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曾和他的虹雨釉店

曾勇，江西南丰人。1978年出生，2003年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材料系。现在景德镇专门从事花釉研制和开发。

一

2007年秋天，那年我刚在官庄租下房子。我想买些釉，宝福便把我带到了小曾的店，说他的釉配得不错。说是店，其实没有招牌，就是和我们一样租了一间屋，屋里排了好几排大塑料桶，架子上放着各种不同的照子。

“照子”是陶瓷业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用来试烧后观看效果的小件瓷片。摆在架子上的那些照子很漂亮，名称也很美，兰丝、荷雨……我选了几种釉料，小曾打开桶盖，搅动一阵，便用矿泉水瓶给我装好。在景德镇所有的釉店，如果顾客买的釉料量少，店家基本都是用矿泉水瓶来装釉，一瓶可装两斤，用绳子往瓶口一扎，提起来也很方便。

※上图/小曾的配釉工坊

※下图/这台球磨机一次可以研磨一吨釉料

※下图/配制花釉的小型球磨机

后来我成了小曾的常客。样子瘦小的小曾，经历其实已经很多。在官庄一批外地来的从事陶瓷业的年轻人中，1978年出生的小曾要算大哥了。小曾叫曾勇，是江西南丰人，那是出产南丰蜜橘的地方。不过小曾父母都是县城制药厂的工人，他1999年考入景德镇陶瓷学院材料系硅酸盐专业，2003年毕业后，在广东潮州和湛江为新加坡的外资企业打了几年工，从事釉料配制。只是，他内心里从来都没有打算打一辈子的工，他在大学读书时，就为自己规划了未来：要创办一家自己的品牌釉料店。甚至连牌子的名称都想好了，就叫虹雨系列。

曾勇很爱自己的专业。硅酸盐专业后来改名为无机非金属专业，其实都是一回事，都是研究与陶瓷相关的材料。

长石、石英、高岭土、氧化锌、方解石、碳酸钡……就是这些普通的矿石做成的基础釉，因为加上了不同配方的铁、铜、锰、钴、铬等等，在高温烧制下竟能够呈现出千变万化千姿百态的色泽。而这一切，古人没有穷尽，今人也不可穷尽，经自己之手，创造这一切，这是多么神秘的感觉！

景德镇地处南方，春夏多雨，雨后多彩虹，那些变幻奇特的彩虹，真好像老天在天空中泼洒的彩釉，谁持彩练当空舞？我，曾勇，也有一天会让彩虹在瓷上如梦如幻。

勇是中国父母最喜欢为孩子取名字用的字。随便在电脑上搜索一下，你会发现无数个王勇、李勇、陈勇、赵勇……好的名字，中国父母不怕有重复。

曾勇的父母为儿子取名为勇，自然也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走在人生的路上不畏艰难，充满勇气和力量。

这一点，曾勇没有让父母失望。在稍稍积蓄了一点资金后，2006年他回到了景德镇，在官庄租下一间屋，开始了自己最初的创业。

当时小曾卖釉，只是为了维持生活。他在官庄的主要时间，就是试照子。景德镇已有一家老牌釉料店培荫堂，几乎占据了全部市场，其他的个体釉店，一般只做大路货。小曾不想做大路货，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梦想。

大学期间，学院建广场，其中有6根石柱，老师设计稿中，石柱将全部镶嵌窑变瓷块。这些瓷块的釉料配制，就是曾勇完成的。

同期毕业的同学们大都各奔东西，从事技术的已经不多了，大多做起了陶瓷材料销售的行业。因为懂行，所以做材料销售上手快，赚钱快，很务实。

只有曾勇，埋头在官庄，试验他的窑变花釉。

千年窑业中，景德镇吸收了全国各地的名窑烧制经验，除了景德镇特有的影青、郎红、祭红等一两百种色釉，还能烧制全国所有的名釉，如粉定、龙泉、哥釉……但窑变花釉，古时只凭偶然，只凭时机，今天却可用仪器分析，并变化无可穷尽。

做釉必须试照子。小曾的照子都在张明发师傅的窑里烧。照子很小，不占正式的窑位，张师傅不收小曾的钱，说你瞅空子放吧，如有特殊要求，就和我说。

有特殊要求的照子，一般是试验偏紫和偏红色的釉料，这些釉料见了明火会发灰或发白，只能放在窑炉中间，气氛和热度循环都比较好，才能烧出理想的效果。即便是放在中间的窑位，但因为照子很小，能插放在其他坯件的空隙之间，所以张师傅也不肯收小曾的钱。

张明发也是我到官庄后认识的第一位窑坊老板，他是个热心肠的人，教会了我很多关于陶瓷的知识，我曾在《作瓷手记》这本书里写到过他们一家。我刚来官庄租房的时候，在一些民房的墙壁上看到一则小广告，广告打印在A4大小的纸张上，纸已发黄，可字却仍然很清楚，说是张家窑坊新开张，欢迎各位光顾，某年某月某日烧第一窑，窑温1320度，第一窑搭烧的所有瓷坯均免费。当时我想，早点日子来还能赶上沾点光呢。

在官庄，一般的窑户都有自己的窑炉。但也有不少外来的艺术家，因为所绘的瓷器用釉不同，需要的窑温和气氛也不同，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不同的窑炉，这样既方便又经济。

张家窑坊就是为这一类的客户服务。在官庄，有十几座专供搭烧的窑坊。这还不像自产自销的窑户，万一“倒”了窑（指一窑的瓷器全烧废了），只是自认晦气，自咽苦果。供人搭烧的窑坊，若不幸倒了一次窑，毁了名声，那可就好几年都恢复不了元气。所以，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供人搭烧的窑坊，一般窑主本身就是把桩，或者花高价请来把桩高手。

最有意思的是，景德镇与瓷器打交道的人都喜欢用一个词——气氛。

比如，这回的窑看上去气氛不对。今天天气有点怪，会影响窑的气氛。这个词，常常被人们使用。要具体问什么是气氛，那就说不清道不明了。在烧制过程中，无论是天气、火候、窑温、火焰颜色，还是地点等等说不清的各种因素，都包含在“气氛”二字之中。当年，乾隆皇帝将景德镇建窑的所有材料包括泥土、工匠、瓷土都搬到京城，就是烧不出好瓷器，人们就说，在京城烧窑气氛不对。在景德镇窑业中，气氛一词，很有点神秘感。

最好的把桩师傅，就是对窑的气氛最敏感的人。他们能凭直觉感受气氛最微小的变化，然后凭经验操纵气氛。

张明发和儿子飞飞就是官庄有名的把桩师傅，在张家窑坊搭烧瓷坯的价格比别的窑坊又要略低一些，所以他家的窑坊一直旺得很。

张家窑坊有一座18块板的天然气窑，在官庄作坊这就是最大的窑了。窑大，就更需要技术与经验，满一次窑就像堆积木似的，需要不停地干一两天。各家的器物千奇百怪大小不一，满一次窑，从地上找到合适的，爬上窑车再按大小器型码好，上上下下不少于几百次。窑大，温度既难上去也难掌握，无论是满窑还是烧窑就需要更加仔细，还得合理安排各种色釉器物摆放的位置。因为各种釉需要的温度都有差别，一定得摆放在适合它们的位置，否则烧出来后颜色会千奇百怪，达不到你想要的效果。

那一年省里电视台要来拍一个关于瓷器的节目，让我给介绍一家窑炉拍一拍满窑的过程，还说得拍得自然一点，不要那种虚假的摆设，我就把他们带到张家窑坊里了。飞飞正在满窑，天太热，他干脆打着赤膊站在窑车上。那扛摄像机的记者喜出望外，对着就抢镜头，主持人趁机和飞飞说话。飞飞也不怯场，该干啥还干啥，回答记者提问时才停一下手上的活，颇有大将风度。

等电视台拍节目的人走了，明发老婆慌慌张张找到我，问是不是飞飞要上电视了？我说节目中有他的镜头呢。她一急，大声嚷着那可怎么行，飞飞还打着赤膊呢，还赤着脚呢，鞋也没穿，早知道，一大早就该换上一身干净衣裳了！

我笑了，说飞飞妈你别急，就那样好，人家电视台要的就是原生态的画面，你让飞飞穿一身干净衣裳，那不是造假吗？你看我今天不也是灰头土脸地穿一身蓝布旧衣裳，谁让咱们是干活呢，又不是演戏。

小曾后来告诉我，在官庄一年多，他在张明发师傅的窑里就免费试了一年多的照子，他现在的一百多种窑变花釉，都是在那里试烧成功的。他很感谢张师傅。

二

小曾离开官庄后，在东二路老厂附近租了一个店面，正式打出了虹雨釉料的招牌。而景德镇老店培荫堂，就在他的对面。我曾问过小曾，你就不担心在这儿开店，人们不认你的虹雨釉吗？

小曾却对自己的色釉有充分的信心。他深知自己的釉料只要客户试用过，都会满意并成为回头客。他从配料到研磨工艺都是自己动手，已经有了二百多种花釉的配方了，发色和稳定系数都不会逊于培荫堂，有些同类的花釉，如绿沙金、雨润、郎红、釉里红等，在效果上也与培荫堂不一样，几乎可以满足所有客户的需求。

这一带，是景德镇釉料店集中的地方，不过，小曾来之前，除了培荫堂，大多釉料店都不卖窑变花釉，即便有，花色也很少而且不稳定。小曾的虹雨釉料店开设之后，因为生意不错，带动了周边的不少店主，也开始做花釉的研发了。

小曾不担心同行仿制，他认为那只会对景德镇的釉业发展有利，也能促使他不断创新。

2009年，农历乙丑年，刘远长大师这一年的生肖瓷牛雕塑，选中了曾勇试制成功的一种无光釉，绿底釉中，神秘呈现出一道道银白色拉丝，让人联想起二月春风中，满天飞扬的柳丝。

2010年，农历庚寅年，姚永康大师的生肖瓷虎雕塑，选中了曾勇试制成功的虎斑釉。斑斓流淌的釉色中，仿佛能听见狂雨疾风中虎啸山林的吼声。

周国桢大师也会来他的虹雨釉料店选择喜欢的釉色……

小曾到东二路开店后，我也开始了用色釉作画的试验。我的一些烧得很成功的色釉作品，就是采用他配制的花釉。当然，我也会到培荫堂和他附近的一些釉店去买一些独具特色的釉料。有时同一个系列，会出现完全不同的效果。

小曾讲过一个他还在潮州打工时的小故事，与窑变色釉有关。

那年，他所在的厂接了一位客户的单，客户想定制一批棕色间咖啡的小碗。在选择了釉色以后，需要先打一批样。小曾认真配制好釉料后，将打样的三十多只小碗放入滚刀窑中。滚刀窑的建造原理与景德镇的梭式窑类似，不过更长些。出窑时，小碗烧成的釉色却让小曾和同事们大吃一惊，深沉纯黑的底色中，出现了一团团银色的花斑，花斑四周，还呈现着亮蓝色的光晕，实在是太美了！对各类名釉了如指掌的小曾，知道这是一种极难得到的曜变天目釉，因为与客户指定的釉色不一致，他将这些小碗自己收藏了，可惜的是，小碗属于日用器型，造型一般，否则，这可是一批难得的宝贝。

也许会有人说，那照样再烧一批不就得了。

色釉的烧成，有时就是那么神秘。

小曾和同事当然会再烧一次，还不止试了一次。可还是那种配方，按照同样温度、同样窑位，却再也烧不出曜变天目。小曾甚至调出生产记录，然后按照当时窑车周边所放的同样器物满窑，却仍然不行，再烧，却还是原先预设的棕色调。

也许正是窑变花釉的这种种神秘感，让小曾无比着迷，愿意为它们付出一生心血。

小曾的釉料作坊在三宝一幢民房里，离我在杨梅亭村的家不远，连院子带平房有五百平方米，房子紧傍一条溪水。作坊里堆放着各种配釉的原材料，长石、石英、高岭土等等，还有两台大型球磨机。一台球磨机可以研磨一吨釉料，主要用来研磨基础釉。配制花釉则还需要在几架小的球磨机上调制。

一次可往球磨机里投五百公斤干料，加水球磨后可产一吨基础釉，放料时，只要打开机器下方的开关就行。这两道工序小曾请了工人，其他活儿都是自己干。

在小曾的作坊里，我学习了很多关于釉料的知识。

例如，基础釉的配方主要由长石、石英、高岭土组成，高岭土由于产地不同，泥性也不同。在外人眼中看上去差不多的高岭土，其实是不一样的。他的作坊里进的有云南临沧土、江西星子土、湖南界牌土、江苏苏州土等。临沧土最白，也最贵，但耐高温性差一点；苏州土耐高温，用来配青花料稳定性好，不易流动；界牌泥配中温釉最好，可降低耐火温度；星子土则带一点点红色，含铁量高，配制青釉最好。

再如做单色釉，一般越纯的矿料越好，而做花釉，用差的石英料反而更易出效果。因为料中杂质多，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有了基础釉，便可选择不同的色剂进行配制了。红红的氧化铁粉，是配制青、蓝、绿、黑的材料；黑黑的氧化铜粉，是配制蓝、绿、红、黑的材料；锰可配制黄色和紫色系列；镍则配制淡绿、淡黄系列……

2012年，小曾和三个师兄合作，又在广东佛山成立了丰烁新型材料有限公司，他主要负责技术，研发地砖生产所需的中温釉。佛山有许多著名的地砖企业，这些年，地砖从玻化砖、仿古砖到微晶砖、抛光砖，不断更新。2013年他在佛山待了三个月，在工厂调试釉料，已成功地开发出红、棕、米、白四色半亚光半透明的中温釉，并与两家企业有了合作关系。

在佛山工作期间，小曾最深的感受是广东的观念更新快，不闭塞。一些新技术，佛山都快淘汰了，才会传到景德镇来。所以，这两年，他都是两地跑，每年会在广东待上三两月，在广东工作时，努力吸收新信息。

今年秋天，曾勇就要做爸爸了。他的妻子也是陶瓷学院毕业的，不过学的是陶瓷设计和绘画，学历比他高，研究生。这另一种意义上的“男耕女织”，“夫唱妇随”，在这座古城的年轻人中很普遍，也是景德镇独特的生活景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