注意片子的发展。生活在电影院时代的影迷要是看到我这么搞,肯定特羡慕。因为电影院作为导演的另一种暴力工具,会强迫你看完,要不然就滚蛋。我觉得,我可以在观影的时候自由选择自己想干的事,这是对伟大的巴赞的长镜头现实主义理论的一种实践。

但是在电影演完之后,我常常都不知道它已经演完了。

我需要注意力集中的办法,于是选择了电视,正好现在的电视都可以连接硬盘播放MKV了。但是,我睡着了,跟卖火柴的小女孩睡得一样香甜,而我看的片子可是心灵鸡汤一般的《涉外大饭店》。此片说的是几个英国老人去印度养老,不但洗涤了内衣,也净化了灵魂,让人想起《遗愿清单》。放在高中,这些片子总是能让我感动。但现在它们更像是满口胡言的成功学人士,拼命地把做人的道理传授给你。

太过刻意的就变成了《阳光小美女》里失败的成功学家。有一些比较聪明,比如装成傻子的阿甘,是会减少一点点反感的。我想知道,如果我将《阿甘正传》攒到现在才看,是否还会接受它。也许真的可以,因为我接受了更露骨、更自以为是的《三傻大闹宝莱坞》。也可能是因为看片当天我学会做手撕包菜,心情较好,跟电影没关系。

电脑和电视都不行,只能回归最传统的电影院了。《阿凡达》上映时,我买了连着两场的票,都是IMAX-3D,希望一次看个够。也就五个多小时,一天看五六个小时电影还不是轻而易举吗?但是在第二场的最终决战开始前,我出现了在看《2001太空漫游》般的幻觉,眼前尽是奶油状的蓝色,地板在震动,那蓝色就随着震动变形,流走。原来我又困了,我把头搭在别人女朋友的肩膀上,跟卖火柴的小女孩睡得一样香甜。

此前,无论片子多无聊,我从未在电影院睡着过。我从天堂直落下来,掉到了电影院。

也许,我只是看片看得太密,就像《闪灵》说的只看片,不休息,杰克变成小傻蛋。

也许,我该尝试整整一年不看片。

也许,我发现了更好的东西,比如电视剧。

也许,我该好好睡一觉,希望醒来时,电影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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