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东西

维·苏·奈保尔［英国］

波普自称是个木匠，可他建造的东西只有自家后院芒果树下的那个小工棚。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棚子他也没盖完。不过，你不要以为波普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他总是在锤呀，锯呀，刨呀，忙得热火朝天。

我喜欢看波普工作。我喜欢那些木头——乔木、橡木、蟾蜍木的香味以及那些木屑的颜色；我还喜欢那些锯末像粉尘一样落在波普的卷发上。

“你在造什么呀，波普先生？”我总是这样问他。

波普总是这样回答我：“啊，孩子，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在做一个没有名字的东西。”

我喜欢这样的波普，我觉得他就像个诗人。

在我看来，波普特别健谈。虽然他谈的都是关于生死、工作之类的严肃话题，我对此似懂非懂。但我发觉他很爱跟我说话。

在街上，波普却不太招人喜欢。哈特常说：“你们看，波普那家伙也太傲气了。”

波普从不赚钱，都是老婆出去工作。好在他们没有孩子，这样生活倒也简单些。波普说：“女人爱干活就让她们干吧，反正男人也干不好。”

有一天，我在波普的小工棚里找到了他。他看起来很伤心，坐在一块木板上，手指不停地摆弄着木屑。波普说：“孩子，你阿姨走了。”

“她去哪儿了，波普先生？”我问。

“啊，孩子，这个问题问得好。”说完，他便闭口不谈了。

波普的小棚子里不再有锤子和锯子的声音传出来。木屑闻起来也不那么香了，颜色也变得暗黑，好像烂泥巴一样。

波普开始酗酒，他身上总有一股朗姆酒的味道，经常大吵大嚷，甚至发火打人。这使他被街上那帮人接纳了。哈特说：“以前是我们错怪了波普，他是个男子汉，和我们一样。”

波普从不认为我年纪小，有些话不该和我说。

“孩子，等你到了我这般年纪，”有一次他说，“你会发现得到了你一心喜欢的东西后，你就不再珍惜它们了。”

他说话总是这个调调，像谜一样，让人猜不透。

终于有一天，波普离开了我们。

他回来后，简直变了一个人。我一跟他说话，他就对我大吼大叫。哈特说：“你们看，女人把那家伙搞得疯疯癫癫的。”

往日那熟悉的锯木声又从波普的工棚里传了出来。他拼命干活。我真想知道他是不是又在做那些没有名字的东西。但是我很害怕，没敢问他。

他在棚子里拉了一盏电灯，开始没日没夜地干活。他家门外总停着许多汽车，将东西拉进拉出。后来，波普又忙着粉刷房子，将房子刷成大绿色，又将屋顶刷成大红色。

哈特说：“这家伙一定是疯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怕是又要做新郎官了。”

哈特的话没全说错。大约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波普带了一个女人回来，是他老婆，我的阿姨。波普很快又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方式，他停止了工作，继续做那些没有名字的东西。他老婆又到我们学校附近的那户人家做厨娘。

后来发生的事太过突然，我们都很震惊。哈特也是读了报纸后才知道的：小木匠锒铛人狱。

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原来波普是个作案数起的梁上君子。哈特说，那些新家具都不是波普做的。他偷来别人的东西再把它们重新组装起来。他偷的东西实在太多，所以有时只好把不要的卖掉。他就是这么被抓住的。我们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家门口总停着那么多汽车。

哈特说：“这老兄真够笨的，他为什么要卖掉偷来的东西呢？告诉我，为什么？”哈特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

我们都认为他这样做实在太蠢。

波普出狱后俨然成了英雄。他成了那帮小子中的一员。但对我来说，他变了。这种变化让我伤心不已，因为他又开始干活了。他为别人做莫利斯式的椅子、桌子和衣柜。

有一次我问他：“波普先生，你什么时候再做那些没有名字的东西呀？”他竟臭骂了我一顿。

“你真讨厌！”他说，“快点滚，否则我非揍你不可。”

读·感·悟

维·苏·奈保尔是英国移民作家，生于特立尼达岛上一个印度移民家庭。他创作了《灵异推拿师》《埃尔韦拉的选举权》《米古埃尔街》《黑暗之地》《印度：一个伤痕累累的文明》《自由国度》等多部经典作品，广受文学评论家和读者的赞誉。他的作品曾获毛姆奖、布克奖、大卫·柯恩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等重要文学奖项。

此外，奈保尔的作品多采用非情节化的叙述结构，表面看次序纷乱，实则与小说主题相得益彰，并传递出传统小说无法表达的意蕴，使其小说寓意深刻。本文《没有名字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作品。它以“我”为故事的见证人，运用大量的语言描写来展开情节，描写了波普的心理转变过程以及他的人生转变。

在“我”眼中，波普热情、健谈，具有诗人一般的气质，可是后来，他变得愤怒、跋扈、令人害怕；在众人眼中，从前的波普傲慢、不讨人喜欢，后来却成了“英雄”。为什么同一个人在大家眼中有着迥然不同的评价？因为儿童与成人的价值观是不同的，这也是来自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差异。无奈的是，波普最终向现实世界妥协了，他做有名字的家具，做一个回归日常生活轨道的平庸之人。只是，在他内心深处，诗意的生活是他不愿碰触的伤痛，所以不愿被别人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