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田猛,英籍日裔国际著名陶艺家,曾任教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受邀担任景德镇乐天陶社艺术总监六年。2009年与夫人及中国合作者熊白熙在景德镇建立了红房子工作室。
安田猛曾为自己在景德镇的生活拍摄了一部纪录片,2013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在美国加州从网上点开这部片子,十分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早晨,卖各种早点小吃的摊位上,人头攒动,热气腾腾。在看上去很乱的街景中,人们神色安定面带笑容,或与小贩买卖,或与熟人打招呼,市井中,除了油条包子豆浆等等中国人最爱吃的早餐,最具地方特色的是麻糍和饺子粑。用糯米饭捣烂揉团再撒上芝麻和糖做成的麻糍,是江西很多地方都有的特色点心,但饺子粑却是景德镇独有的小吃,米与豆粉做成的皮是半透明状的,一粒粒小小的饺子粑,五个一组,放在饭盒里,各种馅都有,看食客的喜好。安田猛在小摊边流连,他很喜欢这种纯粹的市井生活,它们会让他回忆起青年时期在日本益子町的日子。由于安田猛长着东方面孔,加上一身着宽松的白褂黑裤,在人流中一点也不显眼。这也为他享受景德镇古老的风情带来了便利。
※上图/安田猛夫人在景德镇作坊工作
※上图/安田猛影青釉作品之一
※下图/安田猛影青釉花插
不认识他的人,会以为他是一位退休在家没事溜达的中国老人。而实际上,安田猛却是英籍日裔的国际著名艺术家,他的夫人弗丽斯蒂·阿里芙也是艺术家,现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陶瓷与玻璃系担任硕士生和博士生导师。安田猛早已成为景德镇的常住居民,夫人则每年一两次,在景德镇进行她的艺术创作。
一
1961年夏天,一位18岁的东京少年,利用暑假期间进行了一趟益子町之旅。动身时他也没有想到,这次旅行竟会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位于日本枥木县东南的益子町,是日本著名的陶瓷产地。但在从前,在日本众多陶瓷产地中,它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乡间小镇。大正十四年(1924),日本陶艺家柳宗悦、河井宽次郎和滨田庄司以此为基地,发起和开始推广日本民艺运动,并最终使这个小镇成为世界民艺运动的中心。
“民艺”是日本陶艺家创造的一个新词,它是以审美为基础,对民众生活实用品制作工艺的略称。民艺学家认为,民艺的美,是单纯、朴素、健康的美,他们把人们以前很少注意到的民众日用杂器,提升到极高的美学地位,并进一步探索其生产条件,从而改变了人们关于美的价值观念。
那位东京少年叫Takeshi Yasuda,后来的中文名字叫安田猛,当时正准备上大学学习工业设计专业。这是个从小就喜欢动手制作各种东西的孩子,尤其喜欢尝试使用各种工具和材料,例如木材、金属等,进行手工创作。泥土这种材料他也一直想试试,这也是他来益子町的重要原由。在益子町一周的旅行时间里,安田猛第一次体验了陶泥的神奇,他也去拜访了日本民艺运动主要推动人之一滨田庄司的工作室。那些琳琅满目的陶艺作品,生动而神秘,在他心里引发了一阵阵波澜。
这次旅行,打开了安田猛迈向陶艺世界的大门。他没想到,泥土这种材料会如此深深地吸引自己,凭着年轻人的决断和勇气,安田猛决定放弃考大学,转而去学习陶艺,希望能成为一名陶艺家。之后他又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走访了备前、濑户、京都、多治、信乐等大部分日本陶瓷产区,经过了一番考虑之后,还是选定了益子町这个地方作为他陶瓷生涯的开始。或许,民艺运动的理念,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这个年轻人的艺术取向——益子烧的单纯朴素之美,与日本文化中的恬淡素雅谦和之精神十分吻合。
起初安田猛是在一家名叫大诚窑的作坊学习,两年后他用祖母留下的遗产开设了自己的工作室,并且和其他的大窑厂签订了合作的协议。在那时这可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情。幸运的是,上世纪60年代,日本政府正通过一系列政策和举措,大力推进国家现代化,大城市的发展十分迅猛,民众对生活艺术化的需求,也相应得到大幅度提升,1964年,世界奥林匹克运动会在日本举行,也打开了日本通往世界的窗口。这使得很多像安田猛这样没有经验的年轻人从陶瓷销售中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安田猛在益子町的时间是1963年至1973年,十年时间里益子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多年以后,当已经年过花甲的安田猛选择景德镇作为他后半生事业和创作之城时,他曾说过,当他第一次来到景德镇,就感觉到景德镇与他年轻时第一次见到的益子町有着十分相似的气氛,而且规模更大。成千上万的陶瓷作坊每日都在进发鲜活的创意,空气中都弥漫着蓄势待发的无穷能量,传统被不断打破又重建。倚仗着一千多年积累的瓷器生产史和仍然幸存的独特传统工艺,景德镇简直就是陶艺家的天堂。所以,后来的安田猛一再对我强调,不是他来到景德镇为它做了什么,而是来到景德镇是他此生的幸运。在他看来文化的传承并不是通过单一的直线路径完成的,而是通过许多新的文化运动的循环更迭。每个国家和地区都有自己特有的发展节奏和路径,只做与他国的横向比较而不尊重历史的客观发展规律是不可靠的。对他来说,这是景德镇最好的时代,因为他青年时代就曾经见过这样的萌动。
2007年,安田猛先生领着乐天陶社的几位中国年轻人,重访了他度过青年时代的益子町。他们在那里,看到了不同于景德镇陶瓷概念的另一种艺术追求。
文化的交叉碰撞,最易产生新的光芒。安田猛知道,年轻的陶艺家更需要了解世界陶瓷艺术的发展趋势,并从中得到启迪,接受新的创作经验,来丰富自己。当年他离开日本去英国,就是希望在东西方的艺术碰撞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
而在1973年,年轻的安田猛并没有特别留意东方的这座古城。像那个时代亚洲的许多年轻人一样,他想去看看西方世界,便决定到第一次工业革命产生地英国待上几年,体验不同的生活。为了走出原有的日本文化模式影响,后来他长期定居英国,并娶了同是陶艺家的英国太太弗丽斯蒂·阿里芙(Felicity Ayliff),在全然不同于亚洲的欧洲艺术氛围中进行了三十多年的陶艺探索和教学。
作为一个艺术家,除了材料研究,他会更关注不同地域的人对于自身生存方式的思考,更关注生命以及由生命联结成的历史。他一度感觉到英日两国瓷文化差别太大,很难找出共同点,几十年中他一直努力融合,却感觉到很难突破自己。直到有一次去韩国旅游,他发现韩国的瓷器和日本的瓷器在文化上同出一脉,虽然也有些小小的不同,却能真正体现出瓷的本性之美。这个发现让他觉得震撼,他意识到其实他更需要去了解亚洲的东方瓷文化。
就在此时,机会来了。
二
2003年,英籍日裔陶艺家安田猛先生第一次来中国,是应中国美术学院邀请,作为国际著名陶艺家,为陶艺系学生讲授四周的课程。
当时听过讲课的学生回忆说,与中国老师的授课程序不同,安田猛先生的讲课别开生面:教授的不光是技艺,更有技艺之外的东西。第一周,他通过座谈交流,培养学生的创作热情,明确创作的动机和思路。安田猛要求学生带着感情和想法去创作,例如分析茶的功效和茶具的制作,饮食风俗和餐具,甚至要求学生分组准备午餐。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达到学习目的。第二周开始,安田猛先生才具体系统地讲解其捧泥、揉泥、拉坯、修坯等技法,有些技法还是他独到的创新。最后他烧制成的作品,单纯、朴素,从其作品表面的肌理、留痕,可以感受到艺术家与泥料的交流对话,以及艺术家创作的心境和激情。
此时,后来创办景德镇乐天陶社的香港艺术家郑祎正在中国美院读博,她邀请安田猛到景德镇去看看。于是安田猛和郑祎来到了景德镇,在李见深的三宝陶艺村住了几天。当年秋天,安田猛受邀参加景德镇陶院的一次国际艺术研讨会,又一次来景。就在这次研讨会上,郑祎和安田猛先生有了共识,应当在这座世界著名的陶瓷之都,建立一个提供给国际艺术家驻场及文化交流的机构,作为国际陶艺交流平台,这个机构,应当坐落在景德镇市内,在当地人中间,以便更好地和城里的人们以及年轻人近距离接触,这样,才有利于国内外艺术家的交流融合。
此时,郑祎还在为写作她的博士论文作准备,题目是:一座城市能否因一个人或一个机构而改变。导师要她先读七十本书,她才读了三本。与书本相比,她更喜欢实干。她问导师,能否以自身实践来完成课题?导师很惊讶于她的想法,表示前无先例,没法答应。
郑祎想为景德镇做一件事,产生这想法已经很久了,直到遇到安田猛先生。他已经被景德镇的魅力所吸引,请他到未来的乐天国际陶社担任艺术总监,真是太合适了。
安田猛先生就这样来到了景德镇。乐天陶社的选址在经过考察多处后,选定了位于市中心区域的老雕塑瓷厂。2003年,这座老厂与其他几座瓷厂一样,已经不再进行国营生产了,看上去除了破旧的厂房,什么也没有。甚至有农民牵着老牛慢慢悠悠地穿过厂门。但在安田猛和郑祎的眼里,它却是块等待开发的宝地。在这里,除了有着地理上的优势,更拥有着一大批流散的陶瓷工人和技术人员,而且,瓷厂离景德镇陶瓷学院只有十分钟车程,这些,都是未来发展的潜在动力。
此时,安田猛已经年过花甲。他曾许诺夫人弗丽斯蒂·阿里芙,退休以后的岁月将贡献给家庭,多花时间陪伴夫人。所以,当弗丽斯蒂·阿里芙知道了丈夫要长期扎根景德镇的决定后,虽未阻拦,却也不太开心。了解夫人性情的安田猛并不着急,2006年,他陪着弗丽斯蒂·阿里芙飞到了景德镇。毕竟,弗丽斯蒂·阿里芙也是执着的陶艺家,初次造访,艺术家的天性就使她同样被这座城市迷住了。后来她说到,“到达的那刻,我就被这座城市征服了,几乎每家每户都在从事与陶瓷相关的产业,我想我可以运用这里的巨大资源,创作出与英国工作室里不一样的作品。”弗丽斯蒂·阿里芙也是一位国际知名艺术家,她的作品被国内外许多私人和公共艺术馆收藏,其中包括英国伦敦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不久前她还完成了一个来自卡塔尔多哈的重要地标建筑中的公共艺术品定制收藏项目。
弗丽斯蒂·阿里芙一开始虽不赞成丈夫选择长期扎根景德镇,但随丈夫来了一次景德镇后,自己也离不开它了,从此每年两地飞来飞去。要不是在皇家艺术学院的教学工作使她无法走开,她也会像丈夫一样长久地扎根在这座古城了。
我采访安田猛先生时,弗丽斯蒂·阿里芙不巧刚刚结束景德镇的工作飞回英国,但在他们的工作室里,我看见她创作的多件体形硕大的花器,图案装饰的风格似乎反映着她所属的文化,开放而动感。有趣的是,即使采用了中国传统图案的元素,也具备着女性的妩媚,却一点儿也没有闺秀般的幽静,花器表面充满了活泼开朗和跳跃的气氛,恰与丈夫安田猛作品的沉静内敛形成鲜明的对照。也许,在这一对艺术家夫妻的作品中,能最生动地体现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
在担任乐天陶社艺术总监六年,为乐天陶社在景德镇的发展做了很多奠基工作之后,安田猛辞去了此职,开始完全回归自己的创作。如今,就在乐天陶社咖啡屋的后院,他和夫人及中国的助手、合作者熊白熙女士,建立了红房子工作室。租用的老式厂房空间宽敞,虽然外面多见年久失修的痕迹,但工作室里面非常整洁,前间有喝茶的空间,后间是工作作坊,按工序排列整齐的各种工具,有些就出自主人之手。很多安有轮子的柜子架子,移动起来十分方便,这不错的木匠手艺让人想起安田猛先生少年时代就具备的动手能力。工具的码放也彰显着有着日本文化背景的主人追求精致的性情。在给学生们讲课时,他也一直强调要把良好的习惯运用到生活和工作当中,比如保持工作室的清洁,减少扬尘。安田猛认为正确的工作方式有助于艺术创作,它与技法和创意同等重要。而这一点,是被很多中国艺术家忽视的。
安田猛的创作一直以器皿为主。因为他觉得观念性作品的表达方式可能会是直白的,器皿形体的表达是更抽象的,这让他觉得情感上的感知更纯净一些。他近期在景德镇的创作,以景德镇青白釉为主题。欣赏安田猛的作品,会感觉到一种纯净的美丽,器皿里好像藏着神灵、自然和艺术家个人的意志。
青白釉源于中国宋代景德镇,青白瓷的产生,顺应了中国宋代社会所崇尚的温文儒雅、调息养气、诗礼弦歌、宁静自适的生活时尚;青白瓷的审美风格,恰恰主要表现为沉静素雅、意蕴隽永,在它富于意象美的形式构成中,已经凝聚和渗透着深厚的社会历史内容。如果说以德比玉,那么,青白瓷在清新温润中表现出的清淡之美,似乎象征了儒家文静素洁,温柔敦厚的君子之风。如果说“青白”与“清白”同音同义,那么青白瓷的纯洁平和与儒家、佛家、道家自觉追求的某种哲理和人格也是相一致的。
历史文化对安田猛来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来景德镇十年间,安田猛一直在不断地定义什么是景德镇陶瓷的传统。他说过,陶瓷本身的价值在时间的河流里一直被重述着,变化着。现在人们断定陶瓷价值多数都停留在祖先的描述里,少部分人会走出这种描述去看历史的本质。如果你反观历史,就会发现,在不同的时代,陶瓷的价值是随着那个时代的人文改变的。安田猛近十年来在景德镇做的青白釉系列,除了自己对宋朝制作瓷艺的美感本质的向往之外,也是源于一种对瓷的本性的思索和探讨。
由陶到瓷,人类走了很长一段路。那是从实用到审美的精神之路。直到今天,人们还在追问:瓷的本性是什么?在安田猛的青白釉系列作品前,我想,选择陶艺,是人们面向心灵的一种生活方式,是人类的“诗心”和“诗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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