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乡,亲邻们都叫我父亲为“财神菩萨”。这可能因为我父亲有些钱,属财主之列。也可能他的相貌与我家隔壁财神庙的财神爷有些酷似:四四方方的国字脸,对人永远笑呵呵的,显得非常和蔼、慈祥、豁达。
父亲的慷慨大方、乐于助人在地方上是颇有名气的。早年在南京供职,凡是家乡去南京找他的人。他总尽量解囊相助。不光管吃管住,回程一律赠以盘川。晚年告老回乡,人家上门来借贷,他也总设法给予接济。这样,“有求必应”成了我父亲的口碑,“财神菩萨”这个雅号也就叫开了。即使讨饭人上门,他也总要施舍一点米或几块年糕。有的乞丐讨惯了,一天来乞讨几次。我们有时生气地说:“这些讨饭人,明明是懒汉嘛。”可父亲明知对方是欺骗,还是笑眯眯地说:“讨饭总是没法子的事……”
父亲五十肖像
父亲读书不多,当学徒出身,自幼父母双亡。由姐姐把这个弟弟领大,给他洗衣、捉虱子。十来岁父亲就去店里学生意,以后跟随叔父到杭州当清末的新军。不久参加了辛亥革命光复杭州的起义,后来又到广州参加大革命。抗战时解甲归田,就在家里安度晚年,过着赋闲生活。可能是厌倦了出生入死的军旅生涯,也可能看透了政治的角逐、官场争斗,所以晚年皈依佛门,看破红尘,崇尚一切唯善。他告诫我们子女对人、对动物,都要心存善心,一切以慈悲为怀。晚年,家庭经济比较拮据,可每逢人家来借钱,他都要东挪西凑借给人家。有好多借款一去杳如黄鹤,再也无法收回,成了一笔糊涂账。母亲时有啧言,可他老人家毫不计较,照借不误。所以父亲又有“好好先生”“烂好人”的谑称。
“钱财是身外之物,总有用尽的一天,而情义无价,永远是不尽的。只要你待人好,好心总会有好报。”父亲总是这样告诫我们这些孩子。
因之,“财神菩萨”的雅号越叫越响,而我们家却越来越空。哥哥们读书上学,都是父亲变卖了田地供他们到外地求学。大哥从生下就是个哑巴,父亲还是设法送他到上海去读聋哑学校,使他写得一手好字,并能绘画,成为中国第一代制版工人,是中华书局的高级技工。二哥抗战胜利毕业于浙江大学电机系,想到美国留学。父亲好不容易变卖家产,筹措了200块大洋给二哥,再三叮嘱他要撙节使用,学成后早日回国服务社会。可惜由于政治因素,二哥虽然成为美国第一代电脑专家,却始终未能回国,实现父亲的心愿。父亲临死都没有见到这个远方的游子,成为他老人家终生遗憾。
父亲在外面虽是“好好先生”,可在家中大伙似乎都对他有几分敬畏。平时,他虽不苟言笑,也不是成天板着脸,可不知为什么,我们兄弟姐妹都有几分怕他。在我们心目中,父亲似乎是神圣、威严的象征,享有绝对威望。父亲对我们说话不多,可我们每句都肃然恭听,绝不敢说半个不字。他在家时,兄弟姐妹们不敢大声叫嚷,更不用说大吵大闹了。有时我们也纳闷:父亲在外面怎么和在家里完全两样,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
每逢父亲外出,兄弟姐妹就可乘机活动一番。打闹追逐,嬉游戏谑自然难免。这时,只要听到小巷里响起父亲的咳嗽声:“嗯哼!”妈妈说一句:“你们爸爸回来了。”大家一个个全像小老鼠溜回自己房间,再也不敢乱吵乱动。
父亲尽管有几分严肃,但对我们兄弟姐妹言而有信,对我们的正当学习要求也有求必应。谁要买文具,谁要买书籍,只要写一张小条子在他出门时交给他,回来时他肯定给你办到,绝不忘记。
正因为父亲这种凛然不可犯的仪态,这种无形的威望,养成了我们兄弟姐妹和睦友爱的骨肉之情,也从小养成勤奋好学、乐于助人的美德。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二哥自美国费城来信,还提起父亲给他的200元钱及出国前的叮咛,成为他终生在异国他乡奋斗的力量。后来成为中国台湾高级财政官员的三哥,也忆及父亲如何在艰难的经济条件下,把他送到南京去读大学经济系,使他后来成为财税专家。
当我们年纪大起来、当了人父之后才深切体会到,在父亲严肃外表下,深藏着一腔对子女无限的爱意。其实,他在外面或家里都一样,都是“好好先生”“财神菩萨”。只不过他的慈爱放在心底,而不表露在脸上。
现在,父亲虽已长眠地下27年了,但他的肖像永远浮现在我的眼前,保存在我心中,那样鲜明、那样亲切、那样慈祥。
(19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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